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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苦旅第十二站 街亭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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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告别木门道后,中间不再耽搁,直奔天水而去。一进天水城,先看到“伏羲故里”四个字,想到西和县完全一样的标语,大家都是会心一笑——说起来,天水这个名字,还是起源于一个美丽而愚蠢的误会。


中国历代王朝有德性一说,金木水火土五德循环,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一德。古人认为朝代更替,就是这五德相生相克的缘故。周代为火德,水克火,所以秦朝为水德。结果刘邦得了天下以后,不懂五德循环的道理,也以为自己是水德。但是领导犯了错误,谁敢指出来?于是汉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水德。为了表明自己神膺天命水德,刘邦特意在西北靠近岐山的地方立了一座祠堂,名为天水,以祭祀司掌天水的神明。到了汉武帝时,改了行政区划,索性以这座祠堂周围置郡,以祠为名,故为天水。


天水立郡没几年,汉武帝回过味儿来了,咱们大汉灭了暴秦,土克水,应该是土德嘛,下诏改正德运。不过天水郡既然已经落成,也就不折腾了,留着吧。


所以天水这个名字的来历,可以说是刘邦没文化的象征之一。


天水在三国时代是陇西的核心地区。它紧扼渭水上游,东靠陇山和秦岭,又有上邽这样的产粮区,无论是东向西扩张还是西向东扩张,天水都是必须要掌握的关键节点。西出关中之后,丝绸之路的第一站即是天水。诸葛亮两次出祁山,都是围绕着天水来打的。


三国是天水五大文化之一,不过景点都散落在天水周边,不在市里。木门道、祁山乡、姜维墓都在南边,西边甘谷县有姜维故居,北边有街亭。城里头只有一处诸葛故垒,号称是天水八景之一。故垒原址在天水市东门外,后来搬到了藉河南路,成了一个公园,出了木门道正好就能看见。当地朋友说没什么去的价值,因为没有古老的东西,都是今人重制,又不在原址,探访意义不大。


倒是麦积山石窟遗迹确实值得去转转。这里是中国四大石窟之一,里面的宗教造像很有文化价值,就算对佛教没兴趣,光是远远地欣赏麦积山的造型,也是一种享受。这大概是中国最名副其实的山名之一了,下形好像谷囤,上头像是堆积了一个大大的麦垛,岩层裸露层层叠叠,仿佛压伏着一片片沉甸甸的麦穗。大自然鬼斧神工,到了天水这儿忽然被袁隆平上了身,才搞出这么一个跟丰收年画一样喜庆的山体。

                                         (网上找的图)

麦积山这个地方,跟三国正史没什么关系,不过跟《三国演义》稍微有那么一点关系。大家都知道,罗贯中为了艺术上的追求,有时候并不拘泥于历史,经常会打乱次序重新编排。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曹真是在斜谷与赵云对峙。但《演义》里就把这位大都督调到了西边,驻扎于渭河之西,去打诸葛亮的本军。如果咱们推算一下这个所谓“渭河之西”方位的话,应该就在天水市麦积区。


这次对阵,出了个大事。《演义》里写曹真身边还带着一位老先生,姓王名朗字景兴。两军对阵之时,王朗出来劝降,结果被诸葛亮轻鼓唇舌,活活骂死,成就一段“骂死王朗”的著名篇章。罗贯中肯定研究过曹魏老臣们,看看谁最适合挨骂。结果一查,发现王朗恰好是公元228年——也就是诸葛亮初次北伐那一年——去世。得嘞,反正您横竖是这一年死的,死在床上还不如死在阵上呢。于是老罗就把这位经学大师从洛阳拎到天水,再给弄死了。


