准备妥当以后,我们开着皮卡离开了海淀村,朝着古北京的方向开了二十多公里。地势逐渐从平原变成丘陵,丘陵变成山地,层出不穷的山峰从地面涌出扭结在一起,将前路挤压得如扯断了的蛇肠。远远地能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锥形大山透着青森森的颜色,就连浮在山顶的云都不是正经白色,而是惨白。
眼前早没了道路,但山势还不算太陡,所以这皮卡尚可一路碾压着植物朝山里开去,树枝噼里啪啦地敲击着挡风玻璃。我们坐在车上,颠的迷迷糊糊,皮卡突然一个急刹,所有人都朝前倒去。贝不住问负责开车的大营子怎么了。大营子指了指挡风玻璃外,一脸心有余悸的神情。原来他刚才看到前头一片高大的灌木丛,想一脚油门轧过去,车身穿过去一半,他才发现灌木另外一侧居然是一条大裂谷。若不是大营子见机快,这辆车就直接冲下悬崖了。
大家都擦了一把冷汗,纷纷下车眺望。这裂谷的跨度得有三十多米,深不可测,就这么横在扭结的山体之中,像是一把利剑劈在一团石质的绳结上。我手搭凉棚,朝对面望去,郁郁葱葱的丛林阴影覆满视野,像一块巨大的绿黄色裹尸布把整片山脉遮了个严严实实,其间雾气缭绕,连个鸟鸣都没有。
在贝不住的招呼下,我们把行李卸下汽车背在身上,开始徒步前进。至于那辆皮卡,就扔在裂谷旁边,上面盖好帆布,还在树上做了记号,打算等我们回来再用。可当我们走开大约一百米左右,身后树丛里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卡啦卡啦声,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泥土被碾压破裂的沉闷声,随即嗡的一声,好似是什么重物掉入裂谷,过不多时,从谷底传来隐隐的撞击声。
我们折返回去一看,发现皮卡消失了,山谷边缘的那片灌木从内向外被两道轮痕压倒。不用说,这是皮卡没停住,顺着裂谷边缘溜下去了。
大家都用责怪的眼神望向大营子,大营子委屈地大叫:“不可能!我手刹检查了好几遍!绝对拉起来了!我要骗人我他妈是宠物狗养的!”贝不住皱着眉头细细询问大营子,又在皮卡溜下去的地方来回踩了几圈,最后也没吭声。
皮卡距离悬崖很远,坡度又不是很急,如果大营子没撒谎,它怎么会自己溜了下去呢?刚才那卡啦卡啦的声音,是来自于汽车本身吗?这些疑问无法得到解答,也没有时间得到解答。贝不住催促着我们赶快上路,并允诺会联系海淀村的人,让他们开辆救援车来——前提是我们能够安全返回。
贝不住摸摸他的光头,咧着嘴笑道:“大家不用那么紧张,要往积极的方面去想。这辆车虽然毁了,就当是帮我们挡了一次大灾。”周围没人笑。贝不住又一指大营子:“不过自己的错,得自己承担。这辆车的钱,我会从你的分成里扣。”
大营子撇撇嘴,凑到我身边小声道:“我绝对把手刹拉起来了。”
我们沿着裂谷走了大约一、两公里,拐了一个弯,惊喜地发现,眼前的裂谷之间居然横着一株巨大的杉树,树干横跨裂谷两侧恰好形成一座天然桥梁。树身长满了青苔,衰朽不堪,看来是死了许多年了。甄缳走到裂谷前头,一脚踏上树干,告诉我们:从这条裂谷开始,里面就属于禁区了,海淀村捡京落的人从来不敢太过深处,所以这里叫做回头谷。而这棵树,又被村民们称为奈何桥,意思是打从这里起,对自己的性命只能是听天由命,无可奈何。
“黄叔叔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甄缳一脸认真地说。
“富贵险中求,侄女你前头带路吧。”
贝不住点点头,眼神里闪着贪婪的光芒。甄缳叹息了一声,拿出来一叠东西,每人发了一张。我接过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小本,只有两页。封皮是蓝色,上头写着三个古字:暂住证;内页还有些小字,可惜都模糊了看不清楚。小字旁边还印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人头,面目模糊不堪。我和大营子、贝不住比对了一下,每个人小本上的人头画像都不同。
我问甄缳这是什么,甄缳说这是以前家里捡京落捡来的东西,叫做暂住证,也是古代文物的一种。贝不住这时候插嘴说:这东西不算特别稀罕,在一些风水不好的地下建筑或小墓穴里经常会有发现,不值什么钱。
