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antcast
Channel: 异教徒告解室
Viewing all 133 articles
Browse latest View live

拆迁侠是怎样炼成的

$
0
0

中国古代有一位著名的超级英雄,绰号叫做拆迁侠。她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运用声音的共振原理,轻而易举地毁掉任何一座建筑物,就连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长城,都未能幸免于难。

这位超级女英雄人人都听过,她,叫做孟姜女。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家喻户晓。不过这位神奇女侠的超能力,可不是一天炼成的,孟姜女的故事从春秋时代开始,经历了诸多曲折,绵延千年演化,才变成我们耳熟能详的样子。这一个古代著名IP的前世今生,可以说是一段绝妙的故事进化史。

《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齐国有一位大将叫杞梁,在讨伐莒国时战死。齐庄公在回师途中,遇见杞梁的妻子,要下车吊祭。结果杞梁的妻子拒绝了,她说有先人留下的屋舍在,却于荒郊野外吊祭,不合礼法。

春秋时代对周礼极为重视,所以这时候的女主,还是一个谨守礼法的性子。而等到了战国时代,礼崩乐废,这个故事悄然发生了一些改变。

《礼记 檀弓》记载曾子之言:“杞梁死,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杞梁之妻因为丈夫身亡而哀恸大哭,不再是那个谨守礼法的性子。孟姜女最显著的特点——哭,在这时悄悄地钻进了故事里去。

这个故事一沉就沉到了西汉末年,才再一次浮出水面。著名的书籍伪造家刘向,写了两本书:《说苑》和《列女传》。在这两部书里,他讲了同样一个故事:杞梁战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弛。”  

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的拆迁侠终于第一次获得了超能力:弄塌建筑。

这个细节的加入,并非是刘向自己胡乱编造,它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密切相关。在董仲舒的倡导下,西汉人很相信天人感应。地上的人做错了事做对了事,会有天象和自然异象相对应。皇上做错了事,会地震,皇上做对了事,会出现祥瑞。所以杞梁之妻哭夫而导致城崩,也不算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从此以后,拆迁这个元素,正式被注入这个故事里,成为新的内核。很快到了唐代,拆迁女侠的能力,再一次得到了升级。

唐代《同异记》里记载:“燕国人记良躲避秦始皇修筑长城的劳役,逃到孟家花园,看到孟家小姐仲姿在洗澡。孟仲姿说你看见我身体了,必须得娶我,于是两人成婚。然后记良又被抓回去修长城,活活累死。孟仲姿寻夫到了长城脚下,哭崩了城墙,看到里面尸骨累累,滴血在骨上,这才认出记良遗体。”

“记良”即是“杞梁”,而女主角在这里也多了一个名字,叫做孟仲姿。

这故事虽然始见于唐代,但它身上有南北朝一路流传下来的社会痕迹。比如滴血认骨这种仪式,是六朝时才开始盛行;而长城一直到了隋唐这种强调武功的大一统时代,才变成了表达戍边、远离、闺怨等强烈情感于一身的文化符号。

六朝隋唐的社会风俗和民众需求,让这一则故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敦煌卷子里,记载有一首短歌:“孟姜女,犯梁妻,一去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 ”

这首短歌在拆迁侠的进化史中很重要。第一,它明确了孟姜女的名字,从此拆迁侠有名有姓了!

第二,短歌里加入了千里送寒衣这么一个桥段——至此孟姜女故事里的三大元素“送衣”、“哭城”、“认骨”终于得以齐备。对此唐末诗人贯休做过一个总结:“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 

由此可见,孟姜女故事到了唐末,终于进化到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地步。故事里的几个基本元素,全都齐备了。

不过,先别急。

孟姜女的地位算是稳定了,可她老公却还没有。

大家注意到没有,之前那个敦煌短歌里,写的是“犯梁妻”。这个不是我写错的,是当初原文就是那么写的的。抄写者可能是把“杞梁”或者“记梁”看错了,眼前一花,错写成了“犯”字。

周蝉所著《北辕录》记载说,他路过雍丘县的一个小村子村子叫孟庄,里面有个范郎庙,里面坐着孟姜女。这个范字,八成是传抄的人看到敦煌曲子里孟姜女老公姓犯,可根本没这个姓啊,于是想当然地大笔一挥,改成了范字。

可怜杞梁一代大将,先形错成“记梁”,再音错成“犯梁”,最终错上加错,成了范郎,因为口音的缘故,有的地方还叫成了万郎。于是就有范杞梁、万喜良、范喜良,范三郎等等奇怪的各路名字……

关于这位范(万)喜良先生的故事,可比他的老婆惨多了。在所有的传说里,他都是被埋在长城下等死的命。而且在苏杭附近的民间传说里,还有过这么一种说法:秦始皇要修长城,一算,要死一万人才行。秦始皇有点心疼,这时蒙恬进言,说我知道一个叫万喜良的,姓万,一条命顶一万条。秦始皇一拍大腿,就死他吧。于是无辜的万先生就被抓去埋了长城,替那一万民夫死了……

顾颉刚在做民俗调查时,说清末民初那会儿,上海有一次修马路,无意中挖开一段老城墙,里面赫然藏着一口棺材,棺材里有一尊石人,上面刻着字:万喜良。据说这是当地风俗,修城墙埋这么一位,可以替死挡灾。这些老百姓也不想想,万一真把孟姜女招来,城墙还要不要啦?

类似这样不靠谱民间传说很多。尤其是到了明清两代,关于孟姜女的各地传说和戏文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其时民间文化得到了极大丰富,各路宗教信仰交错而来,于是孟姜女故事变化出的版本,也越发丰富多彩。

南北就流传有几十个版本,个个脑洞都是大开。有的说秦始皇是轮转古佛投胎,要修长城,范喜良主动请缨,却得罪蒙恬被杀。等到孟姜女哭倒长城,龙王圣母过来打圆场,发现这两位原来是寒暑两位菩萨转世,于是秦始皇和孟、范两位尽弃前嫌,共登天庭去参加蟠桃会去也。

还有一个更奇葩的版本。前面的故事都差不多,结局是秦始皇看中孟姜女美色,孟姜女提出条件,要他封范喜良为东海龙王。棺不入土,推入大海。秦始皇答应以后,孟姜女抱着棺材沉入海中,再不回头。这时来了一位道人,献上赶石鞭,炼海丹和舀海勺,可以赶山入海,舀尽海水。海里的龙王一见,吓得够呛,找了个龙女变成孟姜女模样,浮出海面,秦始皇这才停手。这位假孟姜女后来给秦始皇生了个儿子,却不得喜爱,丢到了深山老林里,被老虎养大,长大以后改了个名字,叫项羽……

类似的结局,有太多太多。反正从孟姜女被秦始皇看中之后,就演化出许多分支剧情:投水而死,投火而死,坐秋千落海而死,化为鲤鱼、被千刀万剐皮肉化为银鱼,化为飞鸟,去阴曹地府告状,等等等等。各路神仙,也纷纷下凡助阵,就连男女主角的身世,也有十来种说法。从金童玉女到芒童仙姬,什么都有。

你说这人民群众的脑洞,得大成什么样啊。

从杞梁妻到孟姜女,从哭迎柩到哭长城,故事在春秋、战国、秦汉、唐宋、明清等不同时代,都有不同的呈现方式和细节。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简到繁的漫长演化过程,故事在历朝历代广为流传时,会随着社会环境变化而不断改变——正所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其实我一直觉得,文化并不是只能以严谨的姿态进行传承,像孟姜女这样的故事,在民间野蛮生长,不断有各种奇葩有趣的脑洞加入,才会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如果不是认真翻阅了史书,谁也想不到原本的故事为以如此面目全非的形象出现,不独孟姜女,很多传统文化都是如此。我们认为它高冷而难以亲近,但事实上,我们所见到的文化,大抵都添加了传承者的审美品位,以及当下社会的流行元素。故事之所以流行,文化之所以留存,正是因为它并不默守陈规,而是持续不断地注入新的内容和创意。

像最近Next Idea 腾讯创新大赛和故宫合作出品的那些作品,我觉得和民间千年来对孟姜女故事不断加工再创作有异曲同工之妙。(注意,这仨可是动图哟)



就像孟姜女这个故事的传承,靠的是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不断为它注入新的脑洞,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活化,需要的也是用当代年轻人自己的创意,来引发年轻一代的共鸣。因此,在看到即将600岁的故宫选择借助互联网,连接起年轻人的创意时,我感到非常欣喜和期待。希望通过这次合作,故宫和腾讯能够探索出全新的传统文化传承路径,让故宫这个超级IP释放出应有的能量。


 

记一件育儿小事

$
0
0

今天我带着马小烦去京郊的园林博物馆去玩,发生了一件小事,值得跟大家分享一下。

首先推荐一下园林博物馆(强调一下:不是园博园,是园林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很有意思,里面集中了大量各地园林的仿真景,还有一个超大的圆明园沙盘。对大人来说,能一次把中国园林观摩个遍;对孩子来说,也有足够宽阔的空间奔跑、攀爬和吵闹,家长们可以稍微放松一点,甚至馆内还有一个少儿专用的体验区。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这些都是在室内,有空调。


博物馆除了里面的一大堆园林展厅之外,在后面还有一座小山,山不算陡峭,步道刻意做成崎岖盘折的样子,用高高低低的石阶和木条组成,中间还搭出一个落差不小的石制洞穴。


这条路对大人来说,没什么难度,对孩子来说,可不是个太平地方。一脚踏空,很可能会连续跌下去三四阶,然后头撞带树上或石头上。尤其是接近洞穴的地方,怪石嶙峋,路面跌宕起伏,小孩子自己走,恐怕连从哪里下脚都不知道。


很自然,从这一段下山时,我们如临大敌。他妈妈紧紧抓着马小烦的手,我走在前面,万一跌下来,还能有个肉垫。


马小烦对此很不耐烦,他天生有一颗冒险的心,看到这种路线十分兴奋,对父母的保护不屑一顾。


“我可以自己走。” 他说。


我们根本没听,反而把他抓得更紧。


“我不会摔跤的。” 他试着走了几步,又说。


“乖,听话。” 他妈妈说。


“你们放开我!”


“别惹事!你忘了上次怎么摔伤了?”我虎起脸来,训了他一句。就在三天前,他骑滑板车摔倒,眼眶一圈严重挫伤,看起来好似一头熊猫。


他安静了一阵。当接近那个洞口时,马小烦忽然拽住我的袖子,用恳求的语气说:“爸爸,你相信我,我不会摔跤的。”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用过“你相信我”这个词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我对他的口气有点惊讶,停下脚步,问他:“你怎么知道不会摔跤?”


“因为刚才我试过了,不会摔的。”


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格外严肃,不是要冰淇淋那种耍赖的嘴脸,也不是午觉刚醒时蛮横的起床气,那是一种渴望得到认同的神情。


我犹豫了一下,跟他妈妈商量了一下,她也同意了,尽管不太情愿。


他妈妈向后站开两步,我则朝前三步,转过身来,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反应的距离,但又不会让马小烦觉得拘束。


马小烦可以自由行动了,他眼睛闪着亮光,一步步朝下走去。身子摇摇欲坠,有好几次差点被石块绊倒,但都及时调整姿势,勉强回复平衡。实在走不过去的地方,他索性蹲下身子,蹭着屁股往下滑。但是他走得始终很自信,没有出现畏缩和惊惧,连一次爸爸妈妈都没叫过。


经过将近十分钟的跋涉,马小烦终于穿过那个洞穴,走到了平地。他兴奋得不得了,高举着双手说:看!我没摔跤!


看他那高兴劲儿,简直比连看了十部动画片还开心。这大概是马小烦第一次独立作出判断,并向父母证明这个判断没错。


之前我看过相关的理论书,父母给予孩子的,除了保护和关怀,还应该有信任,但今天才第一次有了实践体会。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在逐渐建立对这个世界的判断方式,这同时也是自信心的建立过程。而自信心的一个重要来源,则是来自于父母的信任。


这种信任不是简单的关怀或保护,而是去积极鼓励孩子自行做出判断,并认同这种判断。说着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我曾经禁止过他接近院子里的大金毛,曾经不允许他独立穿过小区内的行车道,曾经怕他弄坏BB8玩具而亲自遥控,让他在旁边围观。


现在回过头想,这些不经意的举动很可能对马小烦都是一次又一次打击,让他怀疑自己的能力。如果爹妈轻易否定或过渡保护,打断了这种进化过程,可能会让孩子变得畏手畏脚。


所以当孩子提出类似要求时,不妨放开手脚,鼓励他们去尝试一下。一次成功,就有可能埋下一枚小小的自信种子,在未来可能会成长为他们身上最宝贵的品质。


顺便说一句。


下午我们从园林博物馆回家。一到家,自信的马小烦开始到处乱爬,从沙发背的顶端跳到餐桌上,又从餐桌跳到书柜旁,再攀着书柜边缘来到阳台拉门。每次他的眼中都闪动着“我是泰山”、“我永远不会摔下去”的谜之自信。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给这些熊孩子机会!有机会就得把他们直接摁住!



 

特约书评:《最后一个使徒》

$
0
0

卷土当年的两部作品:《王牌进化》、《最终进化》是无限流里我相当欣赏的系列。他的书里不止有飞扬的想象力,而且还很严谨与精密。尤其是对角色能力的运用与对战过程,读起画面感十足,非常过瘾。这种过瘾,来自于他构建起一个世界的规则体系,然后又巧妙合理地利用规则寻求突破,看他的小说,就像是看一个高手玩游戏的直播一样。我一直在想,如果卷土完全没束缚地构建一个新世界出来,该是什么样子?

这次有幸先读到卷土的新作,感觉不错。这是一部dnf官方游戏小说,游戏小说很不好写,对一般作者来说,很难控制游戏还原和文学作品之间的分寸。太偏向游戏,文字和情节会显得僵硬,太注重文学性,又让玩家产生不了共鸣。不过这个问题,对卷土来说不是障碍,甚至可以说是优势所在。《王牌》和《最终》证明他能游刃有余地在数值体系和人物命运之间把握平衡。从目前的开头来看,卷土没有甫开新篇的生涩,几乎立刻进入状态。

对作者来说,这类小说有一个难点:如何尽快把世界观和规则展现在读者面前,但又不致沦为纯设定集,干扰到情节推进。

我从前读过类似作品,就因为开头连续数页都在喋喋不休,这个规则,那个种族历史,不耐烦而放弃。卷土显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解决得很好。开篇一连串展现游戏世界观的提示,巧妙地变成了悬疑感的钩饵,主角穿到异界后表现出的医生专业素养,又把世界转换时的违和感尽量消除。他后续的稿子据说已经有十几万了,光看开头,应该是一本有潜力的成功之作,在我所见的网文小说中,可以称得上游戏小说的开头范本,值得学习。

以上,试为之小序。

《最后一个使徒》起点传送门:http://m.qidian.com/book/showbook.aspx?bookid=1003683523


 

新志异之红线记

$
0
0

广州有一位女子姓柳名弦,在一家大夷行做华南之掌柜。她心思细腻聪慧,如同被冰雪洗过一样,又具备高尚的德行。即使是古代的班大家、平阳公主、卓文君、谢道韫也自愧不如。

她在城里独居闺中,每日自得其乐,只是不曾嫁人。为此家中颇有怨言,父母都来劝说,就连七姑八姨等亲戚,也纷纷询问关切,没有一日不以此为谈资的,柳弦并不能阻止。她只得虚以委蛇。渐渐地,向父母问安日益稀疏,省亲的事也少了。

到了她而立寿宴那一日,忽然接到一封信函。函中斥责她久不结亲云云,语气激烈,不似父母平日敦柔。一个姓陆的道士见到这信函,说此信渗有邪气,非是寻常可比,教她带上工牌、工资卡、学位证等文书,可以镇慑,只是切不可莫提志趣之事,又送了一个锦囊给她,以备万一。

柳弦返回家中,见到二老与族中亲属黑压压鏖集在堂屋之中,皆披头乱发,口中呶呶做响。她甫进门,群亲蜂起,各执一根红线与各色本乡男子照片、履历,要来系她的脚踝。红线四飞,状如罗网。

柳弦忆起陆道士的叮嘱,先祭出学位证,不能匹配者有三、四人,一起羞惭而退;又祭出夷行工牌,再斥退了若干亲友;复又亮出工资卡余额与流水,余者皆震怖不能前,士气为之夺走。眼看大军将退,柳弦又取出移动硬盘,曰:“志趣不投者,难道可以为夫君吗?”

父母一听,双目赤红:“岂能以这种小事耽误合卺。” 遂口颂口诀:“孤阳不生,孤阴不长,久无婚配,有悖伦常”,复又上前捉她脚踝。于是群亲哄起,红线如潮蛇一样涌来。柳弦别无他法,只得取出锦囊。里面是一个矿泉水瓶,瓶中满盛黑血。泼将过去,红线立断,纷纷化为小蛇朝着远处遁走。

柳弦循着血迹一路跟去,看到那些小蛇钻进了城隍庙里。柳弦躲在门廊下偷觑,见那些红线合为一尊月老的泥像,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城隍训斥道:“世人婚配,皆有命数,自择即可,怎么可以学邪魔惑乱人心,强为牵线?” 月老只是哭泣,却不能答。

柳弦不慎碰响窗棂,两个人忽然都不见了。柳弦回到城中,将事情具告陆道士。陆道士感叹,世俗更易,人多耽于声色犬猫。月老心中焦虑,又难以揣测年轻人心思,只得附体于父母亲友,学那邪魔的小道去蛊惑,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柳弦又问那血是什么。陆道士说,取一只不曾行过交媾的成年单身狗,不拘品种雌雄,用它的血泼之,即可破月老红线的牵系,只是不易清洗。

笔记主人评曰:阴阳乾坤,固然是天道,但各人自行其事即可。纵然是月老这样的神仙,若不能明悟,也会走上歧路,遭人厌弃啊。


 

怎样拯救三只小猪

$
0
0

怎样拯救三只小猪

马小烦已经听过了许多童话,他尤其喜欢听三只小猪,每天都要反复听。

有一天,我决定考考他,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要去救三只小猪——尤其是要救前两只,该怎么办呢?”

“告诉他们稻草房子和木头房子都不结实,让他们躲进石头房子。”  马小烦回答。

“很好,这是个好主意。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

马小烦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把石头房子挪到第一个位置。这样大灰狼一开始就没办法吹倒,他就走了。”

“也不错,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我为了鼓励他,又提示说,“其他童话里的东西也可以用哦。”

马小烦想了半天:“我可以用灰姑娘的水晶鞋吗?”

“可以,但是你打算怎么用水晶鞋救小猪呢?”

“把水晶鞋扔在房子前面,大灰狼就会捡起鞋来,去寻找脚刚好适合的灰姑娘。”

“大灰狼可不是王子,他会吃掉灰姑娘的哦。”

“爸爸你不是问怎么救三只小猪吗?”

…………好一条移祸江东的毒计。我暗自感叹,拍拍他的脑袋,表示鼓励:“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

“白雪公主里的毒苹果!”

“这是个好道具,你打算怎么用呢?” 我一听就猜到了答案,一定是喂给大灰狼吃,毒死他。虽然手段简单,却是个很正统答案。

但马小烦是这么回答的:“喂给三只小猪吃,他们就死了。大灰狼吃不着,就走了。把三只小猪放进水晶棺材里,然后王子来把它们都吻醒。”

等一下!吻醒那是睡美人的桥段吧?而且王子一点也不会开心的好么……可是看着他单纯的眼神,我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继续问道:“真不错,那么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小红帽吧……”这次他有点迟疑。

“小红帽,这个很好。不过小红帽和奶奶也不可以让大灰狼吃掉。” 我有意增加难度。

“大灰狼看到小红帽,就不吃小猪了,跟着小红帽到了奶奶的家里。他啊呜一口,把奶奶吞到肚子里,然后啊呜又一口,把小红帽吞到肚子里。

“不是说了吗?小红帽和奶奶也不能被吃掉。”

“这时候猎人进来了,他发现大灰狼在床上呼呼大睡,肚子撑得大大的,就找来一把剪刀,剪开肚皮,小红帽和奶奶滚了出来……”

“很好很好,然后呢?”

“然后另外一只大灰狼又来了,啊呜一口把猎人吃掉了。”

“哪里来的大灰狼?”

“刚才被剪开肚子的,是三只小猪里的大灰狼。小红帽的故事里,本来就有一只大灰狼的。”马小烦激动地比划着手,好不容易才表达清楚。

“吃掉猎人又有什么用?三只小猪得到保护了吗?”

“三只小猪里的大灰狼,肚皮被剪开了,死掉了。这只大灰狼,没人告诉他三只小猪在哪里。”

我揉了揉太阳穴:“烦烦,还有什么办法吗?这次任何人都不可以被大灰狼吃掉。”

“我想要雪孩子行吗?”

之前我给马小烦放过《雪孩子》的动画片,可惜他年纪太小,还看不太懂,没觉得多感动。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想起这一部了。

“可以呀,雪孩子很好。它会怎样拯救三只小猪呢?”

“让雪孩子把三只小猪带到小兔子家里去,大灰狼不知道。”

“可是小兔子的家很快就着火了。”

“再让雪孩子把小猪和兔子都抱出来,它自己就化掉了。”

我觉得马小烦长大应该是个数学家,他会把一个新问题简化为一个已经解决过的问题……

“最后一次,你还能想出什么拯救三只小猪的办法吗?”

“巧克力。”

“什么?”

“找一块巧克力,丢在三只小猪家的门前。”

“这算什么拯救?” 我大惑不解。

“大灰狼看见,捡起来吃了,就死了。”

“为什么大灰狼吃了巧克力就会死啊?

“妈妈说的。每次我下楼,她都跟我说,不能拿口袋里的巧克力喂狗狗,狗狗吃巧克力会死。”马小烦严肃地说。

“那么,我们追加一个问……”

“爸爸。”

“哎?”