建议当地旅游主管部门可以考虑,在麦积区弄个诸葛亮骂死王朗处。以后微博上再有什么纷争,把两边当事人请到这里来恳谈,不失为文化建设。


题外话。我小时候看这段故事,对诸葛亮佩服得不得了,觉得真是神人。但现在回头去看,诸葛亮真有点不厚道,没就事论事,句句都是人身攻击,一看就是论坛出身的。


我们在天水停留时间很短,匆匆吃过了饭,沿着G310继续北上。这一段的G310有一个怪名字,叫做天公路。天是天水,“巉”念馋,意为陡峭险峻,这里指的是定西市北的巉口镇。不过“天巉”这名字看起来,真像是某种邪兽的名字。后来发现,我的直觉有时候还是挺灵的……


这条天巉是双向两车道,两侧全封闭,像是一条高速公路。但双向车道中间没有隔挡,想超车只能从对面车道逆行加速过去,如同走省道一样。这种高速式封闭、省道式超车的感觉,让我特别不习惯,感觉像是精神要分裂一样——一个交通队的朋友后来嘲笑我,说我少见多怪,这种路叫做二级汽车专用线,比高速等级要低。


这条路开起来还真是有点恐怖。路上的大货车大客车极多,弯路下坡也多,很难取得足够长的安全视距,根本不敢超车。如果硬抢,或许能很惊险地抢过去,但我驾驶水平一般,上有老,下有小,还是不玩那个心跳比较好。结果这个策略导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车都趴在大车后头吃灰,难得有长度有数百米的直道且对面没车时,我才抓紧时间一脚油门,超过去喘一口气。


其他几个人可不管司机的痛苦,在后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天巉这个名字,不时开手机搜一下。忽然斯库里惊呼:“这条公路……好厉害!” 我问他怎么厉害了?斯库里说老马你在开车,还是不告诉你了。我说你要不别说,要不全说,卖关子卖一半怎么行?斯库里无可奈何地把搜到的资料念给我听,我听完以后,后悔坚持要听完了。


原来这条天巉公路有个浑名,叫做夺命天巉,历年来意外事故发生的极多。斯库里查到《中国青年报》2011年8月7日的一篇报道,称自2003年到2010年,已发生各类交通事故365起,造成324人死亡、572人受伤……


车里的大家纷纷沉默下来,都不吭声,怕影响到我的情绪。我的心志反而坚定起来,厉声喝道:“继续念!”


“甘肃省交通规划勘察设计院总工办主任杨铁轮解释说:天巉公路地处湿陷性黄土地带,土质疏松,渗水性极强,是黄土地区特有的一种灾害。工程建设中常见的黄土病害如构造物沉陷,路基沉陷,路面开裂等都由黄土湿陷引起,严重影响着道路通行能力。”  


“甘肃高速交警支队提供的《天巉公路交通事故多发原因》文件称:客观上道路基础设施差,坡度长路面陡,弯道多而且急,是发生事故的原因之一……大型货车严重超载是发生事故最直接、最主要的原因,途经该路段的大型货车百分之百超载,下坡行驶过程中容易导致刹车发热、制动失灵而失控,此类事故约占30%左右。”


如果是坐在办公桌前阅读这段文字,我可能一扫而过,毫无感觉。但我已经亲身在这条路上开了这么久,能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巉”二字传达出的杀意。我开得越发谨慎起来,尤其是在下坡时,一半注意力都放在后视镜上。


不知不觉,前方出现了一座嶙峋大山。山下路前有一座隧道,黑漆漆的洞口如同巨兽的大嘴。这条隧道,被当地人称为吃人隧道,里面几乎每天都有车祸,时常都会死人。后来给它改了个名字,叫做卦台山隧道,从天水伏羲庙里请来八卦图,搁在隧道正对的山顶,才稍微好转。


这个自然是都市传说,不足为信。不过大概是心理原因吧,我们进入隧道后,确实感觉到周身萦绕着一股阴寒。车窗外晦暗不明,两侧照明灯若鬼火倏忽,远处还能听见大车在黑暗中的嘶吼声。这里通风不好,大车又多,尾气鏖集飘渺,在车前形成若有若无的缭绕淡雾,被车灯勾勒成不断变化的诡异形体。


