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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云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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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烦喜欢看天上的云,白色的云,黑色的云,灰色的云,还有金黄色和紫红色的云,那么轻柔地漂浮在湛蓝色或昏黄的天空上,随着风儿吹过,变化出各种形状,真是百看不厌。

马小烦发现,他做的梦,总是和头顶的云有着奇妙的联系。

如果云像一头狗熊,他就做一个偷吃蜂蜜的梦。

如果云像一只海鸥,他就做一个追逐快艇的梦。

有的时候,白云变成了乌云,隐隐闪着雷光,他就做一个下雨的梦。在梦里马小烦撑着一把小蓝伞,穿着一双小雨靴,在积水坑里高兴地踩着水。

不过偶尔,也会有长得像大灰狼的云,让马小烦梦见自己变成一头小猪,身边只有稻草和木头,盖不出石头房子,急得要死。

有一天,马小烦忽然想到。哎,如果我能像捏橡皮泥一样捏云彩就好了,只要捏出美好的形状,就可以每天做喜欢的梦啦。马小烦去问爸爸该怎么做,爸爸哈哈大笑:“云彩的形状,我们可控制不了,这你得去问风才行。”

可是找风实在是太难了,它没有形体,又喜欢到处跑动。虽然马小烦总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可根本见不到它。马小烦想了一个办法,他从妈妈那里要了一台电风扇,一扭开关,扇叶呼呼地转动,风就从里面冒出头来——就像是打电话一样。

马小烦对风说:“你好,你能帮我把云彩吹成不同的形状吗?”

风说:“我可以啊,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马小烦想了想:“我可以我的巧克力都给你。”

风不屑地回答:“我是风哎,风怎么会要吃巧克力?我喜欢吃的是热空气。”

马小烦拿来好多根蜡烛,一点燃,就有热气腾腾的空气飘起来。风张开大嘴,哇啊哇啊吃了整整一根蜡烛的热空气,然后心满意足地说:“好吧,你想要什么形状的云彩。”

“宇宙飞船!”

风腾空而起,在天上拽了一朵白云,东吹吹,西吹吹,一会儿功夫,一架云做的宇宙飞船就出现在天空。

马小烦可开心了,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宇航员的美梦。

从此以后,马小烦每天都点一根蜡烛给风吃,风给他吹各种各样的云,天天都是美梦。在幼儿园里,马小烦得意地把这个秘密告诉黄小乖,黄小乖央求说她也想做一个好梦。

马小烦回去以后,扭开电扇叫出风来,给它点了一根熏香。风就跑到黄小乖家楼上,吹出一个大大的芭比娃娃。黄小乖做了整晚过家家的梦,特别高兴。

第二天,黄小乖在幼儿园告诉其他小朋友。他们都来找马小烦,也想让风来吹一朵让人做梦的云。为了能让马小烦答应,有的送玩具小汽车给他,有的送好吃的蛋糕给他。马小烦觉得这样好麻烦,于是宣布只收巧克力,又好吃,又好拿。一个梦,换一块巧克力。

可是很快马小烦发现,想要做梦的小朋友太多了,送给他的巧克力根本吃不完。他带着额外的巧克力去找门口小卖店的胖阿姨,仰起小脸来说:“阿姨,我以后在你这里买好多好多蜡烛,可以拿没开封的巧克力跟你换吗?” 阿姨想了想,同意了。马小烦又说:“我可以让我的同学只来您这里买巧克力,您的蜡烛可以再便宜点吗?” 阿姨高兴地答应了。

他用两块巧克力雇了黄小乖,让她去其他班级讲做梦的故事。结果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于是马小烦每天都收到同学的许多巧克力,自己美美吃到饱,然后把剩下的送到胖阿姨那里换蜡烛,给风吃,再让风吹出许多有趣的云彩,让每个人都做美梦。

可时间一长,大家有点腻了,加上巧克力的价格越来越高,拿来换梦的人越来越少了。黄小乖有些担心,劝马小烦以后每个梦只收半块巧克力。马小烦思考了一晚上,次日宣布,以后大家做梦都是免费的,再也不收巧克力了。

小朋友们一阵欢呼,纷纷簇拥在他身边,讲述自己要订制的云的形状。当天晚上,小朋友们如愿以偿地做起了自己想要的美梦,可是美梦做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在梦里跳出来的,是马小烦和风。

风看起来很疲劳。马小烦解释说,因为风的力气有限,大块的云已经吹不动了,只能吹一些小块小块的碎云。所以如果想继续做这样的梦,做梦的小朋友就必须要自己去积攒碎云片,每二十个碎云片,可以合成一片美梦云。获得碎云片的方式很简单,用巧克力豆来换。

小朋友们心想,一粒巧克力豆而已嘛,一点也不可惜。他们兴高采烈地买了一筒一筒的巧克力豆,倒进马小烦的口袋,换来许许多多的碎云片。当他们攒够二十个碎云片时,它们被风吹到了一起,变成一大片云彩,可是形体却还是模糊不清的。

马小烦说:“风可任性了,这么大的云,谁也不知道它会吹出什么形状。运气好的话,能吹出独角兽、凤凰和龙,其次能吹出小白兔、梅花鹿和大象,运气不好的话,只能吹出小乌龟、大灰狼和小蚂蚁啦。”

一个小朋友捧着大片云让风出,风狠狠吹了一下,云彩变成了一只丑陋的癞蛤蟆。小朋友哭着走掉了,他只能从头去攒碎云片。另外一个小朋友也拿出了自己的云,风吹了一下,变成了一只大雁,可他想吹出天鹅,只好继续去攒碎云片。

小朋友们为了这朵云彩而着迷,他们不停地送巧克力豆给马小烦,攒碎云片,然后请风去吹。大部分小朋友都只能吹出普通的云彩形状,有那么几个小朋友,能吹出一次狮子或大象,高兴地忘乎所以,可从来没人吹出独角兽或巨龙。但小朋友们心想,万一呢,万一下次我就能吹到这样的云呢。

就这样,马小烦的巧克力越攒越多,想要玩什么玩具都有,可他再也没时间在云彩下面做梦了。



 

《绣像康梁乱国始末演义》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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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微博上看到有人放出一本古籍扫描版下载,名字很好玩,叫做《绣像康梁乱国始末演义》。光看这书名,就有一种强烈的喜感,再一看出版时间,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距离百日维新失败恰好过去三年。我猜这应该是当时官方的宣传材料,说不定里面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密辛,所以决定读上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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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看到第一页就喷了,这什么啊?讲维新变法的,怎么把孔子、如来和元始天尊请出来了?再翻开下一页,康有为,梁启超两位主角才出场,可中间怎么还有个披头散发的外国教主?这到底是康梁乱国还是封神演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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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书名前后四个字已经给了提示。“绣像”、“演义”,这一看就不是正经史料,而是一部演义小说。

果然,我一翻开回目,第一回的名字就极有玄幻色彩:“国阜民康万方向化,狼前狈后二宿潜逃。” 熟读古籍爱听评书的人应该都知道,这类小说的开头,一般都得附会一段天庭往事,以强调现世种种,皆是宿命。比如《说岳》开头第一回,就是“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封神演义》开头是纣王惹恼女娲娘娘,派下妲己报复云云。书里的诸多英雄人物,都是上应星宿,颇有前史。

没想到这康梁二位,也没能逃脱这个窠臼。

而且要注意,书名在这里又改了,叫做《绣像捉孥康梁二逆演义》,比正式书名怨毒更甚,足见立意。

​​在第一回正文里,作者先感慨了一通我大清河清海晏,能人辈出,连太平天国都扛过去了,对外国用兵的些许挫折不算什么,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讲起玄幻故事来。

话说兜罗天虚无洞里有两个守卫,出身于二十八星宿​,一个是心月狐,一个是虚日鼠。这两个星宿天生狡诈,不耐寂寞,就商量着私下凡间享受荣华富贵。

写到这里,都还是传统路数,然后画风就不一样了。

两个星宿偷离了兜罗天,正商量去哪里投胎最好。虚日鼠说我曾经偷听虚无洞主讲法,说天下有四大部洲,中华地区以广东最为富庶,西夷以英吉利最为兴盛,你想去哪里投胎?心月狐说还是投胎到广东吧,以后住得厌烦了,再去英吉利也不迟。于是这两位直奔广东南海县而去,心月狐性子急,先投了康家,虚日鼠性子慢,后投了梁家。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结果这一犹豫,导致康有为比梁启超早出世,两人只能以师徒相称。

看到这里,我大概知道这书什么路数了。以晚清官府之不堪,就算想黑康梁,恐怕也不会如此放飞自我。估计这是民间哪位帮闲文人揣摩上意,想要响应圣意,可惜肚中才学有限,只能把听熟的演义故事改头换面,做一个玄幻的本子出来……

只是这位作者的文才实在是太烂,行文啰嗦臃肿,叙事颠三倒四,读之实在乏味。唯有强行春秋笔法的想象力,颇值得称道。

在接下来的故事里,作者开始写康有为的发迹历程,基本上是逢事便黑,光看回目就能领略。说慈禧早已洞见奸佞,荣禄、袁世凯皆是保驾忠臣,只有天子受到蒙蔽云云。就连戊戌六君子,被捕之后听审官说康贼潜逃国外,无不心怀愧疚,连称被他骗了。尤其是谭嗣同,自称误入保国会,一心以为能救国,早知康贼如此邪恶,绝不会跟他一起颠倒王章云云。

本来几位审官觉得他们认罪态度诚恳,没想到在康有为家里搜出书信一封,里面说,如果大清扶不起,不如自行起事,谭嗣同可为伯玺理——“伯玺理”的全称是“伯玺理天德”,即是President的中译名。

这一下,案子翻不过来了,六君子被押赴刑场。有意思的是,这本书讲到这段,提到了一个对后世颇有影响的细节。

《走向共和》里有这么一段戏,康梁在日本开记者会筹款,亮出谭嗣同的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简俭,忍死须臾待杜恨。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诗太著名了,人人都知道。但电视剧里,忽然跳出一个叫王照的人,说这是梁启超篡改的,谭嗣同的原诗是“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恨。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我记得当时看到这段,很受震撼,没想到这么感人的著名诗句,原来也是被篡改过的。后来我查了一下源头,这个梁启超篡改谭诗的说法,是来自于一个台湾学者黄彰健的《戊戌变法史研究》 。

按照黄彰健在《论今传谭嗣同狱中题壁诗曾经梁启超改易》这一章的考据,他找到了一本出版于光绪三十四年的《绣像康梁演义》,里面说六君子伏法之前,林旭忽然吟了两首诗:

青蒲饮泣知无补,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恨。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

黄彰健的推论逻辑是:“《康梁演义》虽系小说,但其所记林旭第二首诗:‘望门投趾怜张俭’,则显与今传谭《狱中题壁》诗词句有雷同处。《康梁演义》所记此诗实值得注意……由于梁、谭关系密切,而梁又声名赫赫,交游广阔,人们遂认为梁所记谭此诗应得自可靠来源,真实可信,《康梁演义》讥讪康梁,已不能引起人同情,而其书系演义体裁,记事多误,故读者虽见‘望门投趾怜张俭’一诗与谭狱中诗辞句有相同处,亦不起疑惑。现在由于我发现康梁为了伪称保皇,造的假历史太多,对康梁所记,心存戒惕,因此,我对《康梁演义》所引‘望门投趾怜张俭’一诗,反另眼看待。”

也就是说,黄彰健认为“谭诗梁改”的证据,全是从这本小说里来的。

虽然出版日期不太一样,但他所见到的《康梁演义》,应该就是这本《绣像康梁乱国始末演义》,关于这段林旭诗的记载,写得完全一样。

​不知道黄先生自己读了该书的开头没有,这么一本玄幻神魔小说,居然成了重要的史料证据,而且推论逻辑居然是:我觉得这诗更符合谭嗣同的原意,更悲壮,所以这是谭嗣同的原诗——简直是不讲道理了。

后来孔祥吉在《留庵日钞》里,找到谭嗣同此诗之戊戌年刑部传抄本:“望门投宿邻张俭,忍死须臾待树根,吾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是最早样貌的原诗。后来梁启超确实有所改动,但只有两处:改“宿”为“止”,改“书根”为”杜恨”。这可能是记录人传抄听错的缘故,不涉诗中原意。

有这么一个铁证,可见黄彰健那个结论是错的。而且黄在195年发表了文章,自己也承认错了。

但这个结论影响太大,以至于《温故戊戌年》以及之后的《走向共和》都沿袭了这个说法,至今在各个网站的历史频道里,还偶尔会看到耸人听闻的文章,给你讲上一段梁启超篡改诗句的“历史真相”。

《绣像康梁乱国始末演义》的作者,恐怕也没想到这么一本低劣应景的作品,居然对后世产生这么大影响吧?

也许有人会说,也许这本书只是开头封建迷信,沿袭旧例而已,正文部分未必不真实。咱们可以往下继续读,体会一下这本被当成“史料来源”的小说底有多奔放,你会知道,跟后面的情节相比,开头的脑洞其实已经很收敛了:

话说维新开始,康梁蒙蔽皇上,收了洋人的钱,开始在中土大肆拆毁佛、道两教的庙宇,还篡改儒经,废除科举。这一下子,惹恼了孔圣人、元始天尊和如来佛祖。三位神仙聚在三清宝殿内,商议如何收拾这两个奸人。

你没看错,是孔圣人、元始天尊和如来佛祖。康梁的倒行逆施,惊动了天庭,整个故事的画风陡然从政斗变成了玄幻。

就在这时,康梁事败,康有为在英国人的庇护下,一路逃到了香港。因为有洋兵保护,官府奈何不得。三位教主觉得时机成熟,毅然出手,派了子路、韦陀和赵公明三个人,一路前往香港捉拿康有为。

接下来的故事太过玄奇,简述不足以体现其特色,我将全书的最后两回手打上来,给大家欣赏一下。

第三十九回 寻逆贼儒释道会孥 设奸谋众华民附会

话说至圣先师与如来佛、元始天尊同至三清殿,元始天尊传集诸世尊、天尊、道君、菩萨、尊者等众,齐集三清宝殿共议。诸世尊、天尊、道君、菩萨、尊者群推至圣先师为主。

至圣先师再三推让道:“诸位不须如此,我等只需协力相助,有始有终,彼此不分轸域,公事公办,以期顾全大局便了。若诸君务强某为诸位之长,某及请从此逝,莫怪予之不情。”如来佛、元始天尊见至圣先师始终不肯,只得允从。

于是至圣先师先使了子路夫子,如来佛派了韦陀使者,元始天尊差了正乙玄坛。当下三位听令已毕。至圣先师又吩咐子路夫子道:“今者一役,本迫于无可如何,此去务宜战兢自持,勿恃暴虎冯河之勇,遇有狐疑之事,可与韦陀尊者、正乙玄坛商议而行,万不可好勇兼人,致生疑窦,慎之又慎。”子路夫子唯唯侍立。

如来、元始也各吩咐了韦陀尊者、正乙玄坛许多话,然后三位告辞而去。但见子路夫子头戴鸡冠,身穿盛服,腰挂貂佩,手执长剑,乘坐肥马,那一种倨倨之貌、行行之容,真令人望之可畏。那委托尊者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手执降魔杵,足登兽头靴;正乙玄坛头戴皂盔,身穿皂甲,脚着皂靴,手执钢鞭,坐下黑虎放出降龙伏虎的神威。

三位尊神皆是雄赳赳、气昂昂,各道了一声请,韦陀尊者在前,正乙玄坛、子路夫子殿后,冉冉凌空而去。

至圣先师、如来佛祖及子贡夫子,与诸世尊、天尊、道君、菩萨、尊者等众亦相辞各回洞府。元始天尊直送至三清殿外而别,按下不表。

再说康有为自到了香港,暂寓总缉捕房内,每日出游均有身穿民装的西国兵一队跟随左右,以为保护。每遇各国之人,又复巧下说词,蛊惑西人官商绅士,意欲煽动西人责问中国,代他报复。为归罪于人,无如香港是弹丸之地,各国西人虽聚处不少,除领事之外,其余皆是商人。康有为纵下说辞,各西人亦不能专主。康有为亦自知无济于事,因决计前往英国。遂于八月十七,由香港乘坐英国克罗劳德公司船,前赴英京伦敦。

不日到了英京,船抵马头,康有为正欲上岸,忽见克罗劳德船主向康有为道:“且慢登岸,此地虽属英国,不若中国风声之紧,但我国亦有中国钦使驻在此地,难保你中国政府电饬驻英钦使,恐怕你逃至我国,敕令严密查孥。此事且不可不虑,依某愚见,待某先行打探,如果无甚信息,便可公然上岸,若稍有风声,仍宜隐匿行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康有为道:“承君指教,便请探听。某为静候便是。克罗劳德船主便及上岸,先至官家探听消息,果然中国政府已电至主英钦使,敕令严密查孥。钦使已密派心腹各处侦听。当时克罗劳德船主听此消息,及请官家至英政府代传,可否请其保护。那官家也便答应,遂至外务大臣,具道一切。此时外务大臣已接驻英国领事电报,知道康有为乘坐克罗劳德船来此,正拟派人往码头护接,今闻已经抵京,即便派了差役,跟着船主同去。到了船上,船主又把前话告之康有为。康有为当即道谢,若非先生,某几乎才离龙潭,又入虎穴了。

说罢康有为与外务大臣派来兵役一齐上岸。过了几日,由外务大臣将康有为带了英廷,见了英主。英国国王又将中国情形问了一遍,康有为说中国无能为力,又将重要政事陈说一番,英皇亦颇为扼腕,当即敕令外务大臣妥为保护。

(中略)

且说韦陀尊者、正乙玄坛、子路夫子自奉了至圣先师、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之命,前往香港捉拿康有为,以为蠢尔逆臣,不难就地擒获。因此三位直往香港而来,及至香港,打听该逆下落,方知早已离开此地,前往英京。于是子路等一闻此言,当即追踪而去。

毕竟康有为是否可被擒得,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逢异教邂逅在歧途 示奸谋分明飞草檄

却说子路夫子、韦陀尊者、正乙玄坛行至香港,打听得康有为已至伦敦。三人会议道:“我等既奉命而来,断无徒手而回之理。英国伦敦虽然离此遥远,我等兼程而进,也不消数日,便可驰抵英京。不然空手而回,不但于公事无济,无面目见我等师尊,及凡我同人,亦不免从旁窃笑。

韦陀尊者、正乙玄坛齐道:”此言甚合我意,我等即当追赶前去,总要将康逆抓回,方可销差覆命,不然终属难以为情。三人计议已毕,各自驾起祥云,直往英吉利国伦敦地方而去。

这日过了苏伊士河,正要赶路,忽见一阵妖风迎面而至。韦陀尊者即睁开慧眼,拨开云头,望前一看,但见一人不衫不履,非俗非僧,头扎一块八尺多长元青绸帕,拖至背后,身穿一件似圆领白布直辍,脚蹬一双皂皮鞋,满头黄发,披在两肩,一双碧绿眼睛,高鼻深目,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执一根四尺长短黄藤棒,身后跟着两个一样装束的童男女,迎面走来。

韦陀尊者正欲问他是何人,迎面那人一声喝道:“来者何人,尔等到我西国有何事,可曾带得照会。若有照会,赶紧拿出来呈验,好便放行。”

韦陀尊者听罢,已是暗怒,勉强带笑道:“我等不知什么照会,但至奉有教主口谕,从来走遍天下,不曾有人盘问。你是何人,要问我等来历?”

那人道:“尔等既无照会,我这管辖地方,可是不准进入的。” 韦陀尊者道:“尔说这地方是尔管辖,毕竟姓字名谁,可明白说来。如果实有名望,便将照会与尔验看,若无名望,可莫怪不但照会没有,而且还要赶紧让开,让我等赶路。“

那人怒道:“你等既要问你祖师姓名,你可站稳了。我乃是先天六万七百五十一年降世苏鲁穆大教主教下大法师勃老特是也。你是何人,快呈上照会。”

韦陀尊者听罢哈哈大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个无名异教,尔等听了。我乃西天佛国流传中土如来佛祖教下护法韦陀尊者是也。“ 因指子路夫子、正乙玄坛道:“这首执钢鞭的是太乙救苦元始天尊教下降龙伏虎正乙玄坛赵大将军,那手执长剑者,是大成至圣先师教下仲氏夫子是也。我等儒释道三教宗祖,因中国出了一个叛臣康有为,现在逃亡英吉利国。我等宗祖嫉恶如仇,故特派我等前来抓他。所以只奉圣谕,不知什么照会。尔可听明白了,快快让开路罢。

勃老特也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中国最为崇信的三教门徒。在尔中国虽极尊贵,在我教中看来,实不算什么贵重。康有为虽为尔中国的国事犯,如今既在英吉利国,即是西国之民。不但英皇及官绅例得保护,及我等同教的,各教主也要暗地下保护她。若要捉拿康有为,尔等不必做此妄想,还是回去将你大法师这话告诉你家那三位教主。“

子路夫子、韦陀尊者、正乙玄坛听罢此言,不由得心中大怒,齐声喝道:”好一个不知好歹的禽兽,胆敢出言冲撞,掌抗逆臣,尔可知我等的厉害么?“勃老特也怒道:“我不知什么厉害不厉害,但是要着康有为,休要生此妄想。”

此时韦陀尊者也无暇与他再讲,便大喝一声,手起降魔杵,向勃老特打来。勃老特赶着举起藤棒,将降魔杵架住道:“你休得无礼,往下尚有话要说。” 不提防正乙玄坛赵大将军高举降龙伏虎鞭打来,一声吆喝:“好大胆的妖孽,敢阻你大将军去路,看鞭!” 说着就从背后一鞭打来。

勃老特知非敌手,赶着架住神鞭,哈哈笑道:“尔等但凭一时之勇,欺凌我法师势孤,且吧与你等说话,少时自责问尔家教主便了。说罢起一阵妖风,掉转头便走。子路夫子、韦陀尊者、正乙玄坛哪里肯舍,跟着妖风紧紧追去。子路夫子在后,亦缓缓赶来。

大家赶了一程,倏然间勃老特已不知去向,只见前路全是黑雾,不辩东西。韦陀尊者睁开慧眼,向前望去,怎奈妖气太重,正不敌邪,仍是分辨不出去路。不知英吉利国在何处。大家没办法,只得商议道:”我等暂且回去,将此话禀报先师,请斟酌定夺。

于是三人仍驾祥云,回归本国,不过一日俱到中土。三人将以上情节禀告各自师尊。至圣先师与如来佛、元始天尊皆是怒不可遏,因此又定了日期,仍在三清宝殿会议。

这日至圣先师与如来佛、元始天尊、诸世尊、天尊、道君、菩萨、尊者等众聚齐,大家商议了一会,也无定见。还是至圣先师说道:

“该教素所著名的,莫如英之耶稣,法之天主,美之基督,而要以罗马为三教之王。依某愚见,莫若飞檄罗马教主,将康有为所有恶迹申明在上。檄至罗马教主,转敕各教不得私自袒护。倘罗马教主也不以为然,一意恃强干预,某等再以利害说只。若再不行,然后以兵革从事,所谓先礼后兵。世尊、天尊意下如何?“

如来佛、元始天尊同声称好:”先师以仁义为重,礼教为本,如此行法,该教若知错误,我等只要将康有为拿住,各守各教,毫不迁怒。该教若执迷不悟,然后再以兵革从事,如此不失之弱,又不失之忍,两面俱到,最为上策。”

