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单考虑路况的话,我们应该原路返回莲花镇,沿S304北去庄浪县,再向西到华亭县转S203,从安口镇南下陇县。这一路都是省道,走起来比较通畅。不过我们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先抵达张家川自治县的县城,然后走张良乡、恭门镇、马鹿乡、固关镇这一条线穿越陇山,抵达东侧陇县。这一路都是县级或乡级公路,要把GPS地图比例尺放到很大才能看清。
别看这些地名看起来陌生,甚至有些土气,这条路可是大有来头。张郃驰援陇西,就是从这一条路穿山而过,在街亭击溃马谡。不过……若是讲起这条路的来历和与之有关的名人事迹,张郃根本没资格排进来。
这一条路叫做关陇大道,也叫陇坂道,它的东侧起点是长安,走过渭河平原后穿越陇山,西去河西走廊、玉门关、敦煌,连接西域和中亚地区,是汉唐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老杨家和老李家赖以起家的关陇集团,关指观众,而这个陇字,就是说的陇山。
陇坂道在中国历史上太重要了。如果《竹书纪年》里关于周穆王的传说是真的,那么他应该是中原第一人走过陇坂道,驾着八骏去昆仑找西王母。此后秦始皇西巡,也是经此至平凉地区;还有张骞凿空西域、班超投笔从戎、陈汤虽远必诛,都在这条路上留下过匆匆足迹。到了隋唐,这条路就更重要了。从侯君集到玄奘,从苏定方到高仙芝,他们都曾在这里告别中原,前往西域;而天竺的高僧大德们和粟特胡商们走上关陇大道后,都会长舒一口气,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东方的长安遥遥在望。
陇山分为两部分,北为六盘山,南为关山,陇坂道即在关山之中。所以历代诗词里,关于“关山”的描写汗牛充栋,已形成了一个固定意象的典故。曹操有《度关山》;《木兰辞》里有”关山度若飞”;江总《闺怨篇》有“愿君关山及早度”;元稹有“尧年值雪度关山”;李白有《关山月》,王维有“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杜甫有“迟回渡陇怯,浩荡及关愁”。李贺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列举下去没完没了。
这一座被无数将军和诗人共同构建起来的传说之山,我们马上就可以置身其中,亲自体验关山度若飞的传奇,光是在脑子里想象就让人激动不已。在这一段旅途里,我已经没兴趣再去谈论三国——相比起丝绸之路的意义,马谡这点破事算什么啊……
我们开过张家川自治县的县城之后,首先抵达的是张良乡。据说张良曾在此安营扎寨,因此得名。最初叫张良店,后改名留侯镇,又易名张良镇。说实话,我觉得留侯镇更好听一点。不过此地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停留的地方,一掠而过。
开过张良乡之后,路况一落千丈,道路颠簸不堪,而且时断时续,我们经常因为前方修路而被迫从旁边的土坡上绕行。甚至有那么一两次,道路痕迹变得模糊,我们稀里糊涂一直开到别人家田埂地头,才发现走错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我们抵达了陇坂道的第二个坐标——恭门镇。这个地方的建造者可是大名鼎鼎,乃是秦国名将、杀神白起。秦昭王时为了开发陇西,命令白起开陇山路,到这里修起了弓门寨,到了民国时改“弓”为“恭”。至今在县城西、北二山上,还有宋代修的白起祠和白起堡。附近还有一个宋代的凤翔府遗址,传说毁于金兀术。
老地方真不愧有老地方的底蕴,随便一个名字都可以上溯到秦汉年间。哪怕现在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子,随便一扒拉,就能和无数如雷贯耳的历史人物事件勾连上。
从恭门镇开始,景色从黄土丘陵开始向山地转变。周围的山体逐渐拔高,但仍旧保留着层次分明的土原风格。从这里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关山地区。
恭门镇不光是丘陵和关山的分界线,而且还是陇坂道的一个大枢纽。从西向东走关陇大道,到恭门这里,道路一分为三,分成了北、中、南三线。
北线从恭门向东,走马鹿、羊肚子滩、秦家源,经固关到陇县。固关可是个厉害去处,这附近有一座关卡,汉初所设,本名陇关。太始二年,汉武帝巡游至此,过关的时候遭遇了雷暴,差点没给劈死。于是陇关改了个名字,叫做大震关,后称固关。
中线和北线差别不大,从恭门东去到马鹿,走老爷岭、付汗坪、安戎关、大震关、固关,再到陇县。其实这条路是当年正经的关陇大道,张郃进兵,大概就是从这里走的。可惜如今故道不存,完全湮灭。咱们只能从岑参的诗作里去想象当年的盛况:“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关。”
除此以外还有一条南线,叫做咸宜关道。也从恭门走,到马鹿南下长宁驿,然后走驿程沟、蔡子河、鬼门关、骆驼巷、马鞍子、崖付、最后抵达咸宜村,进入陇县。光听这一路上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我们最初的计划,是尽量走中线,访古探幽嘛,实在走不下去了,再回北线也不迟。经常出去自驾游的人都知道,拟定计划最忌瞻前顾后,眼看要进山了还在两条路线之间摇摆不定,那是要吃大亏的。可惜当时车上四个人里,没有一个是驴友出身。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没有。数天之前,我们从西和县的秦岭山区杀出之后,周围景色陡变,从湿润繁茂的秦岭山林,一下子变成了黄土高原。可惜当时因为下雨,我们又是一路擦着高速工地过去,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的过程。