虽然整个隧道只有2.5公里,我们却觉得像是走晚高峰的长安街那么长。


所幸我们不用走完天巉全程,只要北走四十公里到秦安就可以了。车子很快有惊无险地下了去秦安的辅路,我在路边停下车,觉得胳膊、背和大腿特别酸疼,一路太紧张了一直在绷着。


在此多提醒一句喜欢自驾的朋友,如果路过这条公路,千万多加小心。


秦安——眼残的我总是看成泰安——并不是我们寻访的目标。我们的目的是它东北方向的街亭。但今天时候已经太晚,就算勉强赶到街亭,也已经天黑了,不如投宿秦安,次日一早出发。


秦安县城其貌不扬,不过在古代却是一个超级有来历的地方:成纪。伏羲氏母为华胥氏,华胥氏在雷泽履大人足迹而怀孕,生伏羲于成纪。所以这里伏羲的又一处故里。哎,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抛开伏羲的事不说,成纪在信史里也相当有地位,是李姓的起源之地。从李广到李世民,本传都明言出身陇西成纪。不过也有种说法认为,成纪的位置在甘肃平凉的静宁县。具体谁是谁非,那就要专家详考后才能知道了。


秦安县城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录的,我们住了一宿,次日清晨继续重走诸葛北伐路,前方的目标,是街亭。


街亭这个地方,可太著名了。你就算没看过三国,也一定听过马谡失街亭的故事。断送蜀汉国运的一共有两次失败,一次关羽大意失荆州,还有一次就是马谡大意失街亭。这两次大意,诸葛亮用了一生的谨慎来弥补,都没补上。这两次失败太出名了,已经超越了历史,成为文化和俗语中的一部分。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所谓的六出祁山,其实真正有存在感的地名只有一头一尾:开头街亭,结尾五丈原。


尽管街亭如此著名,但很多人并不知道,街亭在哪?以及街亭为什么那么重要?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得从陇西地区的地形特点说起。


陇西陇西,看名字就知道了,在陇山西边。


陇山是一条从北到南的山脉,恰好和东西走向的秦岭接合,形成一个“丄”字。竖为陇,横为秦岭。陇山以西,叫做陇西;陇山以东,即为关中。在丄”字两者之间的结合部,渭水横穿而过。结合部西边是天水,东边是宝鸡。


这个地形特点,让关中到陇西地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沿渭水而行,距离最短,从天水到宝鸡只要四百里路。不过渭水在这一段的河道十分险峻,无论水陆都很难通行。到底有多难走,咱们可以看一下地图。


大家可以看到,在这个比例尺下,可以显示出乡镇一级的地名。天水四周,乡镇密集;宝鸡四周,乡镇密集,但是天水和宝鸡之间,却是一片空白——不是说这里没人住,而是说这里根本聚不起规模较大的群落,可见交通状况之恶劣。


不说古人,咱们说说现代。


1904年,中国正式开始了陇海铁路的建设,从兰州到连云港,是个超级大工程。其中宝鸡到天水这一段的设计路线全长154公里,取道渭河河谷,正是从秦岭和陇山之间的结合部穿过去。这一段技术难度非常大,一直拖到1939年才开始修,前后修了七年才面前完工。即使修成之后,也不断遭受塌方、落石、滑坡等地质灾害,动辄停驶,外号叫做陇海线盲肠。


建国后,政府在九五计划期间重修宝天段,全长126公里,一共修了87座大桥,桥梁加隧道总长度82.37公里,修到02年才修完。


这条路对古人来说有多难走,可想而知。个把小船运气好的话能过去,身手好的人,翻山也能到,但想要大军团通行,门儿都没有。


渭河不能走,那只能走第二条路。


这条路在陇山的中段,叫做陇坂道,又叫陇关道。从长安出发之后,一路斜上西北到达陇山东侧,从现在陇县的位置横穿陇山,有一条相对容易走的东西向孔道。沿孔道向西走出陇山,山口即是街亭所在。汉唐丝绸之路,就是从这里翻山越岭去往长安或西域,比如班超,比如玄奘。