即请先师主稿,作起檄文,便差人驰送。至圣先师命子路夫子、子夏夫子两人先贤作起曹傲,一会已经写完,呈于至圣先师、如来佛、元始天尊。三人同看,上面大略言:

“康有为以新进官变乱国政,阴谋奸险,包藏祸心,故为国法所不容。亦人神所共愤。乃侥幸逃脱法网,远匿西夷,仗彼族之可依,便有恃无恐。吾教嫉恶如仇,协力除奸,冀法网之重罹,复典刑之明正。庶使乱臣莫不惊心,即为烈士忠臣同声称快,乃令同门弟子远涉重洋,誓将逆贼擒回中图。不料行经中道,忽来恶人,责问由来。咸曰教主既多方之阻挠,复依术之横行,致令去者莫前,奸人未获,荒唐如此,情理毫无。本主教未忍不教而诛,遥驰羽檄,伏望同申大义,共勉锄奸。勿为怙恶不悛,自贻伊戚。有厚望焉。

如来佛、元始天尊看罢,同声赞赏,当即命人分缮清讫,又敕令日行使者捧檄驰投。

你道这一道檄文赍去,那西国等教不但不能奉行,而且更加袒护。所以后来儒释道三教成了骑虎之势,于是兴师问罪,西国各教亦兴兵抗敌,在英国大摆迷云阵,儒释道议破迷云阵。康有为逃往美利坚,儒释道三教议设十面埋伏阵捉拿康有为等事,奇奇鬼怪,颇有可观,将于续集详载。

毕竟后事如何,请看续集书中分解。

(这里要特别说明,其实没有续集。作者估计是想象力难以为继,只好把大纲简要一说,然后堂而皇之地坑掉了。)

​这三教大战洋教的画面感,让我想起同时代还有本叫《平金川》的书,讲的是年羹尧打大小金川,开头还是传统评书路数,后来金川王请来回教老祖,年羹尧派了传教士,去梵蒂冈找教皇搬救兵,然后教皇亲率十二门徒来到金川,大破老祖雪光阵——也是玄幻界的一位好手。

光绪年间,新事流入,西学东渐,多有旧瓶装新酒之举。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西混搭,煞是好看。如果当年黄彰健先生能耐得性子,把这本书看到结尾,大概就不会闹出“谭诗梁改”的笑话了吧。




 

天桥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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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个人原因,我在 2012 年 4 月底从扬州单独驱车前往北京,这段旅途从头到尾都很顺利,但在经过济南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至今还留有深刻记忆。

4 月 28 日,我从扬州沿 G2 京沪高速向北京出发。在整个白天,我的心情一直非常亢奋,甚至在休息区休息时,还发了一条微博:”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孤独的旅行,心中既忐忑又兴奋。一个人在车里大声唱歌,一遍又一遍地听beyond , 想在每一个高速路口出去逛一圈,收听每一个地方台的新闻。可惜一路看到无数奇葩却无余裕拍下来刷微博,只能在服务区休息时吐个泡泡。”

​因为这种边走边玩的心态,我开的不算快。车子进入山东时,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我又继续沿 G2 开了几个小时,白天的亢奋开始出现了后遗症一一长时间驾驶的疲惫强烈袭来,我的脑袋和眼皮开始发沉,反应也变得迟钝。

更槽糕的是,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高速公路的视野非常差,而且路面上小车变少,大货车增多。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决定放弃熬夜一口气开回北京的企图,尽快找个休息的地方住下,明天一早再出发。

这时我犯了第一个错误。正常的选择,是从最近的高速公路出口下去,在附近城镇随便找个旅馆住下。但我突然犯懒,觉得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我决定在下一个高速服务区住下。服务区里有客房,我随便凑合一宿,第二天出门抬腿就是高速,可以省不少时间。

我觉得这个主意妙不可言,于是开始密切注意前方的路牌。很快,我看到在远方的右侧路边有一个高悬的方形黑影,由远及近,慢慢地向我靠近——我看清楚了,这是一面指示牌,绿底白字。就在它和车高速交错的一瞬间,它的金属表面在车灯照射下泛起诡异的绿光,上面映射出一行略显扭曲的汉字:天桥服务区, 30 公里。

也就是说,再走 30 公里,我就可以休息啦。

我很高兴,这意味着即将有一顿热饭,冲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床上,说不定还能邂逅一位从来不偷人肾脏的红衣美女。我太高兴了,以致于在这时犯了第二个错误一一没打开 gps 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我当时觉得实在没必要,又不是在乡村野道,这是 G2 高速公路啊,就一条路,能走错哪儿去?

大约在晚上 9 点,我终于抵达了天桥服务区。我慢慢让车减速,沿着侧路从高速下来,进入服务区的通道。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服务区应该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大货车会成群结队地排成长龙,喷出黑烟。大巴和小车会吐出无数疲惫的旅行者,在厕所里发泄,在超市里买方便面和茶叶蛋,然后在食堂里津津有味地吃完,偶尔还买一些当地特产,大声跟售货员讲价。

可这里的停车区域一片漆黑,看不到车子的身影。

厕所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进出。

超市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进出。

餐厅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进出。

等一等!

我重新数了一遍服务区的设施,心里陡然发凉。

一般的服务区应该有四大功能性建筑:厕所、超市、餐厅以及客房。四种建筑并排分布,会用很大的字做标记。而在这里,我无论怎么数,都只有前三个建筑,客房却死活找不到。

我有点发慌,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客房才是最重要的,这关系到我整个作息计划。高速上每个服务区之间相隔近一百公里,如果在天桥我住不下,那就必须要再往前开很久,才能找到另外一个服务区。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安全实在堪忧。

我不甘心,又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数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沮丧地发动车子,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朝前开了。

众所周知,每一个服务区的出口旁边,都会有一个加油站。我犯的第三个错误,就是在临走之前,朝加油站瞥了一眼。

加油站也黑着灯,几台加油泵如墓前的辟邪石像一样在黑暗中肃立。借助车灯,我看到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人,从漆黑的加油站里走出来,他左手拎着个形状怪异的塑料袋,右手插在兜儿里,走起路来忽高忽低,夜色里看不清他的步伐,还以为是弹跳前进的。

我很高兴,连忙把车开过去,把头探出车窗冲他喊道:“哥们儿,这服务区有客房吗?” 这位保安停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我,没说话,好像听到一件非常荒谬的事。

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次。保安仍旧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是的,我在这里用了深深这个词,因为我觉得他的眼神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在我问第三遍前,保安开口了:“这里有客房。” 我问:“在哪啊?”

“在那里。”  保安扬起胳膊,朝着远方虚空一点。

我沿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登时一股凉气从脚底板沿着脊推扶摇直上。

我看到在服务区后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坟包状的半圆丘陵,在丘陵的顶端是一栋很宽的三层建筑。建筑黑着灯,只能勉强看清轮廓。在建筑的左侧顶端立着两个惨绿惨绿的霓虹灯汉字:

客房。

霓虹灯亮着,但光色极冷极暗,除了能看清那两个汉字轮廓以外,别的什么也照不到。

我见识少,单知道客房应该是栋平房,和其他功能性建筑紧密贴在一起。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服务区会拥有一座小后山,更不知道一个服务区的客房会独自修在后山之巅,而且还修的如此巨大。

我当时实在太疲惫了,几乎丧失了判断能力。我谢过保安,发动车子,朝矗立着客房的后山开去。可是我在服务区里转了三圈,却没找到上山的路。

天呐,我可从来没想过在高速服务区会用“上山”这个词。

很快,我找到了上山的路,但……怎么说呢,这条路实在太诡异了。

这条路的位置,在服务区和后山客房之间,附近是一片片方形水池。方形的水池之间用石制雕栏扶手和水泥过道隔开,水池里没水,只在池底残留着几片腐烂的荷叶和一支锈蚀的喷头,喷头的倾斜角度,如一条盘卧的蛇昂起头颅。

在水池群的中间,是一条宽阔的台阶,台阶依山而建,松树和柏树在两侧排列严整。夜风吹过,树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这,这不是墓地的规制吗?

沿着台阶,人可以步行穿过这片区域,拾阶而上,抵达后山顶。这时我犯了第四个错误,既没有及时退去,也没有毅然迈步向前。我觉得后山离服务区停车场太远了,把车停在山下自己走上去,实在是太麻烦了,最好能有一条路直接到客房门口,可以省几步。

懒惰遮蔽了我的头脑,让我对周围的一切异状视而不见。我转了一圈,再次把车开到保安面前,说:“哥们儿,有开车上山的路吗?”

保安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这次他的眼神中多了几丝无奈和怜悯:“你跟我走吧。” 他说的很简短。然后他弹跳着朝前走去,我开着车缓缓跟着他。

在车灯照射下,我看清了他的走路方式。他的后脚跟会先抬起来,脚尖猛地一弹,整个脚掌完全跳离地面,有点类似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路。不过这保安看面相四十多岁了,这么走还真是有点……奇怪。

我跟着他开到服务区的最东侧,靠近入口的位置。保安俯下身子,搬开一个隔离墩,伸手一指:“诺,从这里上去就是了。”

我探头一看,眼前出现了一条向上倾斜的车路,没路灯,两侧都是茂盛阴翳的树木,路面上盖着一层腐烂的落叶,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了。

我再次谢过保安,驱车缓缓驶过他身边,沿着路朝上开去。行进途中,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借助车尾灯提供的有限光源,我看到保安在入口处原地一动不动,身体直立,一直向我离开的方向眺望。

车子越开越向上,中间还盘了一圈,感觉好像行驶在大山里的盘山公路一样。好在这种感觉没持续太久,我终于开到了小丘的顶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停车场,当然,一辆车也没有。停车场旁边,就是我刚才远远眺望的“客房”。

说它是“客房”,实在是太委屈了。这是一栋分成两翼和中厅的三层方形建筑,建筑风格没任何特色,非常普通的宾馆造型。我数了数,每一层朝服务区方向的窗户,都有差不多二十个。也就是说,整栋楼的房间数大约是 120 间左右。

这哪里是什么客房,差不多已经是一个三星级宾馆的水准了。所有的窗户全都灭着灯,让大楼看起来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我把车停好,锁好,拿起行李走进正门。正门敞开着,进去以后是一个大厅,正面是一扇屏风,屏风两侧是两个落地大花瓶,装演相当普通。可这大厅极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东张西望了很久,终于从屏风的缝隙看到一丝光芒,似乎屏风后面正对着的是前台,光是从那边射过来的。我大喜过望,立刻走了过去。

前台也没开灯,这光其实是一台电脑屏幕发出来的。电脑前的桌上是一颗脸朝下的人头——当然,人头还连着脖子,脖子还连着一具穿着红白相间服务生装的躯体。

好吧,这么描述有点扯,其实就是一个人趴在电脑前,似乎睡着了。我敲敲桌子,服务员醒过来。

他看了一眼我,露出和保安一样的眼神。我这时候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骑虎难下,也不可能转身就走,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要住店,还有房间吗?” 听到这句话,服务员咧开嘴笑了,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有啊。“ 接下来,我把证件和200 块押金给他。

这时第五个错误出现了。

当时我带了几千块现金,放在钱包里鼓鼓囊囊的。我掏钱的时候,把整个钱包都搁在前台,敞开口,从一沓粉红色票子里抽出两张给他。

服务员对我的钱包似乎没兴趣,他不太熟练地办好了手续,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好长时间,没有走廊灯,整条走廊漆黑一片,只能听见我们两个的脚步声。偏偏他的脚步声还特别轻,我紧紧跟着他,生怕走迟一步就陷入黑暗再也找不到来路。

还好,他终于停下脚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进门开了灯,对我说:”您就这间吧。“我忐忑地进了房间,蓦地松了口气。房间里是一个普通的三星标准间布局,两张床,中间是床头柜。对面是一张橱拒,上头是电视。旁边桌上摆着一台袖珍的饮水机,不过桶里已经没水了。

进门的右手边还有个卫生间,里面除了洗澡帘脏点以外也没别的异状。我忽然想到,服务员似乎没给我门卡。我回头一看,墙上有个卡插,上头已经有一张卡了。我问服务员说我如果要出去,是用这卡锁门吗?服务员一摆手:“这个卡锁早坏啦,您要出去,就用这把钥匙。如果你不出去 … … 就用这个锁。” 

我看到门背面原来还有一个插销,不过这插销太小了,外面有人要进来,大概一脚就可以踢开。

服务员让我早点休息,然后又补了一句:”您知道吗?今晚这儿就您一个人住。“ 然后离开了。

这句话,彻底唤醒了我被懒惰和疲惫遮蔽的恐惧。

恐俱分成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幻想层面的。您想想,一栋在服务区后山的无人宾馆,光是想就让人毛骨惊然。我回顾此前的种种异状,觉得这些事情按常理是没法解释的,除非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常理之外 … … 另外一个层面,是现实层面的。那个服务员看到我钱包里有大量现金,他会不会起了歹意,和刚才那个保安过来撞开门,谋财害命?这里偏僻得可怕,万一真有凶徒出现,我反抗不能,报警更来不及,大声呼救都没人听得见。这里可是后山,离服务区和高速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我越想越害怕,想打开电视驱逐恐惧,可屏幕里只有沙沙的雪花,吓得我立刻关了。我口干舌燥想喝水,饮水机的桶是空的。我想洗澡,可怎么也没勇气拉开那扇帘子,鬼知道浴缸里会躺着什么。

我胆战心惊地躺在床上,各种场面浮现在脑海。我想象次日早起,发现自己置身荒芜坟堆:我想象此时此刻在外头走廊里,服务员面露诡异笑容提着暖水瓶在黑暗中走动:我想象保安在那片松柏园林的台阶上来回跳着,彻夜不停 … …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

这时房间里不疾不徐,咕咚咕咚咕咚,传来三声水响。

这声音不是卫生间传来的,我听得真切,是来自于床边的桌子上。桌子上有一个饮水机,可是里面并没有水。我心中发毛,打开灯又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水。那么水是从哪里来的?

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答案。外面已经黑透了,还起了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屋子里的窗帘似乎微微随风摆动,尽管窗户都紧闭着。我颤抖着拿起手机,发了一条微博:”这里房间陈设很诡异。被子不是平铺在床上,而是塞在电视柜下裹成一包;洗澡水是太阳能半冷不热;电视有机顶盒,但每个台全是雪花。桌子上有个袖珍饮水机,桶是空的。我实在太乏了,直接上床睡觉。在关灯的一瞬间,我听见那个小饮水机咕嘟咕嘟咕嘟,不多不少响了三声。大家晚安。


发布时间是 10 点 16 ,距离入住才一个小时左右,可我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年。

发这条微博的目的,一是为了壮胆,还有一个我不愿意宣诸于口的理由一一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至少我留下了几段线索在微博上,希望后来人可以解开这个谜。

看了一会儿微博评论,那些烂人们不能体会到我的处境,他们照例嘲笑了我一番。我感激他们,他们让我觉得仍旧生活在一个熟悉的世界里。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挺丢脸的事。

前面说了,这个房间有个橱柜,上头放的是电视,下面柜子里是被子。我把被子拿出来铺在床上,把电视机挪走,然后把橱柜顶到了房门后头。

这样一来,如果有人试图闯进来,至少这东西可以挡上一挡。现在说起来是挺丢脸的事,但当时这是唯一能让我心安的举措了。

一夜无话,无梦,也无眠,我基本没睡着,精神变得特别敏感,稍微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脏紧缩。到了天蒙蒙亮,我实在无法忍受折磨,索性起身,用冷水扑了脸。万幸,我扑完脸抬起头,镜子里只有一个憔悴的男人,没其他东西。

我收拾好行李,义无反顾地走出门去。在我迈出房间门的一瞬间,我身后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响了四声水响,背部霎时一片酥麻。

巨大的恐惧笼罩过来,我拔腿就往外跑,冲到门口却发现根本没法离开房间。我定了定心神,才找到原因。

昨天晚上我把电视橱柜顶在门口,还没挪开……

我挪开橱柜,不敢回头,一溜小跑来到前台。前台服务员起得挺早,已经坐在前台上班了。此时晨光已现,整个大厅多了几分光明。我心情稍微恢复了点,对他说我要办理退房。服务员低头开始做手续,我装作无意地随口问道:“昨晚就我一个人住啊?你这生意不太好嘛。” 

服务员头也不抬地说:“其实吧,这一个月以来,您是第一个入住的。”

“啊?“ 我大吃一惊,随即压低声音:“这地方难道有什么问题?” 服务员笑容可掬:“这地方是按照高速服务区标准建的,所以必须得有个客房。可是这里离济南市区才六公里。想过夜的话,一般人就近下高速去济南,市区里大把舒服的酒店。”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哪会有傻逼来这里住啊。”

哪会有傻逼会来这里住啊。

哪会有傻逼会来这里住啊。

哪会有傻逼会来这里住啊。

服务员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久久不曾散去。我一瞬间,彻底读懂了昨晚那保安看我的古怪眼神。

真有傻逼来这里住啊。

我没听进服务员后面的话,失魂落魄地驱车离开服务区,甚至没顾上趁白天回首眺望一下这栋服务区后山客房的真正容貌。此后回北京的一路上,我一路无语。

这段经历唯一不可解的,是我入住时听到的三声水响和离开时听到的四声。

我的朋友给了一个科学的解释:饮水机的桶里虽然没水了,但水管和龙头里可能还积蓄了一点点。水桶内压强比外面低,于是残留的水偶尔就会被气压顶起来了。

我决定相信这个解释,否则会一直被那一晚的回忆所折磨。

天桥服务区的卫星图,布局可以看的很清楚。客房在山上,中间是莲花池和台阶


天桥服务区距离济南非常近

我朋友后来专程去了一次,拍了几张照片

枯萎的莲花池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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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细线撬开的简牍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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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读历史论文,和看一部惊险推理小说差不多。

研究者们像一群执拗的侦探,在重重迷雾里穿行。眼看山穷水尽,却突从一处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中求得转机。霎那间,所有的困惑烟消云散,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且不说其学术价值如何,单是探查过程本身的曲折与巧妙,就足以让旁观者为之陶醉。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从仇鹿鸣老师那听到一个关于简牍学的学术突破。这个领域略生僻,但这个发现的精妙之处,着实令人拍案叫绝。后来我按图索骥,找来相关资料阅读,越读越发现这其中深藏的趣味。因此我不揣外行,尽量用浅显的方式,把围绕这个学术突破的来龙去脉分享给大家。

要想说清这个故事,得先从孔子的“韦编三绝”讲起。

孔子所处的时代,纸还没发明,承载文字的载体是用木、竹以及少量的绢帛。以木板为书的,叫做“牍”,也叫“方”或者“版”;以竹片为书的,叫做“简”。

这个“简”,指的是单片竹简,最多能写二三十个字。如果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就要分成许多片竹简来写。这么多竹简,必须要装订在一起,才能方便阅读、携带或收藏。古人的做法是:先把这些竹简按照简文排列好次序,拿起最右边的一枚,用两根或三根编绳卡在上下两端和中间,缠绕两圈,打结;再把第二枚竹简紧贴着结绳处,继续缠绕,打结。就这么一枚一枚地系在一起,就像是编一片草帘子。

全部编好以后,以最后一枚简为中轴回卷,层层叠压,最终呈一个圆柱形,称为策,也叫“册”。这个“册”字的形状,正是一根绳子穿过两枚竹简的样子。后世所谓“书卷”,也是从这种折叠方式而来。

卷好之后,还要在第一根简的背面写上篇次,第二根简的背面写上篇名。这样一来,拿起竹卷,这两条简背恰好露在最外面,便于查找。

竹简成书的关键,在于编连。而编连用的绳子质地,很有讲究。王室和大贵族,会用丝线,叫做丝编;士人阶层则用皮绳,叫做韦编;再低端一点的,会用麻、藤、蔺绳等;再低一点的穷苦大众……呃,他们反正不识字,不用为这个发愁。

所以“韦编三绝”的意思,是说孔子读书太勤奋了,反复翻阅,结果连编竹简的皮绳都断了三次。 

​孔老夫子勤奋令人敬佩,可仔细想想,这个善后工作也挺头疼的。可以想象一下,绳子断开以后,整卷竹简就这么“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乱成一团。孔子他老人家,还得猫下腰,不厌其烦地把竹简一片片捡起来,再拼回去。

他老人家典籍读得熟,把一册书拼回去毫无压力。但如果是几千年以后的人,碰到这种情况,可就麻烦了。

要知道,在纸张出现之后,竹简没有马上被弃用,两者并行用了很久。一直到三国时期,竹简还用的很频繁。直到东晋末年,桓玄下令说:“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竹简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中华文明历经先秦两汉魏晋,累积了大量的简牍记录。其中极少部分被转抄到纸张上,得以流传后世,还有一部分则深藏在地下,偶尔会被挖掘出来,重见天日。这些简牍里蕴藏着传闻已久的散轶文献和前所未见的原始档案,是一个无可取代的文化宝库。

可问题是,竹简可以保存很久,但编绳却不会。无论丝线、熟皮还是藤麻,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衰朽成灰,然后竹册就散了。

我们以为简书是这样的。 

​其实大部分简书在出土时是这样的。  

海昏侯墓出土简牍


​当学者们拿到这些宝贵的文献记载时,他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把散碎残缺的竹简拼回正确的顺序。顺序对了,才能显示出正确的文献内容,否则没法做进一步的研究。

这项基础性的工作,就像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拼图游戏。研究者必须充分利用出土简牍的每一点信息,把拼图完成。

最简单的排序法,是按照页码去排列。

比如《清华简》里有几篇简书,简背标有现成的编号。学者们只要叼着牙签把编号排一排,这事就解决了,轻而易举。

(这是清华简里的《筮法》局部,因为使用了表格和图案,拼起来毫无压力)

可惜这样的简书实在太少了,不能指望每个古人都这么体贴。

于是学者们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排序法:根据简文进行拼接。先释读出文字,再根据上下文的意思连贯竹简。

工作原理很简单,但实现起来并不容易。次序和文字其实是互为因果,上古文字又比较暧昧,不同次序解读出的意思,可能截然不同。

比如说,1994年上博从香港抢救回一批战国楚简,统编为《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专家从这套楚简里释读出一大堆价值极高的文献,比如《诗论》,作者可能是孔子或子夏,还有一部现存最早的《周易》、最早的道家散轶文章《恒先》、三十九首战国曲目和一些零散的战国逸诗、逸兵书等。

在这些收藏里,有一篇叫做《讼城氐(容城氏)》,一共53枚竹简,记录了上古帝系二十多位帝王的名字。其中第32号简,上面写的是“以壤于□□□,曰:德速蓑”。(这个编号是指竹简入藏时的档案号,不是序列号)

那三个□□□,非常模糊,无法确定是什么字,甚至无法确定是两个还是三个字。所以这枚简到底该摆在哪里,一直存于争议。

有学者认为,这个32号,应该摆在34号和35号之间,变成这么一段话:“禹于是乎让益, 启于是乎攻益自取 【34】, 入焉以行政。於是於(乎)始爵而行禄,以壤于来,亦迵,曰德速蓑。【32】”

其中□□□的三个字,应该释读为“来,亦迵”。

这个“壤”,读成让,即禅让。大禹按规矩禅让给伯益,但他的儿子启讨伐伯益,自立为王,把禅让制变成了血亲继承制。这里记录的,正是禅让制终结的全过程。叙述者对启的行为颇有微词,这个道德观也符合传世文献里的说法。

可是很快又有人觉得,这么排列有问题,特别是“以壤于来,亦迵,曰德速蓑(衰)”这段话,殆不可解。启都夺权了,怎么还会“让于”这个叫“来”的人?亦迵又是什么意思?最后那句“德速衰”的评语,到底是谁说的?