现在有机会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了。
这一带的地貌状况和西和县差不多,也恰好位于黄土高原和山林的过渡带上。今天阳光丰沛、晴空万里,我们车子开的又慢,可以安心地去慢慢感觉这种奇妙的渐进。
开始周遭还是黄土丘陵,先是植被逐渐开始发生变化,然后山形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姿态,宛若一部地质连续剧的开场,有条不紊地铺垫,徐徐展开剧情。当我们渡过一条小溪后,剧情突然来了一个大拐弯,风格大变。
言语描述都是苍白的,直接上图吧,这是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
望着茫茫山色,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做“层林尽染”了。尽管山麓到山尖的植被都已泛黄,但黄与黄之间却仍有微妙差异,有青黄、有金黄、有绯黄、有明黄、有鹅黄,它们交织在一起,层叠繁复而不纷乱,比最高明的画家还要天才。
黄土高原的粗粝和尘土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山风,以及草木清香。如果是平常,这样的景色还则罢了——但我们在西北丘原已经穿行了两天,陡然换了一个频道,视觉冲击格外地大。
应劭说过: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旁有崩落者,声闻数百里,故曰坻颓。又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称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过,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见陇山之险峻。
越是险峻的山区,景色越是壮美。我们一路追逐着美景,如痴如醉,不时停车驻足远眺。走走停停了一个多小时,这一群浪漫的文青才回到现实世界,悲伤地发现,我们迷路了……
从恭门镇出发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全在景色上,再没关注路标,只要前面有路就尽情开过去。结果到了现在,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四个人掏出手机,面面相觑,别说3G,就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无法判断当前位置。四个人拼命回忆了半天,也只能确定肯定路过了马鹿乡,再往后就全没记住了。这条路车极少,连老乡的拖拉机都几乎没有。
都说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力。我们四个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却是想象力。没两分钟,我们已经为自己想出了七、八个结局:比如“四具饿殍倒毙深山,有关部门提醒自驾游客注意安全”;比如“四人寻路未果,路遇度假村与女服务员春风一夜醒来发现置身废墟之间”、比如“四人为争抢车上唯一一包饼干自相残杀,分成五个派系勾心斗角,友情和道德在利益下崩坏” ……根本收不住。
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朝前走了。我安慰大家说:“既然修了路,那么一定能通到城镇。到了城镇,还怕没办法吗?”
于是车子继续朝前开去,油还够,这是唯一能安慰我们的事。
又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个小转弯。我们转过去之后,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口中大叫:“我靠!不会真遇见鬼了吧?”我们一阵紧张,纷纷探出头去朝前,然后全部变成了风中的石像。
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一片草原。
其坂九回的险峻陇山里,怎么冒出一片草原来?
而且这草原太美了,美的简直不真实。碧空若洗,绿草如茵,全无一丝杂质。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岸凹凸起伏,一看就没经过任何修饰。原上有一块块状如牛马的黑色卧石,远处小山树林满布,林子一铺到山麓边缘就停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条线,和草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怎么说呢,就连我的摄影技术,都能拍出几张瑞士风景明信片来。
我们忍不住开始担心其中一个结局会变成真的——我们被狐狸精迷住,把荒郊野岭当成了瑞士度假村,一会儿就有狐狸变的大姑娘过来,带着我们去花差花差。
”怎么办?” 我问。其他三个人一拍胸脯:“怕什么,继续朝前走啊!万一真有狐狸精出来,我先挑!”