关陇道是联络陇西和关中的唯一一条通道,或者准确点,是唯一一条可以支撑大兵团通行的通道。陇县是其东大门,而街亭是其西大门。


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挥军突袭毫无防备的陇西,三郡瞬时陷落。那么接下来,他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应付曹魏的中央救援兵团。


那个时候的诸葛亮,还不是第四次北伐时那个经验老道的诸葛亮;那个时候的蜀汉军队,也不是那个被战火锤炼过的铁血军团。


尽管他已经精心准备了很久,可还是欠缺了一点信心。他担心蜀军和魏军正面冲突会损失惨重,哪怕打赢了也得不偿失。魏国可以源源不断地派生力军过来,蜀汉呢?就这么十万人,没法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


国力上的差距,决定了诸葛亮的策略:一定得避免冲突。而避免冲突最好的办法,就是关上门,让你想打都打不着。


渭水的门不用关,早就锁死了,接下来只要再把街亭这道门关闭就成了。


街亭一关,陇西地区和关中联络断绝,成为孤地。反观蜀军,却可以从南方的祁山平坦大道进入陇西。此消彼长,等到诸葛亮从容地把陇西消化掉,曹魏的援兵再来多少都已经晚了。


诸葛亮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蜀汉蛮横地堵住陇西的街亭小嘴,一边用双手在丰满的四郡肆意游走,一边尽情地在下方的祁山道进出。激烈的行军混着渭河的流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而曹魏只能拍打着陇山大门,愤怒而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汉躯一震,无数辎重和兵卒源源不断地冲入陇西腹地。到了那时,陇西无论身心俱将彻底属于我大汉……


嗯,多美好啊,请停留一下吧。诸葛亮这样感叹道。


关于这个战略,曹魏也有人看出来了,那个人是陇西郡的太守游楚。(陇西郡是陇西地区一郡)。当时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都陷落了,唯独陇西还在坚守。蜀军攻城时,游楚站在城头高声大喊:““卿能断陇,使东兵不上,一月之中,则陇西吏人不攻自服;卿若不能,虚自疲弊耳。”


翻译过来就是:“你们要是能切断关陇道,让东边的援军过不来。只消一个月,我们就全部归降。如果不能,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去。” 游楚和诸葛亮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意识到,决定这次战争胜负的地方,在街亭。


诸葛亮想到这里,事不宜迟,要尽快派人去守住街亭,然后他把视线投向了马谡。


马谡是襄阳宜城人,哥哥马良在征吴时战死。他本人是诸葛亮的学生,“才器过人,好论军计”,历任绵竹县令、成都县令、越嶲太守。看看人家这履历:烈士家属,出身同乡,才气逼人、有基层行政经验,还和高层有师生之谊。这绝对是蜀汉精英中的精英,是按照未来国家领导人来培养的苗子。


阻挡在马谡前头的,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是昭烈皇帝生前说的:“马谡这个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一方面已经被主席定了性,一方面又深得总理喜爱,想必马谡也很痛苦。他一直在拼命表现,包括给诸葛亮南征献攻心计,包括通宵达旦地商讨北伐策略,希望能被人认同。


街亭这个位置非常关键,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委派魏延、吴壹这样的稳重宿将。诸葛亮呢?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诸葛亮下这个决定时,肯定想到了当年的情形。当初打下汉中,大家都认为长官肯定是张飞,结果刘备出乎意料地提拔了魏延,举座皆惊。既然先帝能这么做,为什么我不能呢?


这是一个给马谡的天赐良机。守住街亭,就是北伐头功,从此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先帝那句帽子,将被甩进太平洋去。守不住……哈哈哈,怎么可能啦!诸葛亮给马谡画了这样一幅图景:蜀汉一边用双手在陇西丰满的四郡肆意游走,一边尽情地在下方的祁山道进出。激烈的行军混着渭河的流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幼常你看,咱们把陇西都干了,亲个嘴儿有什么难的?