“我累了。”

“好吧……”






 

答赵先生《关于秦始皇帝「书同文字」的新知,兼驳马伯庸《小篆战争》

$
0
0

首先向大家推荐这篇文,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真心推荐。(《关于秦始皇帝「书同文字」的新知,兼驳马伯庸《小篆战争》https://zhuanlan.zhihu.com/p/21802393)

不过对于该文涉及到我的部分,我觉得还是有几句话想说说。

不是驳《驳马伯庸》,我一个业余文史爱好者,这方面跟赵老师、葛老师等专业学者是没得比,也没什么好驳的。这只是几句解释,因为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太好,既有诚意,又有十足干货。劳动两位先生专文,不认真回复,未免失礼。

在此之前,我建议大家抽空先把《小篆战争》看完,有一个直观印象,避免人云亦云,才好自行判断。(《小篆战争》https://zhuanlan.zhihu.com/p/19705184)

事情是这样的。

文学创作中有这么一种荒诞手法,它刻意使用不符合逻辑和常识的夸张表现方式,从而达到讽刺或隐喻的效果。它的醉翁之意并不在酒,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文本本身中所描写的故事或人物,而是别有意图。

这是一种充满乐趣的创作体验,但同样也存在风险。它想要通过一个故事或一个场景表达另外一重意义,营造出“间隔”之效果。读者却未必与作者那么有默契。作者一旦处理不好,他们很可能会止步于文本本身,忽略掉背后真正的深意。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高明的作者,会不断在文本里塞入大量违背常识的“错误”作为标志物,造成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离场感,持续不断地去提醒读者:喂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种手法,就好比是我想制造一下轻松气氛,对你开了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我必须一本正经,但又得让你立刻明白这是玩笑。如果我说:“今晚有人请你吃饭。” 你可能会信以为真。如果我说:“今晚马云请你去中南海吃饭。” 你一听就知道是开玩笑,“马云”和“中南海”是两个夸张的标志物,让你知道接下来只要哈哈一笑就够了,不必去质疑我和马云什么关系、凭什么在中南海请吃饭——因为那根本不是重点。

最著名的例子,自然是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里面充斥着大量不符合史实的描写:比如《理水》里说着英文的飞来车;比如《奔月》里的乌鸦炸酱面;比如《起死》里庄子念出的千字文……这些描写,都在不断提醒读者这个故事的荒诞气质——你看,《非攻》结尾处的募捐救国队,结合作者的时代背景,很容易让读者会心一笑,知道醉翁之意到底在哪里。

如鲁迅先生自己所说:“(《故事新编》)是神话、传说与史实的演义。” ——重点即在演义二字,借神话、传说与史实为舞台,演我之义。

王小波先生的《青铜时代》系列,同样是这一风格的杰作作品。《红拂夜奔》里那座奇妙的长安城,杂糅古今中外,熔炼一处。李卫公那台著名的开根号机,至今仍时时在我梦中。历史和真实在这里,已经被消解成一块舞台的布景。那个长安城里可以发生任何事情、出现任何人、流传来自任何时代的思想。

更为典型的,是在马克吐温的《修表记》里。每一次主角去修表,修表匠就会煞有其事地说出一大堆外行术语,从修鞋到汽船,就是和钟表机械无关。在现实中,再蹩脚的修表匠,也不可能会这么说,马克吐温故意不专业夸张到了一个近乎荒诞的地步,其讽刺性就表现得酣畅淋漓。

还有他的《列车吃人事件》。火车困在暴风雪里,车上的十二位绅士缺少食物,煞有其事地制订了一系列议事规则,每日进行投票决定吃掉谁。在现实中,这种局面必然是个血腥混乱的大屠杀,但在小说里,绅士们却人人遵纪守法,彬彬有礼,以极其专业的心态来讨论如何吃人。读者看到结尾,自然会明白,马克吐温嘲笑的,根本就不是吃人事件。

跟鲁迅、王小波、马克吐温这样的大家,我没得比。扯他们来虎皮,只是想说,我很喜欢这种方式,也一直在努力学习这些前辈,做着这方面的尝试。

在《小篆战争》之前,我写过《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为了不让读者误以为是真实历史,我加入了大量殷商时代绝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比如公共关系学家和鹦鹉。在《小篆战争》之后,我还写过一篇《新海瑞上书》,为了避免读者真以为是明代故事,我干脆让海瑞和他的同僚用上了电脑。(顺便说一句,也有人看完这部作品之后,痛斥我对明代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他说的一点没错,任何考古证据都表明,明代确实没有电脑。)

列举和引用这些不成熟的作品,不是说它们多精妙。我只是想说,用荒诞手法去重新演绎历史题材,是我一直以来追求的创作风格之一,有脉络可循,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回到《小篆战争》本身。

它并非一部历史小说,而是荒诞小说。前者试图去还原一段历史,后者只是借它说事。我生怕读者把它真的当成历史来看,而忽略掉真正的意图,所以袭用前贤手法,埋藏了一大堆与史实极不相符的梗,以此不断地提醒他们,请疏离“历史”本身。

除去赵老师以及葛亮老师质疑的问题之外,本文还有更多不符合史实的地方:

比如与真实造字法无关的小篆诞生过程:“几何学家则是另外一种做法……他们所要作的,就是把每一个秦篆放大成一个几何图形,然后大刀阔斧地去掉多余的点、线段与角,直到他们认为这个图形已经简单到可以用标准作图工具画出来为止。

比如秦始皇留下的字条:“你办事,我放心。

比如完全出自杜撰的诸国文字风格:“楚地、齐地、燕地、魏地、赵地,韩地,每个地方的字都复杂的象是一坨屎;你看看,齐 国人喜欢在文字边缘加各种花纹,来表达不同敬语的区别;赵国人都是偏执狂,他们希 望每个字都有至少两个以上部首和一个偏旁;韩地更过分,他们甚至通过笔画增减来表 达时态变化。

比如同样完全出于杜撰的秦代爵位制度:“朝廷设置了一系列富有文化气息的爵位 犒赏他们,诸如好学男、识字伯、扫盲侯之类,象卓氏这种大商户,还能被授予文抄公这样的荣衔。少不得又被儒生们和贵族痛骂僭越。 ” 

比如孔鲋那句改编自马丁.尼莫拉牧师的名言:“当秦王要统一六国的时候,我 不是兵家,所以我没有站出来说话;当秦王要把货币统一时,我不是商家,所以我没有 站出来说话;当秦王废除分封制、改郡县的时候,我不是贵族,所以没有站出来说话。 现在,当他打算把祖先的文字也改成邪恶的小篆,已经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除此之外,我还曾写过一篇《秦始皇的假期》,在里面,他干脆玩起了一千多年之后才出现的各种电脑游戏。

所以我完全同意赵老师的评价:“(该文)对一些书同文的基本史实进行了过度的艺术加工,以至于演绎出了与真实历史严重脱节甚至是完全相悖的结论”。

因为这篇文其实讲的不是秦始皇,与历史上“小篆”字体无关,更与“书同文” 的真实历史进程相去甚远。我之所以埋下这么多让读者一目了然的“谬误”与“杜撰”,即是在时时提醒着他们这一点。

大概会有人质问:你拉拉杂杂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你犯的错误狡辩吗?是不是以后你犯了任何错,都可以借口说这是荒诞手法,然后把责任一推干净?你是不是死不认错?

答案是:不。

这个,要看作品本身。

我也曾写过很多历史题材小说,里面犯过很多可笑的低级错误。《风起陇西》里我把汉中地貌写成陕北黄土高原,《长安十二时辰》里我好几次让唐人泡茶叶喝,《街亭》里居然还有明代才引入中国的辣椒,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最离谱的一次错误,我为了表现一位生活在现代的老先生学识渊博,让他手持一本写着《李太白全集》五个繁体字的线装书。这段子让我的朋友们嘲笑了我很久。

这些是描摹过去的历史小说,犯了穿越的错误,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只怪我考证不精。专业人士指出之后,我只能乖乖认怂,连滚带爬去修改。

所以两位先生质疑的这些问题,在真实历史层面,我无一条可驳,只能俯首受教;而在文学创作这个层面,如果真有读者把这篇拙文当成真正的历史来看待,那说明我的技巧还远未成熟,还需要继续努力吧……

最后,再次认真推荐本文篇首连接里赵先生的文章。如果我在写之前读到这样的文字,相信在写作时在历史和荒诞之间,能取得更好的平衡。能引出这么深入浅出的介绍,拙文也算写有所值吧。



 

学霸必须死:万历年间的一场数学大乱(一、二)

$
0
0

​第一章 都是学霸惹的祸

大明万历年间,南直隶徽州府爆发了一场规模颇大的民间骚乱,震动朝野。有意思的是,这一次骚乱既不是天灾所致,也不是盗匪所扰,究其起因,竟是一位学霸做数学题闹出来的。

这个故事,要从隆庆年间的徽州府说起。

徽州府这个地方人杰地灵,名人辈出,是有名的文教繁盛之乡。其时徽州府下辖一共六县:歙、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其中歙县最大,同时它还是附廓县——也就是说,徽州府治设在该县之内,与歙县县衙同城办公。

府县同城,很多府一级的文书档案,自然就储存在县城阁架之内,以便随时调取勘合。这些关于税粮户籍的案牍十分重要,关乎一县之兴衰,可又超级无聊,全是各种枯燥的数字罗列。所以它们常年束之高阁,除了户房的税吏之外,根本无人问津。

隆庆三年,忽然有两道满是兴奋的目光,投向了这些尘封的档案。

这个人叫帅嘉谟,字禹臣。严格来说,他其实不是歙县人,祖籍湖广江夏县,隶属于徽州境内的新安卫,是个军户——不过这出身没什么不好,朝中此时有位叫张居正的大人物,也是军户出身。

帅嘉谟在文武两道的表现一般,注定仕途无望。但他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搁到现在,估计是奥数学霸一级的大牛。可惜在大明,可没多少领域能让这位理科生一展才华,最好的就业前景,就是做钱粮一道的书吏或者师爷。

不知道纯粹是兴趣使然,还是想磨练计算能力以便谋一份正业,总之帅嘉谟很沉迷于做数学题。当时没有教辅和习题集这种邪恶的东西,帅嘉谟一腔做题欲望无处发泄——这简直太令人发指了——好在这个苦恼没持续很久,他很快便发现了一个绝好的题库:

徽州府历年来的税粮账册,都存在歙县。大明税赋结构向来繁复,徽州又是纳税大户,账册涉及到大量科目之间的折兑均平,正是绝佳的应用题例。

于是在隆庆三年的某一天,帅嘉谟设法接触到这些官府账册。一个学霸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这简直太令人发指了——开始做起数学题来。

做着做着,帅嘉谟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他盘点了各项税目后注意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正税之外,还有一笔科目叫做“人丁丝绢”,须以实物缴纳,且数额颇大,每年要缴8780匹生绢。

帅嘉谟再往下去查徽州府下属诸县的分账,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徽州府下辖六县,其他五县都没有“人丁丝绢”这么一笔赋税,只有歙县的账簿上有一笔支出,数字也是8780匹生绢,但科目却对不上,叫做“夏税生丝”。

换句话说,徽州府这笔每年8780匹生绢的税支,其实全部是由歙县负担。

帅嘉谟大为骇异,这可不是小数。为了确保自己没犯错,他还特意去查了一下《大明会典》。

《大明会典》是一本工具书,里面收录了典章沿革以及各级政府税赋资料、行政法规,从弘治朝开始,每代都会进行修订,勉强可当做年鉴来用。

帅嘉谟在《大明会典》里的徽州府条目下,找到了同样的纳税记录。更重要的是,《会典》里只提及是由徽州府承担“人丁丝绢”,并无任何字样表明是歙县独自承担。这说明徽州府的这一笔“人丁丝绢”的税目,应该是六县均摊,怎么可以只压在歙县一处呢?

不行,这件事关乎一县之民生,可不能这么糊涂下去!必须得挖个水落石出!

就像所有的学霸一样,帅嘉谟看到眼前出现了难题,不惊反喜,兴高采烈地继续深入挖掘。最终,他在《徽州府志》里找到一条古早的线索。

徽州这个地方,归附于洪武爷的时间很早。朱元璋在元至正二十四年称吴王之后,在徽州实施的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元税,称为“甲辰法制”。结果年底核查,中书省发现数字有问题,于是在至正二十五年搞了一次“乙巳改制”,很多科目的税额要重新调整。

结果一查之下,发现歙县跟此前缴纳的夏麦相比,同比差了9700石。于是政府针对歙县的3646顷轻租田,每亩各加征“夏税生丝”四钱,以弥补缺额——这就是歙县“夏税生丝”的由来。

这个“补欠夏粮”年代太过久远,看起来和“人丁丝绢”并没关系。帅嘉谟凭着天才般的直觉,觉得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于是拿起笔来,粗粗算了一下。

歙县补的9700石夏麦,按照隆庆时的官方折率,每石折银3钱,9700石粮食折算成银子,是2910两。而每年“人丁丝绢” 补交的生绢折成银子,每匹七钱,所以8780匹折银6146两——嗯,两个数字似乎没什么关联。

可帅嘉谟到底是个学霸,脑子转得很快。他很快想到,徽州六县彼此相邻,一个县夏麦歉收,其他五个县不可能幸免。他再一追查,发现在同一时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也亏欠夏粮,一共是10780石,可折银3234两。

2910 3234=6144。

这个数字,和“人丁丝绢”只差2两!

于是,帅嘉谟得出了结论:“在国初,整个徽州府六县共亏欠夏粮20480石,以“夏税生丝”为名义补之,折8780匹生绢。在乙巳改制之后,这笔税不知为何变成了歙县单独承担。”

更惨的是,8780匹生绢是折色税,要以实物形式缴纳。徽州偏偏不养蚕,歙县的老百姓必须先把粮食卖掉换成银子,再拿银子去买生丝,再缴给官府,前后要折两次,成本非常高。再加上这个8780匹是到库的数字,还得加上中途运输成本与损耗。整个折算下来,歙县人民实际付出的比账面更多。

若这个说法无误,歙县简直倒霉透了。如果从至正二十五年“乙巳改制”开始算起,到隆庆三年……这笔冤枉税交了两百多年!

帅嘉谟做事很谨慎,他没有急着去惊动官府,而是在歙县摸了一圈底。结果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最早发觉有问题的,早在嘉靖十四年,已有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发现这个“人丁丝绢”有问题。

他们没有在徽州府本地抗议,而是越级呈文给了徽州府的上级——应天巡抚,而且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接呈文的是应天巡抚陈克宅、巡按宋茂熙,很快给了批复,要求徽州府彻查。可是这两位很快便升迁转走,没人再去追问。接任的巡抚欧阳铎、巡按游居敬,也接到了同样的呈文,也给了批复,要求徽州府召集六县合议。结果负责此事的官、吏,都是其他五县出身,敷衍塞责,推诿拖延。

后来王相、程鹏先后莫名去世,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查到这里,帅嘉谟推开账册,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第三次呈文,为歙县讨一个公平。最起码,得八这个税重新分摊到六县去,不能让歙县独扛。

这个决心下得并不容易。大明税赋错综复杂,牵涉甚多,连皇上想增减一二都不容易,想凭一介平民的力量删掉整整一个科目,实在太难。何况如果重新分摊,将意味着其他五县平白加税,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定会拼死阻挠。

到底帅嘉谟是正义感和乡土情结使然,还是想借此炒作自己?史料不全,我们不好妄自揣测他的动机。无论如何,他立刻采取了行动。

帅嘉谟亲自撰写了一份呈文,详细地写明自己的查考过程,然后在隆庆四年的年初,没有通过徽州府,而是越级呈给了当时的应天府巡按御史刘世会。

在这篇呈文里,帅嘉谟玩了一个心眼儿,在讲述缘由时加了这么一句话:“缘本府递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丝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额六县均输,府志可证。”

其实在《徽州府志》里,只是含糊地记载徽州府或歙县缴纳人丁丝绢多少多少,根本没有明确说过“原额六县均输”的话,更没有和国初那笔亏欠夏麦联系到一起。

帅嘉谟偷偷加了这六个字,是想给上官造成一个既成印象,方便行事——孰不知这一处小小的手脚,后来却成了聚讼的一个关键焦点,这个后头再说。

除了偷改了原文,帅嘉谟还发动了情感攻势。他动情地说:

“南京承运库每年收丝绢20190匹,其中浙江、湖广这种产丝大区,才缴纳8501匹;应天十三府,只要缴2905匹。我们徽州府根本不养蚕,却要负担8780匹。当地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折成银子,从浙江等地回购,这两道手续,让成本翻倍,苦不堪言。更何况,这笔负担若是六县分摊,还能勉强忍受,现在是歙县一县承担——这一县之税,比浙江、湖广两司都高,这根本不合理啊!”

这是帅嘉谟玩的一个统计学小花招。因为大明税制,不是统收统解,一个地方往往要向数处交税。

浙江、湖广等地的丝绢税,不止解往南京承运库,还有很大一部分送往太仓银库、丙字库等。从万历年间的税收记录来看,浙江的丝绢税总额高达十三万匹,湖广总额两万七千匹,都远超歙县。

帅嘉谟不谈总数,单单拿出南京承运库作比较,就为了显得歙县格外悲惨。这个手段绝妙在于,这些数字都是真实的,全经得起查证,只是比较方式上稍做手脚,立刻显出卓然效果——歙县本身的负担确实沉重不假,但被帅嘉谟这么一比较,立刻变得惨绝人寰,读之触目惊心。

这真是只有学霸才能玩出手段。

除了在史料和统计学上做手脚之外,帅嘉谟还准备第三张牌:政治牌。

他在呈文的第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天下之遗,贵乎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焉。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欤,恳乞均平。”

短短一句话,先后两次出现“均平”一词。

这是有深刻用意的。

在隆庆年间,江南正在推行一条编法,即日后的一条鞭法。这个税改政策的雏形始于嘉靖十年,从四十年开始到隆庆年,逐渐在税负最重的南直隶地区进行试验。它提出的口号恰好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所以帅嘉谟两次“均平”,是为了把这次税赋争议,拔高到响应国家政策的高度。

从深层次来讲,一条编法的核心要旨,是合并田赋、徭役,取消米麦之外的实物税,统一改为折收银两。所以帅嘉谟在呈文中反复强调“人丁丝绢” 是折色实物税,缴纳十分麻烦,亟需调整,这又和中央改革精神紧紧地挂上了钩。

只要此事能借到国策的东风,便能引起应天巡抚的格外关注。高层一关注,这事就好办了。

尤其是现任的应天巡抚,对一条编政策的推行很下力气。只要他肯表态,这事就成了一半,不,一大半。帅嘉谟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这位巡抚太有名气,远非寻常官员可比——姓海名瑞,号刚峰……不必多说了吧?

其实真要较起真来,帅嘉谟此举属于强行拔高。

因为这次“人丁丝绢” 争议的核心,是税负归属,到底歙县单出还是六县一起出?至于实物折算,只是一个次要问题,跟一条鞭法关系不大。

这就好比咱俩为吃饭买单起了争执。谁出这顿饭钱,才是争执的重点,至于这钱是支付宝微信还是现金,并不重要。等警察来了,我喊一嗓子:“民警同志,为了响应国家鼓励线上支付的号召,你给评评理,这顿饭钱该谁出?” ——哪儿跟哪儿呀!

但在帅嘉谟的妙笔之下,这个逻辑错误被巧妙地掩盖起来,非但不傻,反而显得煌煌正气,高度一下子就提上去了。

挟海瑞以慑徽州,这就是帅嘉谟的用意。

除了这些,帅嘉谟还准备了第四张牌——贴心的解决方案。

他深谙官僚秉性,知道他们最不耐烦的,就是下面的人争吵却又拿不出办法。所以在呈文的最后,他急上峰之所急,十分贴心地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要么按照《大明会典》的原则,六县按照人丁分摊;要么按照《徽州府志》,六县按照田地分摊,折麦再折银再折丝。

看,方案我都给您做好了,您朱笔批准便是,多体贴。

无论上级选择按人头统计还是按田地统计,歙县都能减少至少一半负担。

不得不说,帅嘉谟的这一篇呈文,当真是诉状杰作。开头借了朝廷大势的东风,立意高远,中间数字翔实,论据确凿,层层推论极有说服力,篇尾不忘煽情,描绘歙县人民生活有多艰辛,诉于情感层面。文字、逻辑上玩的小花招层出不穷,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生生把节奏给带起来了。

关于帅嘉谟的职业,史无明载,徽州其他五县骂他是个奸滑讼棍。从这份诉状来看,若非状师大手,还真是写不出来这等文字。

这一篇雄文递上去以后,效果立竿见影,不光惊动了巡按刘世会,果然连应天巡抚海瑞都表示关注。

隆庆四年二月初十日,海瑞给出批示:“仰府查议报夺。” 意思是我很重视,你们好好查清楚。随后巡按刘世会做出了更详细的指示:请徽州府召集六县负责官吏、乡绅、耆老等民众代表,就这件事进行查证合议。

应天巡抚与应天巡按都是徽州府的上级,前者主管地方政务,后者主管纠察发奸,哪个徽州府都惹不起。徽州知府段朝宗接到文书,一看抚、按两院都下文了,先一哆嗦,再一看,落款还有海刚峰的大名,没敢耽搁,立刻发牌催促六县派员过来商议。

海瑞的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谁知道,就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一桩意外。

隆庆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两院批示发出后的第十五天。海瑞突然调职,改任南京粮储。

海瑞为何突然从应天巡抚任上离职,这是另外一篇好大文章,这里按下不表。总之,徽州这摊事儿,海刚峰是顾不上管了。

海瑞是帅嘉谟最大的倚仗。他突然调任,让“人丁丝绢”案子陡然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尽管巡按刘世会还在,尽管知府还在,可是没了海刚峰当主心骨,他们可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要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

帅嘉谟的主张,对歙县有利,但对其他五县可是彻头彻尾的坏消息。一旦议成,他们平白要多交不少赋税。因此对这个提案,无论是五县籍的官员、胥吏和当地乡绅百姓都坚决反对。这一股民意,就算是应天抚、按也不得不有所顾虑。

而从徽州知府的立场来看呢?无论“人丁丝绢”在六县怎么分配,对府里来说都没区别,只要每年凑够8780匹生绢给南京就好。这笔丝绢税如果不改,局势平静如初,最多歙县抱怨两句——反正你们交了两百多年了,祖宗成法,还是不要变啦;若是支持帅嘉谟的主张,把赋税均摊到六县,徽州府得不到半分好处,反而还平白引起其他五县骚动,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

徽州府会怎么选择,不问可知。

这也是为什么,帅嘉谟当初要越级去向两院呈文,想靠海笔架的威名硬压。因为他在本地,根本得不到支持。

现在海瑞离开,倚仗已去,整个事情立刻推不下去了。

应天巡按在二月十四日指示六县合议,徽州府随即也发牌催促。但下面却毫无反应,恍若未闻。别说黟、休宁、婺源、祁门、绩溪五县,就连苦主歙县,居然也悄无声息。

帅嘉谟一打听才知道。歙县知县房寰正赶上丁忧,县务无人署理。其他五县的知县,则宣称要忙着准备朝觐事宜,因循停阁,不办公了。

明代从洪武十八年开始,规定地方官员逢辰、戊、丑、未年——也就是每隔三年——要进京朝觐一次,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这对官员来说,是一件大事。

但问题是,隆庆四年为庚午,隆庆五年为辛未,明年才是朝觐之年。你今年二月份就开始停阁不办公了?

而且还不是一位,是五位知县都这么回答。

很明显,五县已经商量好了,对这次合议采取消极不合作的态度,尽量拖延下去,拖到黄,拖到忘,拖到无疾而终,然后就天下太平了。歙县在嘉靖朝的两次申诉,不就是这么被拖没的么?

于是,从应天巡按批示之日起,地方上拖了足足两个月时间。一直到了四月十八日,才有绩溪县慢吞吞地回了一封申文——至于其他四县,干脆连回应都懒得回应。

这份绩溪县的申文,是以本县教谕杨存礼的名义提交的,还有几个县中耆老的连署。由教谕出面,也从一个侧面反映绩溪的态度——这无关钱粮,根本是人品问题!

比起帅嘉谟那篇雄文,这份申文的干货不多,但刀笔暗藏机锋,也十分厉害。

一开头,杨教谕先喊了一句政治口号——估计是被帅嘉谟挤兑的,不喊不行——“为恳恩遵国典、据府志,均赋救偏,以苏困苦事。”  然后画风陡然一变,先大骂帅嘉谟“变乱国制,罔上虐下”,是个“假公挟私”的无耻讼棍,又骂当年嘉靖年呈文的程鹏、王相是刁民。

骂了半天,杨教谕终于说到了主题。首先他承认了帅嘉谟的发现,如今的“人丁丝绢”,确实就是国初的“夏税生丝”。但他解释说,根据府志记载,当年朝廷发现歙县亏欠夏麦9700石,责成他们补交夏税生丝,一共8780匹给南京承运库。所以这是歙县自己的锅,跟其他县没关系。

然后他又说,这笔税款,交了一百七十多年,从来没人抗议过。嘉靖十四年,两个歙县刁民程鹏、王相去告刁状, 当时的徽州知府冯世雍主持过一次调查,甚至还去巡院查过版籍,结论是“人丁丝绢”就该歙县单独交。此后三十多年,也风平浪静。谁知道又冒出一个讼棍帅嘉谟,无视组织决定,又要兴风作浪。

杨教谕的这个辩驳,实在是毫无道理。

帅嘉谟已经算得很清楚了。按照隆庆年间的折率,8780匹生丝,换算成麦子是20480石,跟歙县拖欠的9700石根本对不上。即使按洪武年间的折率,也不可能差那么多。杨教谕到底是文科生,没算明白这笔账。

不过技术细节无关宏旨,因为文科生最擅长的,是抒情。

杨教谕动情地写道:“我们绩溪,一共才方圆二十四里,土地贫瘠,民众贫苦,每年丁粮才七百石不到;他们歙县方圆二百二十四里,每年丁粮得六万多石。哪有把上县的负担转嫁给下县的道理?”

他哭诉完之后,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照旧定纳,庶免小民激变之忧,官民两便。”

杨教谕前面那些话,都是废话,真正的文眼,在这里。

这句话虽然谦卑,却隐隐带着威胁,反着读,意思就成了:如果您如果不照原样征税,难免会引起民变,到那个时候,可就官民两不便了哟。

这句话非常狠,一下就打中了徽州府的要害。

要知道,这个威胁,虽然出自绩溪代表之口,其实背后是五县的共识。也就意味着,如果此事不令他们满意,将会是整个徽州府阖府大乱。明年就是朝觐考察年,青天大老爷,您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杨教谕这一手玩得很有分寸。如果五县一起威胁闹事,迹同谋反,就过线了。现在四县不吭声,推出最小的绩溪在前头说话,绩溪人口太少,怎么闹,也绝对上升不到谋反的地步。这样一来,既委婉而隐晦地把威胁传达到,又给知府留出了足够的面子,方便日后转圜。

都说民怕官,可若是民闹得太厉害,官也怕民。双方保持着默契的均势,谁也不会逾越那条底线。

所以我大明地方官员一向的治政思路,以维稳为主,不出事为最佳,至于讲不讲道理还在其次。下头老百姓们也明白这个逻辑,所以碰到什么纠纷,甭管有理没理,先嚷嚷一阵,总不会吃亏。闹大了,官府为了息事宁人,往往法不责众,按闹分配。

更何况这事根本不触及到官府根本利益,闹上一闹,官府自然会对那头儿施加压力

你看,这就是文科学霸解决问题的思路。杨教谕根本不屑去查证什么“人丁丝绢”的技术细节,数字不重要,逻辑不重要,官老爷的仕途和安定团结才是解决问题的发力点。

果然,徽州府一看这篇申文,心领神会,不再催促合议。在几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眼看就要黄…

当事人帅嘉谟一看,急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无疾而终?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从这里,就能看出文理思路的差别了。

杨教谕的申文不提业务对错,只谈官员仕途泰否。而帅嘉谟没读出申文这一层机锋,一厢情愿地认为,之所以徽州府不愿推进,是整件事还说得不够清楚——这是典型的技术人员思考方式。

他顺着这个思路,重新考虑了一下,发现之前的呈文里,确实有一处很模糊。

国初六县均输的“夏税生丝”,就是如今歙县独输的“人丁丝绢”,这个没问题。那么,“夏税生丝”这个科目,又是怎么被改成“人丁丝绢”的呢?