听完他们的保证,我眯起眼睛,仔细地朝前方看去。还好,这片草原还不是那种辽阔无垠的——如果真的就是出事了——而是一片狭长地带。两侧山峰壁立,牢牢把这片草原锁在当中。
车子前行,一会儿便看到路旁有两根铁门柱子,上书二字:“关山”。造型说古朴不古朴,说现代不现代,透着一股《无人区》里野店的味道。
再往前走,远处似乎影影绰绰有人和马的踪迹。等我们凑近了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人,埋了大半截身子,几乎只剩一个人头;那马,也埋了全部身子,就剩一个马头在上头。虽然都是雕像吧,但突然毫无铺垫地来这么一处,还没解释,着实有点恐怖。
忽然铜雀高兴地喊道,说手机有信号了。同时斯库里喊,前头有人家了!
前头不是人家,而是一片风景区。有国内任何一个风景区的标准配备:真人CS基地、XX美食、XX度假村、XX骑马租赁,还有五、六对盛装的新郎新娘和摄影师。一条木栏围出的路向草原深入,那里有十来个水泥质地的蒙古包。广告牌上画着一个蒙古牧民,旁边是一行宋体字:“关山草原,欧式风情”。
铜雀的检索很快也出来了。原来这里真叫关山草原,是关山中的一片低谷草原地带。此地古称汧邑,是秦代养马之地。汉代在向西北扩张之前,也仰赖此地出马。说这里像瑞士,不算夸张,地貌和气候与中欧阿尔卑斯相仿,外号却叫做小天山。
这么说来,那个半埋的石人像,大概是秦非子吧?
山腹之中,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草原,大自然可真是奇妙。
这里感觉还不错,没沾染多少旅游地的恶俗味道,民风尚算淳朴。我们开过风景区后,前头有一个木头杆子拦住的小关卡,守关的大哥说进这个风景区要收门票。我们解释说是从张家川过来的,穿行而已,不是来旅游,大哥很爽快地一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我查了一下GPS,忽然有点脸红。关山草原这个地方,远在长宁驿的东南方向,离我们最初规划的关陇大道北线和中线根本是南辕北辙,离南线也跑偏了不知多少。我估计我们一路光顾着观景,过了长宁驿本该折向东方的,结果却奔南而来了。
不过错有错的好处,若非如此,我们恐怕还见识不到山中草原的奇景。
关山草原一过,我们又一头扎进深山里去。景色依然壮丽,但道路变得好走多了,想来是因为这里是一处重要的旅游区,所以路况起码能容大巴车进出。我们走过半路,看到一块大石,上面刻着这里的本名——热死荒梁。
………………
真是一个充满了鬼故事意味的好名字啊。
接下来的沿途美景,不必多加描述,看图足矣。我们非常庆幸是从张家川穿过来的,先经历了黄土洗礼,再看此处水草丰茂,由俭入奢,美不胜收。倘若我们从陇县过来,过眼皆是绿黄秋景,再看草原恐怕就没那么震撼了。
关陇三道和路痴道……
日暮前后,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杀出陇山,抵达了东侧的陇县。这里距离宝鸡不过八十几公里,全程都是高速。我们遂不做停留,直奔宝鸡而去。开了足足一天山区小道,平均时速连五十都到不了,现在换了高速,这一路的酣畅淋漓,不必细表。最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我们终于进入了魏国抵御蜀汉入侵的核心要塞——陈仓。
在酒店住下以后,当地有朋友赶过来接待。我满怀期待地问他,这附近有哪些著名的三国古迹。朋友仰天长笑,然后一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三国古迹?那么新的东西,我们宝鸡一般不太关注。”
我一听大怒,转念一想,立刻怂了。
人家说的没错。宝鸡还缺古物么?石鼓、何尊、铜浮屠、八重宝函、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大克鼎、盠青铜方彝、墙盘、逨盘、胡簋、折觥、秦公镈、五祀卫鼎及晚清四大国宝(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虢季子白盘……随便挑一件出来,都能让人顶礼膜拜的存在,真犯不上跟三国较劲。
朋友见我神色颓丧,说你也不必太伤心。你不是想考察诸葛亮北伐吗?我有一计,请君细听:这里有宝成铁路,走的路线恰好是陈仓故道,从大散关穿越秦岭直到略阳,是诸葛亮二次北伐的路线。我建议你明天早上赶最早一班火车,坐到秦岭深处的秦岭站,再换车回来。陈仓故道的虚实,就能摸个大概啦。
于是,在宝鸡,我们的自驾游计划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我弃汽登火,开始了一段奇妙的火车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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