都说诸葛亮稳重,可这次他却义无反顾地赌了一场大手笔,为了马谡,他几乎把自己和蜀汉国运都押上去了。这种强烈的情感,终诸葛亮一世都再没出现过,仅此一例。


马谡满怀着希望出发了,随行的还有王平和高翔。王平不用说了,蜀汉后期的中流砥柱;高翔也不是一般人,还记得上一章我们谈到的卤城大战么?那一场胜仗,一线指挥官有三个,魏延,吴班,还有一个就是高翔。诸葛亮一道保险接着一道保险地给马谡上,极力提高他的胜率。


马谡高高兴兴地出发了,一千多年后,我们也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同样的道路。


我们从秦安出发以后,一路向东北而去。我们轮下的路,和当初马谡奔赴街亭的路应该差不多的。诸葛亮一辈子没有迈过天水,所以严格来说,我们现在重走的,是马谡的北伐路。


我们没有从S304绕行叶堡乡、阳坡乡到莲花镇,而是选择了一条县级公路,从刘坪乡直接过去到莲花镇。这条路直线距离要近,只是路况相对难走。我揣摩马谡的心态,他一定也是心急火燎,希望能早一天抵达街亭,颠不颠的不重要了。


随着我们前行,沿途山势悄然起着变化。开始还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慢慢地远处出现了高高低低的丘陵,不时还有拔地而起的土峁山梁横亘于前。公路很少笔直,蜿蜒曲折,像是绞痛的肠子一样——这种蜿蜒不是因为山势险要,而是因为前方有层出不穷的黄土沟壑,跟沙皮狗似的,褶皱一层接着一层。说它深吧,造桥不值得;说它浅吧,车真不过去。只能绕行。


从地质学的角度去看,这是陇山余脉跟黄土高原较劲的战场,双方互不相让,厮杀激烈。它们在打着一场和人类截然不同的漫长战争。


在赶路途中,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我们停车休息的时候,看到一个路牌,写着向西走是“郭嘉”。


郭嘉?三国的那个郭嘉?在陇西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名?我连忙查了一下,发现还真有,这地方在秦安县西北,叫郭嘉镇,是秦安四大重镇之一(听起来很威风,可仔细一想,大概就和钱粮胡同四杰一样吧)。唐代那里叫敬亲川,后来叫郭家镇,和石家庄、李家坡是一个语义范畴。自从《三国演义》在清代风行之后,以讹传讹,才改成郭嘉镇,


我看到网上有介绍说郭嘉当年随曹操出征,葬于此处,因此得名郭嘉镇。这就编的没边了,郭嘉是随曹操出征北方,死在河北柳城。为毛一个死在河北的河南人,要葬来甘肃啊。古人讲究叶落归根,曹操你是有多恨郭嘉才给他葬出这么远……


过了这个小插曲,我们继续前行。先到莲花镇,然后沿X462折到东南方向,一直走到五营乡,就算开始接近陇山余脉了。


在抵达街亭之前,还有一个绝好的去处,值得停留,就是大地湾遗址。


抄段介绍吧:大地湾遗址为新石器早期及仰韶文化早、中、晚各期文化遗址,遗址面积约275万平方米,文化层厚1-4米,距今4900—8120年,是中国西北地区考古发现中最早的新石器文化。


看着挺枯燥是吧?我们原来也这么觉得,先不说,继续朝前走。我们走过五营乡的五营中学,路左侧出现了一个遗址公园。不要进去,里面建了一堆粗制滥造的原始人遗迹帐篷,不值得看。再往前走十几米,路右有一条岔路,通往邵店村的大地湾宫殿遗址,如果对这方便有研究的朋友,去看大概能瞧出点门道,普通人的话就看个热闹。