一位学者仔细研究了32号简上的“□□□”三个字,觉得有点眼熟。他回过头去,在前面的4、5、6号简上面找到这么一段记载:“禽兽朝,鱼鳖献,又吴迵,匡天下之政十有九年而王天下。” 结合上下文,这段话是在描述尧之前的一位贤王。其中“又吴迵”三个字,应该释读为“有虞”,“又吴迵”也即有虞氏一位叫迵的人。

而32号简上的“□□□”三个字,根据他的释读,其实不是“来亦迵”,也不是“吴亦迵”,更不是“吴亦凡”,该是和456号简上写的一样——“又吴迵”。

按照这个猜想,他把32号简排在4号之前,接续后文的大概意思是:这位有虞氏的迵,受了某位先王的禅让,登基为王。禽兽都来朝拜,鱼鳖也在献纳。迵的治世持续了十九年,然后禅让给了尧。尧后来又禅让给了同样出身于有虞氏的舜。

这样一来,在尧舜禹之前,又多了一位叫迵的王。而且在他背后,隐然浮现出一个上古大族有虞氏,先后几任王都是出自该部落。

当然,关于“又吴迵”三个字的释读,还有许多说法。有人认为那三个字应该释读成“有无终”,是楚国神话里的部族名;还有人觉得“又吴迵”的意思是“有无通”,恰好和“禽兽朝”、“鱼鳖献”形成一个排比,是赞颂贤王统治的词。

每一次不同观点,都会让32号简的位置发生一次变动,形成一个全新的故事。

这些说法谁对谁错,众说纷纭。但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靠文意去猜测简序,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

研究人员还需要新的侦察手段来帮忙。

比如说:笔迹。

每个人的笔迹都不同,而一部书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概率比较高。所以通过核对竹简上的书法风格,可以初步判断其归类何在。

在郭店楚墓里,曾经出土过一篇《性自命出》的简书。这是一篇儒家文章,探讨形而上的哲学道理。研究者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前面36枚竹简,是谈论礼乐;从37到67,却开始讨论起性情和处世哲学。

有人提出来,这可能是两篇独立文章,被误凑到一起来。经过仔细观察,他们发现前一半每简是22.9个字,后一半每简24.2个字,字形大小有着微妙不同。再进一步观察,前一半的笔记很潦草,蘸墨比较充足,所以笔画显粗;后半部的笔记用墨少,笔画细而拘谨,一看就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而且学者还发现,有三个字:见、勇、主。在前一半和后一半的写法不太一样。据此判定,这是分别出自两人之手的文章,不宜视为一卷。

可见只要笔迹分析得当,可以提供很有价值的信息。

除了书法之外,还有一个有趣的观察手段:标点符号。

中国古代没有规范的标点符号体系,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标点符号。古人读书,往往会自创一系列符号,以方便书写或阅读。

比如睡虎地秦简里有一封家信,信末写了一个“急”字,下面加了四个点。这就是重文符,每两个点代表重复前一个字,所以这封信结尾写的是:“急急急”——看来这是真着急了。 

​再比如说清华简里有一篇《金縢》,这是楚国贵族教育用的读本,可能老师随教随点,加了很多符号,在末简末字的右侧,加一个带钩的短横,像是一个小墨钉,表结束之意,这就相当于句号了。

这些符号对于竹简的排序,有时候能起到关键作用。上博的《柬(简)大王泊旱》简里的第16简,原来一直不太清楚其位置在哪。后来研究者发现,在16简的末端,有一个小墨钉,和很多楚简上的结束符一样,因此判定它是文章的最后一段。有这个作为锚点,其他工作就能展开了。

​比标点符号还奇妙的,是一种叫做简背反印字迹的线索。

咱们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写完一页纸,翻过一页去压住,因为墨迹未干,就会有字反印到另外一页。

竹简也会碰到同样的事。

如果书写人是个急性子,写完立刻收卷,一枚枚竹简就会叠压层卷在一起,会在相邻竹简的背面留下文字镜像墨迹。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把这些镜像墨迹的竹简一一对应上,那就能复原出竹简在收卷时的正确位置,排序也就迎刃而解了。

岳麓书院藏秦简《状四种》卷册一,就是一个典型的简背反印字迹案例。它在入库时,次序已经完全散乱,但通过这些反印墨迹,研究人员成功地复原了整册。 

这与其说是拼图,玩乐高还差不多。

可惜的是,简背反印字迹这种情况比较少见,没法提供太多普遍意义的帮助。

既然文字给出的参考不够,研究人员们便开始把目光投向竹简文字之外的线索。

这就像是勘察一个凶案现场,凶器和死者固然重要,周围环境的种种蛛丝马迹也不能忽略,它们往往也能提供重要线索,迅速破案。

比如竹简本身。

竹简的长度很有讲究,不同性质的内容,所用简长不同。郑玄特意说过,六经用二尺四寸简,孝经用一尺二寸简,论语用八寸简。不过这是汉代的规矩,在这之前,竹简的长度并不统一,长长短短都有,长如上博《性情论》,有57厘米;短如阜阳双古堆《儒家者言》,只有11厘米。

古人加工精度低,做竹简得依着原材料来,不同批次的竹简,切削的尺寸会有微妙差异。对比竹简的宽窄、长短乃至厚度,至少能判定是不是一套。

还有,工匠在处理竹简时,需要进行烤灼以去除水分,防止虫蛀。这个过程会让水分浮现在竹简表皮,如同出汗。这个现象,刘向说在陈、楚一代被称为“汗青”,吴越则称为“杀青”。后来这两个词都流传下来了,并被赋予了新的意思。

无论杀青还是汗青,烤灼的时间长短会导致竹简的颜色有所差异。从色差这个维度,亦可以粗略判断竹简的来源。

同样的参考物,还有简端。古人在加工竹简时,会修治一下它的端头,有圆端、梯端、平端、尖端等等。看简端属于哪一类,也能粗浅地分析出其归属所在。

甚至连竹节,都能够成为重要的参考。

工匠在制作竹简时,会先截一段竹筒,然后竖劈成数枚竹简。如果竹筒上有竹节的话,那么同一批竹简的竹节位置,应该都相同。

像是清华简里有《程寤》一书,一共有九支简,每支简的简背竹节,都在同一位置,说明这九支是同一分组而编的。

不过这个只能作为旁证,因为它只能够证明竹简是同一批次出品,未必是同一批次编联。

真正强而有力的证据,来自于竹简上的小小缺口。

前面说了,竹简是用编绳横串在一起,一简打一绳结。但这种绳结,只能让竹简左右不散,却没法保证上下窜动。一窜,竹书上下就对不齐,甚至单片脱出。

于是古人想出了一个简单而天才的办法:他们会先在竹简左侧或右侧切一个三角形的小契口,然后用编绳在契口上缠上两圈,再打结。这样一来,编绳被卡在契口里,便不会上下乱动了。

一般来说,编绳会在竹简的头、脚各编一道,如果简特别长,还会中间再编一道,这些编绳都必须保持一条直线,横跨每一枚竹简。所以同一册竹简的契口,也一定会位于同一位置。

历经漫长的时光之后,编绳烂朽,契口却能保留下来。我们把这些竹简搁在一起,观察它们的契口编绳位置,如果能对齐成一条直线,那说明必然出自同一册简书。


​古人切契口,只是为了装订方便。他们可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缺口,成为日后竹简研究重要的参考痕迹。

更重要的是,契口这一特征并不罕见,普遍存在于诸多竹简。所以这个判定方法,应用范围会非常广泛,很多竹简得以复原了本来面目。 

比如前面提到的《容成氏》。它的第35号简,本来是两枚残片,由整理者合为一简。但后来有人发现,35号简的编绳位置,跟其他竹简的对不上,构不成一条线段。如果把两枚简拆开,把35B段放到3号和4号简之间,再把35A放到34和38号简之间,就能拼出一条完整的编绳横线了。

契口的威力,还不止于此。

上博藏有另外一篇楚简《子羔》,一共有14枚简,全部是残简。想恢复它的原貌,近乎是不可能的。可一次偶尔的机会,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发现一枚残简,居然同属《子羔》一篇。学者们就像是找到一枚失落已久的拼图,整个局面豁然开朗。

研究者发现,《子羔》篇的作者是个处女座,书写格式非常整齐。整册书一共用了三道编绳,每一枚竹简的第一道编绳(契口)上方,都不多不少写上八个字。

只有第11号残简是例外。它的第一道编绳契口上方,只有一个“之”字,显然位置不对。

很快学者们就搞清楚了。原来这11号残简,并不是独立的一枚简,它其实是另外一枚残简的一部分。他们将其拼回到另外一枚残简“也观于伊而得”的下方,这样一来,第一道编绳上方,就有了七个字:“也观于伊而得之”,再算上简首残去一字,正好八个字,与全篇格式符合。

同样的逻辑,中文大学那一枚藏简的第一道编绳,位于“乃”字下方,拼回到另外一枚竹简“三年而画于膺生”之下,正好也是八个字。

就这样,简文的真相,就在契口、编绳和文字格式的交错下,徐徐浮出水面。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个契口并非是万灵药。比如说一册竹书十枚简,一共有十个契口位置。无论竹简次序怎么摆放,它们的契口位置始终呈一条直线,我们只能判断它们是不是一册所出,却没办法判定正确的排序信息。

《容城氏》也罢,《子羔》也罢,它们的次序考证,都是多方线索合力证明的结果。事实上,不止契口,前面说的那些侦察手段,很少能够单一奏效。往往需要多管齐下,多方交叉证明,才能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

如清华简里的《傅说之命》,一共分为三篇。竹简长度统一在45厘米,简端同为平端。而且笔迹相同,平均一简字数是28,说明出自同一人之手。《说命》分为上、中、下三篇,根据简上竹节位置,可以分出《说命》上的1-5号简为一组;《说命》中的简1和简3是一组,简2、简4到7是一组;《说命》下则可以简2到7,简8-10分出两组——基本上咱们前面说的手段,全用上了。

特别要指出的是,所有《傅说之命》简的编绳契口位置,都是相同的,而且附近还有墨字被磨泐的痕迹——这说明,写作者是先写好竹简内容,再用绳子一片片编连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绳子不小心刮蹭了墨字,留下痕迹。

这个细节特别重要。

咱们可以想一下。你现在是古代的一位书吏,要写一份工作报告。你拿起一把空白散碎竹简,一枚一枚写,中间一不留神写错了一行字,刮掉太麻烦,干脆把这枚错简拿开,再找一枚新的空白简重写。报告写完,你将竹简按次序在地上摆好,用一把削刀依次在简上切出上下契口,用两道蔺草缠在契口上,每一简一结,最后编成一卷竹书。

而另外一位书吏则比较懒惰,他从库房里要了一卷已经编连好的空白竹书,拿笔在上面写。中间一不留神,也写错了一行字。但没关系,他可以从容地把这枚简上下两个绳结解开,抽出去,再换一枚新的空白简进竹册,重新打契口,再编好,继续写。

看出两者的区别了吧?

前者是先写后编,定稿在编连之前,所以竹册的编连一次成型,不会再有改动,

后者是先编后写,写作途中如果出现严重笔误,会抽换新简进来。这一替一换,新简的契口和编绳位置,就未必能和原来的竹册保持统一了——就好像你在嘴里镶了个假牙,怎么也不会如原牙排列那么紧密。

如果是先编后写的场合,就算契口和编绳位置发生偏差,也无法否定两枚简之间的关系——谁知道是不是重编过,这个手段的参考意义就没那么大了。

说到这里,特别要表扬一下秦国。

秦国虽然奉行法家,算是法国,但行事风格却是地地道道的德国范儿,特别严谨。

睡虎地曾经出土过一批秦简,里面包括了大量地方官员的庶务档案以及法律文书,揭示出了一个富有细致、严谨的处女座官僚体系。

其中有一批简,叫做《为吏之道》,一共51枚竹简。顾名思义,是官吏的学习手册。这本书的简面上,分成了上下五栏,对的特别整齐。每一栏的文字上方,还划有一条浅浅的刀痕线。学者们靠这个指示,轻松愉快地完成了排序和释读工作。

​究其原因,是因为秦法严格,官吏们在文书上犯了错,动辄要挨骂或罚款,甚至还可能受髡刑。官吏们为了避免犯错,把竹简上用尺子先打好格式,再往里填字。

《为吏之道》还不算什么。有一份湖北江陵王家台出土的秦简叫《政事之常》,居然用直、斜线在竹书上画成一个方形图表,对角处相交位于中央。正文分成三圈书写,内圈谈政事,中圈写注解,外圈是进一步阐释,简直玩出花来了。

说回正题。

所有的这些拼图手法,是历代学者殚精竭虑的成果,精妙、有效、洞察入微,可是……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它们都存在一个缺陷:提供的线索始终是间接猜测,没办法直接、明确地告诉你竹简的次序。

这就好像我们可以通过香气、摆盘、食材产地和烹饪工艺来猜测一道菜的味道,可到底好不好吃,还是得亲自去尝一口才踏实。学者们一直在探讨,这些竹简身上,到底还有没有隐藏着一个更直接、更显著的简序判断方式?

有趣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发现者更早出现。

1986年,湖北省考古队在荆门包山的一座楚墓找出448枚楚简,内容包括遣册、占卜记录和司法文书。在随后1992年发布的考古报告里,撰写者在讲完楚简概况之后,顺手提了一句“有少量竹简背面有刻刀划出的斜线,或笔划出的墨线,相邻的简可据此相接,有的则互不相关。这两种线,可能是在编联之前做的某种记号。”

当时包山楚墓出土的好东西太多了,无论是撰写者本人还是读者,都没对这个小细节过多留意。在接下来的近三十年里,这句话沉没在各式简牍研究的大海底部,默默无闻。

2010年,北大获赠了一批秦简,一共有763枚。北大如获至宝,立刻组织人手,对这批秦简展开整理工作。当时参与的学生里,有一个人叫孙沛阳,他在整理过程中,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批秦简的背后,有很多刻痕和墨线,而且都是歪歪斜斜的。

这批秦简交过来的时候,是裹在一个大塑料筒里,彼此叠压断裂,保存状况很糟糕。外表满是板结的污泥,简面被氧化成黑色。如果是别人,可能就把这些毫不起眼的刻痕给忽略掉了。

但孙沛阳没有,他查阅了一下,查到二十多年前包山楚墓简里有着同样的特征,撰写者也提出了类似的猜想。从此以后,孙沛阳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想法,并开始着手调查。

到了2011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和《岳麓书院藏秦简(一)》出版,这是简牍学的两本重要资料书,提供了清华简和岳麓书院秦简的竹简高清图,供学术界研读。

更难得是,两本书里不止有竹简正面高清照片,连竹简背面也都专门拍了。

孙沛阳仔细研读了这些照片,发现在它们的背面,居然也有刻痕与墨线的痕迹——这绝非是一个孤立或偶然现象,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规律。

随后孙沛阳在老师的帮助下,调查了其他一大批简牍,最终形成了一篇震惊学界的论文《简册背划线初探》。

忽略掉艰涩的学术推论过程,简单来说,“简背划线”是这样的:

前面说了,竹册是用编绳串成,很容易散乱,一散就得重新往回拼。这件事不光现代学术界头疼,对古人来说,也是个麻烦事。

怎样快捷地把散乱的竹册正确编连呢?

注意这个“快捷”二字。对古人来说,竹书是日用品,有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不可能像现代简牍研究那么慢悠悠地编连、释读,必须得有一个极其直观、简洁的排序指引。

清华简的作者,在竹简背后写了编号,可惜这个做法并没成为主流;岳麓秦简的作者,在简册上划一道横线,可这么做的参考意义有限。

好,横线不行,那斜线呢?

不知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创举,他把竹册翻了个面,在简背拿起刀子或毛笔,斜斜地从左上角划了一条线到右下角。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别小看这一条小小的斜线,它彻底解决了竹简的排序问题。

因为斜率的存在,这条线在每一枚竹简上出现的位置都不同,只有把竹简排列成正确的次序,才能在简背看到这一条完整的斜线。这种标识方式设置简易、辨认简洁、排序清楚,完全符合古人整理竹简的需求。

理论上没什么问题,可还需要验证。

为了确认这个猜想,他用了一个反证法。如果简背呈现斜线,能提供正确的竹册排序,那么如果有一册正确排序的竹册,它的背面一定也存在这么一条完整斜线。

于是孙沛阳找来了《岳麓书简》里的三篇《质日》。

《质日》是一种很特殊的简牍文本,它会列出当年的日期干支,然后在每一个日子下面记事——和日记的性质差不多。它的排序相对容易辨认,因为日期就是天然的页码。

这三篇《质日》的排序,已无疑问。接下来,只要把它翻个面就够了。(其实在实际操作中,孙沛阳还是先纠正了两处误排,才开始验证)

清晰的简背刻线,就这么展现在眼前。

紧接着,孙沛阳又检验了清华简。

清华简本来就有简序编号,次序并无疑议。现在在它们的背面,也出现了同样的刻线。尽管这些简并不完整,但只要通过调整次序和补入废简,就可以还原出刻线的全貌。

就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在一双细心的眼睛注视下缓缓浮现。隐藏着上古秘密的简牍大门,竟被这一根细小的刻线撬开了一条大缝。

孙沛阳再接再厉,又检查了包山楚简、郭店楚简、睡虎地秦简、张家山汉简、银雀山汉简、北大藏汉简等多处收藏,找到了大量此前被人忽略的简背线,要么是用刀刻成的,要么是用墨划出来的。

这说明,简背刻线或墨划线,绝非某个人临时起意而为,而是一种通行的简序标记方式。

这个发现,对研究者的意义太重大了。

中国现存的出土竹简数量庞大。可以想象,有多少此前无法解读和编连的简牍,会因此而拼合复原;有多少难以索解的重要文献,会因此得以重见天日;中国历史和文化上的多少空白,会因此而得以填充补完。

有了这么一个参照物,学者们从此玩简牍拼图游戏,就可以尽情作弊了。

这个发现,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

最关心古文物学术动态的,除了研究者之外,还有一类人,就是造假者。

他们为了伪造文物贩卖高价,会关注学术上的每一次突破,并以惊人的效率弥补缺漏,力求真伪莫辩。

举个例子。原来的青铜器造假,只要注意形制、锈蚀等方面就够了。后来随着技术发展,学者们可以借助显微和透视设备,去观察铸造时留下的范缝、芯痕等痕迹,甚至能看到分子级别的材料构成,这让旧有赝品无处遁形。没想到造假者紧跟潮流,把小件真品青铜器打碎成原料,铸成大型赝品上去,设备就无能为力了。

简牍也是造假重灾区。最常见的手法,是在真正的空白竹简上伪造墨字。书写者对古文字理解透彻,下笔有典,经常连专家都要中招。

所以各个研究机构重金回购的简牍,都会面临真伪的争议。

在孙沛阳之前,从来没人注意过简背刻线与墨线的存在,学术界完全没展开过讨论。

学术界都不知道的事,伪造者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在伪造简牍时,更不会想到要在简背下功夫。

也就是说,如果一枚竹简的背面没有刻线或墨线,它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但如果竹简背后能拼出简背刻线或墨线,则是真品无疑。

这个发现无法杜绝以后造假者的模仿,但它替一大批现存的竹简验明了正身,消除了真伪争议。从此研究者们可以放心地去钻研,这是大贡献、大功德。

孙沛阳的这篇论文发出之后,引发了广泛的兴趣和讨论。很多学者纷纷用这个发现去验证,收获丰硕。

比如在清华简里,有《赤X之集汤之屋》《尹至》《尹 诰》三篇,共有竹简 24 支。它们无论形制、尺寸、笔迹都完全一样,契口和编痕也位置相同,内容都是叙述伊尹与汤的事迹。哪枚竹简属于哪一篇,如何分配排序,一直是个头疼的问题。

现在有了简背刻线,这事就简单了。

从图中就能看出来。三篇文章的简背划了三条斜线,斜率都不同,这应该是撰写者做出的记号。把三条斜线拼完,三篇的正确排序和分界也就一目了然了。

《岳麓秦简》也因此获益匪浅。他们的收藏里有一套《为狱等状四种》,是秦代的案例合集。学者利用这个最新的发现去检验,发现据简背划线编排竹简,以及根据简文内容来编排竹简,这两种方法得出的简序几乎一致。 

​这些陆陆续续的发现,证明“简背划线”在整理古代文献时的威力。一扇扇紧闭的竹简大门,被这一把万能钥匙轻松扭开。

当然,这个发现也并非全无缺陷。

比如在《岳麓秦简》里,就出现过划线连贯但简文不连读,或简文连贯但划线却错开的情况。有一枚编号叫1471号的竹简,甚至背面还发现了上下两条划线。

《清华简》里也有类似的例外。之前提到《傅说之命》篇,上篇的1-5号简背有一条连贯的划线,但6-7号却没有。中篇的1号简和3号简,划线连贯,而2号、4号-7号背面则没有划线。下篇的九枚简则干脆没有划线。

这两篇文献的简序,从简文来读是没有疑问的,划线却不连贯。说明正确的简序和划线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对应关系。

孙沛阳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研究时曾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细节:划线位置,和竹节之间有联系,而且相邻两简之间的划线,总是微微错开,不贴合。

于是他做了一个推论:也许古代工匠是先截一段竹筒,然后绕着竹筒划出一条斜线,然后再劈成数枚竹简。

换言之,工序是1在竹筒上划线;2 制空白简;3 编联;4书写。 

​书写者在空白简上写字时,简序肯定是按照划线的顺序排好。但写文不可能一气呵成,中间肯定免不了错写漏写。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把错简抽走,再拿一枚空白新简替换进来。

一经修改,原有的简背划线便被破坏掉了。

所以像《傅说之命》那种情况,很可能是因为简册经过了多次修改替换,才导致划线不规律。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简序和划线不统一的问题了。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在清华简和岳麓秦简里,同一处竹简既有编号,也有刻线,何必多此一举?

刻线真的是古人为了简序而做的吗?还是别有用处?

而且从技术上来说,在圆柱状物体表面画一圈螺线,展开后还能保持直线,这个加工难度不小,也似乎没有必要。

比如北大简《老子》,如果按照划痕排列,有几根竹简会冒头,上端不平。如果是一个竹筒劈出来的,上端应该都是对齐的。如果是先把竹简制成,铺在地上压住再划线,是不是会更合理一些?