甄缳神情很严肃,她说海淀村里故老相传,外人入京若无此证会触怒当地神灵,轻则被神风吹出去,重则粉身碎骨。所以这些捡京落的人,每次进入古北京时都拿一本带在身上,权当护身符。我虽然暗笑她迷信,可也不好反对。甄缳说,一旦发现上面的人表情变化,说明要有大难临头,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尽快退走。我本来都把暂住证揣到怀里了,听她这么一说,又打开看了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证里的人头表情和刚才比,有了点变化,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甄缳郑重其事地跪倒在地,摆出个祈祷的姿势,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我只能勉强听懂其中几个词,什么谢民政赐我食、厚德开放包容之类的,艰涩聱牙,八成都是古代传下来的祈禳咒语。这些虽然是封建迷信,但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在我们这个小队伍里还是有必要存在的。
祈祷完了,我们准备跨越裂谷。这根横亘的树干已经衰朽,人踏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拿出一把飞抓炮,对准对面的山涧发了一炮,炮弹砸入山壁牢牢构住,尾巴上牵起了一根纳米纤维绳,算是给大家加了一条保险。
为怕这老树忽然断裂,我们四个人必须得一个一个过去。先是甄缳,她身手最好,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连绳子都没扶一下。她到了对面,把绳索拔出来牢牢绑到一棵杉木,做了个手势。贝不住脚踩奈何桥,手扶纤维绳,小心仔细地挪了过去。第三个上桥的是大营子。他有恐高症,脚下直打晃,半天不敢迈出去一步。对岸贝不住大叫大嚷,最后把激光枪都掏出来,说你再不走我就打死你,大营子这才哭丧着脸慢慢朝对面蹭去。
眼看快到地方了,他忽然脚下一滑,两只手抱紧了绳子拼命踢踏,一脚踹在树干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喀嚓声。贝不住和甄缳赶紧伸手把他拽了过去,算是有惊无险。
最后一个人是我。我把包裹背好,心一横,也踏上奈何桥。其实这桥不算特别难走,树皮皴裂,摩擦系数很高,只要你不往下看,保持平稳心态,不比过马路难多少。我一手扶绳,一手伸平保持平衡,很快就走完了大部分路程。就在我马上要踏上对岸的时候,突然听到“喀喇”一声,整个人忽地朝下坠去。
我眼疾手快,双手一下子抓住绳索,登时悬在半空。整座奈何桥就从我脚下的位置折断,然后翻滚着跌落到裂谷底的白雾里去。估计这是大营子刚才那一脚把树干踹断了,到我这儿再也受不住力的缘故。
甄缳反应最快,她把一截绳子绑在腰间,绳子头递给不知所措的大营子,然后整个人探出崖边去抓我。我伸出右手抓住她的手,拼命往对面挪。
“太重了,我扯不动,你得把行李扔了。”甄缳喊。
我犹豫了一下,低头用牙把双肩上的背囊带扯开,背包立刻跌落裂谷,我身子登时一松。贝不住这时也跑过来,两人一用力,把我给拽了上去。
我趴在裂谷边上,喘息不已,脸都吓白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如此接近过死亡。甄缳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还好心地拍打着我的背。贝不住脸色很不好看,把大营子狠狠骂了一顿,说下次再敢这么,就一枪打死你。大营子不敢应声,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背囊里装的主要是帐篷、野炊锅、净水器和攀岩工具。这一丢,以后几天我们只能露宿加冷干粮了。还没进天坑,就给我们来了这么一个大的下马威,前途如何,大家心里都蒙上一层阴影。如今后路已断,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往硬着头皮前进。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把行李又重新分配了一番,继续上路。
一过奈何桥,环境地貌变得更加剧烈。沿途时而深壑飞涧,时而连绵峰峦,而且山上植被繁茂,沿途高高低低的阔叶植物极多,几人合抱的粗大树木触目皆是,繁茂的枝叶把阳光遮蔽得严严实实。地面上半隆起的树根好像无数巨大的蚯蚓在翻腾,上面覆着一层绿油油的苔藓,稍不留神就脚下一滑。
我们一钻进去,感觉与外界的一切感官都被屏蔽了,就连方向感都被彻底剥夺,根本不辩东西。用大营子的话说,就像是被当头挨了一警棍然后被关进监狱小黑屋。我们不得不排成一队鱼贯而行,时时留神脚下不要踩空。甄缳拿了一根竹竿绑住她自带的砍刀,在前头不断扫打开路,倒比贝不住手里的伞兵刀管用。
甄缳在前头忙活,贝不住乐得清闲,他手里玩着刀,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根据他那个写倒斗的祖先留下的U盘记载,这附近的一片树林都是槐树,古人把槐树称为木中之鬼,最是阴森。一般只有在坟墓附近才大量种植。我听了眉头一皱,说那岂不是说,这附近岂不就是古人的坟葬所在么?