我推荐的重点,是继续向前一小段路,在路的右侧,有一个大地湾博物馆。


虽然这个博物馆是建在村里的,有点偏僻,但绝对值得一观。首先它的大门就造型不凡,横过来一长截夯土大墙,一望便知这博物馆的气质。进去以后,要沿墙走上一段路,一层层象征着不同年代的土层展现出来,让你如置身考古现场。


尽管大门略有惊艳,可我们还没摆脱这是个土地方的偏见,因为之前的遗址公园太烂了,对这个只有一墙之隔的博物馆,我们没抱什么太大希望。


一开门,我登时就窒息了。


地板是仿遗址现场的多孔土层,色泽暗哑;白墙上刻着毫不张扬的纹饰和文字。投灯的亮度恰到好处,既不暗,也不刺眼,巧妙投射的阴影,甚至还给人一种远古的幽邃气息。整个装修风格低调而内敛,却不失大方优雅,就像是那些在考古现场弯着腰勘察的学者们一样,带是学术范儿。相比之下,很多省国级的博物馆——姑且不点名故宫批评了——把展览搞得跟土豪结婚似的,俗不可耐。


我们收敛起所有的轻视,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博物馆里一个人都没有,异常安静。里面的展台陈列风格和门口保持一致,绝对是名家手笔。大到背景板图案,小到展品的底台颜色,构成并不复杂,很简单的搭配,但看上去就是那么地舒服。就像是一位薄施粉黛的姑娘,衣着简单,但举手投足都带着知性的美感。


不多说,看几张图就能感受到了,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找更多资料,这里限于篇幅和主题,就不讲里面具体的展品故事了。总之,嗯,我转了又转,真有点被这个博物馆给迷住了。


我们快逛完,一个似乎是担当解说的小姑娘才匆匆赶来。她说这里除了学校和政府机构偶尔组织来参观,平时几乎没人过来。没办法,这里周围没有任何著名景点,也没有方便的直通路线,指望游客们转成跑来看考古,不太现实。那些有兴趣的人,又不是每个人都能自驾过来。实在可惜——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里人声鼎沸,恐怕那种氛围也就没了。空无一人的博物馆,逛起来才最有味道。


离开大地湾博物馆,我们继续前行。大约走了八公里,正式进入了陇城镇。


陇城镇这个地方,本名叫街泉,因为当街有一口井,井中有泉,名龙泉。后来在井上加盖了一个亭子,故名街亭。在汉代,这里叫做略阳县。


这个略阳,不是汉中西边的那个略阳。那个略阳在三国时代叫沮县,而陇城镇这里,在三国时叫做略阳。有点绕对吧?


陇城镇不大,最繁华的地方是在一个丁字路口。路口有一个亭子,亭下有井,但井口被铁板盖住了。亭子四周被摊贩围了一圈,旁边还搁着一堆可疑的石制器物。一个是马槽,另外一个没敢猜。


我之前查资料,说这里还有一块街亭石碑。我在亭子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问当地人,他们也说不清楚。只有一个老人说在搬到山上去啦,然后朝南指了指。


我们只好往南边开,转了一圈没看见街亭石碑,只看到一个女娲庙。原来这里宣称是女娲故里,合着女娲和伏羲还不是生在一处的。


我不死心,沿途问了好多人,一路被指点着,稀里糊涂地开出了镇子,顺着一条落满叶子的山沟朝南边开去。开了很长一段山路以后,树林变得繁茂,路的痕迹越发模糊,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看前头似乎有个古代遗迹,下车一看。靠!原来是在山梁上有个大洞,洞里头摆着一尊神像,披红挂绿,洞口还放着一个锈蚀的破香炉。洞顶写着仨字儿:女娲洞——真是简单粗暴。


我们正彷徨时,看到一辆联通的检修车晃晃悠悠开过来。这是救星啊,没有人比联通和移动的当地检修更熟悉当地情况的了。我挥手招呼他们停下来,司机人特别好,普通话也溜,交流起来毫无滞涩。