搞清楚这个关键节点,真相便可呼之欲出。

帅嘉谟挽起袖子,又扑入到浩如烟海的案牍文书里去。他要在这积存了两百年六县档案的大海里,找出那根关键的针来。

这次的调查,持续了数月之久。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被帅嘉谟真的找到了线索:

奥妙,出自征税科目上。

帅嘉谟翻出了历代户部给徽州的勘合——类似于对账单——上面写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丝绢”  也就是说,南京承运库要徽州征发的科目,是“人丁丝绢”,而且没有指明由哪个县单独交纳,一般应该默认是六县均摊。

而帅嘉谟再去查徽州府发给六县的催缴文书,却发现“人丁丝绢”这个科目没了。只有在歙县的交税科目里,多了一个“夏税生丝”。

于是,这其中的手脚,就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县征税时,用的名目是“夏税生丝”。恰好歙县确实有一笔国初欠麦的“夏税生丝” 科目,

因此地方并不觉有异。等这笔税收上来以后。徽州府向上递解时,又从“夏税生丝”抽出应有的数目,划归“人丁丝绢”之下。

这样一来,“人丁丝绢”这只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税生丝”的巢。原本六县均摊的税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歙县独扛。可怜歙县百姓不知内情,辛辛苦苦交税,却不知道供养的其实是六县负担。

做这个手脚的人,绝对是个高手。他既熟知国初钱粮掌故,又精通案牍流程,巧妙地利用歙县补交夏麦的这个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缴税这种事,一旦形成了惯例成法,就会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很难改变。就这样,歙县一气养了近两百年“人丁丝绢”,而不自知。

帅嘉谟一拍桌子,这必然是有徽州府户房的书手从中舞弊!

这个猜测,并非是凭空臆测。

在大明的体制里,地方官员流转频繁,一个职位上坐几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务——比如钱粮刑名之类——则被专业的胥吏所把持。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职务世代相传,又掌握着专业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间很大。

尤其是钱粮一道,更是重灾区,小吏们有各种手段可以颠倒乾坤。手段高超的书手,甚至能“使连阡陌者空无籍,无立锥之家籍辄盈鄢”,你说这得多牛逼。嘉靖年间的一位官员霍与瑕,就曾无奈地写道:“各县各户房粮科,年年派粮,时时作弊。”可见当时基层之混乱。

所以这一招鸠占鹊巢,一定是当年的经手小吏在账簿上做了手脚,才让歙县蒙受不白之冤!

事不宜迟,帅嘉谟迅速又写了一篇呈文,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来世代相继,如果彻底掀出来,很可能会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对于成因,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毕竟过去快两百年了;事,做错了,却得拨乱反正。

同时帅嘉谟还提出另外一个重要论据:“人丁丝绢”明明是人头税,那应该就是按人口收取。单独让歙县交纳,难道其他五个县一个人都没有吗?

隆庆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帅嘉谟正式把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满怀期待能够“俯赐决议,申详改正”。

应该说,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说服力,新提出的两个证据也都很合理。可是报告递上去,却毫无动静。徽州府这次干脆连回复都没有,置若罔闻。

帅嘉谟到底是数学学霸,在探究人心方面不及文科学霸杨教谕。他不明白徽州知府的冷漠,是出于维稳和仕途,跟技术性问题无关。帅嘉谟把一个战略性错误当成了战术性错误,一味钻牛角尖去查考细节,等于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换了其他人,大概就认命了,可是帅嘉谟却没有退缩。这个耿直的boy意识到从徽州府和应天两院都得不到支持,遂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进京上访!

我找你们领导去!

这里要特别插一句。帅嘉谟的这个行为,在别的地方可能惊世骇俗,但在徽州,还真不算出奇事。

徽州这个地方,民风剽悍。这个“剽悍”不是说他们好打架,而是说徽州人好打官司。

中国老百姓一般都有逃避打官司的倾向,爱打官司的人,会被当成“刁民”。地方官考评,也以“涉讼事少”作为民风淳朴的标准之一。但徽州人的做派,和如今美国人很相似,动辄兴讼,有事没事就喜欢对簿公堂,时人形容为“事起渺怒,讼乃蔓延”,并用了一个特别精辟的词来总结——健讼。

大量的诉讼,让徽州盛产精通法律条文的状师、讼师,打起官司来唇枪舌剑,在诉状上经常互相攻伐,精彩纷呈。每一任徽州主官,都觉得本届“刁民”太多,对此头疼万分,以难治而闻名。

这民风不是明代才培养出来的,早在南宋时,徽州出身的朱熹就无奈地评价本乡人:“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 

所以帅嘉谟在本地打不成官司,毅然赴京上告,这个做法,很徽州。

帅嘉谟抵达京城以后干了什么,没有资料记载。但从各种官府文件透露的细节能推测出,他应该是先去找了都察院一位姓宋的御史,求递陈情状子。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以帅嘉谟的身份,想直接找户部高官申诉很难,但搭上一个言官就容易多了。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职责稽查六部百司之失,一向喜欢采集民意,风闻奏事,找他们管用。

不过他没走弹劾的路子。对京官来说,这事太小,又不涉及中枢官员,专门上书弹劾意思不大;帅嘉谟也不想跟地方政府彻底撕破脸。

他所求的,只要能得朝廷一个态度,批几句话,就够了。

隆庆五年的六月初二,帅嘉谟的呈文终于被宋御史递交上去,并很快转发给户部。同随呈文过去的,还有一段都察院的批语:“典有所遵,赋当均派,合从抄出酌行。” 意思是,要求应该遵守法典,均摊赋税至六县,请户部酌情办理。

这个批语,正是帅嘉谟梦寐以求的结论。

户部接到这道文书,加了一句:“候本处巡按衙门题”,转发给应天巡抚和巡按,让他们酌情办理。

这个态度略有些敷衍,类似于现在的“请有关部门接洽”。但对帅嘉谟来说,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户部只要表露出要调查的态度,他就可以拿去当令箭去推动应天两院启动调查。

接下来,他只要赶回徽州,等着配合上峰调查就够了。帅嘉谟高高兴兴地离开京城,踏上了返乡之旅。

他不知道,此时一道死亡威胁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在他的头顶。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五县明面上虽然对“人丁丝绢”一事反应淡漠,但私下里却十分重视。京官之中,也不乏来自五县籍贯者。帅嘉谟在京城的举动,他们了解得很清楚。

整件事的症结,就是这个新安卫的讼师!没他上蹿下跳,就天下太平了

要不……就把他干掉算了?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嘉靖年间,那两个纠缠“人丁丝绢”的歙县刁民程鹏、王相,最后也是莫名身死收场。奈何桥上,不差这一个人。

帅嘉谟在归途中,果然遭遇一场绝大的危险,全靠好运气才侥幸逃脱。具体这是什么危险,是谁指使的,没有记载流传下来。但帅嘉谟真是被吓破了胆,敌人这是动了杀心。他压根不敢回徽州,携带家人逃回了老家湖广江夏县避祸。

帅嘉谟这一逃,让好不容易启动调查的丝绢案,陷入停滞——提告的苦主都没了,还怎么查?于是在各方敷衍之下,终于让这件事再度沉寂下去。至于朝廷户部,日理万机,不可能一直盯着徽州这个小地方。

整个隆庆五年,毫无动静。

到了隆庆六年,也毫无动静。

在这一年,隆庆帝终于驾崩,万历即位。再然后,张居正排除掉了一切政敌,成为首辅,整个大明迈进了万历新时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大明都忙着适应这位新首辅的执政风格。至于丝绢案和那个躲去原籍不敢回来的数学学霸,已经彻底被人遗忘,再没人提起过。就连帅嘉谟本人,也心灰意冷,销声匿迹,不敢再去争辩什么。

整个故事,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可一进入万历三年的年初,已沉寂数年的徽州丝绢案,似乎被什么力量激发,突兀地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澜,把整个徽州六县都卷入乱流……

第二章 六县大辩论

万历三年三月初九,徽州知府崔孔昕突然向歙县发下一道牌面,要求缉拿帅嘉谟。

缉拿令是这么写的:“今照帅嘉谟,既能具词呈告抚按,必为有力之家,有谋之辈,何为捏作在外,屡提不到。中间必有主使之者,拟合行提。为此,仰县官吏速究帅嘉謨有无妻子兄弟,是否在外,此辈奸恶,渐不可长,设法缉拿解府,从重问拟,庶足以警余奸奸,毋得迟违。” 

这道牌面的语气杀气腾腾,却又让人感到有点气急败坏。尤其是缉拿帅嘉谟的罪名,更是莫名其妙:

你帅嘉谟有本事去两院告状,怎么没本事留下来配合调查?一直躲在外头,一定非奸即恶!

这实在是有点不讲道理。帅嘉谟外出避祸,可不是自己情愿的。何况户部隆庆四年下的文,事隔四年,徽州府这才想起来指责别人“屡提不到”,这反射神经未免也太慢了。

这个罪名,一看就是欲加之罪,仓促拟成。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徽州府浓浓的焦虑。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迫使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

这份急就的缉拿令,很快下发到了歙县。知县姚学闵倒是没耽误,立刻安排人手联合执法——因为帅嘉谟是军户,隶属新安卫,所以这事必须跟卫所协调。

半个月以后,也就是三月二十四日,歙县总算逮到帅家的一个亲戚,叫帅贵。一问方知,帅嘉谟带着老婆孩子,一直躲在江夏县没回来过,只留下帅贵看家。

知县姚学闵迅速把这个情况回报徽州府,然后还特意加了一句:“无凭拘解。” 意思是,想抓他,就得跨省执法,我们歙县可没办法。

歙县在捉拿帅嘉谟这件事上,一点也不热心,毕竟帅嘉谟是在为本县利益奔走。徽州府对此心知肚明,可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先把帅贵拘押了事。

没想到,这事才过了几天,到了四月初十,徽州府忽然接到一封呈文,署名正是帅嘉谟。

在这篇呈文里,帅嘉谟旧事重提,先把关于“人丁丝绢”的前因后果重述一遍,然后回顾了各级各届领导对此事的批示。紧接着,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踪:“回途遇害,羈縻远避,未申情欵 。”

帅嘉谟并没说这危险是什么,也没提是谁主使。但既然他不敢回徽州,那凶手从何而来,昭然若揭。这一句指控,真是绵里藏针。

当然,对于徽州府,帅嘉谟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今奉爷台仁恩催议,千里奔归,伏乞作主,怜悯偏苦,洞察奸弊。”——这句话,是针对徽州府“屡提不到”的回应。

在呈文的最后,帅嘉谟又提出了一项新证据:“顺天八府,也有人丁丝绢这个税种,皆为诸县分摊,没有例外。” 这个虽非决定性证据,但却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旁证。

看来他在江夏县这几年,根本没有心灰意冷,仍旧在孜孜不倦地搜寻证据,还把视野扩散到了全国范围。

不过帅嘉谟提交这一篇呈文的时间,相当蹊跷。

徽州府的缉拿令三月初九才发,到了三月二十四日,歙县才搞清楚帅嘉谟的下落。即使他们立刻派人赶往江夏通风报信,送到也得四月初了。

而到了四月初十,帅嘉谟的呈文,就已经送到了徽州知府的案头。

徽州到江夏路途遥远,帅嘉谟又不可能使用官驿八百里加急。报信往返加上撰写呈文,只用了十七天时间,这……未免也太效率了吧?

除非,这封呈文,帅嘉谟早就准备好了。

除非徽州府的动向,歙县早就已经向他通报了。

从种种蛛丝马迹能感觉到,帅嘉谟和歙县之间,早在暗中密切联络,而且他们在策划一个很大的动作。

无论如何,帅嘉谟的再度出现,让徽州府松了一口气。两天之后,四月十二月,徽州知府崔孔昕撤销了缉拿的命令,把帅嘉谟呈文迫不及待地转发给歙县,说有人向本府投诉人丁丝绢案,你们好好详查一下。

比起上一次的敷衍态度,徽州府这回态度积极得可怕,大概是嗅到空气里什么味道了吧?

但这个安排实在古怪。按道理,这事应该是六县合议,拿出个章程。你现在不通知其他五县,让歙县先去详查,岂不等若是让原告自己去审犯人吗?

没想到,歙县比徽州府还积极。详查文书发出三天之后,歙县的申文竟然就发回徽州府,洋洋洒洒好长一篇。

这篇申文,出自知县姚学闵之手,代表了整个歙县官方的态度。申文的标题气势十足:“歙县为蔑制蔑悖典,射害殃民,恳恩遵照《会典》,均平绢赋,以苏偏困事。” 

姚学闵的申文,简单来说就是两点:“第一,《大明会典》记载徽州府输“人丁丝绢”8780匹,从来没提过让歙县单独交;2  “人丁丝绢”被人篡改成了“夏税生丝”,以致五县之税,落到了歙县头上。

这篇申文,基本就是复制帅嘉谟之前的论点。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下民上书,这一次却是知县大人亲自背书,不光背书,还要赤膊上阵。

此前帅嘉谟也提过户房舞弊之事,可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能隐晦表示。而姚学闵却根本不用顾虑,直接撕破了脸皮,指着户房那些书吏的鼻子开骂。

知县大人说了:之所以会有“人丁丝绢”改成“夏税生丝”的篡改?是出自徽州府户房粮科的书吏之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因为徽州府的户房,一直以来,都是由五县胥吏把持,世顶名缺,从来没有出过歙县籍的粮官,当然只能是歙县挨欺负了。

姚学闵甚至还披露了一段秘辛:“县里的老者说过,当年要交“人丁丝绢”的时候,徽州府的户房书吏们各自都有私心,不愿意让自己家乡受苦,就偷偷对歙县说,现在上头催促得紧,五县一时筹措不出,不如你们先垫上,回头五县再补给歙县。歙县当时没有正印官,就这么认下来了。没想到户房翻脸不认人,不承认有这么回事,导致此税成了歙县的既成事实。”

这故事真的假的,没法查证,反正姚学闵说了,这是“父老相传”。

你说姚学闵一介知县,怎么突然像磕了药的关二哥一样生猛?谜底就在申文里的一串人名。

为了壮大声势,姚学闵找了本地的一批乡宦联署。这些乡宦都是退下来的本籍官员,虽然无权,但在当地仍旧拥有着绝大的影响力,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巨大力量。

看看这份联署名单的前几名吧:

汪尚宁,歙县竦口人,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

汪道昆,歙县千秋里人,进士,官至兵部左侍郎。而且他文名极盛,和王世贞并称南北两司马,“后五子”之一。(顺便说一句,后人在猜测《金瓶梅》的作者,汪道昆也是怀疑对象之一,可见这人的实力。)

江珍,歙县南人,进士,官至贵州左布政使。

方弘静,歙县南人,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右侍郎。

程大宾,歙县槐塘人,进士,历任南吏部考功主事,广西副使、滇南学正。

曹楼,歙县雄村人,进士,官至江西右参政。

江东之,歙县江村人。此时他还没进士出身,要到后年才考中。再后来,他以御史身份首先向冯保开炮,也是万历朝中一个名人。

要说徽州,真是人杰地灵的学问之乡,底蕴深厚。区区一个歙县,随随便便就拽出六、七位还在世的高官助阵,个个身份显赫,地位不凡,简直就是全明星队,别人眼睛都要闪瞎了。

顺便悄悄说一句,歙县还出过一个大人物,不过他的工作和前面几位不太一样,主要事业都放在海上。若有他联署,估计徽州府就直接跪了——此人姓汪名直,又名五峰。

扯远了。

乡宦、乡绅,这都是地方上的中坚力量,他们个个都有深厚背景,不是在官场上联系广泛,就是在当地民众里拥有巨大影响力。从政治动力学的角度来看,地方与官府博弈之时,他们是极为重要的砝码。

有他们背书,这份申文的分量之重,可想而知。

从联署名单就能知道,歙县这次突开重炮,绝对是筹谋已久。从徽州府发文到歙县回复,一共就三天,若是临时准备,哪里来得及?

歙县一定是早早就开始筹划,就等着突发奇袭,打五县个措手不及。

可是,歙县哪来的胆气,把所有的矛盾都摆到台面上跟五县打对台?就算有乡宦联署,也不至于这么直白大胆吧?难道背后有撑腰的?

很快,撑腰的亲自来了。

五月十日,应天巡按鲍希贤下文给徽州府,说歙县申文干系重大,必须仔细地检阅会典、府志、赋役等文件,会同五县通查,一有结果,立刻上报。

注意,此前包括海瑞在内,历届江宁抚、按两院给的批复,都是“仰府查议报夺”,没太多倾向性,就算催促六县合议,也是不急不忙。

但鲍希贤这次的口气,却明显偏向歙县,反复强调这次五县通查,一定得查出一个结果来。而且鲍希贤不是直接在徽州府的上文做批复,而是让兵备道发出宪牌。

所谓兵备道,是指大明中后期在地方上负责整饬兵务的机构。它虽有军方色彩,可行政上却归按察使管,一般由按察司副使兼任。所以兵备道也算是监司职官,有受理诉讼的职能,同时亦可算作按察使麾下的一支武装力量,必要时可弹压地方。

徽州附近的兵备道,全称叫做“应、安、徽、宁、池、太六处兵备道”,简称徽宁兵备道,嘉靖年间一度裁撤,在隆庆六年才复设,兵备副使是冯叔吉。由这个部门发出宪牌,是暗示徽州府,这次别再用“恐生民乱”当理由了。真闹起来,兵备副使手下可不只有文吏。

如此旗帜鲜明的表态,说明应天巡按,是站在歙县这边,他就是歙县的胆气。

可是,这应天巡按是吃饱了撑的?平白无故突然翻出旧账,把平静的徽州局面重新掀动起来?这不是官场大忌吗?

对,这是官场大忌,但大忌一共有两条:第二条是避免无事生非,第一条则是,别忤逆上司。后者的优先级,高于前者。

为何连应天巡按这种级别的高官,都赤膊上阵?真正的答案,就隐藏在徽州府转发帅嘉谟呈文给六县的公文抬头里。

按照公文要求,徽州府在转发时,需要把此前各级主管部门对“丝绢事件的批示,都一一附在前头。从这些信息中,能看出文牍流转的蛛丝马迹。

原来在万历三年年初,户部已经发了一道文书,责问徽州:喂,之前不是下文让你们查“人丁丝绢”的事儿么?到底查的如何了?

看到这份文书,徽州府先懵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隆庆五年,帅嘉谟进京告状,曾经促使户部下一道文,催促徽州府查勘。不过后来因为帅嘉谟失踪,紧接着赶上皇上驾崩,徽州府以为上头把这事给忘了,也就搁置不理。

谁知道,事隔四年,户部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这码子事了,来文催促。

不光催促,而且这回旗帜鲜明地支持歙县的主张。

户部在公文里说:“转行该府从公查勘,前项人丁丝绢起自何年,因何专派歙县。其各县有无别项钱粮相抵,如无相抵,今应作何议处。”

这段话虽然还是疑问口气,但其实已经给出了结论:歙县的税赋肯定有问题,所要搞清楚的,无非是何时开始,以及怎么摊回到其他各县。

上头显出了明确的倾向性,这件事的性质便截然不同。所以徽州府心急火燎去找帅嘉谟,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这还不是答案——应天抚按鲍希贤干嘛也心急火燎?

户部不是应天巡按的上级,两边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徽州府怕,巡按可不会怕,若他有心不理睬,户部也没辙。

应天巡按到底在怕什么?

答案,还是在那份户部的责问文书里。

前面说了,公文格式有要求,要把所有流转过程和领导批示都写清楚。在这份文书里,清楚地写明了流转过程:“奉圣旨,戶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部,送司。 ”

也就是说,此事不是户部推动,而是来自于圣上的旨意。不过万历皇帝那会儿还小,所以这个“奉圣旨”,其实是内阁代拟,更准确地说,是代表了首辅张居正的意思。

惊动了这么一位大神,你说应天巡按慌不慌?

首辅出手很有讲究,没有明确表达出什么倾向。可这些官场老油条,谁不是文牍高手,谁读不出其中的潜台词?于是从万历三年初开始,从户部到应天巡按再到徽州府、歙县,全都心急火燎地翻出旧档案,找回老证人,近乎疯狂地把整个丝绢重新推动起来。

张居正为何如此,咱们暂且按下不表。单说歙县知县陈学闵上书之后,上有应天巡按、兵备副使支援,中有徽州府默许,下有乡宦明星队摇旗呐喊,一时之间,气势如虹。

此前一直是帅嘉谟单枪匹马,独闯敌阵。这回则是数路大军集结一处,摆明车马要与五县做正面决战。怪不得歙县申文写得气壮山河,底气十足。

接下来,就看五县怎么接招了。

五月十日兵道宪牌发出,五月十四徽州府便转发给五县,催促他们前来合议。算上公文在路上走的时间,徽州府几乎是一收到,立刻转发。

面对这一次蓄谋已久的突袭,其他五县一时间懵了。这事不是早黄了吗?什么时候又闹得这么大了?直到敌人的大军打到城门下,五县方才如梦初醒。这次好像味道不对,看来不能像上一次一样装聋作哑了,必须得有所反击才成。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婺源县。这是仅次于歙县的大县,实力位居五县之首,更是朱熹老夫子的故乡。知县吴琯五月十五日接文,在五月二十二日即发回申文,算得上是神速了。

可惜速度虽快,质量却很糙。这篇申文的论点,和当年绩溪杨教谕一样,指称歙县亏欠夏麦9700石,被罚补交夏税生丝8780匹,历年输送,与其他五县无关。至于“人丁生绢”,那是南京承运库的事儿。

这个论点破绽很大,无甚新意。不过这也没办法,一共只有几天时间,吴琯再有才,也不可能跟帅嘉谟精心准备了几年的证据相匹敌。

不过吴琯到底也非庸人,他后来官至给事中,说明头脑很好使。他在申文里,还提出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方案:

查阅黄册。

黄册是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上面征派赋役,都要依据黄册来施行。它是第一手资料,最具权威。

吴琯的逻辑是:如果《大明会典》和府志记载无误的话,那么在黄册的原始记录里,一定会有相应记载。后者的可信度要高于前者。只要去查黄册档案,自然知道谁对谁错。

按照规定,黄册会抄送数份,本县本府都有保存,还要抄送南京户部留底。你可以说本县本府存的黄册可能会被篡改,但南京户部的留底,绝对是准确的,一查便知真伪。

吴琯此举,独辟蹊径,给解决纷争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除此之外,他也效仿歙县,拉来了本县的一批名人助威。虽然阵势不如歙县显赫,却也有四位进士出身的致仕高官压阵——徽州太牛了,只是辖下两县,就能拽出这么多名人。

三天之后的五月二十五日,绩溪县也加入战团,同样也是知县陈嘉策领衔。

有了婺源争取时间,绩溪县准备得更加充分。知县陈嘉策选择了另外一个辩驳策略,把突破口放在了“独征生丝”之上。

帅嘉谟当初有一个质疑:徽州一共六县,为何独独在歙县征收生丝?这根本不合理,所以一定是六县均输。他还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常州府进贡茶叶,《会典》里就写明“征于宜兴县”;宁国府进攻木瓜,也写明由宣城县专输。所以如果朝廷单独在歙县征收生丝,《会典》一定会明确写出来。

陈嘉策针对这个质疑,罗列了一大堆反例:苏、常独征白米;宁、太独征牧马;绩溪独征皇木。这些在《会典》里也没专门写出来啊。松江府的绿豆,只由华亭一县征收,上海县不必去管;安府的药材,只由山阳县征收,睢、赣两县就不用交;金华府的麻地,只征武艺县,至于丝、纱二项,则从汤溪征发,其他县不必交纳。这些单征的项目,《会典》里也没提啊。

列完这一大堆,陈嘉策表示,一府独征一类物资于某县,实属平常,《会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写的那么详细。所以帅嘉谟的质疑,纯属见识太少,毫无道理。

哦,对了,绩溪作为六县中最小的一县,手里没有活着的进士,只好翻箱倒柜,请出了三位举人联署。

婺源、绩溪两县打起头阵。到了六月十三日,休宁,祁门两县终于也有了回应。

休宁的知县陈履,应该也是个数学学霸。他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兵强马壮,索性抛开那些弯弯绕绕,挺枪直刺歙县的核心要害——数字。

歙县或帅嘉谟最核心的质疑,在于两项税赋的数字不符。

歙县“夏税生丝”补麦9700石,折生绢只有4千多匹;而每年歙县却要交纳“人丁丝绢”8780匹。多交的4千匹,一定是本该其他五县负担。

关于这个质疑,陈履给出了自己的调查结果:

他发现,在乙巳更制中,行中书省除了查获歙县亏欠夏麦9700石之外,还在其下辖的登瀛、明德两乡,重新清查出一部分抛荒的桑园田地,加上抄没程辉祥、叶忠两个大地主的田地。这些土地,都重新丈量造册,然后重新计算征税。

亏欠夏麦 抛荒桑园田地 抄没田地,这三项加在一起。歙县新增的赋税一共是生丝10974.3斤。每24两生丝,折绢一匹,所以总数正好是8779匹整,与“人丁丝绢”数字相符,所以这就是歙县的税。

在洪武十年、二十四年、永乐十年、成化十八年,对这笔赋税的数额都有调整。到了弘治十四年,朝廷把生丝折绢的比率,从24两调整到了20两,但定额8779匹,却没有改动过。

陈履的第二枪,扎在了物产上。

帅嘉谟曾提出,歙县明明不产丝,为什么要以生丝为赋税折色呢?