我话一出口,队伍里立刻安静下来。大营子紧张得四下张望,好像随时可能有鬼从树下钻出来。他忽然身子踉跄了一下,大喊一声“嗳哟妈呀”,整个人扑倒在地,连叫有鬼抓我的脚。我把他搀扶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段树藤缠这了他的脚。
我们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大营子胆子忒笑,自己把自己吓成那样。大营子看着我的脸,牙齿却打起架来,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我。我说就是一段树藤看把你给吓的,大营子却不说话,眼睛越瞪越大。我忽然发现,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的身后。
我后头有啥东西,能让他这么害怕?我抬头去看贝不住和甄缳,发现他们俩也不笑了,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一阵发毛,突然觉得脖颈后头痒痒的,似乎有啥东西在吹气。我心惊胆战地慢慢回过头去,看到身后一棵挂满了藤萝的大树,一张怪兽的脸在盯着我!
这怪兽的面部扁平,眼睛圆而乌黑,鼻头却是一大块黑斑。它的脑袋边缘都被藤萝围住,看不见身体,就像是从大树里平白长出来一个头。我冷汗“唰”一下就全下来了,想跑不敢跑,整个人傻在了原地。大营子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他一拽我胳膊,说赵哥快跑啊。我却挪不动步子,浑身都麻痹了一样。
那怪兽的表情忽然变了,它嘴唇没动,却能发出一种咯咯的怪声。我面如死灰,心说完了完了,那老头说这次出行九死一生,想不到真被他说中了。
这时候甄缳跑了过来,挥刀就朝那怪兽砍去。只听“咔”的一声,砍刀一下子把树藤撕开,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一会儿功夫就恢复了平静。我抬眼再看,那怪兽的容貌还在,四周的颜色却变得一片灰白,下面还露出好多古字来。
大营子嗫嚅说甄缳你真厉害,连槐树鬼都不怕。甄缳扫了我们一眼,不屑地耸了耸鼻子,说两个大男人的胆量可真小。
“这根本不是什么槐树鬼。”甄缳唰唰几下,把树藤全都撕扯开,我们这才发现,这东西虽然也是笔直一根高耸入云,却不是树木,而是水泥质地的灰白杆子,只不过周身被树藤覆盖,在树林里不大容易辨别罢了。至于那只怪兽,只不过是印在杆子上的一张画像,被树藤遮掩看不清楚轮廓,才造成错觉。
甄缳说这在海淀村叫做“人头柱”,在柱子表面经常能看到人头和怪物头的画像,挺诡异的,但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卖不上价钱。人头柱的树藤里经常有老鼠爬来爬去,刚才那咯咯声,就是老鼠们发出来的,被甄缳一劈全都吓走了。
这时候贝不住也走过来,他敲了敲人头柱的躯干,又抬头看了眼天空,对我和大营子道:“这不是什么人头柱,这叫电线杆,是古人用来传输电力的一种建筑。”
“传输电力?”大营子很是迷茫,“电力不都是无线传输的么?”
他没上过学,缺少科学素养。贝不住无奈地摇摇头,让我们往上看。我们抬头仔细分辨,发现这“电线杆”的顶端和槐树的树冠全然不同,光秃秃的,分出四条笔直的枝桠。
“这些枝桠,是用来接电线的。古人科学不发达,就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像驿站一样一杆杆地传递电流。”
“那怪兽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是古人贴在电线杆上的告示,日久天长把图影洇到了杆体上。”贝不住说完拍了拍怪兽脸下的几行字:“赵老师,你应该能读懂这些字吧?”