总之,简背划线的诸多细节,目前还存在不少争议。

孙沛阳自己对这个发现,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他在《简册背划线初探》结尾特意强调:“简册背划线可以帮助解决一些竹简编联问题。但是,古人并不一定每次书写都按序取简,也不一定有足够多的竹简来写完一长篇文字。这些不可知的因素,说明简册背划线对于简序编排并无决定性作用。所以,虽然简册背划线有提示简序的作用,但只是辅助作用,不可以孤立运用。只有同时综合考虑竹简上的其他信息,诸如竹简尺寸、文字内容等,与简册背划线形态彼此互证,以简文通读为首要标准,才能正确发挥其作用。”

无论如何,简册背划线的发现,对于简牍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它为研究者提供了一把犀利的新工具,能够进一步揭开中华上古历史的面纱。而学者们在寻找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睿智、洞察力和耐心,也十分令人陶醉——所谓的智识之美,即在于此。

在文章的最后,还是得老生常谈一下。

从很多的简牍考古报告里能看到:如果墓穴未被盗扰过,出土简牍很容易恢复排序。虽然它们的编绳朽烂,但次序还是保持原样。考古人员在提取时,会详细拍照、记录、编号,以供后来者参考。

而在曾经被盗过的墓穴里,简牍往往会被盗墓贼扔得到处都是,简序散乱,这种恢复起来难度极大,里面所保存的重要内容从此消失,再无复原可能。中华文明的其中一小块,从此彻底缺失。

盗墓和考古的区别到底在哪,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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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参考篇目:

简册背划线初探_孙沛阳

20世纪以来出土简牍_含帛书_年代学暨简牍书署制度研究_张冬冬

_书_类文献先秦流传考_程浩

北京大学藏秦简牍概述_朱凤瀚

古书成书研究再反思_以清华简_书_类文献为中心_程浩

关于郭店楚简_六德_诸篇编连的调整_陈伟

郭店简_性自命出_的编连与分合问题_廖名春

简牍帛书格式研究_程鹏万

简牍文书编纂沿革考_赵彦昌

浅析简册制度的特点与应用_郑军

散見漢晉簡牘的蒐集與整理_上_趙寧

上博简_子羔_从政_篇的竹简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_陈剑

岳麓秦简_为狱等状四种_卷册一的_省略_背划线和简背反印字迹复原卷轴原貌_史达

战国简书收卷方式探微_贾连翔

周家台秦墓所出秦始皇三十六_三十七年历谱简的重新编联_程鹏万

_容成氏_的竹简编连及相关问题_兼与黄人二等商榷_王瑜

北大简《老子》辨伪_邢文

关于北大简《老子》的辨伪 与邢文先生商榷_李开

另外特别感谢@大意觉迷 大大的咨询和指导。​


 

一条细线撬开的简牍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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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读历史论文,和看一部惊险推理小说差不多。

研究者们像一群执拗的侦探,在重重迷雾里穿行。眼看山穷水尽,却突从一处不起眼的蛛丝马迹中求得转机。霎那间,所有的困惑烟消云散,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且不说其学术价值如何,单是探查过程本身的曲折与巧妙,就足以让旁观者为之陶醉。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从仇鹿鸣老师那听到一个关于简牍学的学术突破。这个领域略生僻,但这个发现的精妙之处,着实令人拍案叫绝。后来我按图索骥,找来相关资料阅读,越读越发现这其中深藏的趣味。因此我不揣外行,尽量用浅显的方式,把围绕这个学术突破的来龙去脉分享给大家。

要想说清这个故事,得先从孔子的“韦编三绝”讲起。

孔子所处的时代,纸还没发明,承载文字的载体是用木、竹以及少量的绢帛。以木板为书的,叫做“牍”,也叫“方”或者“版”;以竹片为书的,叫做“简”。

这个“简”,指的是单片竹简,最多能写二三十个字。如果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就要分成许多片竹简来写。这么多竹简,必须要装订在一起,才能方便阅读、携带或收藏。古人的做法是:先把这些竹简按照简文排列好次序,拿起最右边的一枚,用两根或三根编绳卡在上下两端和中间,缠绕两圈,打结;再把第二枚竹简紧贴着结绳处,继续缠绕,打结。就这么一枚一枚地系在一起,就像是编一片草帘子。

全部编好以后,以最后一枚简为中轴回卷,层层叠压,最终呈一个圆柱形,称为策,也叫“册”。这个“册”字的形状,正是一根绳子穿过两枚竹简的样子。后世所谓“书卷”,也是从这种折叠方式而来。

卷好之后,还要在第一根简的背面写上篇次,第二根简的背面写上篇名。这样一来,拿起竹卷,这两条简背恰好露在最外面,便于查找。

竹简成书的关键,在于编连。而编连用的绳子质地,很有讲究。王室和大贵族,会用丝线,叫做丝编;士人阶层则用皮绳,叫做韦编;再低端一点的,会用麻、藤、蔺绳等;再低一点的穷苦大众……呃,他们反正不识字,不用为这个发愁。

所以“韦编三绝”的意思,是说孔子读书太勤奋了,反复翻阅,结果连编竹简的皮绳都断了三次。 

​孔老夫子勤奋令人敬佩,可仔细想想,这个善后工作也挺头疼的。可以想象一下,绳子断开以后,整卷竹简就这么“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乱成一团。孔子他老人家,还得猫下腰,不厌其烦地把竹简一片片捡起来,再拼回去。

他老人家典籍读得熟,把一册书拼回去毫无压力。但如果是几千年以后的人,碰到这种情况,可就麻烦了。

要知道,在纸张出现之后,竹简没有马上被弃用,两者并行用了很久。一直到三国时期,竹简还用的很频繁。直到东晋末年,桓玄下令说:“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竹简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中华文明历经先秦两汉魏晋,累积了大量的简牍记录。其中极少部分被转抄到纸张上,得以流传后世,还有一部分则深藏在地下,偶尔会被挖掘出来,重见天日。这些简牍里蕴藏着传闻已久的散轶文献和前所未见的原始档案,是一个无可取代的文化宝库。

可问题是,竹简可以保存很久,但编绳却不会。无论丝线、熟皮还是藤麻,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衰朽成灰,然后竹册就散了。

我们以为简书是这样的。 

​其实大部分简书在出土时是这样的。  

海昏侯墓出土简牍


​当学者们拿到这些宝贵的文献记载时,他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把散碎残缺的竹简拼回正确的顺序。顺序对了,才能显示出正确的文献内容,否则没法做进一步的研究。

这项基础性的工作,就像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拼图游戏。研究者必须充分利用出土简牍的每一点信息,把拼图完成。

最简单的排序法,是按照页码去排列。

比如《清华简》里有几篇简书,简背标有现成的编号。学者们只要叼着牙签把编号排一排,这事就解决了,轻而易举。

(这是清华简里的《筮法》局部,因为使用了表格和图案,拼起来毫无压力)

可惜这样的简书实在太少了,不能指望每个古人都这么体贴。

于是学者们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排序法:根据简文进行拼接。先释读出文字,再根据上下文的意思连贯竹简。

工作原理很简单,但实现起来并不容易。次序和文字其实是互为因果,上古文字又比较暧昧,不同次序解读出的意思,可能截然不同。

比如说,1994年上博从香港抢救回一批战国楚简,统编为《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专家从这套楚简里释读出一大堆价值极高的文献,比如《诗论》,作者可能是孔子或子夏,还有一部现存最早的《周易》、最早的道家散轶文章《恒先》、三十九首战国曲目和一些零散的战国逸诗、逸兵书等。

在这些收藏里,有一篇叫做《讼城氐(容城氏)》,一共53枚竹简,记录了上古帝系二十多位帝王的名字。其中第32号简,上面写的是“以壤于□□□,曰:德速蓑”。(这个编号是指竹简入藏时的档案号,不是序列号)

那三个□□□,非常模糊,无法确定是什么字,甚至无法确定是两个还是三个字。所以这枚简到底该摆在哪里,一直存于争议。

有学者认为,这个32号,应该摆在34号和35号之间,变成这么一段话:“禹于是乎让益, 启于是乎攻益自取 【34】, 入焉以行政。於是於(乎)始爵而行禄,以壤于来,亦迵,曰德速蓑。【32】”

其中□□□的三个字,应该释读为“来,亦迵”。

这个“壤”,读成让,即禅让。大禹按规矩禅让给伯益,但他的儿子启讨伐伯益,自立为王,把禅让制变成了血亲继承制。这里记录的,正是禅让制终结的全过程。叙述者对启的行为颇有微词,这个道德观也符合传世文献里的说法。

可是很快又有人觉得,这么排列有问题,特别是“以壤于来,亦迵,曰德速蓑(衰)”这段话,殆不可解。启都夺权了,怎么还会“让于”这个叫“来”的人?亦迵又是什么意思?最后那句“德速衰”的评语,到底是谁说的?

一位学者仔细研究了32号简上的“□□□”三个字,觉得有点眼熟。他回过头去,在前面的4、5、6号简上面找到这么一段记载:“禽兽朝,鱼鳖献,又吴迵,匡天下之政十有九年而王天下。” 结合上下文,这段话是在描述尧之前的一位贤王。其中“又吴迵”三个字,应该释读为“有虞”,“又吴迵”也即有虞氏一位叫迵的人。

而32号简上的“□□□”三个字,根据他的释读,其实不是“来亦迵”,也不是“吴亦迵”,更不是“吴亦凡”,该是和456号简上写的一样——“又吴迵”。

按照这个猜想,他把32号简排在4号之前,接续后文的大概意思是:这位有虞氏的迵,受了某位先王的禅让,登基为王。禽兽都来朝拜,鱼鳖也在献纳。迵的治世持续了十九年,然后禅让给了尧。尧后来又禅让给了同样出身于有虞氏的舜。

这样一来,在尧舜禹之前,又多了一位叫迵的王。而且在他背后,隐然浮现出一个上古大族有虞氏,先后几任王都是出自该部落。

当然,关于“又吴迵”三个字的释读,还有许多说法。有人认为那三个字应该释读成“有无终”,是楚国神话里的部族名;还有人觉得“又吴迵”的意思是“有无通”,恰好和“禽兽朝”、“鱼鳖献”形成一个排比,是赞颂贤王统治的词。

每一次不同观点,都会让32号简的位置发生一次变动,形成一个全新的故事。

这些说法谁对谁错,众说纷纭。但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靠文意去猜测简序,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

研究人员还需要新的侦察手段来帮忙。

比如说:笔迹。

每个人的笔迹都不同,而一部书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概率比较高。所以通过核对竹简上的书法风格,可以初步判断其归类何在。

在郭店楚墓里,曾经出土过一篇《性自命出》的简书。这是一篇儒家文章,探讨形而上的哲学道理。研究者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前面36枚竹简,是谈论礼乐;从37到67,却开始讨论起性情和处世哲学。

有人提出来,这可能是两篇独立文章,被误凑到一起来。经过仔细观察,他们发现前一半每简是22.9个字,后一半每简24.2个字,字形大小有着微妙不同。再进一步观察,前一半的笔记很潦草,蘸墨比较充足,所以笔画显粗;后半部的笔记用墨少,笔画细而拘谨,一看就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而且学者还发现,有三个字:见、勇、主。在前一半和后一半的写法不太一样。据此判定,这是分别出自两人之手的文章,不宜视为一卷。

可见只要笔迹分析得当,可以提供很有价值的信息。

除了书法之外,还有一个有趣的观察手段:标点符号。

中国古代没有规范的标点符号体系,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标点符号。古人读书,往往会自创一系列符号,以方便书写或阅读。

比如睡虎地秦简里有一封家信,信末写了一个“急”字,下面加了四个点。这就是重文符,每两个点代表重复前一个字,所以这封信结尾写的是:“急急急”——看来这是真着急了。 

​再比如说清华简里有一篇《金縢》,这是楚国贵族教育用的读本,可能老师随教随点,加了很多符号,在末简末字的右侧,加一个带钩的短横,像是一个小墨钉,表结束之意,这就相当于句号了。

这些符号对于竹简的排序,有时候能起到关键作用。上博的《柬(简)大王泊旱》简里的第16简,原来一直不太清楚其位置在哪。后来研究者发现,在16简的末端,有一个小墨钉,和很多楚简上的结束符一样,因此判定它是文章的最后一段。有这个作为锚点,其他工作就能展开了。

​比标点符号还奇妙的,是一种叫做简背反印字迹的线索。

咱们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写完一页纸,翻过一页去压住,因为墨迹未干,就会有字反印到另外一页。

竹简也会碰到同样的事。

如果书写人是个急性子,写完立刻收卷,一枚枚竹简就会叠压层卷在一起,会在相邻竹简的背面留下文字镜像墨迹。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把这些镜像墨迹的竹简一一对应上,那就能复原出竹简在收卷时的正确位置,排序也就迎刃而解了。

岳麓书院藏秦简《状四种》卷册一,就是一个典型的简背反印字迹案例。它在入库时,次序已经完全散乱,但通过这些反印墨迹,研究人员成功地复原了整册。 

这与其说是拼图,玩乐高还差不多。

可惜的是,简背反印字迹这种情况比较少见,没法提供太多普遍意义的帮助。

既然文字给出的参考不够,研究人员们便开始把目光投向竹简文字之外的线索。

这就像是勘察一个凶案现场,凶器和死者固然重要,周围环境的种种蛛丝马迹也不能忽略,它们往往也能提供重要线索,迅速破案。

比如竹简本身。

竹简的长度很有讲究,不同性质的内容,所用简长不同。郑玄特意说过,六经用二尺四寸简,孝经用一尺二寸简,论语用八寸简。不过这是汉代的规矩,在这之前,竹简的长度并不统一,长长短短都有,长如上博《性情论》,有57厘米;短如阜阳双古堆《儒家者言》,只有11厘米。

古人加工精度低,做竹简得依着原材料来,不同批次的竹简,切削的尺寸会有微妙差异。对比竹简的宽窄、长短乃至厚度,至少能判定是不是一套。

还有,工匠在处理竹简时,需要进行烤灼以去除水分,防止虫蛀。这个过程会让水分浮现在竹简表皮,如同出汗。这个现象,刘向说在陈、楚一代被称为“汗青”,吴越则称为“杀青”。后来这两个词都流传下来了,并被赋予了新的意思。

无论杀青还是汗青,烤灼的时间长短会导致竹简的颜色有所差异。从色差这个维度,亦可以粗略判断竹简的来源。

同样的参考物,还有简端。古人在加工竹简时,会修治一下它的端头,有圆端、梯端、平端、尖端等等。看简端属于哪一类,也能粗浅地分析出其归属所在。

甚至连竹节,都能够成为重要的参考。

工匠在制作竹简时,会先截一段竹筒,然后竖劈成数枚竹简。如果竹筒上有竹节的话,那么同一批竹简的竹节位置,应该都相同。

像是清华简里有《程寤》一书,一共有九支简,每支简的简背竹节,都在同一位置,说明这九支是同一分组而编的。

不过这个只能作为旁证,因为它只能够证明竹简是同一批次出品,未必是同一批次编联。

真正强而有力的证据,来自于竹简上的小小缺口。

前面说了,竹简是用编绳横串在一起,一简打一绳结。但这种绳结,只能让竹简左右不散,却没法保证上下窜动。一窜,竹书上下就对不齐,甚至单片脱出。

于是古人想出了一个简单而天才的办法:他们会先在竹简左侧或右侧切一个三角形的小契口,然后用编绳在契口上缠上两圈,再打结。这样一来,编绳被卡在契口里,便不会上下乱动了。

一般来说,编绳会在竹简的头、脚各编一道,如果简特别长,还会中间再编一道,这些编绳都必须保持一条直线,横跨每一枚竹简。所以同一册竹简的契口,也一定会位于同一位置。

历经漫长的时光之后,编绳烂朽,契口却能保留下来。我们把这些竹简搁在一起,观察它们的契口编绳位置,如果能对齐成一条直线,那说明必然出自同一册简书。


​古人切契口,只是为了装订方便。他们可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缺口,成为日后竹简研究重要的参考痕迹。

更重要的是,契口这一特征并不罕见,普遍存在于诸多竹简。所以这个判定方法,应用范围会非常广泛,很多竹简得以复原了本来面目。 

比如前面提到的《容成氏》。它的第35号简,本来是两枚残片,由整理者合为一简。但后来有人发现,35号简的编绳位置,跟其他竹简的对不上,构不成一条线段。如果把两枚简拆开,把35B段放到3号和4号简之间,再把35A放到34和38号简之间,就能拼出一条完整的编绳横线了。

契口的威力,还不止于此。

上博藏有另外一篇楚简《子羔》,一共有14枚简,全部是残简。想恢复它的原貌,近乎是不可能的。可一次偶尔的机会,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发现一枚残简,居然同属《子羔》一篇。学者们就像是找到一枚失落已久的拼图,整个局面豁然开朗。

研究者发现,《子羔》篇的作者是个处女座,书写格式非常整齐。整册书一共用了三道编绳,每一枚竹简的第一道编绳(契口)上方,都不多不少写上八个字。

只有第11号残简是例外。它的第一道编绳契口上方,只有一个“之”字,显然位置不对。

很快学者们就搞清楚了。原来这11号残简,并不是独立的一枚简,它其实是另外一枚残简的一部分。他们将其拼回到另外一枚残简“也观于伊而得”的下方,这样一来,第一道编绳上方,就有了七个字:“也观于伊而得之”,再算上简首残去一字,正好八个字,与全篇格式符合。

同样的逻辑,中文大学那一枚藏简的第一道编绳,位于“乃”字下方,拼回到另外一枚竹简“三年而画于膺生”之下,正好也是八个字。

就这样,简文的真相,就在契口、编绳和文字格式的交错下,徐徐浮出水面。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个契口并非是万灵药。比如说一册竹书十枚简,一共有十个契口位置。无论竹简次序怎么摆放,它们的契口位置始终呈一条直线,我们只能判断它们是不是一册所出,却没办法判定正确的排序信息。

《容城氏》也罢,《子羔》也罢,它们的次序考证,都是多方线索合力证明的结果。事实上,不止契口,前面说的那些侦察手段,很少能够单一奏效。往往需要多管齐下,多方交叉证明,才能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

如清华简里的《傅说之命》,一共分为三篇。竹简长度统一在45厘米,简端同为平端。而且笔迹相同,平均一简字数是28,说明出自同一人之手。《说命》分为上、中、下三篇,根据简上竹节位置,可以分出《说命》上的1-5号简为一组;《说命》中的简1和简3是一组,简2、简4到7是一组;《说命》下则可以简2到7,简8-10分出两组——基本上咱们前面说的手段,全用上了。

特别要指出的是,所有《傅说之命》简的编绳契口位置,都是相同的,而且附近还有墨字被磨泐的痕迹——这说明,写作者是先写好竹简内容,再用绳子一片片编连起来,在这个过程中绳子不小心刮蹭了墨字,留下痕迹。

这个细节特别重要。

咱们可以想一下。你现在是古代的一位书吏,要写一份工作报告。你拿起一把空白散碎竹简,一枚一枚写,中间一不留神写错了一行字,刮掉太麻烦,干脆把这枚错简拿开,再找一枚新的空白简重写。报告写完,你将竹简按次序在地上摆好,用一把削刀依次在简上切出上下契口,用两道蔺草缠在契口上,每一简一结,最后编成一卷竹书。

而另外一位书吏则比较懒惰,他从库房里要了一卷已经编连好的空白竹书,拿笔在上面写。中间一不留神,也写错了一行字。但没关系,他可以从容地把这枚简上下两个绳结解开,抽出去,再换一枚新的空白简进竹册,重新打契口,再编好,继续写。

看出两者的区别了吧?

前者是先写后编,定稿在编连之前,所以竹册的编连一次成型,不会再有改动,

后者是先编后写,写作途中如果出现严重笔误,会抽换新简进来。这一替一换,新简的契口和编绳位置,就未必能和原来的竹册保持统一了——就好像你在嘴里镶了个假牙,怎么也不会如原牙排列那么紧密。

如果是先编后写的场合,就算契口和编绳位置发生偏差,也无法否定两枚简之间的关系——谁知道是不是重编过,这个手段的参考意义就没那么大了。

说到这里,特别要表扬一下秦国。

秦国虽然奉行法家,算是法国,但行事风格却是地地道道的德国范儿,特别严谨。

睡虎地曾经出土过一批秦简,里面包括了大量地方官员的庶务档案以及法律文书,揭示出了一个富有细致、严谨的处女座官僚体系。

其中有一批简,叫做《为吏之道》,一共51枚竹简。顾名思义,是官吏的学习手册。这本书的简面上,分成了上下五栏,对的特别整齐。每一栏的文字上方,还划有一条浅浅的刀痕线。学者们靠这个指示,轻松愉快地完成了排序和释读工作。

​究其原因,是因为秦法严格,官吏们在文书上犯了错,动辄要挨骂或罚款,甚至还可能受髡刑。官吏们为了避免犯错,把竹简上用尺子先打好格式,再往里填字。

《为吏之道》还不算什么。有一份湖北江陵王家台出土的秦简叫《政事之常》,居然用直、斜线在竹书上画成一个方形图表,对角处相交位于中央。正文分成三圈书写,内圈谈政事,中圈写注解,外圈是进一步阐释,简直玩出花来了。

说回正题。

所有的这些拼图手法,是历代学者殚精竭虑的成果,精妙、有效、洞察入微,可是……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

它们都存在一个缺陷:提供的线索始终是间接猜测,没办法直接、明确地告诉你竹简的次序。

这就好像我们可以通过香气、摆盘、食材产地和烹饪工艺来猜测一道菜的味道,可到底好不好吃,还是得亲自去尝一口才踏实。学者们一直在探讨,这些竹简身上,到底还有没有隐藏着一个更直接、更显著的简序判断方式?

有趣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发现者更早出现。

1986年,湖北省考古队在荆门包山的一座楚墓找出448枚楚简,内容包括遣册、占卜记录和司法文书。在随后1992年发布的考古报告里,撰写者在讲完楚简概况之后,顺手提了一句“有少量竹简背面有刻刀划出的斜线,或笔划出的墨线,相邻的简可据此相接,有的则互不相关。这两种线,可能是在编联之前做的某种记号。”

当时包山楚墓出土的好东西太多了,无论是撰写者本人还是读者,都没对这个小细节过多留意。在接下来的近三十年里,这句话沉没在各式简牍研究的大海底部,默默无闻。

2010年,北大获赠了一批秦简,一共有763枚。北大如获至宝,立刻组织人手,对这批秦简展开整理工作。当时参与的学生里,有一个人叫孙沛阳,他在整理过程中,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批秦简的背后,有很多刻痕和墨线,而且都是歪歪斜斜的。

这批秦简交过来的时候,是裹在一个大塑料筒里,彼此叠压断裂,保存状况很糟糕。外表满是板结的污泥,简面被氧化成黑色。如果是别人,可能就把这些毫不起眼的刻痕给忽略掉了。

但孙沛阳没有,他查阅了一下,查到二十多年前包山楚墓简里有着同样的特征,撰写者也提出了类似的猜想。从此以后,孙沛阳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想法,并开始着手调查。

到了2011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和《岳麓书院藏秦简(一)》出版,这是简牍学的两本重要资料书,提供了清华简和岳麓书院秦简的竹简高清图,供学术界研读。

更难得是,两本书里不止有竹简正面高清照片,连竹简背面也都专门拍了。

孙沛阳仔细研读了这些照片,发现在它们的背面,居然也有刻痕与墨线的痕迹——这绝非是一个孤立或偶然现象,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规律。

随后孙沛阳在老师的帮助下,调查了其他一大批简牍,最终形成了一篇震惊学界的论文《简册背划线初探》。

忽略掉艰涩的学术推论过程,简单来说,“简背划线”是这样的:

前面说了,竹册是用编绳串成,很容易散乱,一散就得重新往回拼。这件事不光现代学术界头疼,对古人来说,也是个麻烦事。

怎样快捷地把散乱的竹册正确编连呢?

注意这个“快捷”二字。对古人来说,竹书是日用品,有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不可能像现代简牍研究那么慢悠悠地编连、释读,必须得有一个极其直观、简洁的排序指引。

清华简的作者,在竹简背后写了编号,可惜这个做法并没成为主流;岳麓秦简的作者,在简册上划一道横线,可这么做的参考意义有限。

好,横线不行,那斜线呢?