陈履考察了一下,发现歙县下辖的登瀛、明德、仁礼、永丰、孝悌、滚绣、下乡几个乡里,本来是有桑园的,而其他五县则从来没有过。显然,生丝曾经是歙县的特产土贡。

虽然歙县现在不养蚕,得去外地买丝,但当年它明明是有自产的。换句话说,这是物产变迁所导致的历史遗留问题,还是你们歙县自己的锅。

《府志》上为何没提歙县原本有桑这件事?很简单,因为《徽州府志》是歙县籍的官员带头修的,他们当然得掺私货啊!

陈履的第三枪,刺中了帅嘉谟抱住不放的《大明会典》。

为什么在《大明会典》的记载里,只写“人丁丝绢”征于徽州府,没写征于歙县?陈履的解释就三个字——没必要。会典是从布政使这一级进行记录,没必要记载到县这么详细。更何况每一府都有自己的情况,拿外府的例子来质疑本府,根本荒唐。

陈履的回答,是目前为止五县反击中最犀利的一个。三枪扎下去,枪枪见血,就是帅嘉谟当面辩论,恐怕也会非常棘手。

相比之下,同一天交作业的祁门县,申文写得极其乏味,无非老生常谈加哭穷而已。没办法,因为祁门当时的知县开缺,申文是由县丞刘守德代理回答。

又过了一个多月,七月二十一日,姗姗来迟的黟县终于把最后一篇申文交了上去。

前面有吴琯、陈嘉策、陈履三员大将坐镇,黟县知县陈正谟就显得轻松多了。在申文里,他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前几位知县的意见,然后说了句略带萌感的风凉话:“歙县那么大,就算减了丝绢税,也不过是大江之上去掉一条船而已;我们黟县现在超级超级穷,再加哪怕一点点赋税,那就和久病之人吃了乌头一样,根本扛不住呢!”

于是在万历三年的徽州,我们可以看到一番如同神魔小说般的情景:五大知县和一个县丞腾空而起,纷纷祭出法宝与神通,在徽州府衙上空肆意互喷,口述四溅。

神仙们打架的动静太大,结果当地民众全都被惊动了。田赋一事,对百姓来说最敏感不过,他们一听,立刻坐不住了。赢了还好,万一知县输了怎么办?咱们不就平白要加税了吗?

这可不行,得出把力,把声势搞得越大越好!一时之间,六县民众摩拳擦掌,纷纷投身到这一场大辩论中来。

说实话,从道理上来说,五县明显占据优势,歙县几乎每一个论点,都被驳斥了。

可是,自从六县老百姓们参与进来以后,人一多,局势就和网上吵架一样:比的不再是逻辑与论据,而是脏话、排比句和在线时间。

六县的人开始互相辩论,辩论成了嘲讽,嘲讽成了怒骂,甚至还会演变成斗殴。他们在街上吵,在官道上吵,在商铺前吵,最后还要去衙门里吵。

徽州风俗一向健讼,百姓一碰到问题,第一个反应就是上访告状。可是徽州府如今一脑门子官司,没法调停这个纠纷。于是六县民众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更上一级的政府机构。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整个应天官场可真是热闹非凡。有歙县的老百姓去找兵备道告状;有婺源县的不平士人,去应天巡抚那告状;有绩溪士民跑到江宁巡按那诉苦。只要和徽州事务沾边的衙门,几乎被他们骚扰了一个遍。两院、兵道的衙署前面门庭若市,告状的比送礼的人还多。

面对这种窘境,两院一脸黑线,徽州难治,果然名不虚传。他们除了连连下文催促徽州府赶紧拿出个结论,还在文书里反复强调:“仍禁谕士民不必纷纷告扰”——可见上级主管部门真是被骚扰得不轻。

可结论哪儿那么容易拿出来啊?或者说,徽州府哪敢拿出结论来啊?如今争议已经不只在官方层面,连民间都争吵不休,甚至已经因为这个导致了几起跨县斗殴。眼见着六县民怨不断在蓄积,谁敢去戳破?

眼看僵局要演变成乱局,到了万历三年的年底,十二月初一,丝绢风波的始作俑者帅嘉谟终于再度出手。

帅嘉谟手里并没有什么新的证据,不过他把之前的所有资料统合起来,给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国初朝廷向徽州征派人丁丝绢8780匹,均摊六县。结果徽州府户房小吏是五县人,遂哄骗歙县先垫上。等到歙县应承下来之后,户房又把这笔税赋篡入“夏税生丝”的科目里。从此以后,徽州在歙县征收“夏税生丝”,向上交纳“人丁丝绢”,瞒天过海两百年。

对于吴琯、陈履、陈嘉策三个人的反驳,帅嘉谟却未置一词。

这篇呈文,很快由徽州府转发到了五县。五县立刻暴跳如雷,合着我们的质疑他一条都没答,纯粹在自说自话,哪有这么辩论的。

五县不单干了,正式宣布组团,合着发了一篇《五邑民人诉辩妄奏揭帖》。他们懒得多费唇舌,核心意思就一条,即是此前婺源知县吴琯的提议:“伏乞查明,洪武十四年初造黃冊,如系六县公赋,甘派无词;如系歙县额科,乞严将帥嘉謨等正法治罪!”

咱们去查黄册的原始记录,是不是,证据说话!如果不是,你丫就洗干净等着判刑吧!

歙县不甘示弱,立刻回帖嘲讽:“节蒙牌提各县丁亩文册并取有无何项钱粮相抵回文, 岂各县抗违不回,延捱会计,歙苦无伸申,恳恩差人守提,早赐均摊归结。”

你们自己都不肯把县里的档案拿出来对账,百般拖延,还好意思提查黄册的事?

然后两边嗷的一声,又扑到一起撕巴起来……

眼看这局面即将失控,应天巡抚宋仪望赶紧写信提醒徽州府:“歙民积愤已久,五县纷争亦力,示以均平之情,酌以通融之法,虽有偏心,无可复置私喙矣。” 

此前一直是巡按鲍希贤在活跃,宋仪望没表现出什么倾向性。可现在徽州很可能酿成民乱,他不得不出手。这封信的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别讲道理了,和和稀泥,赶紧把这事平了”的忧虑。

于是上下的压力,全压到了倒霉的徽州府身上。

徽州府怒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过不好年,你们谁也别想过好!

万历三年十二月十九日,距离过年只有半个月不到。徽州府给五县下达了一封催提牌面,态度前所未有地严厉:“将该县人丁田亩数目文册一并,星火申报,毋徒执词混扰,致碍转夺,此系至紧事理,难容延缓,如违,提究该吏不贷。”

看得出来,徽州府是真急眼了……

结果等到十二月二十五日,婺源知县吴琯再一次披挂上阵,杀奔出来。算算日子,恐怕他是没时间置办年货了。

吴琯这一次出手,背后得到了五县高人们的支持,威力奇大,狠狠地拍到了帅嘉谟的死穴之上。

第一。帅嘉谟说“人丁丝绢”和“夏税生丝”折算出的数字不对。

他算错了!

乙巳更科,是在当年四月一日发生。歙县一共亏欠9766石9斗3升6勺——这个数字估计是一个处女座查出来的——所以针对本县轻租民田3646顷,每亩额外征发四钱生丝。这笔赋税,在洪武年间正式记入黄册档案。

而按照当时的折率,生丝1两折麦7升。歙县亏补的9766石9斗3升6勺麦子,补生丝9041斤,算下来正好是7升麦子补丝1两。完全对得上。

你不是数学学霸吗?那我就在你最得意的领域,把你击败,一口气把数字精确到勺。

吴琯还顺嘴嘲讽了一句:这事儿帅嘉谟你怎么能拿银子来算?国初到现在,银钱汇率变化太大,根本无法做参考。就你这脑子,还敢自称学霸?

第二。帅嘉谟说,《大明会典》记载徽州府征收“人丁丝绢”8780匹,没说具体由哪个县交,那么当然是六县均摊,否则该注明是歙县独输。

他弄错了!

此前陈履已经举了不少反例,这次吴琯准备了更充分的弹药:

他亮出了一个决定性的证据:浙江的“夏税丝绵”,是从杭州等八府征收,温、台、处三府不用缴。但《会典》里却只写浙江布政司征“夏税丝绵”——情况和徽州府一样。

为什么不注明杭州等八府呢?

因为这是《会典》的写作原则:在直隶,言府而不言县;在各布政司,则言省而不言府。如果事事注明,县县写清,《会典》得多厚啊?

再说帅嘉谟举的那两个例子:常州府茶叶注明产自宜兴、宁国府木瓜注明产自宣城——谢谢,那是特产贡品好么!当然要单独注明,跟田赋根本不是一码事。

打脸啪啪啪!

第三,帅嘉谟曾经提出一个理论:歙县亏欠夏麦的同时,其他五县也亏欠,六县亏欠的总额,恰好与人丁丝绢的税额对得上。

他算错了!

吴琯对这个疑点,也做了十分深入的调查。

已巳更科之前。歙县产麦19632石,产米17688石;婺源产麦8315石,产米8315石。次年歙县产麦亏欠的同时,婺源产麦8000石,确实亏欠300石麦,但是大米却丰收了,远比8315石要高,所以根本不需要补麦,自然更不需要转嫁到歙县头上。

所以你们歙县自己的锅,别往我们身上甩。

第四,帅嘉谟指控说户房的五县籍小吏偷偷篡改税收科目,哄骗歙县。

吴琯对这个质疑,简单回复了一句:“歙县长官又不是傻逼,就算歙县长官傻逼,老百姓也不傻。这么大的税额,要真金白银往外掏,哪里是改改数字就能瞒过去?”

说完这个,他又不阴不阳地补了一句:“现在的户部尚书殷正茂,也是你们歙县的哟。” 潜台词的意思是,你说把持户房的人会徇私偏帮本乡,那把持户部的堂官呐?岂不更会徇私喽?”

吴琯提到的这个殷正茂,来历可不简单。他是歙县人,当年巡抚广西,跟俞大猷联手平定了韦银豹的叛乱;总督两广军务时,击破了打着“倭寇”旗号的海寇,光复了惠州、潮州两地,可谓战功累累,官至兵部尚书。所以这是个深通军务的老炮,此时正好改擢为户部尚书。

歙县以殷正茂为朝中的强援,吴琯特意提这么一句,就是为了化劲敌为话柄,为以后的抗议埋下伏笔。

在文章末尾,吴琯又一次强调了一次此前五县揭帖的要求:尽快查询洪武十四年册籍,搞清楚怎么回事。”

如果是辩论赛的话,这篇申文基本上已经可以奠定胜局,有理有据,无从辩驳。

可惜现实并不是辩论赛。

绩溪申文发出两天以后,帅嘉谟没来,反而是歙县知县陈学闵拍马而至——此时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七日,看来他们家也没空置办年货了。

不过这回陈学闵没有大马金刀跟吴琯力拼,反而施展出了缠斗功夫,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歙县的税负,实在是太重了。大老爷请看,徽州的四司银16212两,歙县要负担5361两,其他五县共负10851两。砖料银708两,歙县负担234两,其他五县共负473两。军需银12215两,歙县负担4032两,他五县共负8183两。”

“这些都属于正税之外的杂税, 歙县负担了徽州的三分之一,负担已经沉重无比。你们怎么忍心把“人丁丝绢”又砸在我们头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吴琯的犀利攻势,几乎击溃了歙县的每一个论点,从道理这个层面,已经没什么好辩的了。陈学闵不得不采取守势,不再正面搏杀,改打感情牌。

不过事情总算有那么一点进展。在申文结尾,陈学闵也同意,应该尽快调查黄册,找到原始记录。

这份申文,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应。没办法,你们两位吵着吵着就到了年根儿,好歹让别人过个年吧?

于是争吵几方各自回家,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大年。一直到万历四年的二月,战火才重新燃烧起来。祁门、绩溪、休宁、黟县相继回复,他们的态度很鲜明,支持婺源县的意见,催促尽快开查黄册。

与此同时,五县又抛出一枚大炸弹。

他们把自己县内的土地档案翻出来,合编了一部《五邑查明丝绢缘由呈词》。这篇呈词很枯燥,但是相当有杀伤力。里面是每一县从已巳更制后缴纳的赋税定额与增减之变,极为详尽。

因为原文既长又繁琐,姑且贴出其中一县的赋税报表,让大家看看效果。

休寧縣: 

原額夏稅麥八千九百九十九石四斗五升二合二勺,秋粮米一萬八百四十九石 八斗七升八合六勺。改科多麥九百九十三石二斗二升一合八勺,該銀二百一十四 兩八錢五分一厘三毫。加米一萬一千八百五十一石四斗八升八合,該銀五千七百 四十七兩九錢七分一厘七毫。麥米共銀六千六十二兩八錢二分三厘。該縣國初錢 粮當歙三分之二,今照數平抵外,比歙多銀一千二百六十八兩七錢三分五厘,歙將何者相抵。 

到了这个地步,就是拿大数据砸人了。

注意看最后一句:“歙将何者相抵?” 每一县的报表结尾,都会加这么一句,意思是我们的赋税清清楚楚,你们歙县哪个税目相抵了?

每张报表重复一遍,一共重复了五次,好似合唱一般,形同五次咄咄逼人的质问:“歙将何者相抵?”

是文一放出,懂行的都知道歙县大事不妙。歙县也觉得这个实在难以回应,立刻辩称这是各县自己修的,未必准确,还得看朝廷黄册才能定夺!

于是,双方经过将近半年的大辩论,慢慢地把焦点集中到了黄册上。一切,交由黄册定夺。

万历四年四月,歙县和其他五县几乎同时上书,正式要求调取洪武十四年黄册。头大如斗的徽州府从善如流,在五月十八日正式向南京户部提出申请调阅。

黄册是朝廷的重要档案,存放在南京的后湖——也就是玄武湖——的库房,不能随便调取。想查询,必须要南京户部批准。

不过在这之前,歙县其实早已经偷偷派人去南京,暗搓搓地想抢个先机,不料户部直接给他踢了回来,理由是“越申”,他们只受理府一级的申请。休宁县、婺源县也偷偷派人去过,被户部以同样的理由踢回。

虽然三县都未得逞,但也可见彼此在水面下的斗争,有多么激烈。

这次徽州府出面申请,南京户部终于批准。徽州府赶紧组织了一支调查团,由歙县县丞、婺源县县丞 、休宁县学训导组成,准备开赴南京查阅。

应天巡抚宋仪望是个老江湖,他有点担心就算查了黄册,徽州人恐怕还是会纠缠不清,无论对哪边有利,另外一边一定会大闹特闹。为了避免这些麻烦事,宋仪望特意委派了太平府推官刘垓、宁国府推官史元熙,再加上徽州府推官舒邦儒——他是江西余干人——以中立第三方的身份,加入到审阅黄册的队伍中来。

为了防止出现可能的骚乱,宋仪望还指示徽州府,把诸县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先控制起来。去年六县大辩论的时候,除了几位知县唇枪舌剑之外,民间议论纷纷,涌现了几个意见领袖。这些意见领袖在县里影响很大,要么为本县摇旗助威,要么频繁越级上书上访上告,还随时会向老百姓们通报最新进度。百姓闻胜则喜,闻败则怨,完全被这些自媒体控制了舆论。

在宋仪望看来,下面的民怨都是被这些大V忽悠起来的。眼看查阅黄册在际,可不能让这些人生出变数,先关一阵再说!

于是连同帅嘉谟在内,还有五县的黄棠、程文昌、汪福髙、吴敏仕、胡国用等蹦跶最厉害的意见领袖,被尽数控制起来——不过帅嘉谟很快被释放,因为他作为首倡之人,也必须得赶赴南京。

消弭了这个变数之后,徽州府调查团于万历四年七月十三动身,于七月二十三日晚抵达南京。二十六日,调查团向户部投文,次日得到召见。户部尚书勉励了他们一番,说“二百年黃册,岂有可改易之理,各自安心。” 然后派了一个王给事中、一个许主事予以协助。

不过这两位一听调查团的请求,都面露难色,说时间这么久了,可未必查得到啊。调查团急了,我们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一眼,无论如何还请协助。

八月初二,调查团终于进入后湖,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黄册。紧接着,他们眼前一黑。

从洪武十四年至今的徽州府黄册,足足装满了二十个书架,光是搬运工人就得一百五十人。调查团一共就三个人,外加一个编外的帅嘉谟,估计查完得八月底了。

关键他们还不许自己动手,得由王给事中、许主事两位官员查找抄录,再把抄件发给他们,效率非常低下。

那还能怎么办?查呗!他们几个撅着屁股,开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纸堆来。

这些可怜孩子没料到,就在他们辛苦工作的同时,徽州府又出事了。

八月十四日,歙县一个叫许一纯的生员, 突然上书徽州府,提出了一个新理论:“黄册的记录,并没那么不可靠!因为那都是本地人所修,想要篡改实在太容易了。而《大明会典》是朝廷修的,更具有权威性。如果黄册跟《会典》矛盾,应该要以后者为准。”

这一下子,五县舆论哗然。在他们看来,这个主张实在荒唐。黄册是国初朝廷派员监修,当地人怎么可能篡改,而《会典》是资料汇编,二手资料怎么跟原始资料比可信度?

不用问,这是歙县知道黄册查询结果对自己不利,所以开始造势了!

五县毫不含糊,立刻具文反击,两边的话越说越难听。你骂我“罔上規避,侮文蔑法乱政” ,我骂你“五县奸刁,妄行捏奏”,甚至还有中二百姓跑到按察分司门口,哭着要求“恳天作主,剿虎安民。”——这是恨不得把对方当土匪给剿了。

结果正如宋仪望所担心的那样,愤青关了一批,又来一批,割都割不完。在他们的煽动下,诸县立刻又沸腾起来,局势又一次大乱。倒霉催的徽州府一面四处安抚,一面催促南京那边,尽快拿出一个结果才好。

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调查团终于完成了工作,整理出一份从洪武十四年到隆庆六年的黄册抄件。

随之而来的,还有帅嘉谟的一份报告。

真相即将揭晓。

                                  (未完待续)


 

学霸必须死:万历年间的一场数学大乱(完)

$
0
0

​前情提要:隆庆四年,徽州府歙县的一个学霸发现,歙县有一笔交了两百多年的丝绢税不合理,应该由其他几县承担。围绕着这笔赋税的归属,先后把徽州一府六县、应天巡抚、巡按乃至户部、首辅先后卷入,争吵不休。最终六县达成共识,去南京查阅黄册档案,以搞清这个历史问题。经过千辛万苦,他们总算接近了黄册中的真相……

前两章 请点击:《学霸必须死-万历年间的一场数学大乱》第一章,第二章

(提前警告,本文很长,懒得看的同学,就不必专门发一条“太长不看”了。)

第三章 稀泥中的暴乱

在这份调查报告里,帅嘉谟说,洪武十四年造的黄册,缺损甚多,尤其是最关键的“乙巳更制”以及当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记录,完全丢失。

简单来说四个字:记录没了。

啊?没了?

没了!

从徽州六县到应天两院,所有人的裤子都脱了,指望着黄册来主持公道。现在你告诉我,档案丢失,死无对证?那怎么办?

帅嘉谟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抛出一句话:

“切思《会典》乃祖宗立法垂统之宪章,黃册乃民间遵文攒造之图籍……岂奸反指府志黃册为成法,而妄奏藐《会典》、部劄为私书。”

从乙巳年改科到洪武十四年造册,前后差了十七年。很有可能五县改窜黄册、府志在先,造册在后,不足为信。既然朝廷存的黄册原始记录已经没有了,所以大家相信《会典》就好,不要去信府志、黄册啦。

得,事情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说实话,帅嘉谟这个主张,实在强词夺理。汇编怎么可能比原始记录还权威?无非是《会典》对歙县有利,所以他才死死赖住这一点,没理也要辩个三分。

消息传回徽州,给本来就激烈的舆论泼上了一勺滚油。徽州府当地论坛一片哗然,直接炸版。各县大V没法讲道理了,直接改成人身攻击,污言秽语,什么都泼上来了。六县气氛紧张,几乎到了要开战的边缘。

闹到后来,连远在北京的户部都看不下去了,特意下了一道和稀泥的文,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在这份公文开头,户部自己承认:“本部若径依歙县之奏,则五县不从;若径依五县之奏,則歙县不从,告讦日增,终非事体。”

那么怎么解决呢?还是我给你们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吧。

户部的方案是这样的:

由户部和应天抚、按,提供一个徽州府的部额和府额(即每年解送南京和留徽州府的税额)。然后请徽州府统计六县丁粮,加上存留本折麦米、官府办公费以及各项杂税,总算总除,平均一下。如果把那8780匹生绢算进去,而数字均平的话,说明丝绢税是歙县分内的;如果数字不均平,说明生绢是额外多出来的,就不该歙县独负。

户部给的这个复杂算法,似乎有些无理。六县人口、田地均不相同,不同等级的田地,赋税额度和内容也不相同,这么大笔一划,均平折算,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户部有的是精算高手,怎么会提出这么一个糊涂点子?

奥妙就在“均平”二字,这已经是这个词第二次进入到我们的视野里了。

上一次还是在隆庆年,帅嘉谟用这个词,成功地响应了国家号召,引起了海瑞的注意。而这一次,户部用了这个词,自然也有用意——因为当朝首辅张居正大人,正在酝酿把一条鞭法推广至全国。

虽然真正开始着手统计田亩,要等到万历六年,正式推行全国更要等到万历九年。但在万历四年这会儿,各种前期准备工作已经逐步开展,户部作为执行部门,自然对此最为敏感。

在户部看来,徽州为什么会起纠纷?是因为税种太杂太乱,什么“人丁丝绢”、什么”夏税生丝”、什么“亏欠夏麦”,这么多科目夹缠不清,一会儿交生丝,一会儿交夏麦,乱七八糟,折算复杂,正是旧税制的弊端,不出问题才怪。

如果能重新统计出徽州府的丁粮田亩之数,再把所有税赋合并,两下一除,均摊下去,再折成银子,这事就算彻底解决了。这个思路,恰好就是一条鞭法的核心内容之一:把所有的正税杂税都合并起来,归于田地,计亩统一征收银两。

所以那些复杂的算法,根本不是为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而是为以后推行一条鞭法做准备的。

这个方案看似麻烦,其实户部的思路很清晰:在旧税法的框架下,徽州的丝绢争议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黄册已佚,赋税来源已成无头官司,两边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让。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快刀斩乱麻,把历史遗留问题全数切割,重新洗牌改成新税法,问题自然消弭。

搁置历史争议,推行均平赋役之法。这个方案高屋建瓴,用意深刻,只有从全国一盘棋的高度去思考,才能想得出来。

这不禁让我们想到一件往事:徽州丝绢案在隆庆五年本已归为沉寂,到了万历三年,正是因为首辅大人突兀而离奇地旧事重提,这才让徽州府心急火燎,重新激化此案。

再联想到这个户部的方案,会不会从一开始,这就是首辅大人为了推行新政所谋划的一步棋呢?