我凑过去看了一圈,还真能认出来。
“是不是宝藏的提示?!”大营子兴奋地问。我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个寻找宠物的告示,没大用。”
贝不住哈哈大笑,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他说这怪兽其实也有个名字,讲古北京风土的典籍《景山后海经》里说,这叫京巴,是古人豢养的小兽之一,面平若Pad,毛白似雪,脾性温良。可惜现在已经绝种了。”
甄缳道:“在我们村里,都管这种东西叫八爷。据说进山的人要是见了八爷,就没命回来了。我爹妈可能就是见着活八爷,才失踪到今天的。”
贝不住见甄缳要哭,连忙安慰了几句。
经过这么一个短暂的小插曲,我们总算抖擞精神重新上路。朝前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我抬头一看,看到远处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两翼徐徐展开,却在半途被两侧突然升起的孤峰截断。贝不住说这在风水上叫做电梯乘龙。龙乃是飞翔之物,却被困在电梯里,虽能腾高,却始终受限。这困龙峰,就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山路崎岖,绿草郁郁葱葱。甄缳还唱起山歌来,声音婉转悠扬。我们问她这是什么歌,甄缳说这也是家里一代代传下来的,歌词什么意思已经失传了,只记得发音,每次进山都要唱。我问贝不住你知道不知道,贝不住嘿嘿一笑:“这是古语,我也只能听懂一两句,你确定要听?”
“是啥意思?”我好奇地问。我虽然认得古字,却不知道发音。
他还没回答,甄缳忽然在前头喊了一声“哎呀!”我们三个连忙抄起激光枪,问她怎么了。甄缳指着前头,面露恐惧:“我们,我们碰到长娘庙了……”
我们顺着甄缳的指头看去,看到就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突然隆起一个山包,朝着我们这边的是一片像是刀子削平的光滑峭壁,峭壁的下端镶嵌着一座小庙,庙极小,高度才一米多高,有一个微微向上倾斜的圆门,外圈质地是金属的,中间是一块圆玻璃——只是里面漆黑一片,看不透。旁边还有一个拳头粗的黑洞,不仔细看不出来。
“什么是长娘庙?”大营子好奇地问道。
“长娘庙就是长娘庙啊,里面住的是长娘。海淀村的人都知道,长娘是不能亵渎的,否则她会降罪,就倒大霉啦。”甄缳说的特别认真,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第四章长娘庙手欠绝处逢生
大营子刚受过科学熏陶,对甄缳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转头问贝不住说这是啥,贝不住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这其实也是件古董。”大营子一听古董就不要命了,连连追问。贝不住说收藏界有一句俗话,叫做“见圆则喜,见方则放。”这什么意思呢?是说看到那种大件的古玩,如果是圆门的话,多半是洗衣机,喜取洗的谐音,里面有时候能发现古代衣物,很值钱;如果是方门,多半是电冰箱或微波炉,是古人放食物的地方,到现在早就腐朽了,所以要放手。
这长娘庙的门圆溜溜的,应该就是洗衣机。大营子一听里面有值钱东西,赶紧捋起袖子要过去。甄缳大惊,拦住他不让他去,说长娘生气了就糟糕了。大营子笑嘻嘻地说甄缳你别着急,等会掏出来古代的漂亮衣服,送你一件。
我觉得这么做不妥,这会儿才走到北京天坑的外围,没必要节外生枝,正要出言阻止,大营子已经躲过甄缳的阻拦,跑到峭壁前。那个长娘庙距离地面不高,大营子身材高大,伸起手来将将能够到庙门。可那门跟庙体严丝合缝,一时间之间根本扣不开。大营子有点急,就把指头屈起来,拼命去叩门上的玻璃,想叩碎了再伸手。
我们三个站在那边,忽然听到一种古怪的咝咝声,声音不大,可让人毛骨悚然。甄缳紧张地说长娘要显灵了,贝不住也觉得不对劲,喊大营子快回来。大营子继续叩着庙门,说马上就弄开了。我忽然看到那庙门旁边的小黑洞似乎有点动静,连忙举起激光枪催促大营子。
大营子还没答话,我眼睛忽地一花,眼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从小洞里钻了出来,张着大嘴朝大营子扑了过去。大营子吓得一矮身,躲过它的攻击。我抬枪就射,这枪带自动瞄准,只听“滋”的一声,那条大蛇被我打成了两段,掉在地上,躯体还在不停扭动。