不知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创举,他把竹册翻了个面,在简背拿起刀子或毛笔,斜斜地从左上角划了一条线到右下角。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别小看这一条小小的斜线,它彻底解决了竹简的排序问题。

因为斜率的存在,这条线在每一枚竹简上出现的位置都不同,只有把竹简排列成正确的次序,才能在简背看到这一条完整的斜线。这种标识方式设置简易、辨认简洁、排序清楚,完全符合古人整理竹简的需求。

理论上没什么问题,可还需要验证。

为了确认这个猜想,他用了一个反证法。如果简背呈现斜线,能提供正确的竹册排序,那么如果有一册正确排序的竹册,它的背面一定也存在这么一条完整斜线。

于是孙沛阳找来了《岳麓书简》里的三篇《质日》。

《质日》是一种很特殊的简牍文本,它会列出当年的日期干支,然后在每一个日子下面记事——和日记的性质差不多。它的排序相对容易辨认,因为日期就是天然的页码。

这三篇《质日》的排序,已无疑问。接下来,只要把它翻个面就够了。(其实在实际操作中,孙沛阳还是先纠正了两处误排,才开始验证)

清晰的简背刻线,就这么展现在眼前。

紧接着,孙沛阳又检验了清华简。

清华简本来就有简序编号,次序并无疑议。现在在它们的背面,也出现了同样的刻线。尽管这些简并不完整,但只要通过调整次序和补入废简,就可以还原出刻线的全貌。

就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在一双细心的眼睛注视下缓缓浮现。隐藏着上古秘密的简牍大门,竟被这一根细小的刻线撬开了一条大缝。

孙沛阳再接再厉,又检查了包山楚简、郭店楚简、睡虎地秦简、张家山汉简、银雀山汉简、北大藏汉简等多处收藏,找到了大量此前被人忽略的简背线,要么是用刀刻成的,要么是用墨划出来的。

这说明,简背刻线或墨划线,绝非某个人临时起意而为,而是一种通行的简序标记方式。

这个发现,对研究者的意义太重大了。

中国现存的出土竹简数量庞大。可以想象,有多少此前无法解读和编连的简牍,会因此而拼合复原;有多少难以索解的重要文献,会因此得以重见天日;中国历史和文化上的多少空白,会因此而得以填充补完。

有了这么一个参照物,学者们从此玩简牍拼图游戏,就可以尽情作弊了。

这个发现,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

最关心古文物学术动态的,除了研究者之外,还有一类人,就是造假者。

他们为了伪造文物贩卖高价,会关注学术上的每一次突破,并以惊人的效率弥补缺漏,力求真伪莫辩。

举个例子。原来的青铜器造假,只要注意形制、锈蚀等方面就够了。后来随着技术发展,学者们可以借助显微和透视设备,去观察铸造时留下的范缝、芯痕等痕迹,甚至能看到分子级别的材料构成,这让旧有赝品无处遁形。没想到造假者紧跟潮流,把小件真品青铜器打碎成原料,铸成大型赝品上去,设备就无能为力了。

简牍也是造假重灾区。最常见的手法,是在真正的空白竹简上伪造墨字。书写者对古文字理解透彻,下笔有典,经常连专家都要中招。

所以各个研究机构重金回购的简牍,都会面临真伪的争议。

在孙沛阳之前,从来没人注意过简背刻线与墨线的存在,学术界完全没展开过讨论。

学术界都不知道的事,伪造者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在伪造简牍时,更不会想到要在简背下功夫。

也就是说,如果一枚竹简的背面没有刻线或墨线,它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但如果竹简背后能拼出简背刻线或墨线,则是真品无疑。

这个发现无法杜绝以后造假者的模仿,但它替一大批现存的竹简验明了正身,消除了真伪争议。从此研究者们可以放心地去钻研,这是大贡献、大功德。

孙沛阳的这篇论文发出之后,引发了广泛的兴趣和讨论。很多学者纷纷用这个发现去验证,收获丰硕。

比如在清华简里,有《赤X之集汤之屋》《尹至》《尹 诰》三篇,共有竹简 24 支。它们无论形制、尺寸、笔迹都完全一样,契口和编痕也位置相同,内容都是叙述伊尹与汤的事迹。哪枚竹简属于哪一篇,如何分配排序,一直是个头疼的问题。

现在有了简背刻线,这事就简单了。

从图中就能看出来。三篇文章的简背划了三条斜线,斜率都不同,这应该是撰写者做出的记号。把三条斜线拼完,三篇的正确排序和分界也就一目了然了。

《岳麓秦简》也因此获益匪浅。他们的收藏里有一套《为狱等状四种》,是秦代的案例合集。学者利用这个最新的发现去检验,发现据简背划线编排竹简,以及根据简文内容来编排竹简,这两种方法得出的简序几乎一致。 

​这些陆陆续续的发现,证明“简背划线”在整理古代文献时的威力。一扇扇紧闭的竹简大门,被这一把万能钥匙轻松扭开。

当然,这个发现也并非全无缺陷。

比如在《岳麓秦简》里,就出现过划线连贯但简文不连读,或简文连贯但划线却错开的情况。有一枚编号叫1471号的竹简,甚至背面还发现了上下两条划线。

《清华简》里也有类似的例外。之前提到《傅说之命》篇,上篇的1-5号简背有一条连贯的划线,但6-7号却没有。中篇的1号简和3号简,划线连贯,而2号、4号-7号背面则没有划线。下篇的九枚简则干脆没有划线。

这两篇文献的简序,从简文来读是没有疑问的,划线却不连贯。说明正确的简序和划线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对应关系。

孙沛阳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研究时曾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细节:划线位置,和竹节之间有联系,而且相邻两简之间的划线,总是微微错开,不贴合。

于是他做了一个推论:也许古代工匠是先截一段竹筒,然后绕着竹筒划出一条斜线,然后再劈成数枚竹简。

换言之,工序是1在竹筒上划线;2 制空白简;3 编联;4书写。 

​书写者在空白简上写字时,简序肯定是按照划线的顺序排好。但写文不可能一气呵成,中间肯定免不了错写漏写。碰到这种情况,他会把错简抽走,再拿一枚空白新简替换进来。

一经修改,原有的简背划线便被破坏掉了。

所以像《傅说之命》那种情况,很可能是因为简册经过了多次修改替换,才导致划线不规律。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简序和划线不统一的问题了。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在清华简和岳麓秦简里,同一处竹简既有编号,也有刻线,何必多此一举?

刻线真的是古人为了简序而做的吗?还是别有用处?

而且从技术上来说,在圆柱状物体表面画一圈螺线,展开后还能保持直线,这个加工难度不小,也似乎没有必要。

比如北大简《老子》,如果按照划痕排列,有几根竹简会冒头,上端不平。如果是一个竹筒劈出来的,上端应该都是对齐的。如果是先把竹简制成,铺在地上压住再划线,是不是会更合理一些?

总之,简背划线的诸多细节,目前还存在不少争议。

孙沛阳自己对这个发现,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他在《简册背划线初探》结尾特意强调:“简册背划线可以帮助解决一些竹简编联问题。但是,古人并不一定每次书写都按序取简,也不一定有足够多的竹简来写完一长篇文字。这些不可知的因素,说明简册背划线对于简序编排并无决定性作用。所以,虽然简册背划线有提示简序的作用,但只是辅助作用,不可以孤立运用。只有同时综合考虑竹简上的其他信息,诸如竹简尺寸、文字内容等,与简册背划线形态彼此互证,以简文通读为首要标准,才能正确发挥其作用。”

无论如何,简册背划线的发现,对于简牍研究是非常重要的。它为研究者提供了一把犀利的新工具,能够进一步揭开中华上古历史的面纱。而学者们在寻找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睿智、洞察力和耐心,也十分令人陶醉——所谓的智识之美,即在于此。

在文章的最后,还是得老生常谈一下。

从很多的简牍考古报告里能看到:如果墓穴未被盗扰过,出土简牍很容易恢复排序。虽然它们的编绳朽烂,但次序还是保持原样。考古人员在提取时,会详细拍照、记录、编号,以供后来者参考。

而在曾经被盗过的墓穴里,简牍往往会被盗墓贼扔得到处都是,简序散乱,这种恢复起来难度极大,里面所保存的重要内容从此消失,再无复原可能。中华文明的其中一小块,从此彻底缺失。

盗墓和考古的区别到底在哪,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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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参考篇目:

简册背划线初探_孙沛阳

20世纪以来出土简牍_含帛书_年代学暨简牍书署制度研究_张冬冬

_书_类文献先秦流传考_程浩

北京大学藏秦简牍概述_朱凤瀚

古书成书研究再反思_以清华简_书_类文献为中心_程浩

关于郭店楚简_六德_诸篇编连的调整_陈伟

郭店简_性自命出_的编连与分合问题_廖名春

简牍帛书格式研究_程鹏万

简牍文书编纂沿革考_赵彦昌

浅析简册制度的特点与应用_郑军

散見漢晉簡牘的蒐集與整理_上_趙寧

上博简_子羔_从政_篇的竹简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_陈剑

岳麓秦简_为狱等状四种_卷册一的_省略_背划线和简背反印字迹复原卷轴原貌_史达

战国简书收卷方式探微_贾连翔

周家台秦墓所出秦始皇三十六_三十七年历谱简的重新编联_程鹏万

_容成氏_的竹简编连及相关问题_兼与黄人二等商榷_王瑜

北大简《老子》辨伪_邢文

关于北大简《老子》的辨伪 与邢文先生商榷_李开

另外特别感谢@大意觉迷 大大的咨询和指导。​


 

薛定谔的出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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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一生最著名的作品是《出师表》,《出师表》分成前后两篇,前篇已成经典,毋庸赘述,关于后篇的真伪却一直有争议。

《后出师表》在《三国志》里并没有记载,《诸葛亮集》里也没提。裴松之注引此篇出自习凿齿《汉晋春秋》,而最原始的出处,则是吴人张俨的《默记》。蜀汉丞相的上表,自家都没收录,却从一个吴人私撰的笔记里流传去,这不能不引起别人的疑问。

关于《后出师表》的真伪细节,历朝历代有许多学者做过辩证,各执一词,对里面几乎逐字逐句做过审视。就我个人感觉,更倾向于是伪作。

因为情绪不对。

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透着满满的负能量,颓丧无奈,似乎自信全无。他在结尾说“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完全一副“我已经尽力了你们爱咋地咋地”的情绪。

二表情绪迥异,像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有人为之辩解,说二表的风格差异,恰好反映出诸葛亮的心理变化——开始时雄心万丈,但中途遭遇了重重困难,国内反对声起,他只能著文辩解,内心充满了苦涩的无奈。

情绪对,但时间不对。

《后出师表》的写作时间是建兴六年,也即公元228年,恰好是诸葛亮在第二次北伐之前所上,与前出师表相差正好一年。

第一次北伐虽然失败,但并非惨败,而是功败垂成。对这次失败,诸葛亮心里懊恼是肯定的,但不至于颓丧成这样。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摩拳擦掌,积蓄力量准备再大干一场。随后的第三、第四次北伐打得都不错。(第二次后文另有分析)

如果是第五次北伐之前诸葛亮上这个表,情绪和史实就能对上了。那时候的蜀汉连年征战,精疲力尽,损兵折将毫无战果,国内也有反对之声。这个阶段的诸葛亮心力交瘁,流露出颓丧情绪并不奇怪。

二伐之前的诸葛亮,北伐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带有这样的情绪。

差一分没上重点线而已,何至于搞得跟连续复读五年似的。

尤其在《后出师表》中还有这么一句:“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

“期年”就是一年,诸葛亮罗列的这份战损名单触目惊心:仅仅一年时间,从赵云以下的高级将领有八人,中层军官有七十多人,整整一支军队的建制没了。

可在这期间,诸葛亮一共只跟曹魏交锋了一次,而且除了马谡惨败街亭之外,并无败战记录,怎么会造成如此之大的损失?更何况赵云死于建兴七年,诸葛亮在建兴六年的《后出师表》里就拿出来说,未免太未卜先知了。

至于诸葛亮所说“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更是一副失败主义的口吻,对自家军队毫无信心。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四次杀出秦岭?

这是我原来的想法。

最近我在整理重走诸葛亮北伐路的游记,关于这件事忽然开了一个脑洞。

要深入辨析《后出师表》,必须得和《后出师表》密切相关的第二次北伐结合在一起来看。吃透了二次北伐,真相就离我们不远了。

《后出师表》的写作时间,是建兴六年十一月。诸葛亮上表之后,随即就发动了第二次北伐,兵出散关,直指陈仓。

这第二次北伐,可以称得上是最离奇的一次北伐。

首先时间上就疑点重重。

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是在建兴六年春,大军兵出祁山,马谡失街亭后,黯然退回汉中。

这一年还没过去呢,怎么诸葛亮又准备开打了?

诸葛亮上《后出师表》是十一月份,蜀汉军团动身怎么也得是十一月下旬或十二月上旬,抵达陈仓差不多要十二月中,恰好是严冬时节。

要知道,蜀汉军团是走的散关故道。那可不是一马平川的大路,而是要穿越秦岭。一路崇山峻岭不说,还得加上天地冻,白雪皑皑。无论对士兵战斗力还是后勤补给,都是极大的考验。

诸葛亮挑这么一个时候出门,吃饱了撑的?

从地理上来说,疑问更多。

陈仓城的位置,在今天的宝鸡。西边是天水,东边是西安,北边是陇山,恰好位于曹魏秦岭防线的最中间。但对诸葛亮来说,陈仓不是宝鸡,而是宝鸡的肋。就算蜀军攻下陈仓,接下来的局面也很困难。向西,天水和陈仓之间水路险峻,不利大军通行,没法以陈仓为基地去威胁陇西。向东,从陈仓到西安有三百多里路,多为平原,留给曹魏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从容布阵。向北,虽然可以封锁陇山和秦岭之间的通道,但关中仍可通过陇关道与陇西联通,封锁毫无意义。

简而言之,打陈仓是北伐战略中最中庸的选择,它距离各个战略要点的距离差不多。单路打陈仓,实施任何一个战略都显得力不从心。

刘邦为什么能从这里打出去?因为他面对的是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个各自为战的敌人,最大的势力项羽还忙着打三齐。诸葛亮要面对的,却是坐拥六州、铁板一块的魏国。他出陈仓,不可能复制刘邦的成功。

从国力上来说,就更可疑了。

蜀汉粮食储备有限,诸葛亮差不多要花上三年,才能攒够一次北伐的物资。第一次北伐已经把蜀汉粮草消耗一空,哪怕有当年秋收的积储,也不足以支撑另外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后来事实证明,诸葛亮这次带的粮食,最多支撑一个月。

一位以稳重著名的主帅,在结束了一次大规模战争后,匆匆带着乏粮孤军在冬天翻越秦岭去攻打一个鸡肋般的要塞——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在,诸葛亮是吃错药了?

有这种决心和胆魄,当初他就打子午谷了。

可谁也没料到,诸葛亮还真吃错了药,冒风顶雪出现在陈仓城下。

不,严格来说,还是有人预料到了。曹真在第一次北伐结束后,就预言说诸葛亮在祁山吃了败仗,肯定得走故道,所以派了郝昭守陈仓城。可他也没料到,诸葛亮会选这么一个滴水成冰的时候来。

当然,我们可以解释说,兵法有云:攻敌所无备。又云:置于死地而后生。邓艾偷渡阴平,李愬夜袭蔡州,都是选择了敌人完全想不到的地形和气候,一举歼敌,他们能干,诸葛亮也能。

奇袭是一个好策略,但必须有与之相配的行动。攻敌不备,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若是打成拖延战,奇袭就成了作死。

而诸葛亮到了陈仓城,行动却十分蹊跷。

他没发动进攻,反而先派了郝昭老乡靳详去说降。郝昭明确表示,没戏。诸葛亮居然派靳详又去劝降了一次,自然又遭拒绝。

这两次来回,等于提醒郝昭做好守备工作。历代奇袭战,向来是到了就干,哪有这么慢慢吞吞的。

不奇袭了,那就正面打吧。

于是郝昭在陈仓城下玩起来塔防。诸葛亮用云梯,他就放火箭;诸葛亮用冲车,他就用石磨;诸葛亮玩井阑,他就修重墙;诸葛亮挖地道,郝昭也挖。整个过程炫丽声势浩大,持续了二十多天,陈仓城屹立不倒。

郝昭是守城的高人,可诸葛亮似乎也不着急。他明知道费曜、张郃的援军纷纷赶来,却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围点打援,也不封锁消息,就卯着陈仓城玩。

更神的是张郃。

曹睿听说诸葛亮又来了,赶紧召唤张郃过来,给了他三万兵马,包括虎贲、武卫两营精锐,赶去救援。出发之前,曹睿忧心忡忡地说:“等将军赶到,陈仓早丢了吧?” 没想到张郃一挥手:“陛下您放心。诸葛亮年初那次北……呃,是入寇啦入寇,已经把几年的粮食储备折腾光了。这次他来,根本没多少粮食。我估计不用等到我抵达,他就撤了。”

结果正如张郃意料的那样,蜀汉在陈仓城下顿兵二十多天,未能前进一步。没等张郃赶到,诸葛亮粮食吃尽,很干脆地撤兵了。当然,他也不算白来,撤退时伏杀了一个不太重要的魏将王双。

远在河南的张郃都知道蜀军粮食不够,诸葛亮自己会不清楚?

这场战争给人的感觉,诸葛亮有点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到底是什么原因,要让诸葛亮这样锱铢必争的人,打这么一场徒费钱粮人命的战争?

答案不在秦岭,而在遥远的江东。

诸葛亮当年向刘备提出隆中对,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规划,就是从荆州、益州两路进兵,方能与北方抗衡。结果关羽丢了荆州,蜀汉断掉一臂,隆中对失去了立论的基础,沦为废纸。

诸葛亮深知,要干掉曹魏这个庞然大物,至少得有两个战略进攻方向。现在蜀汉只剩一条胳膊,那只能找别人再借一个拳头。有这个资本的,只有吴国。吴国虽然跟蜀汉结仇,孙权又不甚靠谱,但诸葛亮别无选择,哪怕这拳头不好用,也比没有强不是?

在写《出师表》之前,诸葛亮就在筹划和孙吴的联合了。不只是政治上的联合,还有军事上的联动。张温在公元224年出使蜀汉时说:“吴国勤任旅力,清澄江浒,原与有道平一宇内,委心协规。” 可见两国从那时起,已达成了军事联动的共识。

最完美的状况是,孙吴在长江流域发起攻势,吸引出曹魏大部分兵力,与此同时蜀汉趁机从汉中进袭长安。两匹狼一起去撕咬一头老虎,即使咬不死,也能让它受重伤。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蜀汉在公元228年春天发起攻击,一鼓而下陇西三郡,形势一片大好。诸葛亮伸着脖子,等着东线传来好消息。可是,长江两岸很安静。

孙吴不是不尽力,单纯只是不太靠谱儿。

按照诸葛亮的构想,孙吴的任务是拖住曹军,胜负不重要,所以只要把主力摆出进攻态势,让曹魏不敢轻撤就够了。

可孙权显然不太甘心当配角。他有自己的私心,希望能多出风头,压过蜀汉。进兵对峙,不容易大胜,不如搞一次诈降,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岂非更好?

于是他挖空心思,想出一条妙计。鄱阳太守周鲂接到一道密令:“被命密求山中旧族名帅为北敌所闻知者,令谲挑魏大司马扬州牧曹休。” 周鲂一挽袖子,说找别人不安全,我自己上吧。

诈降行动进展的很顺利,可这是个细致活儿,得慢慢钓住目标,水磨功夫,急不得。周鲂不停地给曹休写信,刷他的信赖值。这些信光是留存后世的,就有七封。

本来的对峙戏码,被孙权改成了诈降,前期准备工作时间大大地延长了。结果一直到诸葛亮四月败退回汉中,东吴这边都没任何配合。到了五月份,周鲂才刚刚做完了“断发赚曹休”的任务。至于引发石亭大战,更是得到九月份。黄花菜都凉了。

诸葛亮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一口血喷出来。假如石亭之战在二三月份发动,曹魏主力势必会被拖在江淮。哪怕马谡丢了街亭,诸葛亮也有信心和张郃一战。如今拖到九月,那还能有什么效果?权哥您的拖延症也太厉害了。好端端的两线作战,成了先后发功。

从战术角度而言,石亭之战东吴胜得很漂亮。可如果搁在联盟大局来看,根本得不偿失。

当时有个叫硃桓的东吴大将,兴高采烈说要一鼓作气,兵指许、洛,被陆逊给按住了。陆逊是明白人,知道没有西线诸葛亮的配合,根本不可能。

两线打不起配合,就是这么麻烦。

可孙权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毕竟打赢了嘛,面上大有光彩。哎哟,咱们两国当初约定的是两路出击,我们九月份搞了一个石亭之战,现在轮到你们蜀汉了哟。

诸葛亮能说什么?人家不是部下,而是盟友。不能骂不能打,还得有所表示。石亭好歹是一场胜仗,如果蜀汉没有什么配合的动作,以后怎么联动?

可孙权这个时机选择得实在太糟糕。他八月开战,九月收尾,消息传到益州都十月份了。诸葛亮就算有心出击,准备完也十一月份了,秦岭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怎么打?

更何况在之前的战争中,粮草积储消耗一空,根本无法负担大规模军队出动。

诸葛亮面临着两难抉择,他思忖再三,总算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我演一场吧。

既然是一场演出,那么犯不上动真格的,成本越低越好。秦岭五道里,祁山道路途遥远;骆傥、子午二道险峻难走;褒斜道是个好选择,可赵云在第一次北伐撤退时,一把火把栈道烧了,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唯一能走的,只有散关故道。

散关故道从先秦开始,就是交通干道,虽然中途毁弃,但好歹比其他路相对好走,蜀军走一圈不费事。只消在陈仓城前围困几日,等曹魏援军一到,撤退就是。

“随便打一打,东吴也就不好挑眼了。”诸葛亮在穿行冰天雪地的秦岭时,想必是这么盘算的。

换句话说,诸葛亮的第二次北伐攻打陈仓,根本就是一次政治性出兵,一场迫不得已要演给东吴看的秀。但他心里肯定特别委屈,好好一顿午饭,被东吴拖延成晚饭 ,居然还让蜀汉买单,这上哪里说理去?