司机听完我们的问题,说你们走错了。这里是女娲洞,你们想看碑,得往山嘴嘴上走(当地话说山嘴嘴发音特别地萌),还说通向山嘴嘴的路很明显,新修的柏油路。我问山上有什么,司机嘿嘿一笑,说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于是我们掉头回返,按照司机给出的详细路线,很快找到了上山的路。原来我们思路错了,本以为应该朝荒凉的地方走才对,所以刚才路过这条柏油路就自动忽略了。


这座山并不高,没几分钟就开到了山顶。一上去,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看过了女娲洞,我们觉得街亭古碑一定也是个特别破的地方。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修缮齐整的辽阔广场,全是方石铺地,气势十足。在广场的正中,是一个仿汉代的亭子,前头摆放着一块大石。广场正对着的,是一条直上山坡的石制步道,两侧整整齐齐栽种着林木。一看就是新栽没几年,树坑之间还露出黄黄的土。


总之,这地方应该是最近才重新修缮过,雄浑大气,气质非凡,跟山下的镇子风格截然不同,反而和天安门的气派相仿。我们凑到大石前看,石上刻有“街亭”二字,再一看落款,大家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习仲勋题。


So, that explains everything.


 这里地势很高,从这里俯瞰陇城可以把地形看得很清楚。加上大地湾那里有一个沙盘,可以更加形象地加深理解。


这一带的地形很有代表性,两侧是绵延不断的大山,中间有一条宽约六公里、长约二十几公里的长凹槽。凹槽底部平而宽阔,中间有一条葫芦河流过,适宜种庄稼、居住或行军,但两侧则被高山牢牢卡死。


这就是马谡所要面对的地形。


我们下山之后,从陇城镇继续向东。我之前查过《秦安县志》,里面说:“东北百里曰高妙山,曰丹麻峪、故丹麻驿也。曰断山,其山当略阳南北之衡,截然中起,不与众山连属,其下为连合川,即马谡覆军处”。


略阳即陇城镇;丹麻驿、断山,都是更东边的龙山镇。这个连合川,也即所谓的街亭古战场,肯定是在陇城镇和龙山镇之间凹槽的某一截附近。这附近的地名如“常营”、“大营”、“五营”等地名,听起来都是军队驻扎的痕迹。据说在王家川一带,还曾出土刻有“蜀”字样的弩机、刀、矛、盔甲残片等文物,甚至还有一铁锅,铸有“汉大丞相诸葛武侯制”的字样。不过我没见着,真伪不好判断。



我们来来回回在两个镇子之间转悠,不时停下左右观瞧,始终未得要领。GPS地图上倒是标出了街亭古战场的位置,但我不觉得这个位置是准确的。而且我还真去了那个标记地点,和地形不相符。


街亭古战场的地形,最起码得符合一个标准,在凹槽南侧得有一座足够高的山。因为《三国志》里写的很清楚:“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郃绝其汲道。” 一千多年了,城池可能消失,河流可能改道,但山体发生变动的可能性很小。


我们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天,最终锁定了一个叫四方村的小地方。我们开车进村,村里熙熙攘攘都是头戴白帽的回民。我们绕过一座小清真寺,最终登上了一座土包小山。这山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沟壑纵横,车子上不去,只能步行。


这里不是街亭古战场,但站在山顶,我大体能够看清楚陇城到陇山这一带的地形概况。在一千多年前,马谡一路风尘仆仆,终于也赶到了这里。我想他肯定也会先找个高处,俯瞰整个街亭。


马谡抵达街亭之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把高翔派去北边的列柳城,以成掎角之势;第二个命令,也是最为后世所诟病的命令:“舍水上山,举措烦扰”、“依阻南山,不下据城。” 他放弃了凹槽底部的水源,毅然爬到南边的山上去扎营。


马谡为什么这么做?史书没有记载。但请注意“举措烦扰”这四个字,这代表了他当时的情绪,一种事情正在失去控制的烦躁情绪,以致于频频发出矛盾的指令,让麾下无所适从。他帮助诸葛亮参赞军事,深知街亭对北伐的重要性,绝不容丢失;诸葛亮顶着巨大的压力派他来街亭,老师的信任,也绝对不容辜负。


许胜不许败的巨大压力,让马谡这个没打过仗的新丁指挥官心态完全变了,焦虑、急躁,而且不安。“举措烦扰”与其说是方寸大乱,倒不如说是他是在靠不停下命令来找回安全感。


那么什么事让他如此烦躁?