大营子吓得脸色有点白,看到蛇死了,这才挪动脚步。贝不住拍拍头:“我想起来了,之前看过篇论文,说古代的器具,都有自己的伴生动物。洗衣机的槽内黑暗潮湿,又有排水口可供出入,正是蛇类最喜欢的窝。所以如果看到洗衣机,十步之内必有游蛇出没。”
“你不早说!”我瞪了贝不住一眼,冲大营子大喊:“你还不赶紧回来!”大营子说赵哥你不是把它打死了么?现在我去开庙门应该没事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咝声陡然变大。我们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一下子傻眼了。原来这峭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长娘庙!此时从每座庙旁边的排水管里,钻出一条又一条斑斓大蛇,成百上千地涌出来,峭壁上仿佛一下子被小孩子的彩色粉笔画出了无数线条,这些线条摆动着危险的S形朝着我们汇聚过来。
估计这一带是古代的洗衣机批发傕场,后来被这些大蛇据为己有。我们——不对,应该是大营子这个混蛋——捅了蛇窝了。
我和贝不住连开数枪,把逼近大营子最近的几条蛇都给打死。大营子连害怕都顾不得了,撒腿就往我们这边跑。到了我们身边,他一猫腰从行李里拿出他的枪,大吼一声我操!回身对着蛇群狂射。
三把枪相继开火,打死了不少蛇。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这点火力根本是杯水车薪。这些蛇智慧不低,它们慢慢散开,想从两翼包抄过来。甄缳急中生智,拿出一瓶白酒往地上洒成一条线,用打火机一撩,呼啦一下烧起一道火线,蛇群前进的势头一下子被阻住了。
“跑!”甄缳大喊。
我们几个抓起行李,撒腿就跑。情急之下我们也不分辨方向,只望着前头甄缳的身影狂奔,还不时回头开上一两枪。蛇群似乎被我们激怒了,冲破火势穷追不舍,鳞片摩擦地面的咝咝声如影随行。光是想象几千条大蛇贴着地面飞速冲来的场面,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了。
“咱们不是带了防蛇药吗?”大营子一边跑一边喊。
“那他妈也不够几千条蛇吃的!有点脑子!”我骂了他一句,若不是他贪心,哪里能惹来这种祸事。我回过头来,发现贝不住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在跑。别看他身材有点胖,跑起来颇为矫健,一看就知道是进惯了山林的。
“贝爷,咱们……”大营子说。贝不住一摆手:“你们别说话了,跑步说话容易岔气。”我们赶紧都把嘴闭上,谁都不想比别人跑得慢。
前面带路的甄缳没有走来时之路,而是顺着一道山脊朝向林子的更深处扎去。这时候也由不得我们挑拣,只得跟了过去。好在这里低矮灌木不多,而且整个地势倾斜向上,蛇群爬坡的速度没那么快。
我们在深林里拼命奔跑,脚下腐烂的叶子都积了半尺多深,散发着一股异味。不知为何,四周的光线逐渐阴了起来,像是太阳快落山了一样。我喘着粗气左右扫了一眼,不知何时,我们两侧的开阔林地被左右两道石墙所取代。墙身笔直,上端风化严重,参差不齐像是鳄鱼的两排利齿。随着我们前进,两道石墙的高度逐渐升高,好似一只怪兽慢慢合拢了自己的大嘴。
我隐隐觉得前头有些不对头,可身后的蛇群仍旧紧追不舍,似乎不把我们干掉誓不罢休。我们除了朝前狂奔,也没别的选择。这时头顶忽然一暗,天空突然消失了。
“咱们这是跑哪里来了?天呢,天消失了?”大营子惊慌地大喊。
“笨蛋!咱们这是进古隧道了!”贝不住跑得满脸涨红,不愿多说。
我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古北京的一条隧道,前面一截的天顶坍塌,只剩左右两道墙。到了后面这一截,隧道还保持着整体结构。
说来也怪,自从进了隧道以后,身后的咝咝声消失了。我们四个不敢骤停,就小跑着慢慢把速度降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到了这会儿,我才有时间观察一下周围。
隧道里黑乎乎的,空气有点发潮发霉。我们在奔跑中拿出手电筒,晃着前头的路。里头没有大树,只有一丛丛的野草生长在水泥间隙里,随处可见闪着夜光的苔藓和蘑菇。那蘑菇特别大,而且色彩斑斓如追我们的大蛇,远远望去,好似许多蹲坐着的人影,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
这条隧道是拱顶结构,正中间下方是一个凹槽,凹槽的两侧是两道金属质地的长条,不过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我正低头端详,甄缳忽然回头对我们说:“千万不要踩这些铁条。”