户部的这个方案发到徽州,徽州知府都快气哭了。本来六县都快打出脑浆子了,你们户部非但不解决,还添乱。可这是上头的指示,怠慢不得,徽州府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了艰苦的磨算。

徽州府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总算赶在十月结束前,把整个六县的赋税捋了一遍。与此同时,户部、应天地方的税吏,也完成了部额与府额的梳理。两边数字加在一起总算通除,很快就拿出了一个结果。

徽州府每年该收取的赋税,夏税秋粮总计折银70944两,这个是要上缴国家的正税,雷打不动。在这之外,徽州府还要收取军需、四司、砖料、丁田、均徭、均费六项均平银,总计57129两。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所谓均平银,指的是嘉靖年间出现在江南的一种役法改革。

大明百姓除了要缴纳田赋之外,还要负担徭役,无偿为各级政府提供劳力服务。百姓最怕的,就是徭役,不仅要给官府白干不说,还得自备粮食衣物,自家田里还少掉一个劳动力,这么一来一去,负担犹在田赋之上。

均平银,就是让官府计算每年需要的徭役总数,把人力成本折算成银两,让老百姓按丁口缴银。需要力役时,官府就从这笔银子里拨款雇佣人手。

这样一来,老百姓交钱代役,不必亲自赶去,哪怕多交点钱,至少不耽误自家农时。政府也很高兴,雇人干活,工作效率更高,还解决就业;而且摊役折银,也减少了大量的工作量,更容易统计管理,一举三得。

这个做法最早出现于浙江,经过数年试行,颇受欢迎,于是江南各府都纷纷这么搞。后来的一条鞭法的核心改革要点之一,正是这个折役入银。

徽州府此时也每年编列均平银,各县分摊统收,再分配到各个用途名目下。

比如军需银是协饷当地驻军,四司银是衙门日常杂役费用,砖料银是公共设施修葺费用,等等等等。所以这个均平银,可以不严谨地把它当成官府的办公预算。

接下来的计算,就很简单了。

在万历三年,徽州府确定的比例,是每一口人丁,需交纳均平银0.0774两,谓之丁口折银。丁口折银乘上六县在籍人丁数量,可以轻易得出六县应该缴纳的均平银税额。

再用这个数字,减去六县实际缴纳的均平银数字,如果数字是正的,说明该县比规定少交了税;数字是负的,说明该县比规定多交了税。

徽州府根据这个均平算法,提交了一份磨算报告。报告显示:六县之中,歙县多交2657两,休宁多交1639两。婺源少交989两,祁门少交217两,黟县少交了1262两,绩溪少交了1827两。

结论是:“所奏丝绢委在均平数外,原无抵补,但当时独派歙县,竟莫知其何因。”

语气很暧昧,态度却很清楚:“人丁丝绢”这笔赋税当初到底怎么来的,不必深究。但现在均平之下,再让歙县独输,是不合理的。

说白了,这笔丝绢税,还得六县一起分摊。只不过这次,有了充足的理论依据。

消息传到徽州,五县哗然,群情激愤。愤怒的群众一想,徽州府哪有这种豹子胆,肯定是上头的奸臣徇私枉法,对了!户部尚书殷正茂,正是歙县人,不用问,丫肯定暗中做了手脚,逼着徽州府偏帮本乡。

一时之间,整个徽州府除歙县外,对堂堂尚书大人骂声不绝。有说殷正茂“知亏无解,藉手戶科条陈事例,遂借以逞私臆”,有的痛斥均平之法“不论源流、不论肥瘠、一概通融混派,借均平之名,为变乱之计”,还有的连整个户部都骂上了:“以户部私计而市私恩, 以尚书大臣而变乱成法” 。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不知殷正茂在北京,打了多少个喷嚏。

民间骂声滔滔,官面上却得继续解决问题。

根据那份徽州府磨算报告,歙县负担了额外税赋,必须予以减轻。但具体如何操作,还得由地方上具体商量。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六县自己定,那非打出人命来不可。

巡抚宋仪望行事稳重,把这事委托给了当初调查黄册时的三位监督官员:太平府推官刘垓、宁国府推官史元熙,、徽州府推官舒邦儒。

万历四年十一月初八,三位官员齐聚徽州之外的太平府,在巡抚都院的主持下,很快讨论出一个解决方案。

首先明确一个原则:丝绢税,是肯定不能取消。

我大明富有四海,税项一向是加派容易取消难。(其实哪朝都是这样)除非是地方上遭遇了极惨重的天灾,朝廷才会给予蠲免,且还要规定一个年限。丝绢税既然交了两百多年,已是成法,倘若轻易撤销,各地纷纷效仿,如之奈何?

上头其实不在乎你这仨枣俩枣,关键是关乎朝廷体面,先例不能擅开。所以名义上,丝绢税绝不能动,但实际上可以从别处找补。

这个方案就是在这个思路下出炉的:

“人丁丝绢”继续由歙县独交,8780匹丝绢折合白银6145两。歙县在四司银、砖料银、军需银等杂派均平银中,减免5260两,由其他五县按比例分摊补足。

这个太平府方案的本质,就是把人丁丝绢税转移到了均平银上,歙县那边多交,这边少交,缺额的部分,让五县以补交的名义均摊。

这时就能体现出一条鞭法的好处了,赋、役皆能折算成银子,互相合并冲抵非常方便,可以轻而易举将田赋税额转嫁到役银科目上去。

唯一的问题是,它换汤不换药啊。

五县本来一分钱都不用出,现在却要替歙县补五千多两银子,这和歙县原来主张六县均摊人丁丝绢税,并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换了个收税的科目而已。

这个方案报到徽宁兵备副使冯叔吉那里,不出意外地被驳回了。

徽宁兵备道是应天巡按的下辖机构,除了整饬兵备之外,也有一部分司法职能。现如今抚、按两院不方便太早发表意见,就只好让他顶到前头。

冯叔吉认为,冲抵均平银这个方式没问题,但数字实在太难看了。根据磨算报告,歙县多交了2657两均平银么?那减免5260两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

再者说,休宁县的均平银也多交了1639两,歙县可以减免,为什么休宁没得到减免,反而也要和其他四县一起承担新的负担?如果按照这个方案,休宁县多交的1639两非但没减免,还得从5260两再承担一部分。

如此算下来,均平银总额不减反增,无形之中,徽州府的办公预算增加了——喂,知道你们习惯从中牟利,但是别做得这么明显好么……

冯叔吉大笔一挥,推出了一个折衷方案:把5260两改成了3300两。这样一来,总计6145两银子的丝绢税,实际上歙县和其他五县分别负担2845两和3300两。

这个方案是个典型和稀泥的思路:忘掉黄册与《会典》吧,忘掉当年这税的由来吧,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反正现在大家各退一步,各自吃了小亏,这事就算完了,都别闹了。

这时候,已然到了万历四年的年根儿。过年期间,诸事停滞。等过完万历五年的正月,这个方案才报到户部,请尚书殷正茂酌定。

对于冯叔吉的这个方案,殷正茂十分赞同,连批了三句话:“其名尤正,其言尤顺,其事尤易。” 满意之情,溢于言表。随后他安排了一番,在四月五日正式上书。此事本来就是首辅安排的,自然批复起来毫无滞涩。四月七日,这个方案得到了皇帝的正式批准,颁下圣旨。

圣旨下发户部,户部再往下发,一级一级传到徽州府,已经是万历五年的六月初七了。

整个六县的反应,截然不同。

歙县人民的反应是:“我靠!”

他们本来的主张,正是要求丝绢税由六县均摊,这个分配方案可谓正中下怀。从此以后,他们头上的赋税,少掉了三千多两银子。从隆庆四年到万历五年,八年抗战,终于大获全胜!

其他五县,则是:“我靠!” 望着圣旨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们的抗辩白说了?黄册白查了?道理白讲了?歙县每一条主张,都被我们驳得体无完肤,结果户部一句“均平”,就全给抹掉了?

五县明明已经提出了极为有力的证据,讲道理,可就因为歙县这么一闹,他们反而成了最后的赢家。

对于这个太平府分配方案,五县嗤之以鼻。保留一个“人丁丝绢”的虚名空壳,换成“均平银”的名目就想糊弄我们?最后还不是要六县均摊负担!婺源有一位乡宦如此讥讽道:“这是朝三暮四之术,拿咱们当猴子耍呢。”

一时之间,五县群议汹汹,无不义愤填膺,几乎跟开了锅似的。可是,这不是府议,不是部议,而是圣旨,代表了最高的意志。众人纵有不满,也不敢公开指摘皇上。如果徽州府趁机好生安抚,说不定他们会咽下这个哑巴亏,接受既成事实。

可一件不算意外的意外,却彻底引爆了整个局势。

就在冯叔吉把方案上报京城的同时,帅嘉谟也悄悄地第二次赶赴京城。他怀揣着歙县乡宦提供的一笔资金,进京促成此事。圣旨发下来以后,帅嘉谟胜利完成任务,高高兴兴返回徽州。

多年努力终于得到实现,他实在太高兴了,觉得该犒赏一下自己,就用这笔赞助费从有关部门给自己运作了一副冠带。

冠带是一种荣誉的装饰,其性质就和现如今胸口挂个大红花差不多。朝廷对于乡里年高德劭的耆宿老者,有时候会授予冠带,叫做冠带荣身,偶尔也会授予见义勇为好青年,叫做冠带义士。

帅嘉谟觉得自己为民请命八年,差点连命都丢了,弄个冠带戴戴,不算过分。

歙县的老百姓,也是这么想的。等帅嘉谟回到歙县时,全县的百姓都涌出来,热烈迎接这位以一己之力扳倒陋税的大英雄。他们搞了一个盛大无比的欢迎仪式,个个手执红花欢呼,旁边还有乐班鼓吹。帅嘉谟进城以后,在百姓的簇拥之下游街庆祝,所到之处,呼声群起,俨然英雄荣归。

这边厢歙县锣鼓喧天,那边厢五县民众可都要气炸了。县城里传出的每一声欢呼,都化为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们的脸上。

抗争八年,被歙县佬把这个便宜占走了不说,居然还卖乖!尤其是看到帅嘉谟这个奸佞小人,此时却耀武扬威地在街头炫耀,再想到以后繁重的税负又要沉重几分,五县民众内心的火山也再无法压制。

你们歙县不是靠闹事闹出一个减税吗?好,我们也闹!

六月十一日,圣旨转送到婺源县。其时吴琯已经去职,由徽州府通判徐廷竹临时代理政务。徐廷竹正好要去北京进贺表,还没来得及走,衙门就被数千愤怒的婺源民众给拦住了。他们手执木棍、火把,在衙门前守了一天一夜,要求徐廷竹去向上面反应,停止这种不公正的加税方案,不答应就不准走。

面对快要爆炸的民众,徐廷竹不得不口头允诺,然后惶惶离去。随即徽州府又派出推官舒邦儒,去接掌婺源县。

舒邦儒算是这个丝绢方案的始作俑者之一,他接到任命后,知道这事极为棘手。可是命令压下来,他只得匆匆上路。舒邦儒一边赶路,一边琢磨着该怎么安抚婺源民众。没想到,还没到婺源呢,刚过休宁县,就被当地愤怒群众给拦住了。

眼前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漫天遍野全是人,把官道生生遮断。站在人群最前头的,是当地闹腾最凶的几个人,身后还有一排排有身份的里排、 耆民。他们拦住舒邦儒的队伍,向他递了一篇抗议申文,请转交徽州府。

说是申文,其实应该算是战斗檄文。上来就痛骂户部尚书殷正茂是“权奸变制殃民,势压无容控诉”,骂完了殷正茂,又骂歙县“歙逆恃户部而变户法 , 以歙人而行歙私”——听见没有,都已经用上“歙逆”这种词儿,几乎以敌国来对待了。往后的话,更是难听:“欲赴阙上书,以声歙人变乱成法之罪,欲兴兵決战,以诛歙邑倡謀首衅之人。”——听见没有,都要兴兵决战了,不是笔墨官司,是真的要开打了。

骂完以后,休宁县更发出威胁:“一旦更派,县民情忿怒,鼓噪不服,若不及时处分,诚恐酿成大变。” 矛头直指徽州府。

舒邦儒接了这份“申文”,脸都吓白了。休宁人没客气,把他的随行书吏和仆役拽出来痛打一顿。总算舒邦儒有官身,还不至于有人敢动他。但看这个阵仗,他也只能坐低伏小,接下申文答应帮忙转交。

六月二十九日,舒邦儒好不容易穿过休宁,来到婺源,以为能松口气,结果往前一望,眼前一黑——又是数千人聚在一处,遮道鼓噪。

又来了!

这回是婺源民众,在当地乡绅的带领下聚了五千人。他们就这么围着长官身边,大声鼓噪。远远地,有一个叫程天球的乡民,居然还在县城外竖起一杆大旗,上面长长一条横幅:“歙宦某倚居戶部,擅改祖制,变乱版籍,横洒丝绢,贻毒五邑。” 那气势,就差填上“替天行道”四个字了。

在这一片诡异的气氛中,舒邦儒战战兢兢进了婺源县城。他没想到的是,等在前头的,是一番更诡异的局面——婺源县,居然自治了。

前面说了,婺源的知县吴琯已去职,代理县政的徐廷竹又忙着准备进京之事,整个婺源县在六月份出现了短暂的十几天权力真空期。

偏偏此时又赶上丝绢税闹得民意沸腾,当地豪强争执不休,群龙无首。于是一个婺源县里的有心人,趁势而起。

这个人叫程任卿,是当地的一个生员,原本负责司理署印。他在整个丝绢案中的地位,仅次于帅嘉谟,不过他的重要性,要到整个事件结束之后才体现出来。

程任卿是个有豪侠气质的人,他敏锐地注意到婺源县的权力真空,如果利用当前局势做点惊人之事,将可以在乡梓刷出极高的声望值,对未来大有好处。

于是他四处串联,拉拢当地大族和有影响力的乡绅乡宦,同时对普通老百姓宣讲煽动,声言若朝廷不肯把丝绢税改回去,就要闹事,闹得越大越好。程天球那杆大旗,就是程任卿出的主意,走到哪里都扛着,十分煊赫招眼。

婺源百姓一看大旗威风凛凛,又有人主动要为民请命,情绪无不高涨。助威的助威,捐款的捐款。一时之间,程任卿声望大涨,风头无二。

作为整个运动的最高潮,程任卿和副手汪时等人突然占领了婺源县衙隔壁的紫阳书院,成立了议事局,俨然要另立中央,成立自治政府。

紫阳书院,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和朱熹有关。朱熹朱老夫子,恰好祖籍是徽州婺源人,所以这个紫阳书院,正宗到没法更正宗了。程任卿占领这里,显然是早就谋划好的。

这个所谓的“议事局”,目的——或者说对外宣称的目的,是为了组织、协调诸县的民众抗议活动。程任卿自封管局,甫一上任,就准备了大量标语,上书“英雄立功之秋, 志士效义之日”之类的话,贴得十里八乡到处都是。

他甚至还亢奋地放言说:“但有里排一名不出, 我等赶上其门, 有一县不来, 我等赶入其县, 遍传乡镇。” 这是要把熊熊的革命烈火,烧到其他四县去。

至于那杆大旗,就戳在书院中间,威风凛凛。它已经成了程任卿和诸县的标志性约定,并有一个名称:激变旗。

那会儿徐廷竹还没走,他觉得议事局你们随便折腾,但这大旗实在是太碍眼了。激变旗?啥叫激变,就是闹事啊,你们是唯恐别人不把你们当反贼?

迫于官府压力,程任卿让程天球把大旗挪到城外,但议事局的工作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如火如荼地开展。他先后策动了几件大事,无不惊天动地。

一是组织千人围攻县衙,逼迫徐廷竹代传冤情;二是动员休宁县半路拦截舒邦儒,代递申文;三是策动婺源城外五千民众向舒邦儒示威。

先后数次大的抗议,议事局展现出了很强的协调能力,短时间内名声大噪。程任卿一看民心可用,赶紧发动他们征集捐款,每一石粮里征银六分,用以维持运营。老百姓一看,这个议事局连官老爷都能给斗倒,牛逼啊,这帮人确实能干大事。于是大家纷纷慷慨解囊。大笔大笔的钱财,就这么流进紫阳书院。

这个议事局乃是草台班子,既无账簿,也无监管,收多少钱花多少钱,全由程任卿一言而决。如果他想要从中渔利的话,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财帛动人心,就算程任卿自己是干净的,也没法保证别人不眼红。议事局里有另外一个生员,叫程文烈,他看到这大笔款项,贪念顿生,暗中策划想要把管局这个位置夺过来。

这个计划的实施,就定在了舒邦儒进婺源县城之后的次日,万历五年七月一日。

书接上回。话说舒邦儒战战兢兢进了几乎进入自治状态的婺源县城,在七月一日安排升堂画卯。程任卿作为议事管局,也来到县衙,和一群里排、耆老等着接见。此前在休宁和婺源城外,议事局让这位老父母吃了两次亏,下马威也下够了,现在面谈,可以争取到足够的利益了。

几个人正在谈话, 正好来了一个歙县送信的快班,名叫王学。婺源人一听是歙县来的,登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偏偏这个后生态度还很嚣张,说你们不要妄想丝绢税恢复旧制了,我们歙县花了七百两纹银,搞定了府里的户房程德焕,就连你们的管局程任卿也同意了,可以说服五县认缴丝绢税。这事虞县丞也有份。

这个栽赃的手法太过明显,可愤怒群众却不管那么多。什么?革命队伍里出了叛徒?这还了得!程文烈趁机和其他几个人鼓噪呐喊,带领群众冲入县衙,叫嚣着要把婺奸程德焕、程任卿以及虞县丞拽出来。

可怜程任卿前一刻是革命元勋,后一刻就被打成了出卖婺源利益的反动分子。他大声抗辩,可是根本没人听,直接被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几乎打得吐了血。程文烈兴奋地站在高凳之上,指着程任卿说给我狠狠打!这伙人打到兴头上,还拿出刀来,把二程从县衙胁迫到紫阳书院,继续施暴。

(这些细节均是供状上所记载,真不是键者脑补……)

程文烈跟程任卿打了一个两败俱伤,反而被另外两个书生渔翁得利。他们一个叫何似一个叫汪时,两人本来已经商议好了夺权之后的安排。没想到何似一上位就翻脸,把汪时也给踹开,坐上了管局的位子。何似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查挪用公款,一查箱底,还剩六两白银,又惹起一阵内讧争吵。

议事局的同仁们还没等分享到胜利果实,就开始争权夺利了。

舒邦儒一看这架势闹得实在不像话,正要写信回府里求援。婺源人担心把议事局的内讧丑事曝光,居然把所有送往徽州府的公文全都拦截下来,不允许传递。舒邦儒坐困愁城,这下连消息都断绝了。

婺源议事局这边大乱,休宁那边不甘示弱,也是一片喧腾。

在吴大江、程时鸣几个当地读书人以及豪强的带头之下,聚集了一万多乡民,搭着木梯,直接翻上县衙墙头,把告示榜文全书撕毁,砸掉一切和歙县有关的商铺设施;然后又高举黄旗,日夜围着县衙鸣锣呐喊,挟持知县陈履;他们甚至找了几个小厮,身穿青衣小帽,手执锁链,站在街头声称要直接把所有参与丝绢税制订的官员都锁拿进京。

休宁人也向婺源人学习了先进的信息管制经验,在各处派人把守,任何过往文书,都必须先审查以后,才能通过。 (“一票一揭, 必经休民人验而后发”)徽州政务几乎为之瘫痪。

有了婺源、休宁两县带头,其他三县也相继发出檄文,一起闹将起来。五县人民买卖也不做了,地也不种了,专门在徽州府与外界的各个路口围堵歙县商人,见一个打一个,货物全部截留抢走。甚至有一伙激进分子,要声称要闯入殷正茂在歙县的产业,烧祖屋,刨祖坟,好好给这位户部尚书点颜色看看。

一时之间,六县境内烽烟四起。整个徽州府,这回是彻底乱了。

徽州知府这下可再也无法安坐。新上任的知府徐成位一脸黑线,委屈得要死。明明是前几任知府姑息维稳搞出来的事,结果这炸弹却等到他上任才爆炸,实在太欺负人了。

他赶紧发出安民告示,安抚民众说“行府自当酌议处分,则事尚可转移”。可怜一介知府无权更改丝绢方案,又不敢瞎许诺什么,只能含糊其辞地进行安抚。

与此同时,他顾不得体面,又急忙向抚、按两院、兵备道发文求援,请求上级迅速拿出个办法来,不然徽州今年怕是连税都没人交了。

上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徽州变乱又掀起一股离奇的巨浪。

婺源县里有一批驻军,带头的把总叫赵涞,是歙县人。他一直很想回家看看,苦于军法森严,不敢擅动。这次赶上暴乱,他连夜带兵撤出婺源,直奔歙县而去。为了掩人耳目,赵涞还派手下歙籍士兵,到处散布流言,说婺源人要暴动。(这个说法来自于婺源,真实性是很值得怀疑的,姑妄听之。)

婺源人听到歙县人造谣说他们造反,勃然大怒,议事局立刻派人到处散播谣言,说真正想造反的是歙县人。负责协调的人到了休宁,休宁这边的带头人吴大江表示,你们玩的不够狠,看我们的!

紧接着,出现了整个徽州之乱的最高潮同时也是最富戏剧性的场面。

第四章 玩大了

此前吴大江等人已经挟持了休宁知县陈履,官印可以随便乱盖。吴大江便以休宁知县的名义,给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布政司衙门发去飞报,声称休宁、婺源两县,遭遇一万多名歙贼的入侵,休宁知县陈履被掳走,婺源署理县事的推官舒邦儒惨被殴打,连兵道都被围了。歙贼不日即将越境四出,情况十万火急!

万余歙贼入侵……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一手够绝,也够狠。那些接到急报的外省布政司衙门,全都傻眼了。

徽州的地理位置,在浙江、江西、福建三省通衢之地。如果这里发生暴乱,整个南方都要为之骚动。因此对这份急报,各地都很重视。

可研究来,研究去,各地布政司衙门觉得很奇怪。

徽州府归南直隶管辖,按道理出了乱子,应该先往南京那边报,然后再由南直隶移文各处警告。如今休宁县的告急文书,越级不说,居然还跨境,实在蹊跷。

难道说……南京已经陷于歙贼之手?

想到这,浙江、江西、福建、广东四省的布政司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这歙贼太厉害了吧?当年倭寇也没这么嚣张啊!

这下子,真正是江南震动,诸省哗然,各地守备都纷纷厉兵秣马。好嘛,从前是备倭,这回是备歙。谁能知道,徽州府出了这么一个牛逼的县,敢和整个江南单挑。在那几天,歙县的地位无比高大,几乎可以止小儿夜啼。

各地的质询文牍,雪片般地纷纷发往南京。应天巡抚、巡按先是一愣,旋即大怒,责令徽宁兵道尽快查明,这歙贼到底怎么回事?

歙贼都要“袭击”四省了,徽宁兵备道怎么可能还坐得住。兵备副使冯叔吉赶紧做出反应,连发两道安民告示。

先一道语气严厉,让民众各自回家,否则“如有随途跟走,群呼类引,嚷乱有声者,即系恶少棍党”。

后一道语气柔和,说冯副使准备巡看五县,仔细倾听百姓呼声,不过天气太热了容易中暑,大家可以不必远道迎接,留几个人问话就是。

这不是客套话,冯叔吉真的亲自赶到徽州,还带着不少兵马。他一是巡视五县,弹压民乱;二是要查明歙贼的“真相”。徽州府也赶紧发出禁约,禁止六县民众互相仇视伤害,否则严惩不贷云云。

至于应天巡抚,他正忙着给那些受惊扰的外省衙门解释,南京没事,徽州也没有乱贼流出,大家不要那么紧张,来,喝点茶压压惊……

无论徽州府还是兵道,此时的态度都还好,只是温言劝慰老百姓别误会,并没摆出一副赶尽杀绝的嘴脸。可熟悉官场的人心里明白,这只是因为官员们要尽快平复乱局,等事态平息,就要秋后算账了。

一直到这时,五县里的有识之士才意识到,这回可能有点玩大了……

休宁县有位乡宦叫汪文辉,在当地极有地位,官至尚宝司卿,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最初也积极支持五县维权,可到了这会儿,他觉得不对劲了。汪文辉紧急联络了几个有力之人,说这事得往回收,咱们是维权,不是谋反,真闹大了,有理也变没理了。

汪文辉连忙准备了一份揭帖,上书徽州府,语气恳切地解释说五县并不打算闹事,只是被逼迫太甚,民心不稳而已。外头传言什么遮道殴打、竖激变旗什么的,都是谣言,我们跟舒推事感情好着呢!