很多讲三国的书都说诸葛亮是看到石亭大捷,才匆匆二次出兵去捡便宜,实在是本末倒置。

只有把一次北伐和石亭之战视为一个整体,把二次北伐视为后果,才能解释诸葛亮为何在一切条件都不具备的情况下,强行出兵陈仓,然后又匆匆退走的诡异举动。

在出发前诸葛亮给自己在江东的哥哥诸葛瑾写了封信:“有绥阳小谷,虽山崖绝险,溪水纵横,难用行军,昔逻候往来要道通入。今使前军斫治此道,以向陈仓,足以攀连贼势,使不得分兵东行者也。” 翻译过来意思是:我打算走绥阳小谷道,这条路很难走,都是巡逻兵走的路。我之前让人修整过,勉强可以行军,能通向陈仓。我从这里进兵,可以吸引住敌人,阻止他们分兵向东。”

诸葛亮在这封信里,一句“兴复中原”的口号都没提,甚至一句没提破敌夺城之类的决心。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写这封信只是向哥哥诉苦,絮絮叨叨地说我这次出兵有多辛苦多辛苦,为了什么?是“使不得分兵东行者也。” 完全是为了你们东吴着想啊。

可仔细想想,陈仓驻军才多少人,东南战局再危险,也犯不上从陈仓调兵救援——何况那会儿石亭之战早打完了。

诸葛亮知道他哥哥肯定会把这封信给孙权看,所以这句话其实是对孙权说的。

不止是这封信。

开一个脑洞,从二次北伐的动机反推,北伐前写的《后出师表》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目的而被创作出来的。它确实出自诸葛亮的手笔,也确实是上给刘禅的,但它和诸葛亮的家书、以及第二次北伐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刻意展现给东吴的姿态。

我们蜀汉为了北伐曹魏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啊,国内反战的力量有多大啊,我为了组织一次北伐容易么我?为了配合你们,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啊,求求你们以后千万别唧唧歪歪拖我后腿了。

妙就妙在,诸葛亮没有直接写给孙权,而是上书给刘禅的,还有“吴更违盟,关羽毁败”这样批评东吴的句子存在,反而显得真实。然后这封奏表被“不经意”地泄露给东吴使臣,抄去江东。只有这样,才能让孙权相信这是诸葛亮的真情实感。

这事诸葛亮估计跟刘禅以及其他蜀汉大臣提前通过气,所以虽然他上了表,蜀国从上到下都没当回事,知道是丞相的演技,所以连记录都懒得留一份。这种待遇,跟《前出师表》迥然不同。

反而是江东方面,对这份出师表印象深刻。关于《后出师表》,只有两条直接的史料,全部出自东吴。一条是裴松之注引习凿齿注引张俨的《默记》,一条是诸葛恪:“近见家叔父表陈与贼争竞之计,未尝不喟然叹息也。”

一位蜀汉丞相的表章,自己国家不组织学习研讨,居然有且只有东吴念念不忘,这事本身就很值得玩味。

后来张俨还满怀深情地回忆诸葛丞相,诸如“孔明起巴、蜀之地,蹈一州之土,方之大国,其战士人民,盖有九分之一也,而以贡贽大吴,抗对北敌”、“今蜀汉之卒,不少燕军,君臣之接,信於乐毅,加以国家为唇齿之援,东西相应,首尾如蛇,形势重大” 等等,对孔明以一州弱势逆推曹魏的举动,大加赞赏,而且每次说,都不忘捎带一句我“大吴”如何如何,吴汉联盟如何如何。

可见这份为东吴订制的《后出师表》,在东吴士人之间颇有影响。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前后出师表》情绪不同,文风却差不多。你说它是假的吧,确实是诸葛亮写的;你说它是真的吧,又根本不被蜀汉官方承认,一旦东吴士人谈起“你们丞相的后出师表啊,好感人。” 蜀汉官员就露出神秘的笑容,呵呵一声,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后出师表》就像是薛定谔的猫,永远处在这暧昧的状态之下,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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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构历史是一件刺激的事,我写了不少所谓“历史可能性”的小说,去探究很多小人物或者事件背后的另一种可能性。尤其是三国时代,最让人陶醉,它本身有着非常丰富的可能性,也有广阔的解读、演绎空间。

我从小就是个游戏迷,玩了许多三国题材的游戏,甚至可以说是从游戏入门历史的。游戏和文学作品不同,你可以在里面尽情创造属于自己的三国世界,一方面可以满足对历史的想象,另一方面,也能充分体验三国中不同人物的生存之道。

最近参与了《真龙霸业》游戏的测试,它在设计上能充分体现出历史的可能性这个特点,很有意思。虽然三国手游已经满坑满谷,不过这一款还是可以期待一下。

12月13日,《真龙霸业》开放预约,点击:http://3.qq.com/cp/a20171130yuyuem/index.htm 或扫描二维码,一起来品味一下这个不一样的三国世界。














 

马小烦的2016年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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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烦已经三岁多了,智力和表达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只有颜值停留在原地,比起他爹当年的玉树临风还差得很远。人丑就要多读书,所以这一年来我努力地给他买了许多童书,希望能跟上他成长的步伐。

这十本书都是经过马小烦亲自甄选。他作为书评人非常合格,好看就反复翻阅,不好看就弃如敝履,直抒胸臆,从不考虑其他因素。他的选择,有时候也会让我们特别意外。

1《冲冲和蓝色小车厢》


火车迷马小烦的年度最爱。说实在,这本书讲起来很累,页数多,字数多,读一本相当于读三本,特别容易父母绝望。可是马小烦就是很喜欢,一天得讲好几遍。

这是个很典型的美式英雄故事,冲冲是个老式火车头,总被人嘲笑,但在一场暴风雪中,只有他挺身而出,拯救了一辆最新式的流线列车,抱得美人(蓝色小车厢)归。马小烦特别喜欢其中的拯救部分,尤其是冲冲进入雪地拖出流线列车的部分,每次他都特别激动,大概是天生的英雄情结作祟吧。

而我们两个成年人并不激动,觉得这段情节挺中二的。直到今年武汉内涝,我看到这样的新闻。现实被童话无情地打了脸……


2《100层的房子》


就如之前介绍《小猫当当》所说的,日本绘本的特点,就是容量特别大,特别细致,知识和趣味结合的相当好。这本书的节奏感特别好,10层一段,既潜移默化的让孩子掌握了1到100的数字,又介绍了10种动物的习性和特点,这一切,都在主人公攀登神奇的100层房子中实现了。

在马小烦的要求下,陆续又给他买了同一套的《海底100层的房子》和《地下100层的房子》,同样爱不释手。

马小烦的爱用台词:“嘻嘻,让我来吸你的血吧” 。这个中二孩子是真不能要了……

3《杰克王与龙》


这本书讲了三个小孩子在公园里建起假象城堡,被爸爸妈妈叫回家的故事。我对这本书一点也不喜欢,觉得傻乎乎的,没什么好讲。没想到马小烦却听得聚精会神,到后来甚至会背诵全文。

我回过头去审视这个故事,大概能明白它的魅力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国王与骑士的幻想,每个人都曾渴望着勇气与战斗,而最后,每个人也希望有一双牵他回家的手,一个热水澡,和一个柔软的床。

这本书的中译不错,居然还能做到全程押韵,有点像是歌谣。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马小烦能背诵全文的缘故吧?不过这书有个副作用,读完以后,马小烦经常大叫一声:“一条破旧的棉被”、“一把宝剑”,吓得我以为他偷偷登陆了我的游戏呢。

4《独生小孩》


这本书非常棒,素描笔法,全程没有台词,靠画面勾勒出了一个独生小孩外出找妈妈迷路的冒险故事。既纯真,又,还带着淡淡的忧伤。我们俩都是独生子女,对那种自己在家等待的心境特别能够理解。

因为是本相对感情细腻的绘本,又需要类似经历,所以读之前,我们担心糙孩马小烦无法体会。没想到,当讲到小女孩和鹿告别的时候,他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可见无论多糙的汉子,也有一颗感伤的心。

我轻轻拍拍他,这应该是我和他最有共鸣的一本书了吧。

5《彩虹色的花》


《月亮的味道》作者的绘作。鲜明的色彩搭配非常吸引眼球,虽然个人奉献的主题对现在的马小烦有些太大了,但让他多一点分享和帮助他人的意识是不错的。而且这本书的字数少啊,讲起来不费劲。


6《名车标志和识别》


这本书是朋友送的,最初我只是把它当成是一个识图游戏,经常指着一个标志,告诉马小烦车的名字。没想到马小烦记得非常快,很快就把这些名车记得滚瓜烂熟,而且在外出时,可以迅速识别出道路上的每一辆车,喊出它们的名字。

看到这里,你们会觉得,这书不错啊,值得买。

你们错了,千万不要买。

现在每次开车出去,马小烦都会对着我,用谈论玩具的口气说:“爸爸你怎么不去换一辆保时捷呀”,“明天我们去买两辆布加迪威龙好吗?”,唉不想多说了……

7《恐龙快递》

​2016年我觉得国产绘本进步很大,除了《独生小孩》之外,这本《恐龙快递》也是一个亮点。

这本书设计得相当用心,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有独特的设计,从旋转拼图到X光片,从迷宫到图片对比,花样层出不穷。作为一本实体书来说,能实现出这么多的视觉效果,实在是让人很惊喜。马小烦在看的时候,一直沉浸这个诡异奇妙的恐龙世界里,不能自拔。

这本书的设计很有特点,看得出作者很有艺术天分,绝非简单的童书绘手——因为最后一页他或她终于忍不住爆发,把历代著名艺术家全画成了恐龙蛋,若对艺术史和他们的作画风格不了解——比如我这样的——根本猜不出谁是谁……

8《巴巴爸爸》


这部算是古老的作品了,我小时候就在看。我特意下了全套动画,每天放给马小烦看。马小烦也很喜欢这些变化多端的粘土怪,唯独记不住他们那一长串复杂拗口的名字。看完动画,我又给他买了一套图书,这回他可以慢慢去辨认了。

《巴巴爸爸》故事很好听,能激发小孩子对造型的兴趣。自从看了这本,马小烦玩橡皮泥的水平比从前强多了。

9《怪兽大风吹》


其实就是音乐抢椅子这个游戏的怪兽版,让孩子熟悉数学的一些基本概念。我没法分析这本书,因为我没看出哪儿好来,谁让马小烦喜欢呢。

他看完了不过瘾,还要拽着我一起玩,还必须他赢。所以马小烦现在数学水平如何,还很难评价,但抢椅子的水平是突飞猛进,真担心以后上地铁成熊孩子……

10《再过十分钟就睡觉》


孩子税前听的故事绘本很多,经典的也不少,比如《ZZZZZ 一本讲述睡觉的书》、《晚安小熊》、《不睡觉世界冠军》、《南瓜不想睡觉》等等,但对马小烦来说,入眠速度最快的,绝对是这一本。

因为这本书把睡前10分钟分成了十个清晰的阶段,每一分钟做一件事情。根据我的经验,小孩子对结构分段清晰的故事最有兴趣,容易重复,便于记忆。比如三只小猪,大灰狼先后在三座房子前吹气,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感的流程。比如《打火匣》里的三只大狗;比如渔夫与金鱼里先后六天的拜访等等。


在讲《再过十分钟就睡觉》时,等于是给他列了一个倒计时,马小烦会高兴地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数到最后一分钟时,如同被按下一个开关,立刻钻进被子里去。这可比苦口婆心劝他快点睡着省事多了。



 

古董局中局小番外-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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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和平没想到,他与老朋友吴东山教授的生死之隔,只差十个小时。

他此时正站在西安城内的一处五层居民楼前。今天是国庆日,大院内到处张灯结彩。可是在面前的单元门外,却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车里没人。附近站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个个面色凝重,仰头朝楼上望去。透过三楼右侧阳台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隐约可看到屋里人影晃动。楼梯间里有哭声隐隐传来,在这一个静谧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许和平微微皱起眉头,他记得吴教授的家就在三楼,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他把皮包握了紧了些,走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面前,缓声问道:”请问三楼是吴东山教授的家?” 那个学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他是谁。许和平连忙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我是北京来的许和平,来西安出差,已经和吴教授约定要登门拜访。”

也许是工作证起了作用,也许是因为许和平轻声慢语的声音,学生的警惕神色稍微放松了点,可脸上的悲伤情绪却挥之不去。他抹抹眼泪:“吴教授已经去世了。”

这个消息让许和平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学生回答说他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形,听说是昨晚吴教授突然去世。今天早上他儿子过来送早餐才发现,现在医生和民警都在上头。吴教授的几个学生闻讯赶到,都等在楼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许和平有点茫然。他昨天抵达西安之后,刚刚和吴教授通过电话,约好了今天一早过来谈事情,可没想到一夜过去,竟是天人永隔。许和平再度抬起头,有些微微晕眩。他朝三楼窗口望去,厚厚的镜片上似乎多了一层雾气,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许和平和吴东山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初。当时陕西文物局正筹备挖掘乾陵,从各地组织了一批学者做论证。许和平作为中国古建筑史的专家,也再受邀之列,在会上认识了一直在西安搞田野考古的吴东山,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至交。虽然后来挖掘乾陵的计划被中央叫停,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络。

这一次许和平趁着国庆节来到西安,一是带着老婆孩子来逛逛古都,二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三是想拜访一下已经退休的吴东山,当面请教一点事情。没想到刚一抵达,就听到了这样的坏消息。

很快楼道里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个人抬着担架慢慢走下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死者的手从担架旁边垂下,许和平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吴的手,因为他常年在关中一带奔波考察,手像老农一样黝黑粗糙,尤其是虎口的那一块茧子格外醒目。这只手,曾经不止一次捏着精致的青铜器物,在许和平面前轻轻转动,同时会有一个略带着陕南口音的声音娓娓讲述它出土的经历见闻。

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和平肃立在原地,目视着老吴的遗体被抬上救护车。车子没有多做停留,很快疾驰而去。然后警车也走了,封锁一撤,那几个学生这才钻进楼道,许和平也赶紧跟着上去了。

老吴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屋里只有他的独子吴证在忙活着。老吴的夫人去世很早,只有这个儿子在身边照顾。

吴证眼眶通红,显然刚痛哭过一回。看到有人来了,他赶紧擦擦眼泪。老吴的学生跟他早就熟识了,也不多说什么,安慰了几句,便各自散开,帮着收拾老师的遗物遗稿。吴证忽然注意到站在门外的这个瘦瘦高高的知识分子,问他是谁。

许和平掏出工作证,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吴证显然听父亲提过这次会面,便请他进门。老吴家里很朴素,没什么奢侈品,屋子里到处摆的是书。最醒目的是沙发上头挂着一个大相框,上面歪七扭八摆了许多小幅照片,都是老吴在各地考古现场或会议上拍的,上头的他总是露出两排大牙,笑得格外灿烂。

许和平在这些相片里,找到了他们两个在乾陵前的合影。当时有几个农民在乾陵附近无意中挖开一个洞,怀疑是墓门所在,参与研讨会的人赶到现场看了看,可惜没能进去,只是合影留念。

“老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和平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焦灼和悲痛。

吴证叹了口气:“我父亲是独居。昨天有他的一包书寄到,放在单位门卫室。我取了以后给他送到家里,那时候他还在,我跟他聊了几句才走。今天早上我去送早餐,一敲门,没动静,外头窗帘也没拉开,我就掏出钥匙自己开了。一进屋,发现我父亲躺在床上一动没动,我过去一检查,已经……” 他讲到这儿,哽咽地有点说不下。许和平连忙从兜里摸出一条大白手帕,递给他。

吴证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医生赶到检查了一下,初步怀疑我爸是昨晚心脏病突发身亡。”

许和平觉得有点奇怪。老吴的心脏确实有点问题,可怎么突然就严重到要犯病呢?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吴证点头道:“没错,医生说我爸应该是情绪突然发生激烈变化,诱发了心肌梗塞。”

许和平的脸色有点微微变化,身子不由得坐直:“难道,这是一起谋杀?”

吴证摇摇头:“我早上开门的时候,门是反锁的。警察也来检查过了,门窗完好,没有撬动痕迹,他们还询问了大院门卫和邻居,昨晚肯定没人来过。”

许和平垂下头沉思片刻,忽又抬了起来:“那么令尊昨晚在家里做了什么?是否阅读了什么信件或材料?”

有的时候,不必有旁人在场,只消一张纸条一句话,就足以杀人了。

可是吴证很快也否认了这个说法:“我父亲是合衣躺在床上去世的,床边的地上有一本半开的书。他应该是在看书之时心脏病发作。”

“那是一本什么书?”

“我带您去看看吧。”

吴证起身,把许和平带到父亲的卧室。这间卧室不大,一进门,左右就立着四个封天截地的木制书架,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地图,还有许多手写的考古笔记,让空间变得十分狭窄。在两排书架之间的临窗位置,有一张小木床,上头除了凌乱的被褥之外,另外一半也堆满了书本。床头用螺丝拧着一盏台灯,半吊起来,这大概是老吴为了腾出床头柜的宝贵空间来摆书吧。

老吴一生爱书,不光爱藏书,也爱看书。许和平知道,老吴每天睡前,都要读半小时书,睡着了就随手会把书扔到旁边。他环顾四周,看到在枕头旁边,正正当当摆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吴证说:“这就是我爸临死前读的最后一本书。我进屋的时候,书正倒扣过来,掉在床边地板上。警察检查完以后,我随手捡起来,给搁枕头边了。”

许和平在征得同意后,伸出手去,拿起那本书来看。这是一本颇有年头的册子,名字叫《陕西古陵整理报告》。

一九三零年,惩于东陵盗案的恶劣影响,南京国民政府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中央古董保管委员会对全国古迹进行了一次大排查。其中陕西作为重点省份,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做了普查,并形成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并未正式出版,除了送交中央六份、本省政府与教育署各保留一份之外,只印制了大约十册,送至全国各大院校和知名学者。

这份报告,对于陕西省的文物考察具有重要意义。可惜的是,经过多年战乱,这些报告十不存一。许和平记忆力很好,记得几年前吴东山曾经不无炫耀地在信里说,经过多方寻找,他从一个叫姬云浮的人手里淘到一本,视若珍宝——从那时候起,许和平对这个叫姬云浮的神秘人物产生了兴趣。这次来西安,在见完老吴之后,许和平还打算去岐山会会那个人。

眼下居然在死者床边看到这一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不成?

许和平拿起书来,草草翻了一遍。这份报告的印刷质量很粗糙,油墨多有重影之处,切边潦草,纸张脆黄,如果不妥善保存,恐怕留不了几年。

报告内容很枯燥,无非是各种列表和地图,不是专业学者的话,看起来会味如嚼蜡。从专业藏书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没什么价值,大概只有对老吴这样的人来说,才特别珍贵。许和平翻阅了许久,没看出里面有任何能刺激到吴东山的地方。

”这书是哪里来的?”许和平轻声问道。

吴证尴尬地摸了摸脑袋,答不上来,他不怎么读书,所以也对藏书没什么概念。许和平又翻了几页,忽然眼神一闪。,敏锐地发现,在扉页有一行淡淡的铅笔痕迹。许和平把眼镜擦了擦,凑近了仔细分辨,发现上面写着六个字:“志峦同志惠存”,下面一串数字,应该是日期,前两年的事。那个笔迹,正是出自吴东山之手。在书的两侧,还有四处微小的破损,两两相对。

“志峦同志是谁?”

吴证“哦”了一声,走到客厅里去,把那个大相框取下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是他。” 许和平一看,发现是另外一张合影,中年老吴和一个宽厚额头的圆脸男子并肩而立,两人都笑得特别灿烂,背景是西安的老城墙。

许和平又看了一下,发现两人的合影不止一张照片。从老吴年轻时到年老,几乎每一个年龄阶段,都会有一张他和志峦同志的合影,看来两人的关系很密切。

“他叫张志峦,我们一直叫他张叔叔,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从小玩大的。” 吴证解释说。

许和平谨慎地开口问道:“那么张志峦在哪里?他和你父亲最近见过吗?”

吴证摇摇头:“张叔叔原来在西安工作,后来调动去了成都。自从我父亲退休以后,两个人就再没见过了,只是偶尔会有通信。不过最近一年连信也没见到了。”

许和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请容我问一句,你父亲有淘旧书的习惯?” 吴证点头:“没错,他的退休金几乎都花在上头了,跟全国很多书贩子都有联系。他们熟知我父亲的口味,有发现什么好书会直接寄给他——我昨天还替他从收发室拿了一包进来呢。” 

“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也是在这个旧书包裹里的?”

“那就不知道了……” 吴证说到一半,忽然歪着头想了想,迅速把身子蹲下去。他发现那包书就扔在床头柜旁边,外面的牛皮纸只撕开一半,其他几本仍呆在里面。他脑子挺好使,把《陕西古陵整理报告》放回到书堆顶端,四边包装一合,牛皮纸上的折痕严丝合缝。那捆书的绳子,与《陕西古陵整理报告》两侧的四个破损痕迹也对得上。

可见这本书,确实是昨晚送来的旧书之一。

许和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沉声道:“我大概能猜出来,令尊是如何亡故的了。” 吴证眼睛立刻瞪圆,他可没想到这位来客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您……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和平拿起相框,重新挂回到墙上去,这才回身道:“《陕西古陵整理报告》是你父亲最珍视的收藏,既然他会送给张志峦惠存,说明那位张先生也是爱书之人。我猜你父亲应该是忍痛割爱,把这本好不容易淘到的书,送给了即将调去成都的张志峦做纪念。”

他把书的扉页打开,让吴证看那一行淡淡的铅笔字和下面的日期。吴证点点头,说张叔叔确实是在那个时间离开西安的。

“可是,这本书怎么又送回我父亲手里了呢?” 吴证大惑不解。

许和平让他去看那包裹的寄件地址,是来自成都的一家书店。在那个时代,二手书市场虽然规模不大,可藏书圈子仍在运转,一些书贩子与全国的藏书家之间通过国营书店的渠道,仍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吴证还是有点迷惑,许和平扫视了老吴的卧室一圈,眼神带着淡淡的遗憾:“你可知道,一个爱书之人,对自己的藏书是如何看待的?——视若拱璧,除死方离。”

说到这个话题,许和平的声音罕有地拔高了一截,整个人陷入小小的激动中:

“一个爱书之人,会真正爱上他的藏书,熟悉每一本书的封面,记得每一本的装帧,甚至能分辨得出每一本书的油墨味道。他会比像亲近家人一样亲近这些藏书,像地主守护自己的藏宝一样。只有还活着,他绝不会允许这些书离开。”

吴证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啊”了一声。

许和平叹道:“你猜的不错。张志峦同志也是个爱书之人,对毕生老友送的书,必然无比珍视。人在书留,人死书散。它既然出现在旧书店里,说明张同志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家人不知那些书籍的贵重,便随手将他毕生心血全数变卖。而老吴……”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令尊把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割爱给张同志以后,应该也在全国书贩子那挂了号,想再找一本。结果没想到,阴错阳差,成都的书贩子从张同志家人收到这本书,又转寄给令尊——这个并不奇怪,这本书收藏价值不大,除了老吴应该没什么人要——令尊昨晚拿到书,躺在床上翻阅之时,看到了上面留有自己给张同志的签名,知道这一本,就是他送给张同志的。以令尊对张志峦的了解,见到这本书,只意味着一件事:挚友已经去世,收藏尽数流散,一时情绪激动……”

听到这里,吴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之死,居然还隐藏着这么一段伤心事。若不是许和平从签名中看出端倪,恐怕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

“许同志,多亏了你呀,才能搞清楚这些。我回头有时间,会替我父亲去给张叔叔上坟。” 吴证感激地说。

“不客气,节哀顺变。” 许和平轻声说。

吴家新丧,许和平不宜久呆,很快起身告辞。他拎起自己的皮包,跟吴证告辞。下楼以后,许和平忽有所感,停下脚步,回首朝三楼望去,仿佛看见,老吴的最后一丝魂魄,仍依依不舍地站在窗边。

其实许和平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吴东山之死,是震惊挚友去世多些?还是心疼挚友的藏书星流云散多些?