“为什么?”我问。
“这是铁长娘和铁王爷。”甄缳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老人说的,天坑里有一公一母两条蛇神,身量极长,永远没有尽头。它们并排呆在大洞之内,天坑里所有的蛇都是它们交配生产出来的。如果踩了它们,会惹得它们子孙大怒。”
大营子这时候又犯欠了,插嘴道:“你说的就是这两个大铁条子?哈哈哈,还什么长娘王爷呢。”甄缳有点不高兴:“就因为刚才你擅自动手,才惹出这么大麻烦来!”大营子自知理亏,讪讪陪笑,甄缳也不理他,走开到一边去,默默祈祷起来。
我把手电开到远光,朝前头一照,还真跟甄缳说的一样。这两条铁条一直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相当长。我虽然不信什么铁长娘的传说,但这个隧道整体形状是个大圆筒,确实像是给什么蛇形的生物在里头钻行的——但要填满这个洞穴,得是多么大的一条蛇啊。
都说古北京天坑里神秘莫测,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我今天闯进来才发现,外界的传说非但不夸张,反而还有所保留。古代历史到现在有一个文化断层,许多东西都没传下来,我们这些后人只能凭借为数不多的文献和考古成果去臆测。从这条隧道便可看出,
就在这时候,隧道里突然传来咣咣的声音,声音清脆,像是什么东西撞击铁条发出来的。甄缳面色大变,指着大营子尖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大营子无辜:“这次可不是我。”我连忙把手电一晃,看到一个人影趴在两个铁条之间,高高举起手臂,又落下去。
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贝不住,他手里正抓着一把小锤子敲打着铁条,还不时俯身下去听。
“你在干嘛?”
“我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长。”贝不住专心致至地研究着。我告诉他甄缳不让随便敲,贝不住抬头一脸严肃道:“老赵,大营子和甄缳没上过学,情有可原,你是个老师,怎么也信这些怪力乱神?古人做事有自己特定的理由和目的。理由随着时代变迁,逐渐被忘了,可总会有东西遗留下来。我们这些考古学家的任务,就是从这些遗迹反推回去,拨开迷信的迷雾,还原历史真相。”
贝不住说到这里,又敲了一下:“你仔细看,这两条铁长蛇表面上是一整长条,实际上却是分成段的,每一段都等长,彼此之间都留有微小的空隙。这铁条也许是某种祭祀的器具,而那些空隙,实际是记录历法的标记……”
贝不住正说着,忽然那不祥的咝咝声又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可奇怪的是,这次只听见声音,却没见到有蛇从来路的黑暗中冲出来。咝咝声越来越大,我们每个人都把手电开到最大功率,却仍旧见不到半条蛇的踪影。这种感觉特别难受,甄缳沮丧地说:“完了,长娘一定是生气了,叫你们不要乱动嘛。”
大营子突然一指隧道拱顶:“在那儿呢!”
第五章 祭神台脱难祸不单行
我们抬头一看,原来隧道拱顶上并排镶嵌着三、四排管道,顺着隧道的走势而走。咝咝的声音就从这些管道里传来。不用问,当我们一头扎进隧道时,蛇群也选中了它们最擅长的路进来。贝不住那几声敲击铁长娘的声音,也许赫兹数与蛇类的听觉正好吻合,刺激到了它们的凶性,这才循声追杀过来。
“咣当”一声,年久发脆的管道断裂开来。数不清的毒蛇从里面流出来,张着大嘴扑向我们。我们二话不说,朝隧道前头疯狂地跑去。
在黑暗中我们一口气跑了大概两三公里,我的肺火烧火燎的,几乎喘不过来气,两条腿也酸得不行了。一个踉跄,我差点被铁条绊倒,身后一条大蛇直起身子咬过来,脑袋突然爆裂开来。我一抬头,看到甄缳手里拿着一个大东西,胖乎乎的闪着寒光。
“沙漠之鹰。”甄缳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啥是沙漠之鹰,但这玩意的威力可着实不小,不像激光枪是用高热照融目标,而是在目标体内爆炸。大概是化学能推动的上古火器,不知道甄缳是从哪里弄到的,想必是天坑里的某个将军墓吧……
“快看前面!”大营子从包里抓出一个手掷的照明弹,扔了出去。整条隧道一下子被照的如白昼一般。身后的蛇群骤遇强光,都一下子蜷缩起来,压力顿减。我们看到前方在隧道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似乎是一个平台。在照明弹熄灭之前,我注意到平台中间还有向上的楼梯,也许那就是隧道的出入口。