他的文笔颇佳,一边解释,一边还不忘告状:

“今各县愤激,事实至此,衅孽始萌,犹可杜息。其指斥之实,惟知切齿于殷门;其号呼之状, 惟欲求申于官府,其迫切之情,惟欲求通于君父。”

三个排比,层层推进,既把暴乱这件事洗得干干净净,又指出乱源在于殷正茂这个王八蛋——我们是反奸臣不反皇上啦。

有他带头,其他几县也纷纷上书,调门一致降低,都态度恳切地表示:小民只是惊慌失措而已,只要大老爷把丝绢税改回去,我们都是顺民。

民间的调门慢慢低了下去,然后朝廷的脾气就上来了。

七月二十日,这次不是兵道,而是更上一级的巡抚都院气势汹汹地发出安民告示,这次的口气截然不同,没有含糊地称“五县”或“六县”,而是直接点了休、婺、祁、黟、绩五县的名。

􏰀“院会同按院与该道有司官另行详议。批文到日,如有一县一人敢倡言鼓众者,该府肘锁解院, 先以军法捆打,然后问遣,決不姑息。”

耐人寻味的是,与这份安民告示一并送达徽州府的,居然还有一份兵备道捉拿帅嘉谟的牌面。

在这份牌面里,解释捉拿帅嘉谟的理由特别值得一读:“以歙县津貼之费,输纳冠帶,夸张梓里,以致五县居民愤恚不平,哄然群聚。”

这些钱是多少呢?一共四十两。

看得出来,上头为了尽快平复乱局,只能拿帅嘉谟的人头来安抚五县民众了。你没罪,也得挑出点罪过来——可是,帅嘉谟一手促成丝绢税改革,这个立场是经过圣旨确认的,从这里实在挑不出毛病。兵道憋了半天,只好胡乱找了个理由,说他挪动公款买冠带。

谁让你小子到处显摆,惹出这么大乱子,不收拾你收拾谁!

当然,帅嘉谟在牢里并不寂寞,因为没过几天,巡抚都院也发出数份牌面,点了五县里闹事的一群首恶分子的名字——程任卿、程光烈、何似、程时鸣等几人都在名单里——要追究他们责任。吴大江这个扰乱江南的“歙贼”发明者,也一起落网。

随着这些责任人的入狱,以及各级政府的强力弹压,加上当地乡宦拼命安抚劝说,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徽州之乱,总算逐渐恢复了平静。

可无论是应天抚、按两院还是徽州府,心里都明白,此时的平静是暂时的。暴乱的根源在于丝绢税,这个不解决,始终是个隐患。

因此他们也纷纷上书户部,表示这个丝绢税的改革方案,虽然是圣上批准过的,但能不能……再商量一下?

因为皇上您这把稀泥,和的还不够稀啊。

此时徽州之乱的影响,已经不局限于当地,两京官场都有震动。南京礼科给事中彭应时、湖广道御史唐裔以及北京户科都给事中石应岳,纷纷上本,说徽州大乱肇始于丝绢税的改制,可见此事还需要仔细斟酌。

他们更指责说,户部尚书殷正茂身为歙县人,即使没有偏袒之心,也该避嫌,这次出事他责任最大。

其实这些人对于徽州丝绢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在弹章里只是几句话寥寥带过。他们担心的是,此事持续下去,会让整个江南都变得不稳定,这才是关乎利害之处。所以说,谁有道理谁没道理,根本不重要,赶紧把这事平了才是真的——正如彭应时弹章里说的:“毋得依违以杜衅端, 庶地方永保无虞之庆。”

在重重压力之下,殷正茂只得上书谢罪请辞,不过并未得到批准。

他户部尚书的位子暂且保住了,但言路和群众的意见都太大了,看来丝绢税的方案,必然要做修改。哪怕已经有了圣旨,也得改。

只不过,皇上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这脸,不能让皇上丢。所以修改圣旨的理由,是这么说的:“虽令由钦定,始有专擅之情,事属乡邦,不免有可疑之迹。”——到头来,还是让殷正茂背了锅。

上头的态度松动了,下面各路官员重聚太平府,再次商议。万历五年十二月,丝绢税的第三版改革方案,终于出炉。

这个方案,比原来相比本质上没什么区别,继续和稀泥,只不过这次对五县多让了一步。

歙县丝绢税不变,减免的均平银数额,从原来的3300两调整到2000两,由五县均摊。

这样一来,总计6145两白银的丝绢税,实际上歙县出4145两,五县出2000两。

五县民众这次没敢再闹民变,可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你当这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啊?一块不行就九毛,九毛不成就八毛,太不成体统了。

我们要的可不是这个!不该我们的,一分银子也不让!

反正老百姓闹了这么久,早就轻车熟路。顿时抗议申文和请愿书化为无数雪花,纷纷飞向各级衙门。官员们面面相觑,还能怎么办?继续再议吧!议到大家都满意为止。

这一议,就是将近一年。一直到了万历六年十一月初四,徽州府总算硬着头皮拿出了第四版方案,叫做《豁免五县均平方案》。

此方案对于歙县来说,没什么太大变化。丝绢税照旧,减免的均平银数额,调整到了2530两。

但这2530两,并不会摊派到五县头上。

在隆庆六年,户、礼、工三部征派徽州府的料价银,减免了一部分,这笔钱一直留在府账上。同时还有一笔均平银里的军需银,每年还会剩点结余。

徽州府决定,每年从这两项合计抽走1950两,替五县补进均平银里,诸县再均摊50两,一共是2000两整。如果以后每年军需银的结余不足,则按县征派补足。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等于是徽州府把这笔税的大头扛下来了。

行,你们牛逼,那就政府自己补贴吧。

这样看起来很合理,可是却有隐患。不要忘了,丝绢税转移到均平银这里,是每年都要交。而料价银是隆庆六年的减免,数量只会减少,早晚用光;而军需银结余每年都不固定,今年多,明年少,甚至可能是负数。

也就是说,政府补贴这2000两银子的两项来源,并不稳定的。时间一长,这笔钱还得让五县来承担。

前面三个方案,是横向朝三暮四,让丝绢税在六县之间来回腾挪;这第四个方案,却是纵向朝三暮四,按时间轴来腾挪。五县初期交得少,政府补贴多,以后的情况很可能是颠倒过来。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

对歙县来说,减免均平银的数量是2530两。而从料价银、军需银和诸县分摊中抽走的,是2000两。

还有530两无法冲抵,账不平啊。

歙县和五县已经打滚了好多次,差不多已到底线,让他们谁多扛一分,估计都得爆炸。

要么?再按照第四版方案的思路,从其他科目里进行调配呢?

一般的调配,是不成的。因为你这里减交,那里就要多交。算来算去,总有一个科目要吃亏。一干能吏高官,就为这区区五百多两银子愁眉不展。

这时,不知哪位天才提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如果这个科目本身就不合理呢?从这里抽出银子,顺便将这个科目取消,岂不正好两便吗?

什么?怎么还有不合理的税收科目?

有哇!

两个字:“协济”。

所谓“协济”,是指当一处官府出现资金紧张时,由上级出面协调,组织临近州府进行援助。

比如在嘉靖三十八年,为了防备倭寇,徽州府“协济”苏、松海防,出了一万六千两银子;嘉靖三十九年,为了巩固长江防御,徽州府“协济”镇江驻军一千三百两银子。嘉靖四十年,景王朱载圳前往封国,徽州府“协济”池州一万两,用来迎接倚仗开销。

这些大头,都是因事协济,都是临时性质的,事完了,钱就停了。可还有一些“协济”,虽属临时征派,可久而久之,遂成定规,变成一项长期性的税负。

这些琐碎协济,往往与军事密切相关。因为军方的驻屯调动,不依行政划分而行,经常一跨数府数县。比如兵备副使冯叔吉这个“应、安、徽、宁、池、太六处兵备”的头衔,就是依长江而备,跨越六府。若有驻军寻求地方支援粮饷,非得通过徽宁兵备道来协调不可。

因此兵备道这边,对各地的“协济”情况掌握得最全面。

在冯叔吉的授意下,徽宁兵道清查了一遍账簿,很快从中挑选出一个特别奇葩的科目:协济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

这个科目光看名字就挺奇怪的。金衢道全称是领金华、衢州、严州兵备道,驻衢州府,和徽州府没什么关系。徽州为什么要给他们兵饷?而且这笔银子,不是解往衢州,而是解往池州——那里明明是徽宁兵备道的驻地,这笔钱的流向也太乱了吧?

原来这也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为了防倭,朝廷设立了应天兵备副使,统一协调包括徽州在内的长江防务。到了四十一年,该道被裁撤,却没有下家来接盘。于是徽州府在那段时间,处于没有驻军保护的空白期。

本来朝廷觉得倭寇气焰不复往日,徽州地处内陆安全得很,这事不用着急处理。没想到好死不死,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徽州突然闹了一次矿上骚乱。一群矿工化身流贼,冲入婺源县大掠一番,徽州六县为之震动。

当时的应天巡抚刘畿手里无兵可派,就移文邻近的金衢严兵备道,希望他们就近协防。

协防需要兵饷,这笔钱自然得是徽州府出。于是徽州府专门安排了一笔兵饷,每年解送衢州。

后来到了隆庆六年,复设徽宁兵备道,把徽州防务从金衢道接过来。按说这笔饷银也该随之转过来,相应科目名称也要修改,可徽宁兵备道打起了小算盘,觉得可以从中渔利。

首先,徽宁兵备道先从徽州府征收一笔兵饷银,于情于理这都是应该的,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徽宁道给金衢道移文,说徽州防务我们接手了,兵饷银以后归本道所用。金衢道觉得这也合理,办了移交手续。

最关键的手法来了:徽宁道并没告诉徽州府,兵饷发生了转移,反而要求徽州府在“协济金衢道兵饷银”中间加上“解池州府”四个字——意思是,以后你们交给金衢道的兵饷银,送到池州来就好啦。

徽州府非但没觉察这个小手段,还觉得挺高兴。因为解送兵饷本身也是有成本的,送到池州比送到衢州可近多了,这么一改“解池州府”,我们还省了一笔运输费呢。阖府上下,都赞颂兵备老爷体恤民情。

就是说,徽州府每年要交两笔兵饷银,一笔给金衢道,一笔给徽宁道。其实金衢道早就收不到了,这两笔银子都要解去池州,落入徽宁道手里。

说白了,这是重复征税。

有人也许有疑问,交两次钱,徽州府难道傻的吗?

奥妙就在这儿了。从徽州府的财务角度来看,这是两笔不同的支出,一项是给外地驻军,一项是给本地驻军。如果不知道“协济金衢道”的前因后果,根本看不出两项其实是同一项。

要知道,在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里——比如说大明——对政策的执行是有惯性的。政策一旦形成惯例,即使周围情况发生变化,官员仍旧会机械地继续执行,不会主动求变,甚至畏惧变化。所谓“祖宗成法”,就是这么来的。

徽州府一直在交纳“协济金衢道兵饷银”,这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既然没人通知取消,那么就继续交下去好了,也没人追究它是怎么产生的。那笔丝绢税也是同样的道理,歙县不也默默地交了两百年么?

大明的正税不多,杂税和隐形税却无比繁重,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在体制内悄然形成。积弊一旦生垢,便难以清除,积少成多,演变出无数散碎、复杂的短途税链,让赋税比账面上要沉重数倍。

看到这里,我们大概能明白,六县为什么纠结于这些税目数字了。

并非只是因为他们热爱兴讼,实在是负担太重,不堪承受。从这次争议中能看到,除夏税秋粮的正税之外,徽州府还要征收南京承运库的人丁丝绢、给地方政府的六项均平银,给工部、户部的物料银,还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协济……

若是再碰上徽宁兵备道这样有私心的,上下其手,又运作出一笔额外的负担,负担就更大了。此前第一版太平府方案中,徽州官员甚至还想借机运作一下,增加一点官府办公费。

更可怕的是,这些数字,只是解到库的税额,还要加上途中的扛解、火耗、补平、内府铺垫等,才是老百姓最终要承担的税负。徽州府每年要向六、七个部门分别解送税赋,每多一路,附加成本就会翻一倍。

就这样,地方杂税和临时税不断增加,附加成本随之提升,效率直线下降,整个体制逐渐变得臃肿无比,同时造就出了大片舞弊空间。大部分税额,就在这些繁琐、细碎的流转环节中,被各级操盘手们吸走。老百姓交的钱越来越多,朝廷收入却不见增加,大部分都在中间环节里被消耗了。

长此以往,地方民怨沸腾,政府束手无策,最后的结果,就是调控失灵,天下大乱。

张居正搞的一条鞭法,其实治标不治本,它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大明产生“杂税”的机制。只能略微扩大税基,把问题的爆发拖延一段时间罢了。

大明亡于什么,徽州府的这笔小小税赋,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启示。

咱们还是书归正传吧。

前面说了,“协济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这笔税银,本身并不合理。徽宁兵备道一直很担心,万一又碰到一个类似帅嘉谟这种爱较真的人,说不定会再起波澜。所以兵备道索性大度地表示,为了徽州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们吃点亏,从这笔兵饷银里抽出530两来,把最后的亏空补上吧。

于是这笔原本是重复征收的税,就这么巧妙的洗白了。

兵备道高风亮节,解决了最后的问题,诸位官员看到了成功的曙光,连忙又经过一轮讨论,做了一点微调,使之更加完备。

比如说减免料价银的库存有限,不能支撑逐年抽调,直接并入军需银。

比如说五县额外负担的那50两也算了,省得他们啰嗦,直接也并入解池州府兵饷银。

于是,在万历七年的三月,第五版方案出炉了:

人丁丝绢6145两,仍由歙县承担,减免均平银2530两。这笔银子,由徽州府军需银抽出1950两、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抽出580两,合计2530两,转入均平银冲抵。

这个方案,可以说是集妥协、折衷之大成,把负担压力分散到歙县、徽州府、徽宁兵备道等诸多机构身上。

歙县少交了两千多银子,心满意足;五县一点负担不用加,也心满意足;徽州府和兵道略吃了点亏,但消弭了一场大乱,也合算。而对朝廷来说,一则上交的税款并不短少,二则趁机清理冗税杂役,统一钱粮,对一条鞭法的推行也是好事,首辅的目的,算是部分达成——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难怪执笔者十分得意,称其为“共免两全法”。

这一次,各方面终于没意见了,上上下下俱都松了一口气。兵道赶紧发布大字榜,通告六县新的税制,并得意洋洋地宣布:“自万历七年为始,明载赋役册,永为定规。”

我相信,在张榜公布的一瞬间,这几个字轰然化为斗大的金黄色大字,配着恢弘的音乐,在徽州官场大小官员脑海中旋转。他们此时一定百感交集,涕泪交加。

不容易啊,这一场肇始于隆庆四年的大纷争,前后持续了将近十年,先后五版方案,至万历七年终于彻底消弭。中间多少波折,多少折腾,总算熬过去了。

尘埃落定,生活还得继续。

让歙县人感到高兴的是,旷日持久的丝绢纷争,把各种细节、征派原理都讨论得很透彻,官府上下都不太敢做手脚,反而会主动找别的税目设法再减免一点。这时又赶上了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所以歙县所承担的人丁丝绢,不必全以实物交付,直接本色折银或折色折银,不必先卖粮食再买丝了,无形中又少了一层负担。

据学者考证,这么算下来,万历七年之后,歙县真正实交的人丁丝绢税,其实只有额定的七成。

这一切,都要拜那一位学霸帅嘉谟所赐。

而这位丝绢案的始作俑者,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第五章 三个结局

万历五年七月,徽宁兵备道拿住帅嘉谟,把他关在监牢里待审。同时被捕的,还有包括程任卿、汪时在内的一伙五县闹事分子。

面对广大闹事群众,朝廷的方针是积极拿出分配方案,尽力安抚。但对于其中的一些关键人物,必须得严肃处理,杀一儆百。哪怕这人是无辜的,为了让民众顺心,也得严肃处理。

两个月后,徽州府终于拿出了初审判决:帅嘉谟、程任卿以及其他几个人,被判充军。其中帅嘉谟的罪名是“将不干己事情,捏造写词,声言奏告,恐吓得财,计赃满贯”、“以陈奏而敛取”

在状词里,徽州府描述了这样一个“事实”:帅嘉谟自夸有手段,向歙县老百姓收取银钱,说你们补贴我上京告状,我自有办法帮你们免征赋税。他利用歙县民众的恐慌心理,收敛了大量钱财,假公济私——比如私自给自己弄了套冠带,用的就是公款。

这是一个欲加之罪的政治性判决,翻译过来就五个字:“谁教汝多事?” 从官府视角来看,这起纷争根本是无中生有,完全是帅嘉谟一个人挑起来的。当初你如果乖乖闭嘴做你的数学作业,哪还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所以官府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帅嘉谟,来换取五县的稳定。至于这个罪名是否合理,并不在考虑之列,大明律可不是你的挡箭牌。

初审意见提交给兵道。可是冯叔吉很不满意,觉得徽州府怕得罪人,给判轻了,不足以警诫别人。于是冯叔吉把这些人提到太平府,让安庆、池州、太平三府会审,再议一次罪名。

这次商议,最终给帅嘉谟定的处罚是“杖一百流三千里”,遣边戍军”。这个判罚,从他本人角度实在是冤枉,但从官府角度,没弄死你,算是很讲良心了。

万历六年七月十九日,这份判决意见得到刑部尚书严清的支持,具题上奏,并于二十日拿到圣旨批准。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

然后,帅嘉谟在官差的押解下离开徽州,踏上了漫漫的戍边之路。他当时是何心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值得欣慰的是,歙县民众们并没忘记这位帮他们减负的英雄。在《歙县志》里的义士一项,当地人专门记载了帅嘉谟的事迹,以及一段评语:“以匹夫而尘万乘之览,以一朝而翻百年之案。虽遭谪戍,而歙人视若壮夫侠士。”

不知道在隆庆三年那个炎热的夏日,当帅嘉谟翻开歙县账簿第一页时,如果预知到未来有这么一场绝大风波,他是否还会继续?

帅嘉谟的经历,就讲到这里,不过故事还没说完。

因为英雄并非只有帅嘉谟一人。

在五县民众心中,也有好几个慨然倡义、奋勇抗争的大英雄。如果没有他们的拼死反抗,恐怕官府早在万历三年就把歙县的负担强加过来了。

所以这些人,也都是当之无愧的五县义士。

比如曾经卷入议事局风波的何似,在等候判决期间去世,死之前留下一封遗书,写得十分慷慨激昂:“身虽陨歿,而生平义气之正,鼎镬甘如饴,刀锯不足惧者,必不与囹圄而俱泯。”

在官府眼中,这些人是地方上的刺头,欲除之而后快。于是他们和帅嘉谟同时被捕,罪名各不相同,有的是聚敛骗财,有的是聚众斗殴,有的是寻衅滋事,判罚也轻重不一,从杖责、下狱到流放充军都有。

其中罪名最重的,就是程任卿。他搞起了议事局,仅这一项就和别人的性质截然不同。

官府对他的判词里说: “以欺众罔利之徒,转为犯上作乱之渐,建旗张局,召号者数過万余,缚吏侮官,陆梁者状非一出,造飞言于达路,则江、浙、闽、广亦各惊心。毀禁示于公墻,则山泽闾阎几为解体。”

这些罪状,都是大犯忌讳的事儿,从判词来看,距离谋反只差了一线。最后对程任卿的判决,竟然是斩监候。

整个徽州大乱中,最终判处死刑的,只有他一个。

程任卿真是个奇人,在监狱里得知这个消息,没有哭诉哀嚎,而是慨然上书自辩。他不愧是徽州出身,自带讼师光环,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居然探讨起判决书里援引大明律和犯罪事实的适用问题。

他没否认那些指控事实,但是声称判决引用的法律条文不对,性质不适用于本案。一点、两点、三点……论点鲜明,逻辑缜密,旁征博引,简直可以拍一部大明版的律政风云。如果说帅嘉谟是数学学霸的话,那么程任卿就是生不逢时的法律达人。

这些抗辩,并未能改变他判死刑的事实。不过“斩监候”这个罪名很微妙,和如今的“死缓”一样,有许多空间可以操作。而徽州府考虑到五县民众的情绪,也不敢轻易执行死刑,一直拖着。

于是,在许多有心人的保护下,程任卿并没有秋后问斩,而是舒舒服服呆在监狱里。

程任卿在监狱里呆久了,穷极无聊。他决定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写书。

狱中写书这事,在中国屡见不鲜。不过程任卿要写的这本书,和寻常的可不一样——准确地说,他不是写,而是编书。程任卿联络了徽州府的官吏和五县友人,把围绕着丝绢案的大大小小的文书,都搜集起来,汇集成册。

要知道,丝绢案持续了这么久,中间各个利益集团无数次争吵议论,留下了大量文字资料。乡绅们的书信、题记、状书,诸县申文,诸府、兵道、抚、按两院一直到户部的各类揭帖、告示、宪牌、奏文、判决书、保书等等,应有尽有。

而且徽州又有“健讼”传统,“健讼”的前提是有深厚的资料基础,因此各县都有保存档案的习惯,私人还偷偷留下抄本。因此程任卿编这本书,不缺素材。他只花了半年,就编撰成一本书。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程任卿给这本书起了一个特别让人误会的名字,叫《丝绢全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讲怎么造丝绸的,以后可以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在一个书架里。

《丝绢全书》分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卷,从隆庆四年帅嘉谟上书海瑞开始,到万历七年《奉按院豁免均平公文》终(其实最后还附了一篇何似的临终说帖),一共收录了各处文书137篇,基本上囊括了整个徽州丝绢案从官府到民间的全部重要文献。

按照程任卿的想法,他编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剖白心迹,表明冤屈。很难得是,程任卿并没有一般文人的臭毛病,虽然自认冤屈,但对《丝绢全书》没有进行任何裁剪修篡,始终保持客观中立。哪怕是对他和五县不利或谩骂的文字,照样一概收录,不改一字,最多是在底下加一行批注,略微辩解几句。所以我们能看到,在《丝绢全书》里的很多文献里,把程任卿描述成了一个贪图小利、沽名钓誉的丑角。

不知道程任卿编撰到这一部分时,是不是会摇头苦笑。

很多古代事件——尤其是民间地方上的事——往往只流传下来几句大略概述,前因后果和过程细节,往往欠奉。后世之人,只好从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去猜测。像徽州丝绢案,在《明实录》里只有寥寥几句描述。光看那个,研究者恐怕只会当其是一场普通民变,一略而过。

要感谢程任卿,能保留下这么多材料,我们才得以窥到当年那一场大辩论的真实风貌,从起因到结果,从朝廷、地方官府态度到民众反映,无不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这篇小文里有大量细节描写,绝非键者杜撰脑补,实在是《丝绢全书》里收录的资料太细致的缘故。明代民间县一级事件,能记录详尽到这种程度的,可谓绝无仅有。

(附截图一张,足见程任卿所提供的信息,差不多可以当电影脚本来用了。)

​程任卿的这个斩监候,一候,就候了二十年。后来他有个做官的同乡叫余懋学,上书给他喊冤,最终得以改回充军,并被发遣到边疆。程任卿这人也真有能耐,戍边期间居然还立了大功,当上了把总,最终荣归故里。

婺源人民,始终记得这位抗争英雄,也在《婺源县志》里的义士传里留了一个位置给他。而《丝绢全书》,也因此流传至今。

程任卿的事,就这么结束了。

但丝绢的故事还没完。

万历二十五年,距离徽州丝绢案已经过去十八年,距离张居正去世也已经十五年。这件尘封已久的案子陡然又被掀开一角,显露出了一个此前几乎没人留意的惊天细节。

掀开这一角的,是一位婺源籍的官员——南京户部右侍郎余懋学。他在这一年上了一道《豁释丝绢大辟疏》,为程任卿乞求减刑。在这篇疏里,余懋学讲述了当年“徽州之乱”期间发生的一件隐秘往事,而且牵涉到了一位曾经的大人物——张居正。

万历三年,余懋学时任南京户科给事中,以敢言直谏而著称,先后数次上书,批评张居正的种种政策太过操切,言辞十分激烈,是变法的反对者之一。张居正寻了个不是,把他削职为民,赶回婺源老家永不叙用。