这个已经永无答案,不过也没必要去探究。这个吴证懵懵懂懂的,应该对他父亲的藏书并不热心。适才许和平走出卧室,看到老吴那几个学生埋头收拾着,还彼此交还着略带兴奋的眼神。他知道,当年张志峦的故事又将重演,这些藏书新一轮的轮回,就要开始了。

这样的事情,他在北京见过太多。那些老学者、老专家一过世,就会有许多人聚拢过去,盯住他们多年的收藏。逝者的后辈往往不知其价值,辛苦一世的积攒,几日之内就会散尽,叫人唏嘘不已。天下之事,大率如此,又岂止是藏书。

许和平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这里面搁着本莲角牛皮日记本,关系到一件大事。他本来是打算请吴东山鉴定一下的。现在看来,还是得去拜访姬云浮,才能解开谜团。这一趟至得三天,就让老婆孩子在西安好好玩一下吧……

许和平带着无数思绪回到招待所,恰好儿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大喊着说爸爸我要吃羊肉泡馍。许和平随手把他抱起,爱怜地亲亲他的面颊,莫名地说了一句话:“他日我若不在了,咱们许家的东西,你可不许扔出去啊。”

小孩子听得有些茫然。许和平淡淡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外头那湛蓝的天空。如果有熟悉他的人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那个细声细气、温和文弱的许教授,目光里居然蕴藏着如此坚毅明锐的力量。


 

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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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闹牙病,难受得我痛不欲生。

所以我决定跟大家聊聊古人的牙,分散一下注意力。

牙齿在中国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关于它的典故比比皆是。《诗经》里有一句夸姑娘的形容,叫做“齿如瓠犀”。瓠犀是指瓠瓜的籽,籽形方正洁白,在瓜内排列有序,所以被用来比喻牙齿。可见从那时候开始,大家就认为牙白严整是美好的。

不过这是对一般人而言。其实古人最推崇的一种牙形,叫做“骈齿”——这就是现在所谓的龅牙——说这是圣贤之相。古代那些著名贤者,帝喾“生而骈齿,有圣德”,姬发“武王骈齿,是谓刚强”,孔子“龟脊、辅喉、骈齿”,他们几个都是一排大龅牙。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见得准确。因为南唐后主李煜也是骈齿,而且还有一只眼睛是重瞳。重瞳是说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一个看起来像两个。这是另外一种圣人的特征,仓颉、虞舜、晋文公、项羽都是重瞳。你看,李煜身兼骈齿、重瞳两大圣相,还不是被赵光义打得直哭。

注意看那两颗龅牙

其他还有诸如唇在齿无、唇亡齿寒、枕流漱石等等,都是与牙齿有关的著名典故。嗯……回顾这些哲学或文化上的故事,似乎不能缓解牙痛,所以我决定还是换个话题,聊聊古代的牙齿保健吧。

古人对牙齿保健一向很重视。在敦煌壁画里,有一幅“劳度叉斗圣图”,画的是一个和正尚蹲在地上,左手执水瓶漱口,右手伸出中指,在门牙上揩拭——这是牙刷发明之前的标准刷牙方式。古人还学会了以柳枝蘸盐刷牙,以苦参汤漱口,用齿木当剔牙缝,甚至还开发出一种牙膏。南梁刘峻所著《类苑》中有个方子,叫做《西岳华山峰碑载口齿乌髭歌》,用皂角、荷叶、地黄、升麻、旱莲草、青盐熬成药末,往牙上擦,可以达到“揩齿牢牙”的功效。

劳度叉斗圣图

​嗯,感觉这么说,还是不能缓解疼痛。

算了,据说多分享别人的痛苦,才能让自己感觉好点。所以我决定不聊牙齿了,聊聊牙疼,讲讲历史上那些闹牙疼的倒霉孩子们。

第一个倒霉孩子,是伍子胥。

《太平清话》有一段野史记载,说伍子胥的牙齿特别美,远近闻名。后来伍子胥从楚国出逃时,唯恐这一口大白牙被人认出来,一咬牙,从山上捡了块石头,把自己的牙都敲下来了。这个狠劲儿,连当地山神都震惊了,把那座山改名叫做护牙山,还修了一座伍子胥的庙。要说伍子胥也真够惨的,过文昭关一夜白头不说,一口好牙也给砸了,代价忒大。

我有一个朋友,前年躺在床上举着PAD玩,手一滑,平板掉下来,生生砸掉了一排门牙。她至今都不愿意回忆当时有多疼。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当年伍子胥拿起平板,哦,不,是拿起石头砸牙的时候,难怪连山神都给吓着了,这得多疼啊……

万幸的是,《太平清话》这本书是明代的陈继儒写的,没什么可信度,纪晓岚嘲笑它“徵引舛错,不可枚举。” 可见真实历史上的伍子胥,应该是没受过这种罪。

接下来要说的,可是正史里的记载了。

汉代有一位著名的跋扈将军,叫梁冀,权倾朝野,不可一世。梁冀有个老婆叫孙寿,相貌非常漂亮不说,还特别会摆媚态,本来八分的姿色,能带出十六分的气质来。《后汉书》里给这位汉代林志玲的特点做了一个总结:“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

愁眉、啼妆,是指故意把眉眼画得如同刚哭完一样,让人横生怜爱;堕马髻是故意把发髻歪着梳,好似从马上跌落下来摔歪了似的,和现在女孩子歪带鸭舌帽差不多,尽显俏皮活泼。折腰步是一种步法,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直线,上身摇动,仿佛腰间似乎随时会折断一样——这种走法,现代和模特猫步一样,前凸后翘,曲线摇曳,杀伤力太大了。

孙寿的最后一招,叫做“龋齿笑”。顾名思义,你得了龋齿,牙疼得不要不要,只好捂着腮帮子,时刻半抽着嘴角,吸气,看起来好像是在笑,其实是疼的。孙寿反用其意,故意学牙疼病人这么尴尬勉强的“笑”,其工作原理,和西子捧心是完全一样的,效果自然无比显著。

估计孙寿本人,曾经体验过龋齿之痛,否则不可能把牙疼学得如此惟妙惟肖。你看,只要颜值够高,就连牙疼都能成为诱惑男人的武器。不过奉劝大家要认清自身条件,谨慎试用,不然还有一个成语预备着:东施效颦——别问我是这么知道的。

孙寿还算幸运,总算把牙疼扛了过去,没耽误享福,还能化病痛为武器。可对另外一位倒霉孩子来说,牙疼可就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了。

东晋之初,有一位名臣叫做温峤,跟晋明帝司马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先后参与平定了王敦、苏峻两次叛乱,功勋卓著。在苏峻之乱平息之后,温峤返回武昌。半路走到一个叫牛渚矶的地方,旁人说这水底极深不见底。温峤好奇心爆表,非要看个究竟,遂拿来犀角点燃,往下面探看。

他看到,在深水之下,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族来来往往,还有人穿着红衣坐马车经过。

当天晚上,温峤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 温峤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讳,恐怕要出事。

果然,一到武昌,报应立刻就来了——他的牙开始疼起来。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温峤实在不堪忍受,遂找了个医生,硬把那颗疼牙给拔下来了。

那时候的拔牙技术实在简陋,既无止血,又无消毒,更不会给你吃阿莫西林或甲硝唑,连拿盐水漱口的意识都没有。结果温峤拔完牙以后,造成感染,进而诱发了中风。没过几天,一代名臣溘然去世,成为史有明载最早的一位拔牙医疗事故受害人。

温峤的悲剧,是没碰到一位靠谱的医生。如果他再晚生了两百多年,去北边,就会碰到一位叫徐之才的名医,以及一段影响绵延至今的典故。

徐之才是活跃于北齐的一个宫廷医生,他本是南朝丹阳人,后来被抓到北朝为官。这人从小就是个神童,加上家里是医道世家,学了一手精湛医术。而且他口才极佳,性格诙谐,擅长一边治疗一边给病人做心理疏导,备受北齐历代帝王的青睐。

武成帝高湛在位期间,有一次生了齻牙,每日痛苦不堪,便把所有的医生找来,问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个齻牙,指的是两侧牙槽骨末端最晚长出来的牙。“齻”写出来左边一个齿字,右边一个真字,因此又叫真牙。《素问》里给出的解释,是“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 也就是说,真牙是最后出现的牙。《正字通》则写明了明确的生长时间:“男二十四,女二十一,齻牙生。”

这牙长出来的位置,还有生长时间,是不是听着有点耳熟?

虽然这玩意儿叫做真牙,但除了让牙床肿痛之外,并没什么用处。老高家的基因里,本来就有狂暴成分,这回赶上生齻牙,让高湛情绪变得极其烦躁,几乎快疯了。

一个叫邓文宣的医生比较实在,详细地解释一下齻牙的意思。高湛一听,也不知哪冒出来的怒火,把他拖出去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然后转过头又问徐之才。徐之才脑子转得快,赶紧跪下向高湛道贺。

高湛捂着腮帮子问你道哪门子喜啊?徐之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是智牙,生智牙者,聪明长寿。” 高湛一听,龙颜大悦,大大地赏赐了他一番。

没错,我们现在说的“智齿”,和患者的智慧其实毫无关系,真正的源头,正是徐之才这一个简单粗暴的马屁。

高湛这一颗智齿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史书里没有提及。不过看他后来几年的荒淫无度和纵情酒色,估计徐之才出手把那颗牙给解决了。如果高湛真的一直闹智齿,估计喝凉水都没心情,哪来的心情荒淫酒色啊——这种感受,我太清楚了。

所以说牙疼这事,真是很讨厌。它和低频噪音很相似,说大不大,可总能从最细腻、最细微的地方去产生干扰,让你心神不宁,什么都干不了。古人有身残志坚,可从来没听说过有牙残志坚的。苏秦读书锥刺股,你让他锥一下牙床试试?关云长刮骨疗伤,还能余力下棋,如果华佗是给他做全口刮治,不用麻沸散,你看看关老爷脸是红是白?

不用多做假设,单看历代名人诗文,就能知道牙疼这事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

杜甫有一首诗,叫做《寄赞上人》,是写给好盆友赞公和尚的。这首诗的背景,是杜甫在秦州西枝村想买套山间茅屋,于是和尚陪着他到处转悠看房。可杜甫很挑剔,左看不合适,右看不趁心,最后没买着。后来杜甫听说附近有个叫西谷的地方不错,就给赞公和尚写了这首诗,邀请他再陪自己看房。

在这首诗里,杜甫先说自己“年侵腰脚衰,未便阴崖秋”,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不适合住在背阴的悬崖旁边,然后表示“近闻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颇和暖,石田又足收”,是个向阳的好去处,值得去看看。

那么什么时候去呢?杜甫给了个日子——“当期塞雨干,宿昔齿疾瘳”,等到不下雨路面都干透、我牙疼的老毛病不再发作的时候吧。

原来杜甫一直就在闹牙疼,一疼起来,根本没心思看房。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杜甫并没在秦州置业,而是跑到了成都弄了一个草堂。

杜甫这牙疼,还不算严重,所以他只是在诗里捎带着提了一句,没有多做发挥。而另外一位大诗人白居易的遭遇,可就比他惨多了。

白居易是个乐天现充,可即使这样的人,碰到牙疼都发蔫儿。他有一首诗,叫做《病中赠南邻觅酒》,写的真是情真意切:

头痛牙疼三日卧,妻看煎药婢来扶。

今朝似校抬头语,先问南邻有酒无?

在白乐天的诗里,这首很一般,。但那种绝望的感受,却是从直白的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牙疼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站都站不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找邻居借点酒来,说不定能醉杀牙神经止止痛,最不济也也能让人醉过去,暂且忘却疼痛。

白居易的牙齿毛病,比杜甫严重,所以感受也格外地深切。他后来年纪大了,牙齿脱落,还特意写了一首《齿落辞》。写得实在太好,不得不全文照录,以飨同病:

嗟嗟乎双齿,自吾有之尔

俾尔嚼肉咀蔬,衔杯漱水;

丰吾肤革,滋吾血髓;

从幼逮老,勤亦至矣。

幸有辅车,非无龂齶。

胡然舍我,一旦双落。

齿虽无情,吾岂无情。

老与齿别,齿随涕零。

我老日来,尔去不回。

嗟嗟乎双齿,孰谓而来哉,

孰谓而去哉?齿不能言,请以意宣。

为口中之物,忽乎六十余年。

昔君之壮也,血刚齿坚;

今君之老矣,血衰齿寒。

辅车龂齶,日削月朘。

上参差而下卼臲,曾何足以少安。

嘻,君其听哉:

女长辞姥,臣老辞主。

发衰辞头,叶枯辞树。

物无细大,功成者去。

君何嗟嗟,独不闻诸道经:我身非我有也,

盖天地之委形;君何嗟嗟,又不闻诸佛说:是身如浮云,

须臾变灭。由是而言,君何有焉?所宜委百骸而顺万化,

胡为乎嗟嗟于一牙一齿之间。

吾应曰:吾过矣,尔之言然。

白居易写得好,那是因为有生活。有人比他写得更好,说明那个人的牙病比白居易还严重。这人大家也熟,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韩愈的这一首《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这首诗写得很诙谐,也很苦涩:

我的牙去年掉了一颗,今年又掉了一颗,噼里啪啦掉了六七颗,其他的牙也开始松动,估计也没几年了,刚开始掉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豁牙挺丢人,掉到两三颗的时候,我变得恐慌起来,以为要死了。牙齿松弛,歪倒斜出,连吃饭都麻烦,连漱口都得小心谨慎。

现在我看开啦,习惯啦,算了一下,还剩二十颗,一年掉一枚,还能撑二十年。哎,早掉晚掉都是掉,无所谓啦,就和早死晚死是一个道理。别人说,你一口无齿的样子,会吓到别人。我回答说,庄子有过一个比喻,山木无用,得以活到天年;大雁鸣叫,得以不会被杀,可见有用没用,都是好事。牙掉光了,我就少说两句呗,咬不动硬的,就多吃两口软的呗。今天就把我的心路历程写成诗,拿给老婆孩子让他们去嘲笑吧。

这首诗写得极为朴实,不用任何翻译,相信大家也都看得懂。读着它,如一个完全认命的病人躺在牙医诊疗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白灯,娓娓道来。

可总觉得哪不对劲儿。

我们熟悉的白居易的风格,是平白浅切;韩愈的风格,是奇崛险怪。可从这两首诗来看,两人正好颠倒过来了。

《齿落辞》典故繁复,用字深奥,比如“辅车龂齶,日削月朘,上参差而下卼臲” 这几句, “龂齶”是龈、腭的异写,“朘”是剥削之意,“卼臲”指不安定。三句里面五个生僻字。其中“日削月朘”四个字,还是引自董仲舒,以表达岁月消磨之意。这种用字风格,像极了韩愈《归彭城》那两句: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整首诗的行文,几乎都是一排排奇字里藏着一堆堆典故。写到最后,连佛、道两家的学说都抬出来了,华丽炫目。

而《落齿》的文笔,则质朴到了极点,从头到尾只引用了庄子一句话,其余全是老太太都能听懂的通俗表达,与白居易《病中赠南邻觅酒》风格如出一辙。

如果覆上两部作品的作者名字,大部分人肯定会猜《齿落辞》作者是韩愈,《落齿》作者是白居易。

怎么会有这种事?

答案很简单。白居易写《齿落辞》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才掉了两颗牙,算是很幸运了。因此他感觉还挺好,尚有心情玩玩“老与齿别,齿随涕零”这种文字游戏。

但韩愈写《落齿》时,才四十出头。

一个正值壮年之人,牙齿已掉了十来颗,残存的牙齿也摇摇欲落。啥吃的也没法嚼,说话还漏风,三天两头发炎肿痛,你让他怎么有心情炼字雕句。平实豁达的背后,是一颗伤残苦痛的心。

(其实韩愈的风格,并不只有奇崛险峻。是篇前追汉魏,与提倡古文的精神一脉相承,不过这里就不展开说了。)

顺便插播一句。

大唐的牙病受害者里,除了杜甫、白居易、韩愈几位大家之外,还有一位倒霉孩子,值得单独说说。

这个人名气不如前面几位大,叫宋之问,初唐著名诗人。这个人对律诗贡献良多,比较著名的一首是《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但他干的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发现自己外甥刘希夷写了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惊为天人。宋之问跟刘希夷说这诗我很喜欢,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要不你把版权送给我吧?刘希夷不干,宋之问把脸一翻,把装满沙土的袋子,活活把自己外甥给压死了……

压死了……

压死了……

压死了……

卧槽,为了抢两句诗,连外甥都杀了,至于么!

这么一位才华出众、人品低劣的诗人,在武周一朝时,曾经给武则天献上一首《明河篇》,求个北门学士的头衔。不过武则天根本不予理睬,崔融觉得挺奇怪,问她:“《明河篇》写的挺有才呀,您干嘛不见他?”

武则天回答:“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 口过就是口臭的委婉说法。原来宋之问有严重的牙病,导致口气恶臭,武则天一闻就头疼。消息传出宫去,把宋之文羞愧得不成,“终身渐愤”。虽然他后来混出了头,以五品学士扈从武后朝会游豫,以巧思文华得宠,风光无二,可这个“口过”的耻辱,跟随了他一辈子。

也算是活该吧。

想想刘希夷的惨剧,我甚至觉得宋之问的牙病还嫌不够惨,起码得跟我一样才行。

咱们说回牙疼写诗这事吧。

这件事干得最绝的,不是杜、韩、白这样的唐代大手,而是宋初的一位老好人李昿。

李昿原来是冯道的同僚,后来入仕宋朝,历任太祖太宗两朝。他这个人性格宽和,从不记仇,大家都愿意和他来往。

李昿曾经写过这样一个轻小说似的诗名,念完需要很大的肺活量:《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

加上标点,几乎是一篇小短文:“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

说白了:我牙疼还没停,灸疮又发作,好难受好难受,可是已经答应给别人唱酬写诗,怎么办?自己挖的坑,哪怕忍着呻吟也得填完,哦,对了,还得押上韵,妈的……

全诗写出来,是这样的:

苍翠一丛湘岸色,问僧求得不嫌多。

重移砌畔新栽石,旋斸庭中旧种莎。

诱引吟情终不尽,装添野景更无过。

明年新笋成林后,袅袅长竿拂树柯。

诗写得平平,没什么特别的亮点。关键是,这是李昿在强忍牙疼和灸疮双重折磨下写出来的。这首诗读起来风轻云淡,一派淡然,字里行间,根本看不出作者正在饱受痛苦。

有人也许会说,区区一首诗而已,至于夸成这样么?

可实际上李昿可不止写了这一首。《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同一个标题,他足足写了五首!

这五首的风格,始终保持一致,清新自然,感觉不到半点痛苦之情。比如“等闲无客访闲门,时访闲门只有君。最喜举觞吟绿簊,谁能骑马咏红裙。” 再比如:“啼鸟恋枝长懒去,邻僧为尔数来过。丛边若有东流水,堪看清阴照绿波。” 

这悠悠然的淡定劲儿,哪像是出自一个哭着填坑的牙疼患者手笔。

李昿同学,你可真能忍啊。

说起挖坑填坑这件事,路由器的祖师陆放翁,就比李昿聪明多了。

嘉泰三年,陆游去金华游玩,探访始建于梁武帝的古刹——智者寺。正好赶上方丈仲玘重修寺庙,两人相谈甚欢。临走之前,仲玘提了一个要求,请这位大文豪给智者寺写一个《重修智者寺广福禅寺记》,刻在一块石碑上留念。陆游当即表示:”好!”

他们商量好了分工,陆游撰写文字,然后请他的好朋友姜邦杰负责书写,再送到智者寺,仲玘找工匠刻碑。陆游很快便交了稿。可没想到,姜邦杰还没写完就去世了。陆游叹息之余,只好一挽袖子,说我自己写吧!

然后,他就拖稿了。

陆游给仲玘前后写了八封信,其中第二封是这么写的:

“游顿首。启智者禅师老友。即日春寒,伏惟法候万福。寺记本是老夫自欲书丹,意为不过数日可了。不料忽得齿疾,沉绵岁月,又值改岁,一番应接,遂失初约,留滞净人。昨法云忽过,良以为愧。碑颜不欲更托人,并为写去。前辈此例甚多。碑上切不须添一字。寻常往往添字,坏却。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幸痛察。余惟为佛嘱自爱,不宣。游顿首。正月四日。

法云指的是佛法如云,无所不覆。陆游这里玩了一个双关:“本来呢,这份稿约我几天就能搞定。可是忽然牙疼,又赶上过年招待客人,结果就给耽误了。昨天我看云彩飘过,感应到了佛法,忽然想起来,哎呀,还有稿子没写呢!”

以牙疼当拖稿的理由,真是个很实用的技巧。陆游说得理直气壮,游刃有余,尤其是“法云忽过,良以有愧”八字,实在是太美了,值得记下来,发给每一位编辑:“每当天上有云飘过,那就是我在为欠稿没交而惭愧。” 

当然,陆游那年已经年近八十了,所以拖稿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游拖了一阵子以后,总算把这通碑文和手书寄到了智者寺。智者寺的老方丈也是腹有深算之辈,恭恭敬敬地把陆游撰写的寺记手书刻在一块大石碑上,顺手把这八封信也给刻到碑背面了……

于是,陆游写的稿子,以及他写给编辑的拖稿邮件,就这么流传了下来。这碑至今还在金华,是极罕见的陆游手书真迹。想学拖稿的作者,可以去亲自观摩一下祖师的神技。


另外辛弃疾也填过一首《卜算子 齿落》:“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语近俗俚,算是诗人苦大仇深之外的难得戏谑之作。

跟这些牙口不好的倒霉孩子相比,苏轼就幸福多了。人家每天半夜起床,盘腿面向东南而坐,叩齿三十六下,还用松脂、茯苓调配漱口药粉,定期漱口。所以他一辈子没吃过牙疼的苦头,更没写过什么齿落牙松的感慨,这就是身为吃货的责任感吧!——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因为太爱吃了,虽然牙齿牢固,却得了痔疮。这个话题,等我下次难受时再展开。

并非所有的吃货,都有苏轼这样的觉悟。比如清代有一个叫袁枚的吃货,牙齿就没保养好,出了大问题。

袁枚写过一首诗,标题叫《齿疾半年偶览唐人小说有作》。好家伙,牙齿一病病了半年,可真苦了他。

诗是这么写的:耳中骑马兜元国,齿内排衙活玉窠,老去一身如渡海,五官无处不风波。

后两句好解释,年纪老了以后,整个人就像渡海,满脸大褶子好似波浪翻卷。这是一个充满奇趣的比喻。可是前两句理解起来,就有点难了。

这是用了一个典故,出处是北宋陶谷的《清异录》。

《清异录》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从前盩厔县一个士人,一直患有蛀牙。有一天,他听见自己嘴里忽然传来人马喧腾的声音,忽然就不疼了。到了半夜,忽然又听见喊声:“小都郎回活玉窠也”,然后他听见有动静陆陆续续钻回嘴里,蛀牙又开始疼起来。”  陶谷在后面加了一段评论,说我本来不相信这些,但后来我的一个同年,得了耳病,也是听见里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说“吾辈出游郊外”,然后有车马骡驴声音次第而出,耳朵登时不疼。当晚又听见车马钻回来的动静,耳朵复疼起来。

这个故事特别好玩,颇有动画片《小红脸小蓝脸》的风范。里面有一个称呼最具奇趣,把牙洞称为“活玉窠”,活指活肉,玉喻牙龈色泽,窠是窠臼,即蛀牙洞。这三个字,当真是风雅得紧。

估计袁枚得的牙病,也是蛀牙。他苦闷了半年多,无意中翻到这本《清异录》,一看原来蛀牙洞还有这么清新脱俗的称呼,大起感慨,捂着腮帮子遂成此诗。

可惜这首诗虽然用典恰当,比喻精奇,对于牙疼却写得不透,浮光掠影,浅痛辄止。说明袁枚的牙病疼得还不够厉害,不能接触生活的本质,所以纵然以他的才气,还是描摹不出牙疼的真正苦楚。