“快去那里!从楼梯走!”我对所有人喊道。大家看到有出路了,无不精神大振,快步跑过去。平台距离隧道地面稍微有点高,大营子先爬上去,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拽上来。毒蛇无手无足,这台子这么高,而且又是近乎直角的坡度,它们爬上来得花上不少时间。
我们不敢耽搁,沿着楼梯爬上去。楼梯的顶端,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空气隐隐有陈腐的味道。我们拿手电晃了一圈,这一片空地被一些铁制的坚固栅栏所分割,形成内、外两个区域。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在空地里到处都是人类的骸骨。这些人类骸骨躺倒在地,姿势各异,但手里无一例外都捧着一件器物。器物的形状都是矩形,有大有小,我认出其中一些器物和我买的那台赝品iPhone很像。
贝不住端详了一阵,却是面露喜色。他说这应该就是古人用来镇压那两条铁蛇的祭坛。在古代蛇即是龙,而哪吒在古代传说里是降龙圣手。古北京自诩哪吒子民,镇伏蛇神的建筑自然必不可少。如今看到这镇铁蛇祭坛,说明离哪吒陵寝又近了不少。
这些祭品手捧着明器,被活活杀死在这里,应该是古人意图以魂魄锁住蛇身。哪吒并非善神,降伏龙蛇也要掀起腥风血雨,不知要坏掉多少人的性命。这时候我注意到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台巨大的机器,两头有滚带。一具骸骨侧立在旁边,更多的骸骨排在旁边,摆出将供品放在滚带上的姿势——这应该就是负责鉴定祭品的神职人员了。
大营子看到人牲手里这么多值钱的玩意,眼睛都红了,想俯身去捡,却被甄缳一把抓住。甄缳瞪着他,说你亵渎蛇神好几次了,惹出多少乱子,再随便乱动,谁保证不会大难临头?贝不住也说,这才是古北京外围,进了城宝贝更多,没必要现在就把背囊装满,丢了西瓜捡芝麻。大营子这才悻悻缩回了手去。
我们爬上来的位置位于内圈之内,它和外圈之间用栅栏相隔,之间有五六个通道相连。这通道十分怪异,两侧是两个厚墩子,墩子中各伸出一片厚厚的铡刀,交对在通道正中。贝不住拿出考古学家的派头道:“你们看到了么?这就是古代墓葬所谓的‘内圈注死,外圈注生’。那些要被处理的人牲,都是在这里行刑。把脑袋伸过去,两片铡刀这么一错,唰!脑袋就飞了。”他忽然把手掌砍在大营子脖颈上,把大营子吓得原地一跳,脸色煞白。
我和甄缳都是哈哈一笑,大营子一路上惹了这么多麻烦,吓他一吓也是应该的。我再去看那一排五六个摆在一起的断头台,虽然隔了这么多年,那两片厚厚的铡刀依然杀意凛然。甄缳小声对我说,她父亲也曾经进过类似的隧道,说铡刀交错是大凶之地,要尽快退走或绕行,不要穿行。我问她为什么,甄缳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次大家都决定听甄缳的,没人再笑话她迷信。有些忌讳虽然听着离奇,却也有它的道理。我环顾四周,如果想从内圈走到外圈,不走断头台,就只能从栅栏跨过去。这些栅栏倒是不高,就是麻烦点。大营子对断头台心有余悸,率先翻了过去,然后贝不住也跨过去。甄缳个头比较矮,我把她托起来抓住栅栏的顶端,那边大营子接好,把她顺利接了过去。
我定定心神,双臂撑住正要开爬,忽然听到身后咝咝声大起,看来蛇群们叠着罗汉爬上了高阶,朝着我们追了过来。我情急之下顾不得忌讳,转身冲到那条断头台通道前,把铡刀向两边拼命拨开,迈腿冲了过去。刚一过断头台,我迎头看到一具骷髅身体前倾扶在断头台另外一侧,手里似乎要往里插什么东西。被我这么一撞,这骨架哗啦一下散碎在地上。我手电一扫,看到骷髅手里还攥着一张小硬卡,不禁心中一动。
我是语文老师,但对于一些古代历史常识也略有涉猎。古人特别喜欢“卡”这种东西,在各行各业都有应用,有历史学家说过,古代史实际上就是卡的历史。在古董分类里,古卡是和古币分成一类,古钱叫古泉,取其泉流不息之意;而古卡则被称为古花,取其宜插宜刷之意。
古花数量大、珍品少。普通古卡不怎么值钱,但特定用途的卡片却价值不匪。那骷髅临死前还要把这卡插入断头台,想来不是凡品。这东西不占地方,我贪念一起,俯身将其捡起来揣到怀里,这才继续朝前跑去。