余懋学返回婺源之时,正赶上徽州之乱爆发。

有人来找余懋学助威,想借用他的名声联署。余懋学为人比较警惕,没有答应,只是写了封信给徽州知府,劝说恢复旧制,语气很平和。

结果户部尚书殷正茂误以为他也参与其中,特意写信来询问。余懋学忽然意识到,这是张居正余怒未消,打算借机惩治自己,行事更为谨慎。闭门不出,也不与别人来往。

万历五年八月前后,暴乱差不多结束了,官府开始四处抓人。可奇怪的是,无论是两院还是兵道,首先发出来的缉拿令,都口口声声说是豪右宦族作乱。

余懋学这个说法,在《丝绢全书》里也有佐证,其书里收录了《查豪右牌面二张》 、《按院再议均平查訪豪右宪牌》、《都院再访豪右宪牌》四份文件,都是各级官府的明发文件。另外还有一份歙县人的举报信,说五县暴乱的主谋,在于“二三豪右,坐地主盟。”

官府为什么把矛头针对当地土豪乡宦?余懋学认为,这是得自张居正的授意,为的是把他也攀扯进来,好进一步报复。余懋学出身当地大族,又是退下来的朝廷官员,完全符合官府抓人的标准。

按照余懋学的说法,在事件期间,张居正给应天巡抚胡执礼写了封密信,指名说婺源大乱的根源,正在前南京尚宝卿汪文辉和前户科给事中余懋学;同时张居正还指使都御史王篆,也写了一封信给巡按郑国仕,说余懋学和另外一个叫洪垣的休宁乡宦是主谋,一定得严惩。

甚至连殷正茂,都亲自给徽州知府写信,暗示余懋学和暴乱的关系。

种种压力之下,各级官府不得不积极行动起来,开始大张旗鼓地抓捕当地豪强。可命令传到了徽州府这一级,态度陡然消极下去——这可以理解,俗话说皇权不下乡,朝廷与基层之间隔着一道乡绅,要实施有效统治,不争取到他们合作是不行的。

徽州府若是傻乎乎地听从上级指示,使劲打击当地豪右,那会得罪一大片人,以后管起来就更难了。所以徽州府给朝廷回了一封公文——《丝绢全书》里也有收录——叫做􏰀《本府回无豪右申文 》,不用看内容,光看标题就知道:“本府不存在豪右,自然也就谈不上抓捕了。”

胡执礼和郑国仕本来也只是迫于张居正的压力,才发牌捕拿。现在徽州府否认,加上余懋学在北京的几个朋友——王锡爵、陆光祖、李世达——也写信过来,劝胡、郑两位要守正。于是抚、按两院乐得顺水推舟,改口说既然不是豪右作乱,那一定是生员闹事,改抓他们吧。

然后,这才有的程任卿等人相继被捕。

在给这些人议罪之时,张居正因为找不到余懋学的罪茬儿,心里很不爽,又听说余懋学跟程任卿关系不错,便特意指示刑部要严办。

结果程任卿原本判的是充军,被张居正这么一插手,变成了斩监候。

这些八卦,余懋学本来是不知道的。他后来起复,重回官场。李世达和郑国仕给他出示了张居正和王篆的亲笔信,他才知道当年自己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自称当时吓得“毛发犹为悚然”。

程任卿被判死刑之事,余懋学认为不过是代他受过罢了。

这次上疏,余懋学就是希望能够申请豁免程任卿死罪,改判充军流放。他还特意提及,当时的户部尚书殷正茂致仕以后,隐居歙县,也一直为程任卿释放而奔走,说明他内心有愧。

余懋学是言官出身,笔法厉害,为了替程任卿正名,狠狠地吐槽朝廷对徽州丝绢案的处理意见,先后列举了五不堪、五不通、四诬捏、四不协,如同战斗檄文一般铿锵有力。

言外之意,整个徽州之乱,张居正得负首要领导责任,是他强行偏袒歙县,强令户部、应天两院改税,五县人民,尤其是婺源人民被迫反击,是有大义名分在的,不可以简单地定义为“民变”。

有了余懋学的奔走,程任卿总算得以减刑,有机会完成了《丝绢全书》的编撰。两年以后,余懋学溘然去逝。

余懋学讲的这个故事,我觉得真实性有待商榷。从推广一条鞭法角度出发,张居正确实对徽州之乱施加过一定影响力,但若说整件事情就为了针对一个回家待业的前言官,未免太过阴谋论了。最多是张居正搂草打兔子,顺便而为罢了。

其实只要了解了徽州之乱的整个形成过程,就会明白,这事儿跟余懋学本人真没什么关系,他单纯是想多了……

有趣的是,别看余懋学把朝廷对丝绢案的处置批成是张居正假公济私,狠狠地训斥了一把,但他在文章最后不忘补上一句:“乃若丝绢均平,处分久定,臣不敢复置一喙,以滋纷扰。”

余懋学不傻,他心里明白,哪壶可以提,哪壶不可以提。徽州的“人丁丝绢”税惹出多少波折,费了多大力气才谈妥。他可不敢轻易言改,节外生枝。万一因为自己一言而再起纷争,徽州上下老小,非把他吃了不可。

批判张居正容易,再玩一次丝绢大辩论?谢谢,还是算了吧!

——————————————————————————

鸣谢惊鸿同学,她在几年前说起此事,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精彩故事。包括本篇名字,也是改自她的创意。另外感谢战争史研究大叔,帮我做了不少细节上的校对。

另附几本主要的参考论文,有了这些学者细致的爬梳与研究,才有这篇文字:

《<丝娟全书>的整理与研究》

《试论明末徽州府的丝绢分担纷争》

《晚明徽州府丝绢事件的财政史解读》

《明代中后期徽州府丝绢分担纠纷与地方财政》

《明代浙江均平法考》

《明清婺源的官绅关系与地方政治:以地方公共事务为中心》



 

马小烦找星星

$
0
0

这几天北京刮起了大风,马小烦晚上躺在床上,能看到外面有无数的小星星在闪烁。它们就像是许多黑色的猫头鹰,在夜幕下睁开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

“真想把这些星星抓到屋里来呀,这样我的天花板上就热闹啦。” 马小烦心想。

幼儿园的老师曾经表扬过马小烦,说他是个动手能力强的孩子。他觉得应该听老师的话,于是自己动手,做了一把长长的捕网杆。杆子用的是妈妈的晾衣杆,网圈用的是家里的马桶垫圈,网用的是在爸爸的旅行箱夹缝里找到的一截撕坏的黑丝袜。

马小烦拿着这柄捕网杆爬到了房顶上,朝天空伸去,可是距离太远了,根本够不着。那些星星还在天空笑嘻嘻地看着他,可真烦人。

马小烦用牙咬住捕网杆,双手抱住旁边的大树,一点一点爬上去。树上的乌鸦大笑,说你可真是个傻孩子,干嘛要爬树呢?马小烦不理他,继续向上爬,很快就爬到了树冠。马小烦试了试,还是不够高。

“也许是这棵树不够高吧?如果是楼顶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马小烦从树上爬下来,朝远方的大厦走去。那只乌鸦一路跟着他,呱呱地嘲笑这个傻孩子。

马小烦爬到大厦顶上,拼命挥动捕网杆,可是星星还在遥远的天空,嘻嘻地笑着。乌鸦拍拍翅膀,嘎嘎地说你的个子太矮了。永远也够不到星星。

马小烦不服气地跳起来,说我一定会抓到星星的!他心想,楼房还不够高,那就只能爬到山顶去了。他翻了翻爸爸的书架,书上说地球的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于是他戴上最喜欢的风帽,穿上最漂亮的登山服,还换了一双登山鞋,然后出发。那只乌鸦还跟着后面,嘎嘎地嘲笑着他。

珠穆朗玛峰可真高,山上可真冷。马小烦一路上看到好多叔叔阿姨蜷缩在雪堆里,瑟瑟发抖。可是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咬着牙继续前进。那只乌鸦一开始还在嘎嘎地嘲笑,很快也冻得快说不出来话了。马小烦一回头,看到乌鸦跌落在冰雪里,翅膀上都结满了冰。

马小烦走过去,把乌鸦捡起来放到保温杯里。过了好久,乌鸦才缓过神,很羞愧地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不应该嘲笑你。

马小烦摸了摸乌鸦的头,说你快休息吧,我还得爬山呢。乌鸦抬起头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你就算爬到珠穆朗玛峰的山顶,也够不到星星。星星在极遥远的天空,根本不是人类能碰到的。”马小烦很沮丧,说这可怎么办呀。乌鸦拍动翅膀:“嘎嘎,我们乌鸦一族可以在天空飞翔。你帮助过我,现在就让我来帮助你吧。我去天空替你抓星星回来。”

马小烦很高兴,就把捕网杆借给了乌鸦。乌鸦看准了天空中一颗闪亮的小星星,张嘴叼着捕网杆,飞向天空,很快就飞出了大气层,飞出地球,飞过月亮和火星,最后飞出了太阳系。

宇宙太大了,乌鸦为了完成马小烦的承诺,一直很努力地飞着。它在飞行途中,始终看着那颗小星星,生怕偏离了方向。不知过了多久,那颗小星星变大了一点,乌鸦知道自己飞的方向是对的,便加快了速度。

又不知飞了多久,星星越来越大。乌鸦很高兴,震动翅膀一口气飞到了星星的近处,发现这原来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火球。乌鸦还没来得及松开捕网杆,就“哇”的一声,被烧成了灰烬。

结果马小烦一直等到现在,也没等到他的星星。

小朋友们,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其实都是极遥远的太空中的一个大火球,就像是太阳一下。如果不跟爸爸随便收集的话,就会有危险。


 

古董局中局小番外-国庆

$
0
0

许和平没想到,他与老朋友吴东山教授的生死之隔,只差十个小时。

他此时正站在西安城内的一处五层居民楼前。今天是国庆日,大院内到处张灯结彩。可是在面前的单元门外,却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车里没人。附近站着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个个面色凝重,仰头朝楼上望去。透过三楼右侧阳台那扇灰蒙蒙的玻璃窗,隐约可看到屋里人影晃动。楼梯间里有哭声隐隐传来,在这一个静谧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许和平微微皱起眉头,他记得吴教授的家就在三楼,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他把皮包握了紧了些,走到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面前,缓声问道:”请问三楼是吴东山教授的家?” 那个学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反问他是谁。许和平连忙掏出自己的工作证:“我是北京来的许和平,来西安出差,已经和吴教授约定要登门拜访。”

也许是工作证起了作用,也许是因为许和平轻声慢语的声音,学生的警惕神色稍微放松了点,可脸上的悲伤情绪却挥之不去。他抹抹眼泪:“吴教授已经去世了。”

这个消息让许和平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学生回答说他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形,听说是昨晚吴教授突然去世。今天早上他儿子过来送早餐才发现,现在医生和民警都在上头。吴教授的几个学生闻讯赶到,都等在楼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许和平有点茫然。他昨天抵达西安之后,刚刚和吴教授通过电话,约好了今天一早过来谈事情,可没想到一夜过去,竟是天人永隔。许和平再度抬起头,有些微微晕眩。他朝三楼窗口望去,厚厚的镜片上似乎多了一层雾气,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许和平和吴东山的交情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初。当时陕西文物局正筹备挖掘乾陵,从各地组织了一批学者做论证。许和平作为中国古建筑史的专家,也再受邀之列,在会上认识了一直在西安搞田野考古的吴东山,两人一见如故,遂成至交。虽然后来挖掘乾陵的计划被中央叫停,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络。

这一次许和平趁着国庆节来到西安,一是带着老婆孩子来逛逛古都,二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三是想拜访一下已经退休的吴东山,当面请教一点事情。没想到刚一抵达,就听到了这样的坏消息。

很快楼道里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个人抬着担架慢慢走下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上面盖着一块白布。死者的手从担架旁边垂下,许和平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吴的手,因为他常年在关中一带奔波考察,手像老农一样黝黑粗糙,尤其是虎口的那一块茧子格外醒目。这只手,曾经不止一次捏着精致的青铜器物,在许和平面前轻轻转动,同时会有一个略带着陕南口音的声音娓娓讲述它出土的经历见闻。

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和平肃立在原地,目视着老吴的遗体被抬上救护车。车子没有多做停留,很快疾驰而去。然后警车也走了,封锁一撤,那几个学生这才钻进楼道,许和平也赶紧跟着上去了。

老吴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屋里只有他的独子吴证在忙活着。老吴的夫人去世很早,只有这个儿子在身边照顾。

吴证眼眶通红,显然刚痛哭过一回。看到有人来了,他赶紧擦擦眼泪。老吴的学生跟他早就熟识了,也不多说什么,安慰了几句,便各自散开,帮着收拾老师的遗物遗稿。吴证忽然注意到站在门外的这个瘦瘦高高的知识分子,问他是谁。

许和平掏出工作证,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吴证显然听父亲提过这次会面,便请他进门。老吴家里很朴素,没什么奢侈品,屋子里到处摆的是书。最醒目的是沙发上头挂着一个大相框,上面歪七扭八摆了许多小幅照片,都是老吴在各地考古现场或会议上拍的,上头的他总是露出两排大牙,笑得格外灿烂。

许和平在这些相片里,找到了他们两个在乾陵前的合影。当时有几个农民在乾陵附近无意中挖开一个洞,怀疑是墓门所在,参与研讨会的人赶到现场看了看,可惜没能进去,只是合影留念。

“老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和平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微的焦灼和悲痛。

吴证叹了口气:“我父亲是独居。昨天有他的一包书寄到,放在单位门卫室。我取了以后给他送到家里,那时候他还在,我跟他聊了几句才走。今天早上我去送早餐,一敲门,没动静,外头窗帘也没拉开,我就掏出钥匙自己开了。一进屋,发现我父亲躺在床上一动没动,我过去一检查,已经……” 他讲到这儿,哽咽地有点说不下。许和平连忙从兜里摸出一条大白手帕,递给他。

吴证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医生赶到检查了一下,初步怀疑我爸是昨晚心脏病突发身亡。”

许和平觉得有点奇怪。老吴的心脏确实有点问题,可怎么突然就严重到要犯病呢?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吴证点头道:“没错,医生说我爸应该是情绪突然发生激烈变化,诱发了心肌梗塞。”

许和平的脸色有点微微变化,身子不由得坐直:“难道,这是一起谋杀?”

吴证摇摇头:“我早上开门的时候,门是反锁的。警察也来检查过了,门窗完好,没有撬动痕迹,他们还询问了大院门卫和邻居,昨晚肯定没人来过。”

许和平垂下头沉思片刻,忽又抬了起来:“那么令尊昨晚在家里做了什么?是否阅读了什么信件或材料?”

有的时候,不必有旁人在场,只消一张纸条一句话,就足以杀人了。

可是吴证很快也否认了这个说法:“我父亲是合衣躺在床上去世的,床边的地上有一本半开的书。他应该是在看书之时心脏病发作。”

“那是一本什么书?”

“我带您去看看吧。”

吴证起身,把许和平带到父亲的卧室。这间卧室不大,一进门,左右就立着四个封天截地的木制书架,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地图,还有许多手写的考古笔记,让空间变得十分狭窄。在两排书架之间的临窗位置,有一张小木床,上头除了凌乱的被褥之外,另外一半也堆满了书本。床头用螺丝拧着一盏台灯,半吊起来,这大概是老吴为了腾出床头柜的宝贵空间来摆书吧。

老吴一生爱书,不光爱藏书,也爱看书。许和平知道,老吴每天睡前,都要读半小时书,睡着了就随手会把书扔到旁边。他环顾四周,看到在枕头旁边,正正当当摆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吴证说:“这就是我爸临死前读的最后一本书。我进屋的时候,书正倒扣过来,掉在床边地板上。警察检查完以后,我随手捡起来,给搁枕头边了。”

许和平在征得同意后,伸出手去,拿起那本书来看。这是一本颇有年头的册子,名字叫《陕西古陵整理报告》。

一九三零年,惩于东陵盗案的恶劣影响,南京国民政府颁布了《古物保存法》,中央古董保管委员会对全国古迹进行了一次大排查。其中陕西作为重点省份,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做了普查,并形成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并未正式出版,除了送交中央六份、本省政府与教育署各保留一份之外,只印制了大约十册,送至全国各大院校和知名学者。

这份报告,对于陕西省的文物考察具有重要意义。可惜的是,经过多年战乱,这些报告十不存一。许和平记忆力很好,记得几年前吴东山曾经不无炫耀地在信里说,经过多方寻找,他从一个叫姬云浮的人手里淘到一本,视若珍宝——从那时候起,许和平对这个叫姬云浮的神秘人物产生了兴趣。这次来西安,在见完老吴之后,许和平还打算去岐山会会那个人。

眼下居然在死者床边看到这一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不成?

许和平拿起书来,草草翻了一遍。这份报告的印刷质量很粗糙,油墨多有重影之处,切边潦草,纸张脆黄,如果不妥善保存,恐怕留不了几年。

报告内容很枯燥,无非是各种列表和地图,不是专业学者的话,看起来会味如嚼蜡。从专业藏书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没什么价值,大概只有对老吴这样的人来说,才特别珍贵。许和平翻阅了许久,没看出里面有任何能刺激到吴东山的地方。

”这书是哪里来的?”许和平轻声问道。

吴证尴尬地摸了摸脑袋,答不上来,他不怎么读书,所以也对藏书没什么概念。许和平又翻了几页,忽然眼神一闪。,敏锐地发现,在扉页有一行淡淡的铅笔痕迹。许和平把眼镜擦了擦,凑近了仔细分辨,发现上面写着六个字:“志峦同志惠存”,下面一串数字,应该是日期,前两年的事。那个笔迹,正是出自吴东山之手。在书的两侧,还有四处微小的破损,两两相对。

“志峦同志是谁?”

吴证“哦”了一声,走到客厅里去,把那个大相框取下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是他。” 许和平一看,发现是另外一张合影,中年老吴和一个宽厚额头的圆脸男子并肩而立,两人都笑得特别灿烂,背景是西安的老城墙。

许和平又看了一下,发现两人的合影不止一张照片。从老吴年轻时到年老,几乎每一个年龄阶段,都会有一张他和志峦同志的合影,看来两人的关系很密切。

“他叫张志峦,我们一直叫他张叔叔,他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从小玩大的。” 吴证解释说。

许和平谨慎地开口问道:“那么张志峦在哪里?他和你父亲最近见过吗?”

吴证摇摇头:“张叔叔原来在西安工作,后来调动去了成都。自从我父亲退休以后,两个人就再没见过了,只是偶尔会有通信。不过最近一年连信也没见到了。”

许和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请容我问一句,你父亲有淘旧书的习惯?” 吴证点头:“没错,他的退休金几乎都花在上头了,跟全国很多书贩子都有联系。他们熟知我父亲的口味,有发现什么好书会直接寄给他——我昨天还替他从收发室拿了一包进来呢。” 

“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也是在这个旧书包裹里的?”

“那就不知道了……” 吴证说到一半,忽然歪着头想了想,迅速把身子蹲下去。他发现那包书就扔在床头柜旁边,外面的牛皮纸只撕开一半,其他几本仍呆在里面。他脑子挺好使,把《陕西古陵整理报告》放回到书堆顶端,四边包装一合,牛皮纸上的折痕严丝合缝。那捆书的绳子,与《陕西古陵整理报告》两侧的四个破损痕迹也对得上。

可见这本书,确实是昨晚送来的旧书之一。

许和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沉声道:“我大概能猜出来,令尊是如何亡故的了。” 吴证眼睛立刻瞪圆,他可没想到这位来客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您……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和平拿起相框,重新挂回到墙上去,这才回身道:“《陕西古陵整理报告》是你父亲最珍视的收藏,既然他会送给张志峦惠存,说明那位张先生也是爱书之人。我猜你父亲应该是忍痛割爱,把这本好不容易淘到的书,送给了即将调去成都的张志峦做纪念。”

他把书的扉页打开,让吴证看那一行淡淡的铅笔字和下面的日期。吴证点点头,说张叔叔确实是在那个时间离开西安的。

“可是,这本书怎么又送回我父亲手里了呢?” 吴证大惑不解。

许和平让他去看那包裹的寄件地址,是来自成都的一家书店。在那个时代,二手书市场虽然规模不大,可藏书圈子仍在运转,一些书贩子与全国的藏书家之间通过国营书店的渠道,仍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吴证还是有点迷惑,许和平扫视了老吴的卧室一圈,眼神带着淡淡的遗憾:“你可知道,一个爱书之人,对自己的藏书是如何看待的?——视若拱璧,除死方离。”

说到这个话题,许和平的声音罕有地拔高了一截,整个人陷入小小的激动中:

“一个爱书之人,会真正爱上他的藏书,熟悉每一本书的封面,记得每一本的装帧,甚至能分辨得出每一本书的油墨味道。他会比像亲近家人一样亲近这些藏书,像地主守护自己的藏宝一样。只有还活着,他绝不会允许这些书离开。”

吴证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听到最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啊”了一声。

许和平叹道:“你猜的不错。张志峦同志也是个爱书之人,对毕生老友送的书,必然无比珍视。人在书留,人死书散。它既然出现在旧书店里,说明张同志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家人不知那些书籍的贵重,便随手将他毕生心血全数变卖。而老吴……”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令尊把这本《陕西古陵整理报告》割爱给张同志以后,应该也在全国书贩子那挂了号,想再找一本。结果没想到,阴错阳差,成都的书贩子从张同志家人收到这本书,又转寄给令尊——这个并不奇怪,这本书收藏价值不大,除了老吴应该没什么人要——令尊昨晚拿到书,躺在床上翻阅之时,看到了上面留有自己给张同志的签名,知道这一本,就是他送给张同志的。以令尊对张志峦的了解,见到这本书,只意味着一件事:挚友已经去世,收藏尽数流散,一时情绪激动……”

听到这里,吴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之死,居然还隐藏着这么一段伤心事。若不是许和平从签名中看出端倪,恐怕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

“许同志,多亏了你呀,才能搞清楚这些。我回头有时间,会替我父亲去给张叔叔上坟。” 吴证感激地说。

“不客气,节哀顺变。” 许和平轻声说。

吴家新丧,许和平不宜久呆,很快起身告辞。他拎起自己的皮包,跟吴证告辞。下楼以后,许和平忽有所感,停下脚步,回首朝三楼望去,仿佛看见,老吴的最后一丝魂魄,仍依依不舍地站在窗边。

其实许和平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吴东山之死,是震惊挚友去世多些?还是心疼挚友的藏书星流云散多些?