说起咏齿诗,尤其是咏牙疼诗,唐代之后,我以为最精彩的,首推明代吴俨的《齿落》。

吴俨是明代正德年间的大臣,曾因拒绝跟刘瑾合作而被夺职。刘瑾倒台以后,他才复官。时人评价吴俨的文才,说他“文局度舂容,诗格亦复娴雅。”

“舂容”出自《礼记》,原意指用力撞钟,后来引申为浑厚舒缓。可见吴俨的诗文风格,格局很大气,行文不急躁,雍容而有雅趣。

吴俨这首《齿落》,很能体现出这个评价:

我年六十一,已落第三齿。

若更活数年,所存知有几。

刚风着唇吻,利与剑戟比。

岂待入腹中,而后疾病起。

譬若建重门,一扉常自启。

外侮窥其间,孰御而能止。

又若筑长堰,隙穴不容蚁。

今已决寻丈,不竭安肯已。

或言死与生,其机不在此。

不见张相国,齿尽乃食乳。

髫龀若编贝,或有短折死。

此虽释吾忧,终焉非至理。

齿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

但愿不肿痛,叫号动邻里。

食物有所妨,肴核宜弃置。

朝夕啖粥糜,其味固自美。

出言有所妨,对客宜少语。

况我之所病,正在伤烦易。

忆我初落时,掩口含羞耻。

只今落已惯,与不落相似。

作诗记岁月,亦漫戏云尔。

这首诗的作法,显然袭自韩愈的《落齿》,但又别出机杼。比如“譬若建重门,一扉常自启。外侮窥其间,孰御而能止。又若筑长堰,隙穴不容蚁。今已决寻丈,不竭安肯已。”  这几句很有趣味,把口腔比为城池和堤坝,一齿落下,如同城门洞开,堤坝崩裂。

“不见张相国,齿尽乃食乳”,这一句,说的是汉初张苍。据说张苍活了一百多岁,靠的是饮用人乳。既然喝奶,自然就不必用牙了,不也活得挺好么?通过这么一层联想,把张苍和主题给联系起来了。

然而让我看得最泪目的,是以下四句:“齿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但愿不肿痛,叫号动邻里。”

这句从文采角度,没什么可赏析的。不过作为一个牙疼病人,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十六字背后那深沉的悲痛。真的,牙齿留不留已经不重要的,随便怎样也好,只要别再肿痛就行了啊,求求你了。

说到譬喻精奇,民国时丰子恺有《口中剿匪记》一文,把拔牙比如剿匪和反贪官污吏,也是奇文一篇: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普通所谓“匪”,是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我的牙齿则不然:它们虽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缉它们,严防它们,反而袒护它们。我天天洗刷它们;我留心保养它们;吃食物的时候我让它们先尝;说话的时候我委屈地迁就它们;我决心不敢冒犯它们。我如此爱护它们,所以我口中这群匪,不是普通所谓“匪”。”

全文这里不必征引,你们自己找来看吧,我再去疼一会儿……


 

​马小烦的大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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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小烦最不喜欢的,就是吃蔬菜

这些绿油油的鬼东西,实在是太难吃了,一放到嘴里,又苦又涩,还不好嚼。马小烦简直不敢相信,这种鬼东西居然和炸鸡块、冰淇淋、爆米花、巧克力、甜麦圈一样,都被称为食物。

妈妈耐心地劝他,说蔬菜有利于健康。马小烦一摆头,响亮地回答:“就不吃!” 爸爸严厉地瞪起眼睛,说不吃蔬菜肚子里会生虫虫。马小烦一拍肚皮,豪爽地回答:“让它在这生!”  爷爷奶奶拿出许多绘本,说你吃一口就给你讲一个故事。马小烦冷笑地回答:“我不吃,但我还是要听故事。” 姥姥姥爷把蔬菜剁碎掺到粥里和面里,马小烦能够准确地识别出这些杂质,张开嘴,大喊一声:“呸!” 全都吐出来。

全家人都拿马小烦没办法,只好随便他。

马小烦这回可高兴了,一个没有蔬菜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哇。他吃了饼干又吃巧克力,吃过红烧肉又吃炸鸡腿,把小肚子撑得滚圆滚圆,躺在床上半天起不来。

如果每天这样该多少啊,马小烦心想。

他的心愿实现了,从此餐桌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蔬菜,可以尽情地吃东西了。这些食物被马小烦在嘴里嚼得碎碎,顺着食道滑到胃里,然后化成能量,让他跑得更带劲儿,哭得更响亮。能量吸收完以后,食物残渣移动到大肠,变成了便便,准备从小屁股排泄出去。

可是,这里出大问题啦。

便便不会自己移动,必须要靠蔬菜们的纤维去拉扯,才能拽到屁股眼。现在马小烦不吃蔬菜了,便便就原地不动,一直呆在肚子里。就好像没有了司机,汽车就一直停在停车场一样。

马小烦很高兴,拉便便也很烦,不拉正好,可以省出时间来玩玩具。

于是他每天呜哇呜哇吃许多东西,再也不去小马桶里上坐着。结果食物越吃越多,肚子里的便便也越攒越多,旧便压着新便,干便裹着湿便,褐便便涂着黄便便,因为它们没有别的地方去呀,就地变成了一块又一块黑乎乎黏糊糊的便便砖。

便便砖垒成了便便墙,便便墙变成了便便城堡,便便城堡摞在一起,成了便便摩天大楼。便便摩天大楼越长越高,很快就把马小烦的肚子撑得鼓鼓,一点空间都没有了。他就像是一枚圆滚滚滚的鸡蛋,走起路来要捧着肚子,嘿哟嘿哟地走,就像是……就像是一枚大大的炸弹!

终于有一天,马小烦在游戏室里玩着汽车,顺便张开大嘴,吞下一大口松软的提拉米苏。提拉米苏落进胃里,残渣又要往大肠里钻,可是大肠里已经满满当当被大便塞满,再也没有任何空隙里。提拉米苏的残渣特别生气,往里拼命顶,一定要进去。

马小烦突然觉得肚子里好疼,他以为自己还没吃饱,又拿起一块披萨,刚放进嘴里,就听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扩张,迅速把原来就很大的肚皮又撑大了一点点,连肚脐眼都凸出来了。

突然,马小烦的肚脐眼“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啪地砸到了天花板上,就好像炸弹打开了开关。

下一个瞬间,肚子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彻底被撑爆啦。便便大楼碎成了便便城堡,便便城堡碎成了便便砖,便便砖碎成了便便条,便便条碎成了许许多多的黑褐色点点,在天空朝四面八方飞去。米黄色的游戏室,一下子就变了颜色,画着小动物的墙纸上多了无数形状不同的黑污渍;天花板上,一撅一撅的便便塔倒挂下来,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马小烦的身上也被炸得到处都是便便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便便烦。他觉得很好玩,在漫过地毯的便便汤里拼命跺脚,哈哈大笑。

爸爸妈妈闻声赶到,看到这一幕,一起尖叫起来。爸爸皱着眉头把便便烦从地上拎起来,开始抖;妈妈哭着打电话去联系人贩子,可是便便烦身上抖起来的便便水渗入手机里,把它给弄坏了。

马小烦高举起双手,得意地对爸爸妈妈喊道:以后我还要做许多大炸弹!

从此再也没有人喜欢他了,就像他不喜欢蔬菜一样。



 

平安夜的温馨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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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这是圣诞节的平安夜。在这又冷又黑的晚上,一个乖巧的创业者,抱着笔记本在街上走着。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充电宝,但是有什么用呢?那个充电宝已经快没电了,一闪一闪的警示灯像天空黯淡的星星。

创业者是开网店卖创意火柴的,可是他太穷了,连网费也交不起。在这平安夜里,网终于断了,他只好抱着笔记本,来到冰冷的街头。

可怜的创业者!他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地向前走。在他身边,每个窗子里都透出灯光来。他打开笔记本,看到每家每户都开着wifi,路上走过的行人,个个都开着热点,因为这是平安夜。

“行行好,请给我一个wifi密码吧!”他喊道,可是没有人理睬他。

创业者的一双手几乎冻僵了,啊,哪怕一个免费的低速wifi,也能让他连上网去,处理网店里的订单。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行色匆匆。长长的无线网络名字列表里,每一条都带着一个残酷而冷漠的小锁图标。他一个密码也没要到,就连咖啡厅的服务员都说请您先买一杯咖啡,密码就印在单子上。

创业者蜷缩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门外,哆哆嗦嗦地打开笔记本。虽然不能上网,但至少可以打开位于本地的PPT。

“唰”,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一份金黄色图标的BP。

PPT打开了,纯白的底色上出现三个严整的浅灰色矩形,加黑的Times New Roman字体标题在渐进。他把小手抚在屏幕上,眼前出现一片蓝海。啊,这是多么广阔的一片蓝海啊,丰腴而安静,是从未有人进入过的处女之地。它的痛点和盈利模式无比清晰,市场容量无比巨大。创业者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无数听众面前,在各种论坛和视频网站慷慨激昂地讲着自己的计划、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情怀。他仿佛听到由衷的鼓掌和欢呼,还有来自自媒体公众号铺天盖地的赞誉——它们还不收取任何费用。

创业者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美妙的画面戛然而止。哎,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笔记本进入节电模式,长久不按屏幕就会变黑。

创业者赶紧重新点亮屏幕,BP又出现了,这一页是对未来三年以及五年的预期收益,雄心勃勃,数字惊人。屏幕似乎变得更亮了,亮光落在远处的办公楼上,那儿忽然变得像薄纱那么透明,他可以一直看到会议室里。会议室桌面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印制精美的投资协议书,上面已经签好了字。那协议书背上插着钢笔,面带微笑,摇摇摆摆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创业者走来。它的模样,从天使变成A,A变成B,B变成C,然后又变成了IPO。这时候,屏幕又灭了,他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写字楼的墙。

创业者又点亮了一次屏幕。这一回,他坐在美丽的圣诞树下,周围簇拥着团队里的所有人。他们在平安夜还在加班,可没人抱怨。是啊,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办公室里有免费拿取的咖啡,还养了一只猫。看呐,CFO挥舞着两张表,盈余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CTO和几个骨干员工宣布自愿放弃期权,只拿工资,渠道和供应商争先恐后地来支持O2O,主力产品流量蹭蹭地上涨,平台转化率都高得吓人……哦,还有那个美丽的前台姑娘,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充满仰慕,双眼如星星般璀璨。

只见圣诞树上的烛光越升越高,最后成了在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细长的红光。

  “有一个什么公司快要倒了。”创业者喃喃地说。

      他又一次点亮了屏幕。这一回,火柴把周围全照亮了。投资者出现在亮光里,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爸爸!”创业者叫起来,“啊!请投我吧!我知道,屏幕一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美妙的蓝海BP、全套的投资协议合同、只爱付出不求回报的团队一样,会不见的!”

  他赶紧摩擦触屏,要把投资人留住。屏幕发出强烈的光,照得跟白昼一样明亮。投资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和善。投资人把创业者的手拉住,搂在怀里。他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成本、没有竞品,不用运营的天国去了。

  第二天清晨,创业者坐在墙角里,嘴上带着微笑。他死了,在平安夜冻死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在他瘦弱的尸体上。他坐在那儿,手里还抱着早已没电的笔记本电脑。

  “他想用笔记本电池给自己暖和一下。”人们说。谁也不知道他曾经看到过多么美丽的东西,他曾经多么幸福,跟着投资人一起走向创业的幸福中去。


 

答赵先生《关于秦始皇帝「书同文字」的新知,兼驳马伯庸《小篆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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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向大家推荐这篇文,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真心推荐。(《关于秦始皇帝「书同文字」的新知,兼驳马伯庸《小篆战争》https://zhuanlan.zhihu.com/p/21802393)

不过对于该文涉及到我的部分,我觉得还是有几句话想说说。

不是驳《驳马伯庸》,我一个业余文史爱好者,这方面跟赵老师、葛老师等专业学者是没得比,也没什么好驳的。这只是几句解释,因为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好,既有诚意,又有十足干货。劳动两位先生专文,不认真回复,未免失礼。

在此之前,我建议大家抽空先把《小篆战争》看完,有一个直观印象,避免人云亦云,才好自行判断。(《小篆战争》https://zhuanlan.zhihu.com/p/19705184)

事情是这样的。

文学创作中有这么一种荒诞手法,它刻意使用不符合逻辑和常识的夸张表现方式,从而达到讽刺或隐喻的效果。它的醉翁之意并不在酒,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文本本身中所描写的故事或人物,而是别有意图。

这是一种充满乐趣的创作体验,但同样也存在风险。它想要通过一个故事或一个场景表达另外一重意义,营造出“间隔”之效果。读者却未必与作者那么有默契。作者一旦处理不好,他们很可能会止步于文本本身,忽略掉背后真正的深意。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高明的作者,会不断在文本里塞入大量违背常识的“错误”作为标志物,造成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离场感,持续不断地去提醒读者:喂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种手法,就好比是我想制造一下轻松气氛,对你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我必须一本正经,但又得让你立刻明白这是玩笑。如果我说:“今晚有人请你吃饭。” 你可能会信以为真。如果我说:“今晚马云请你去中南海吃饭。” 你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马云”和“中南海”是两个夸张的标志物,让你知道接下来只要哈哈一笑就够了,不必去质疑我和马云什么关系、凭什么在中南海请吃饭——因为那根本不是重点。

最著名的例子,自然是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里面充斥着大量不符合史实的描写:比如《理水》里说着英文的飞来车;比如《奔月》里的乌鸦炸酱面;比如《起死》里庄子念出的千字文……这些描写,都在不断提醒读者这个故事的荒诞气质——你看,《非攻》结尾处的募捐救国队,结合作者的时代背景,很容易让读者会心一笑,知道醉翁之意到底在哪里。

如鲁迅先生自己所说:“(《故事新编》)是神话、传说与史实的演义。” ——重点即在演义二字,借神话、传说与史实为舞台,演我之义。

王小波先生的《青铜时代》系列,同样是这一风格的杰作作品。《红拂夜奔》里那座奇妙的长安城,杂糅古今中外,熔炼一处。李卫公那台著名的开根号机,至今仍时时在我梦中。历史和真实在这里,已经被消解成一块舞台的布景。那个长安城里可以发生任何事情、出现任何人、流传来自任何时代的思想。

更为典型的,是在马克吐温的《修表记》里。每一次主角去修表,修表匠就会煞有其事地说出一大堆外行术语,从修鞋到汽船,就是和钟表机械无关。在现实中,再蹩脚的修表匠,也不可能会这么说,马克吐温故意不专业夸张到了一个近乎荒诞的地步,其讽刺性就表现得酣畅淋漓。

还有他的《列车吃人事件》。火车困在暴风雪里,车上的十二位绅士缺少食物,煞有其事地制订了一系列议事规则,每日进行投票决定吃掉谁。在现实中,这种局面必然是个血腥混乱的大屠杀,但在小说里,绅士们却人人遵纪守法,彬彬有礼,以极其专业的心态来讨论如何吃人。读者看到结尾,自然会明白,马克吐温嘲笑的,根本就不是吃人事件。

跟鲁迅、王小波、马克吐温这样的大家,我没得比。扯他们来虎皮,只是想说,我很喜欢这种方式,也一直在努力学习这些前辈,做着这方面的尝试。

在《小篆战争》之前,我写过《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为了不让读者误以为是真实历史,我加入了大量殷商时代绝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比如公共关系学家和鹦鹉。在《小篆战争》之后,我还写过一篇《新海瑞上书》,为了避免读者真以为是明代故事,我干脆让海瑞和他的同僚用上了电脑。(顺便说一句,也有人看完这部作品之后,痛斥我对明代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他说的一点没错,任何考古证据都表明,明代确实没有电脑。)

列举和引用这些不成熟的作品,不是说它们多精妙。我只是想说,用荒诞手法去重新演绎历史题材,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创作风格之一,有脉络可循,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回到《小篆战争》本身。

它并非一部历史小说,而是荒诞小说。前者试图去还原一段历史,后者只是借它说事。我生怕读者把它真的当成历史来看,而忽略掉真正的意图,所以袭用前贤手法,埋藏了一大堆与史实极不相符的梗,以此不断地提醒他们,请疏离“历史”本身。

除去赵老师以及葛亮老师质疑的问题之外,本文还有更多不符合史实的地方:

比如与真实造字法无关的小篆诞生过程:“几何学家则是另外一种做法……他们所要作的,就是把每一个秦篆放大成一个几何图形,然后大刀阔斧地去掉多余的点、线段与角,直到他们认为这个图形已经简单到可以用标准作图工具画出来为止。

比如秦始皇留下的字条:“你办事,我放心。

比如完全出自杜撰的诸国文字风格:“楚地、齐地、燕地、魏地、赵地,韩地,每个地方的字都复杂的象是一坨屎;你看看,齐 国人喜欢在文字边缘加各种花纹,来表达不同敬语的区别;赵国人都是偏执狂,他们希 望每个字都有至少两个以上部首和一个偏旁;韩地更过分,他们甚至通过笔画增减来表 达时态变化。

比如同样完全出于杜撰的秦代爵位制度:“朝廷设置了一系列富有文化气息的爵位 犒赏他们,诸如好学男、识字伯、扫盲侯之类,象卓氏这种大商户,还能被授予文抄公这样的荣衔。少不得又被儒生们和贵族痛骂僭越。 ” 

比如孔鲋那句改编自马丁.尼莫拉牧师的名言:“当秦王要统一六国的时候,我 不是兵家,所以我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王要把货币统一时,我不是商家,所以我没有 站出来说话;当秦王废除分封制、改郡县的时候,我不是贵族,所以没有站出来说话。 现在,当他打算把祖先的文字也改成邪恶的小篆,已经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除此之外,我还曾写过一篇《秦始皇的假期》,在里面,他干脆玩起了一千多年之后才出现的各种电脑游戏。

所以我完全同意赵老师的评价:“(该文)对一些书同文的基本史实进行了过度的艺术加工,以至于演绎出了与真实历史严重脱节甚至是完全相悖的结论”。

因为这篇文其实讲的不是秦始皇,与历史上“小篆”字体无关,更与“书同文” 的真实历史进程相去甚远。我之所以埋下这么多让读者一目了然的“谬误”与“杜撰”,即是在时时提醒着他们这一点。

大概会有人质问:你拉拉杂杂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你犯的错误狡辩吗?是不是以后你犯了任何错,都可以借口说这是荒诞手法,然后把责任一推干净?你是不是死不认错?

答案是:不。

这个,要看作品本身。

我也曾写过很多历史题材小说,里面犯过很多可笑的低级错误。《风起陇西》里我把汉中地貌写成陕北黄土高原,《长安十二时辰》里我好几次让唐人泡茶叶喝,《街亭》里居然还有明代才引入中国的辣椒,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最离谱的一次错误,我为了表现一位生活在现代的老先生学识渊博,让他手持一本写着《李太白全集》五个繁体字的线装书。这段子让我的朋友们嘲笑了我很久。

这些是描摹过去的历史小说,犯了穿越的错误,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只怪我考证不精。专业人士指出之后,我只能乖乖认怂,连滚带爬去修改。

所以两位先生质疑的这些问题,在真实历史层面,我无一条可驳,只能俯首受教;而在文学创作这个层面,如果真有读者把这篇拙文当成真正的历史来看待,那说明我的技巧还远未成熟,还需要继续努力吧……

最后,再次认真推荐本文篇首连接里赵先生的文章。如果我在写之前读到这样的文字,相信在写作时在历史和荒诞之间,能取得更好的平衡。能引出这么深入浅出的介绍,拙文也算写有所值吧。



 

怎样拯救三只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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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拯救三只小猪

马小烦已经听过了许多童话,他尤其喜欢听三只小猪,每天都要反复听。

有一天,我决定考考他,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要去救三只小猪——尤其是要救前两只,该怎么办呢?”

“告诉他们稻草房子和木头房子都不结实,让他们躲进石头房子。”  马小烦回答。

“很好,这是个好主意。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

马小烦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把石头房子挪到第一个位置。这样大灰狼一开始就没办法吹倒,他就走了。”

“也不错,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我为了鼓励他,又提示说,“其他童话里的东西也可以用哦。”

马小烦想了半天:“我可以用灰姑娘的水晶鞋吗?”

“可以,但是你打算怎么用水晶鞋救小猪呢?”

“把水晶鞋扔在房子前面,大灰狼就会捡起鞋来,去寻找脚刚好适合的灰姑娘。”

“大灰狼可不是王子,他会吃掉灰姑娘的哦。”

“爸爸你不是问怎么救三只小猪吗?”

…………好一条移祸江东的毒计。我暗自感叹,拍拍他的脑袋,表示鼓励:“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

“白雪公主里的毒苹果!”

“这是个好道具,你打算怎么用呢?” 我一听就猜到了答案,一定是喂给大灰狼吃,毒死他。虽然手段简单,却是个很正统答案。

但马小烦是这么回答的:“喂给三只小猪吃,他们就死了。大灰狼吃不着,就走了。把三只小猪放进水晶棺材里,然后王子来把它们都吻醒。”

等一下!吻醒那是睡美人的桥段吧?而且王子一点也不会开心的好么……可是看着他单纯的眼神,我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继续问道:“真不错,那么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小红帽吧……”这次他有点迟疑。

“小红帽,这个很好。不过小红帽和奶奶也不可以让大灰狼吃掉。” 我有意增加难度。

“大灰狼看到小红帽,就不吃小猪了,跟着小红帽到了奶奶的家里。他啊呜一口,把奶奶吞到肚子里,然后啊呜又一口,把小红帽吞到肚子里。

“不是说了吗?小红帽和奶奶也不能被吃掉。”

“这时候猎人进来了,他发现大灰狼在床上呼呼大睡,肚子撑得大大的,就找来一把剪刀,剪开肚皮,小红帽和奶奶滚了出来……”

“很好很好,然后呢?”

“然后另外一只大灰狼又来了,啊呜一口把猎人吃掉了。”

“哪里来的大灰狼?”

“刚才被剪开肚子的,是三只小猪里的大灰狼。小红帽的故事里,本来就有一只大灰狼的。”马小烦激动地比划着手,好不容易才表达清楚。

“吃掉猎人又有什么用?三只小猪得到保护了吗?”

“三只小猪里的大灰狼,肚皮被剪开了,死掉了。这只大灰狼,没人告诉他三只小猪在哪里。”

我揉了揉太阳穴:“烦烦,还有什么办法吗?这次任何人都不可以被大灰狼吃掉。”

“我想要雪孩子行吗?”

之前我给马小烦放过《雪孩子》的动画片,可惜他年纪太小,还看不太懂,没觉得多感动。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想起这一部了。

“可以呀,雪孩子很好。它会怎样拯救三只小猪呢?”

“让雪孩子把三只小猪带到小兔子家里去,大灰狼不知道。”

“可是小兔子的家很快就着火了。”

“再让雪孩子把小猪和兔子都抱出来,它自己就化掉了。”

我觉得马小烦长大应该是个数学家,他会把一个新问题简化为一个已经解决过的问题……

“最后一次,你还能想出什么拯救三只小猪的办法吗?”

“巧克力。”

“什么?”

“找一块巧克力,丢在三只小猪家的门前。”

“这算什么拯救?” 我大惑不解。

“大灰狼看见,捡起来吃了,就死了。”

“为什么大灰狼吃了巧克力就会死啊?

“妈妈说的。每次我下楼,她都跟我说,不能拿口袋里的巧克力喂狗狗,狗狗吃巧克力会死。”马小烦严肃地说。

“那么,我们追加一个问……”

“爸爸。”

“哎?”

“我累了。”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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