外圈旁边有一条甬道,旁边隐约还留一个字母C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个出口的样子。他们三个见我跑了过来,一起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这甬道很长,黑漆漆的通道两侧都是女人和男人硕大而阴沉的脸,它们在阴影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表情模糊呆板。我们无暇去推究古人为何要绘制这些不合比例的壁画,只是闷头朝前跑去。
大约跑了两、三分钟,我们看到通道尽头是一个向上的水泥楼梯,约摸得有五十多级,尽头隐隐能看到光亮。我们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越往上爬,空气越清新。可身后的蛇群也越追越近,我的后脖子已泛起有点被蛇信轻轻拂过的恐怖瘙痒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眼看即将抵达出口,我三步并做两步,想快快跨出去。可跑在最前头的大营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出口边缘。我们身后三个人毫无心理准备,收不住脚,纷纷撞了上去。这一撞不要紧,我顿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整个人已飞在半空中。
原来这个出口的位置,是在困龙山的半山腰,外头出去就是刀劈般笔直的悬崖,毫无缓冲。大营子一发现前头不妙,堪堪在边缘站住,后头人一撞,我们四个就这么成了飞仙。
我看到悬崖下是淡淡的雾霭,不知有多深,只是影影绰绰可见一些树冠。我闭上眼睛,听着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心中想这回惨了,连北京的边都没摸到,就死在这里了。
都说人在临死前思维转的特别快。我在落地之前,把自己乏味枯燥的人生飞快地过了一遍,发现实在是乏善可陈,惟有这生命的最后一天,还算多了点闪光。回头到了阴间,总算也能吹嘘说哥们儿我也干了一件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进过古北京了!
我的身子从困龙山半山腰掉下去,很快跌入一片迷雾。在一片迷茫中。我的身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兜住了,下坠之势一顿,可但重力加速度不是那么轻易克服的,只听得撕拉一声,我撞破了兜底,又往下摔去。如是三回,我的外套一下子被一根粗大的树枝给勾住了。
我这件外套是贝不住买的,纳米纤维质地,防潮防火透气,而且强度极大。被树枝这么一挂,外套没坏,把我勒了一个眼冒金星,差点没背过气去。过了好久,我才醒过来,胸口疼的不得了,说不定断了几根肋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挣扎了几下,发现脖领子还被挂在树上,四肢悬空,晃晃悠悠像个布娃娃。我控制着身体转动,发现挂住我的是一棵胸围粗厚无比的红杉,接天连地,树冠几乎遮住了半个雾蒙蒙的天空。我一抬头,注意到几片大得不像话的叶子从红杉树冠的枝桠伸出来,在我头顶微微摆动。叶子呈纺锤状,颜色红白相间,两边叶边微微拢起,上面还有破损的痕迹。估计刚才兜住我的就是那东西,连兜了三回,这才减缓了落势,救了我一命。
等一等,红杉树是松柏目的植物,叶子应该是针状或者鳞状,怎么也不可能长出这么大的叶子啊。再说了,什么植物的叶子,也不可能长出这种颜色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着地。我估了估我到地面的距离,然后解开拉锁脱下外套,一只手拽住外套的下摆,慢慢把身体放下去,让脚底尽量靠近地面。一闭眼,整个人掉下去摔到泥土地上,疼得半天起不来。好在我松手之前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着地,内脏没受多大伤害,不然一旦内出血,就只能是等死了。
我趴了有半个多小时,才算恢复了点力气。环顾四周。万幸我的背包就掉在附近,检查了一下,该摔坏的都坏了,摔不坏的都没坏。也难怪,它直落了一百多米,一点都没缓冲,可比我惨多了。我把背包稍微整理了一下,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呻吟。我伸着脖子找了一圈,看到贝不住躺在不远处的一个草窠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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