让我们把视线投向陇山的东侧。


曹睿在听说诸葛亮入侵陇西之后,表现得毫不慌乱。他立刻点出了宿将张郃,以及调拨了五万虎贲精锐,立刻去援助陇西。而他自己移驾到了长安,稳固前线诸将的士气,调遣更多的部队。


而张郃一点没耽误,接任之后,马不停蹄地从长安往关陇道赶。曹睿和张郃都看出来了,街亭是胜负的重点。谁先抢到,谁就能占据优势。屈指算来,应该就是在诸葛亮袭夺三郡前后的时候。


史书上没明说马谡和张郃这两只部队的出发时间。不过推算来看,恐怕两边抵达街亭的时间差不多,甚至可能是前后脚。


街亭的地形,全在凹槽底部,南北宽度是六公里,几乎都是平地。要知道,这是一段相当宽阔的正面。马谡如果想建立起一条稳固防线,要修建大量防御工事。可张郃的兵锋要比想象中来的快,陇山里响彻着隆隆的脚步声,留给马谡的时间不多了。


马谡是个优秀的参谋,他会做计划。但当情势没按他的计划发展时,他就不知所措了。当这次战事还伴随着巨大的压力时,不知所措就变成了一场灾难。


马谡下令上山这个举动,应该是深受他的老师诸葛亮的影响。张郃已经来了,修筑工事来不及,自己的两万人不能跟魏军硬拼,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山,依据天险据守。反正只要我在山上一天,张郃就不敢放心地深入陇西,咱俩对耗,耗过一个月,自有老师过来收拾你——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保持存在”的战术。


这个思路不能说错,可马谡在巨大的压力下,居然把水源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就像是去高考的优等生忘带了准考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张郃主攻街亭,分兵郭淮去打列柳城,两处皆是轻松拿下。口干舌燥的蜀汉士兵一个个倒下,溃散。陈寿写史出了名的惜字如金,写到这里,却忍不住用了个形容词:“士卒星散。”


同时星散的,还有蜀国的战略,以及诸葛亮的心。


当时蜀汉在陇西还有数万人,完全可以跟张郃一战。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打败了张郃的五万人,还有曹睿在长安,可以继续派来十万人、十五万人。街亭的口子堵不住,打赢多少次都是扯淡。


诸葛亮长叹一声,只能退兵,保存实力下次再战。最好的一次北伐,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那一幅浮现在脑海里的美丽图景,不见了。


马谡是个软蛋,史书上说他非但没打算回来领罪,反而打算逃跑,但没成功。他如果一跑,诸葛亮的立场会变得非常尴尬。说明这小子不光辜负了老师期望,还根本不考虑老师的安危。诸葛亮对此非常失望。那个在《出师表》里点名称赞过的向郎,因为跟马谡关系好,没有举报马谡的出逃,结果被诸葛亮迁怒,罢官回成都,终生未得重用。一贯宠辱不惊的诸葛亮,这次是真气着了。


诸葛亮不得不杀马谡。先帝都说了马谡言过其实,你还敢用,这是个政治问题;你用了,出了大错,再不杀,那就成了政治危机。不过马谡并没像演义里说的那样当众处斩,而是在监狱里物故。“物故”是所穿所用的物品都成为故物,是对死亡委婉的说法。这,应该是诸葛亮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弟子徇了点私情吧。


他从心底,还是痛惜这个学生的,不然也不会在马谡死后为之流涕。


从此,终诸葛亮一生,他再没赌过一次,也再没为任何一个人押上自己的命运,包括姜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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