这个已经永无答案,不过也没必要去探究。这个吴证懵懵懂懂的,应该对他父亲的藏书并不热心。适才许和平走出卧室,看到老吴那几个学生埋头收拾着,还彼此交还着略带兴奋的眼神。他知道,当年张志峦的故事又将重演,这些藏书新一轮的轮回,就要开始了。

这样的事情,他在北京见过太多。那些老学者、老专家一过世,就会有许多人聚拢过去,盯住他们多年的收藏。逝者的后辈往往不知其价值,辛苦一世的积攒,几日之内就会散尽,叫人唏嘘不已。天下之事,大率如此,又岂止是藏书。

许和平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这里面搁着本莲角牛皮日记本,关系到一件大事。他本来是打算请吴东山鉴定一下的。现在看来,还是得去拜访姬云浮,才能解开谜团。这一趟至得三天,就让老婆孩子在西安好好玩一下吧……

许和平带着无数思绪回到招待所,恰好儿子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大喊着说爸爸我要吃羊肉泡馍。许和平随手把他抱起,爱怜地亲亲他的面颊,莫名地说了一句话:“他日我若不在了,咱们许家的东西,你可不许扔出去啊。”

小孩子听得有些茫然。许和平淡淡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外头那湛蓝的天空。如果有熟悉他的人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那个细声细气、温和文弱的许教授,目光里居然蕴藏着如此坚毅明锐的力量。


 

古代那些牙疼的倒霉孩子

$
0
0

​最近闹牙病,难受得我痛不欲生。

所以我决定跟大家聊聊古人的牙,分散一下注意力。

牙齿在中国文化里,占有重要地位,关于它的典故比比皆是。《诗经》里有一句夸姑娘的形容,叫做“齿如瓠犀”。瓠犀是指瓠瓜的籽,籽形方正洁白,在瓜内排列有序,所以被用来比喻牙齿。可见从那时候开始,大家就认为牙白严整是美好的。

不过这是对一般人而言。其实古人最推崇的一种牙形,叫做“骈齿”——这就是现在所谓的龅牙——说这是圣贤之相。古代那些著名贤者,帝喾“生而骈齿,有圣德”,姬发“武王骈齿,是谓刚强”,孔子“龟脊、辅喉、骈齿”,他们几个都是一排大龅牙。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见得准确。因为南唐后主李煜也是骈齿,而且还有一只眼睛是重瞳。重瞳是说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一个看起来像两个。这是另外一种圣人的特征,仓颉、虞舜、晋文公、项羽都是重瞳。你看,李煜身兼骈齿、重瞳两大圣相,还不是被赵光义打得直哭。

注意看那两颗龅牙

其他还有诸如唇在齿无、唇亡齿寒、枕流漱石等等,都是与牙齿有关的著名典故。嗯……回顾这些哲学或文化上的故事,似乎不能缓解牙痛,所以我决定还是换个话题,聊聊古代的牙齿保健吧。

古人对牙齿保健一向很重视。在敦煌壁画里,有一幅“劳度叉斗圣图”,画的是一个和正尚蹲在地上,左手执水瓶漱口,右手伸出中指,在门牙上揩拭——这是牙刷发明之前的标准刷牙方式。古人还学会了以柳枝蘸盐刷牙,以苦参汤漱口,用齿木当剔牙缝,甚至还开发出一种牙膏。南梁刘峻所著《类苑》中有个方子,叫做《西岳华山峰碑载口齿乌髭歌》,用皂角、荷叶、地黄、升麻、旱莲草、青盐熬成药末,往牙上擦,可以达到“揩齿牢牙”的功效。

劳度叉斗圣图

​嗯,感觉这么说,还是不能缓解疼痛。

算了,据说多分享别人的痛苦,才能让自己感觉好点。所以我决定不聊牙齿了,聊聊牙疼,讲讲历史上那些闹牙疼的倒霉孩子们。

第一个倒霉孩子,是伍子胥。

《太平清话》有一段野史记载,说伍子胥的牙齿特别美,远近闻名。后来伍子胥从楚国出逃时,唯恐这一口大白牙被人认出来,一咬牙,从山上捡了块石头,把自己的牙都敲下来了。这个狠劲儿,连当地山神都震惊了,把那座山改名叫做护牙山,还修了一座伍子胥的庙。要说伍子胥也真够惨的,过文昭关一夜白头不说,一口好牙也给砸了,代价忒大。

我有一个朋友,前年躺在床上举着PAD玩,手一滑,平板掉下来,生生砸掉了一排门牙。她至今都不愿意回忆当时有多疼。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当年伍子胥拿起平板,哦,不,是拿起石头砸牙的时候,难怪连山神都给吓着了,这得多疼啊……

万幸的是,《太平清话》这本书是明代的陈继儒写的,没什么可信度,纪晓岚嘲笑它“徵引舛错,不可枚举。” 可见真实历史上的伍子胥,应该是没受过这种罪。

接下来要说的,可是正史里的记载了。

汉代有一位著名的跋扈将军,叫梁冀,权倾朝野,不可一世。梁冀有个老婆叫孙寿,相貌非常漂亮不说,还特别会摆媚态,本来八分的姿色,能带出十六分的气质来。《后汉书》里给这位汉代林志玲的特点做了一个总结:“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

愁眉、啼妆,是指故意把眉眼画得如同刚哭完一样,让人横生怜爱;堕马髻是故意把发髻歪着梳,好似从马上跌落下来摔歪了似的,和现在女孩子歪带鸭舌帽差不多,尽显俏皮活泼。折腰步是一种步法,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直线,上身摇动,仿佛腰间似乎随时会折断一样——这种走法,现代和模特猫步一样,前凸后翘,曲线摇曳,杀伤力太大了。

孙寿的最后一招,叫做“龋齿笑”。顾名思义,你得了龋齿,牙疼得不要不要,只好捂着腮帮子,时刻半抽着嘴角,吸气,看起来好像是在笑,其实是疼的。孙寿反用其意,故意学牙疼病人这么尴尬勉强的“笑”,其工作原理,和西子捧心是完全一样的,效果自然无比显著。

估计孙寿本人,曾经体验过龋齿之痛,否则不可能把牙疼学得如此惟妙惟肖。你看,只要颜值够高,就连牙疼都能成为诱惑男人的武器。不过奉劝大家要认清自身条件,谨慎试用,不然还有一个成语预备着:东施效颦——别问我是这么知道的。

孙寿还算幸运,总算把牙疼扛了过去,没耽误享福,还能化病痛为武器。可对另外一位倒霉孩子来说,牙疼可就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了。

东晋之初,有一位名臣叫做温峤,跟晋明帝司马绍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先后参与平定了王敦、苏峻两次叛乱,功勋卓著。在苏峻之乱平息之后,温峤返回武昌。半路走到一个叫牛渚矶的地方,旁人说这水底极深不见底。温峤好奇心爆表,非要看个究竟,遂拿来犀角点燃,往下面探看。

他看到,在深水之下,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水族来来往往,还有人穿着红衣坐马车经过。

当天晚上,温峤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跟他说:“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 温峤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讳,恐怕要出事。

果然,一到武昌,报应立刻就来了——他的牙开始疼起来。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温峤实在不堪忍受,遂找了个医生,硬把那颗疼牙给拔下来了。

那时候的拔牙技术实在简陋,既无止血,又无消毒,更不会给你吃阿莫西林或甲硝唑,连拿盐水漱口的意识都没有。结果温峤拔完牙以后,造成感染,进而诱发了中风。没过几天,一代名臣溘然去世,成为史有明载最早的一位拔牙医疗事故受害人。

温峤的悲剧,是没碰到一位靠谱的医生。如果他再晚生了两百多年,去北边,就会碰到一位叫徐之才的名医,以及一段影响绵延至今的典故。

徐之才是活跃于北齐的一个宫廷医生,他本是南朝丹阳人,后来被抓到北朝为官。这人从小就是个神童,加上家里是医道世家,学了一手精湛医术。而且他口才极佳,性格诙谐,擅长一边治疗一边给病人做心理疏导,备受北齐历代帝王的青睐。

武成帝高湛在位期间,有一次生了齻牙,每日痛苦不堪,便把所有的医生找来,问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个齻牙,指的是两侧牙槽骨末端最晚长出来的牙。“齻”写出来左边一个齿字,右边一个真字,因此又叫真牙。《素问》里给出的解释,是“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 也就是说,真牙是最后出现的牙。《正字通》则写明了明确的生长时间:“男二十四,女二十一,齻牙生。”

这牙长出来的位置,还有生长时间,是不是听着有点耳熟?

虽然这玩意儿叫做真牙,但除了让牙床肿痛之外,并没什么用处。老高家的基因里,本来就有狂暴成分,这回赶上生齻牙,让高湛情绪变得极其烦躁,几乎快疯了。

一个叫邓文宣的医生比较实在,详细地解释一下齻牙的意思。高湛一听,也不知哪冒出来的怒火,把他拖出去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然后转过头又问徐之才。徐之才脑子转得快,赶紧跪下向高湛道贺。

高湛捂着腮帮子问你道哪门子喜啊?徐之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是智牙,生智牙者,聪明长寿。” 高湛一听,龙颜大悦,大大地赏赐了他一番。

没错,我们现在说的“智齿”,和患者的智慧其实毫无关系,真正的源头,正是徐之才这一个简单粗暴的马屁。

高湛这一颗智齿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史书里没有提及。不过看他后来几年的荒淫无度和纵情酒色,估计徐之才出手把那颗牙给解决了。如果高湛真的一直闹智齿,估计喝凉水都没心情,哪来的心情荒淫酒色啊——这种感受,我太清楚了。

所以说牙疼这事,真是很讨厌。它和低频噪音很相似,说大不大,可总能从最细腻、最细微的地方去产生干扰,让你心神不宁,什么都干不了。古人有身残志坚,可从来没听说过有牙残志坚的。苏秦读书锥刺股,你让他锥一下牙床试试?关云长刮骨疗伤,还能余力下棋,如果华佗是给他做全口刮治,不用麻沸散,你看看关老爷脸是红是白?

不用多做假设,单看历代名人诗文,就能知道牙疼这事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

杜甫有一首诗,叫做《寄赞上人》,是写给好盆友赞公和尚的。这首诗的背景,是杜甫在秦州西枝村想买套山间茅屋,于是和尚陪着他到处转悠看房。可杜甫很挑剔,左看不合适,右看不趁心,最后没买着。后来杜甫听说附近有个叫西谷的地方不错,就给赞公和尚写了这首诗,邀请他再陪自己看房。

在这首诗里,杜甫先说自己“年侵腰脚衰,未便阴崖秋”,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不适合住在背阴的悬崖旁边,然后表示“近闻西枝西,有谷杉黍稠。亭午颇和暖,石田又足收”,是个向阳的好去处,值得去看看。

那么什么时候去呢?杜甫给了个日子——“当期塞雨干,宿昔齿疾瘳”,等到不下雨路面都干透、我牙疼的老毛病不再发作的时候吧。

原来杜甫一直就在闹牙疼,一疼起来,根本没心思看房。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杜甫并没在秦州置业,而是跑到了成都弄了一个草堂。

杜甫这牙疼,还不算严重,所以他只是在诗里捎带着提了一句,没有多做发挥。而另外一位大诗人白居易的遭遇,可就比他惨多了。

白居易是个乐天现充,可即使这样的人,碰到牙疼都发蔫儿。他有一首诗,叫做《病中赠南邻觅酒》,写的真是情真意切:

头痛牙疼三日卧,妻看煎药婢来扶。

今朝似校抬头语,先问南邻有酒无?

在白乐天的诗里,这首很一般,。但那种绝望的感受,却是从直白的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牙疼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站都站不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找邻居借点酒来,说不定能醉杀牙神经止止痛,最不济也也能让人醉过去,暂且忘却疼痛。

白居易的牙齿毛病,比杜甫严重,所以感受也格外地深切。他后来年纪大了,牙齿脱落,还特意写了一首《齿落辞》。写得实在太好,不得不全文照录,以飨同病:

嗟嗟乎双齿,自吾有之尔

俾尔嚼肉咀蔬,衔杯漱水;

丰吾肤革,滋吾血髓;

从幼逮老,勤亦至矣。

幸有辅车,非无龂齶。

胡然舍我,一旦双落。

齿虽无情,吾岂无情。

老与齿别,齿随涕零。

我老日来,尔去不回。

嗟嗟乎双齿,孰谓而来哉,

孰谓而去哉?齿不能言,请以意宣。

为口中之物,忽乎六十余年。

昔君之壮也,血刚齿坚;

今君之老矣,血衰齿寒。

辅车龂齶,日削月朘。

上参差而下卼臲,曾何足以少安。

嘻,君其听哉:

女长辞姥,臣老辞主。

发衰辞头,叶枯辞树。

物无细大,功成者去。

君何嗟嗟,独不闻诸道经:我身非我有也,

盖天地之委形;君何嗟嗟,又不闻诸佛说:是身如浮云,

须臾变灭。由是而言,君何有焉?所宜委百骸而顺万化,

胡为乎嗟嗟于一牙一齿之间。

吾应曰:吾过矣,尔之言然。

白居易写得好,那是因为有生活。有人比他写得更好,说明那个人的牙病比白居易还严重。这人大家也熟,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韩愈的这一首《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这首诗写得很诙谐,也很苦涩:

我的牙去年掉了一颗,今年又掉了一颗,噼里啪啦掉了六七颗,其他的牙也开始松动,估计也没几年了,刚开始掉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豁牙挺丢人,掉到两三颗的时候,我变得恐慌起来,以为要死了。牙齿松弛,歪倒斜出,连吃饭都麻烦,连漱口都得小心谨慎。

现在我看开啦,习惯啦,算了一下,还剩二十颗,一年掉一枚,还能撑二十年。哎,早掉晚掉都是掉,无所谓啦,就和早死晚死是一个道理。别人说,你一口无齿的样子,会吓到别人。我回答说,庄子有过一个比喻,山木无用,得以活到天年;大雁鸣叫,得以不会被杀,可见有用没用,都是好事。牙掉光了,我就少说两句呗,咬不动硬的,就多吃两口软的呗。今天就把我的心路历程写成诗,拿给老婆孩子让他们去嘲笑吧。

这首诗写得极为朴实,不用任何翻译,相信大家也都看得懂。读着它,如一个完全认命的病人躺在牙医诊疗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白灯,娓娓道来。

可总觉得哪不对劲儿。

我们熟悉的白居易的风格,是平白浅切;韩愈的风格,是奇崛险怪。可从这两首诗来看,两人正好颠倒过来了。

《齿落辞》典故繁复,用字深奥,比如“辅车龂齶,日削月朘,上参差而下卼臲” 这几句, “龂齶”是龈、腭的异写,“朘”是剥削之意,“卼臲”指不安定。三句里面五个生僻字。其中“日削月朘”四个字,还是引自董仲舒,以表达岁月消磨之意。这种用字风格,像极了韩愈《归彭城》那两句: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 

整首诗的行文,几乎都是一排排奇字里藏着一堆堆典故。写到最后,连佛、道两家的学说都抬出来了,华丽炫目。

而《落齿》的文笔,则质朴到了极点,从头到尾只引用了庄子一句话,其余全是老太太都能听懂的通俗表达,与白居易《病中赠南邻觅酒》风格如出一辙。

如果覆上两部作品的作者名字,大部分人肯定会猜《齿落辞》作者是韩愈,《落齿》作者是白居易。

怎么会有这种事?

答案很简单。白居易写《齿落辞》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才掉了两颗牙,算是很幸运了。因此他感觉还挺好,尚有心情玩玩“老与齿别,齿随涕零”这种文字游戏。

但韩愈写《落齿》时,才四十出头。

一个正值壮年之人,牙齿已掉了十来颗,残存的牙齿也摇摇欲落。啥吃的也没法嚼,说话还漏风,三天两头发炎肿痛,你让他怎么有心情炼字雕句。平实豁达的背后,是一颗伤残苦痛的心。

(其实韩愈的风格,并不只有奇崛险峻。是篇前追汉魏,与提倡古文的精神一脉相承,不过这里就不展开说了。)

顺便插播一句。

大唐的牙病受害者里,除了杜甫、白居易、韩愈几位大家之外,还有一位倒霉孩子,值得单独说说。

这个人名气不如前面几位大,叫宋之问,初唐著名诗人。这个人对律诗贡献良多,比较著名的一首是《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但他干的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发现自己外甥刘希夷写了两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惊为天人。宋之问跟刘希夷说这诗我很喜欢,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要不你把版权送给我吧?刘希夷不干,宋之问把脸一翻,把装满沙土的袋子,活活把自己外甥给压死了……

压死了……

压死了……

压死了……

卧槽,为了抢两句诗,连外甥都杀了,至于么!

这么一位才华出众、人品低劣的诗人,在武周一朝时,曾经给武则天献上一首《明河篇》,求个北门学士的头衔。不过武则天根本不予理睬,崔融觉得挺奇怪,问她:“《明河篇》写的挺有才呀,您干嘛不见他?”

武则天回答:“吾非不知之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 口过就是口臭的委婉说法。原来宋之问有严重的牙病,导致口气恶臭,武则天一闻就头疼。消息传出宫去,把宋之文羞愧得不成,“终身渐愤”。虽然他后来混出了头,以五品学士扈从武后朝会游豫,以巧思文华得宠,风光无二,可这个“口过”的耻辱,跟随了他一辈子。

也算是活该吧。

想想刘希夷的惨剧,我甚至觉得宋之问的牙病还嫌不够惨,起码得跟我一样才行。

咱们说回牙疼写诗这事吧。

这件事干得最绝的,不是杜、韩、白这样的唐代大手,而是宋初的一位老好人李昿。

李昿原来是冯道的同僚,后来入仕宋朝,历任太祖太宗两朝。他这个人性格宽和,从不记仇,大家都愿意和他来往。

李昿曾经写过这样一个轻小说似的诗名,念完需要很大的肺活量:《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

加上标点,几乎是一篇小短文:“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

说白了:我牙疼还没停,灸疮又发作,好难受好难受,可是已经答应给别人唱酬写诗,怎么办?自己挖的坑,哪怕忍着呻吟也得填完,哦,对了,还得押上韵,妈的……

全诗写出来,是这样的:

苍翠一丛湘岸色,问僧求得不嫌多。

重移砌畔新栽石,旋斸庭中旧种莎。

诱引吟情终不尽,装添野景更无过。

明年新笋成林后,袅袅长竿拂树柯。

诗写得平平,没什么特别的亮点。关键是,这是李昿在强忍牙疼和灸疮双重折磨下写出来的。这首诗读起来风轻云淡,一派淡然,字里行间,根本看不出作者正在饱受痛苦。

有人也许会说,区区一首诗而已,至于夸成这样么?

可实际上李昿可不止写了这一首。《齿疾未平灸疮正作新诗又至奇韵难当暗忍呻吟强思酬和别披小简盖念》同一个标题,他足足写了五首!

这五首的风格,始终保持一致,清新自然,感觉不到半点痛苦之情。比如“等闲无客访闲门,时访闲门只有君。最喜举觞吟绿簊,谁能骑马咏红裙。” 再比如:“啼鸟恋枝长懒去,邻僧为尔数来过。丛边若有东流水,堪看清阴照绿波。” 

这悠悠然的淡定劲儿,哪像是出自一个哭着填坑的牙疼患者手笔。

李昿同学,你可真能忍啊。

说起挖坑填坑这件事,路由器的祖师陆放翁,就比李昿聪明多了。

嘉泰三年,陆游去金华游玩,探访始建于梁武帝的古刹——智者寺。正好赶上方丈仲玘重修寺庙,两人相谈甚欢。临走之前,仲玘提了一个要求,请这位大文豪给智者寺写一个《重修智者寺广福禅寺记》,刻在一块石碑上留念。陆游当即表示:”好!”

他们商量好了分工,陆游撰写文字,然后请他的好朋友姜邦杰负责书写,再送到智者寺,仲玘找工匠刻碑。陆游很快便交了稿。可没想到,姜邦杰还没写完就去世了。陆游叹息之余,只好一挽袖子,说我自己写吧!

然后,他就拖稿了。

陆游给仲玘前后写了八封信,其中第二封是这么写的:

“游顿首。启智者禅师老友。即日春寒,伏惟法候万福。寺记本是老夫自欲书丹,意为不过数日可了。不料忽得齿疾,沉绵岁月,又值改岁,一番应接,遂失初约,留滞净人。昨法云忽过,良以为愧。碑颜不欲更托人,并为写去。前辈此例甚多。碑上切不须添一字。寻常往往添字,坏却。家有弊帚,享之千金。幸痛察。余惟为佛嘱自爱,不宣。游顿首。正月四日。

法云指的是佛法如云,无所不覆。陆游这里玩了一个双关:“本来呢,这份稿约我几天就能搞定。可是忽然牙疼,又赶上过年招待客人,结果就给耽误了。昨天我看云彩飘过,感应到了佛法,忽然想起来,哎呀,还有稿子没写呢!”

以牙疼当拖稿的理由,真是个很实用的技巧。陆游说得理直气壮,游刃有余,尤其是“法云忽过,良以有愧”八字,实在是太美了,值得记下来,发给每一位编辑:“每当天上有云飘过,那就是我在为欠稿没交而惭愧。” 

当然,陆游那年已经年近八十了,所以拖稿也是可以理解的。

陆游拖了一阵子以后,总算把这通碑文和手书寄到了智者寺。智者寺的老方丈也是腹有深算之辈,恭恭敬敬地把陆游撰写的寺记手书刻在一块大石碑上,顺手把这八封信也给刻到碑背面了……

于是,陆游写的稿子,以及他写给编辑的拖稿邮件,就这么流传了下来。这碑至今还在金华,是极罕见的陆游手书真迹。想学拖稿的作者,可以去亲自观摩一下祖师的神技。


另外辛弃疾也填过一首《卜算子 齿落》:“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语近俗俚,算是诗人苦大仇深之外的难得戏谑之作。

跟这些牙口不好的倒霉孩子相比,苏轼就幸福多了。人家每天半夜起床,盘腿面向东南而坐,叩齿三十六下,还用松脂、茯苓调配漱口药粉,定期漱口。所以他一辈子没吃过牙疼的苦头,更没写过什么齿落牙松的感慨,这就是身为吃货的责任感吧!——不过老天爷是公平的,他因为太爱吃了,虽然牙齿牢固,却得了痔疮。这个话题,等我下次难受时再展开。

并非所有的吃货,都有苏轼这样的觉悟。比如清代有一个叫袁枚的吃货,牙齿就没保养好,出了大问题。

袁枚写过一首诗,标题叫《齿疾半年偶览唐人小说有作》。好家伙,牙齿一病病了半年,可真苦了他。

诗是这么写的:耳中骑马兜元国,齿内排衙活玉窠,老去一身如渡海,五官无处不风波。

后两句好解释,年纪老了以后,整个人就像渡海,满脸大褶子好似波浪翻卷。这是一个充满奇趣的比喻。可是前两句理解起来,就有点难了。

这是用了一个典故,出处是北宋陶谷的《清异录》。

《清异录》里有这么一个故事:从前盩厔县一个士人,一直患有蛀牙。有一天,他听见自己嘴里忽然传来人马喧腾的声音,忽然就不疼了。到了半夜,忽然又听见喊声:“小都郎回活玉窠也”,然后他听见有动静陆陆续续钻回嘴里,蛀牙又开始疼起来。”  陶谷在后面加了一段评论,说我本来不相信这些,但后来我的一个同年,得了耳病,也是听见里面有人喊了一嗓子,说“吾辈出游郊外”,然后有车马骡驴声音次第而出,耳朵登时不疼。当晚又听见车马钻回来的动静,耳朵复疼起来。

这个故事特别好玩,颇有动画片《小红脸小蓝脸》的风范。里面有一个称呼最具奇趣,把牙洞称为“活玉窠”,活指活肉,玉喻牙龈色泽,窠是窠臼,即蛀牙洞。这三个字,当真是风雅得紧。

估计袁枚得的牙病,也是蛀牙。他苦闷了半年多,无意中翻到这本《清异录》,一看原来蛀牙洞还有这么清新脱俗的称呼,大起感慨,捂着腮帮子遂成此诗。

可惜这首诗虽然用典恰当,比喻精奇,对于牙疼却写得不透,浮光掠影,浅痛辄止。说明袁枚的牙病疼得还不够厉害,不能接触生活的本质,所以纵然以他的才气,还是描摹不出牙疼的真正苦楚。

说起咏齿诗,尤其是咏牙疼诗,唐代之后,我以为最精彩的,首推明代吴俨的《齿落》。

吴俨是明代正德年间的大臣,曾因拒绝跟刘瑾合作而被夺职。刘瑾倒台以后,他才复官。时人评价吴俨的文才,说他“文局度舂容,诗格亦复娴雅。”

“舂容”出自《礼记》,原意指用力撞钟,后来引申为浑厚舒缓。可见吴俨的诗文风格,格局很大气,行文不急躁,雍容而有雅趣。

吴俨这首《齿落》,很能体现出这个评价:

我年六十一,已落第三齿。

若更活数年,所存知有几。

刚风着唇吻,利与剑戟比。

岂待入腹中,而后疾病起。

譬若建重门,一扉常自启。

外侮窥其间,孰御而能止。

又若筑长堰,隙穴不容蚁。

今已决寻丈,不竭安肯已。

或言死与生,其机不在此。

不见张相国,齿尽乃食乳。

髫龀若编贝,或有短折死。

此虽释吾忧,终焉非至理。

齿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

但愿不肿痛,叫号动邻里。

食物有所妨,肴核宜弃置。

朝夕啖粥糜,其味固自美。

出言有所妨,对客宜少语。

况我之所病,正在伤烦易。

忆我初落时,掩口含羞耻。

只今落已惯,与不落相似。

作诗记岁月,亦漫戏云尔。

这首诗的作法,显然袭自韩愈的《落齿》,但又别出机杼。比如“譬若建重门,一扉常自启。外侮窥其间,孰御而能止。又若筑长堰,隙穴不容蚁。今已决寻丈,不竭安肯已。”  这几句很有趣味,把口腔比为城池和堤坝,一齿落下,如同城门洞开,堤坝崩裂。

“不见张相国,齿尽乃食乳”,这一句,说的是汉初张苍。据说张苍活了一百多岁,靠的是饮用人乳。既然喝奶,自然就不必用牙了,不也活得挺好么?通过这么一层联想,把张苍和主题给联系起来了。

然而让我看得最泪目的,是以下四句:“齿落竟何悲,不落亦何喜。但愿不肿痛,叫号动邻里。”

这句从文采角度,没什么可赏析的。不过作为一个牙疼病人,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这十六字背后那深沉的悲痛。真的,牙齿留不留已经不重要的,随便怎样也好,只要别再肿痛就行了啊,求求你了。

说到譬喻精奇,民国时丰子恺有《口中剿匪记》一文,把拔牙比如剿匪和反贪官污吏,也是奇文一篇: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普通所谓“匪”,是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我的牙齿则不然:它们虽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缉它们,严防它们,反而袒护它们。我天天洗刷它们;我留心保养它们;吃食物的时候我让它们先尝;说话的时候我委屈地迁就它们;我决心不敢冒犯它们。我如此爱护它们,所以我口中这群匪,不是普通所谓“匪”。”

全文这里不必征引,你们自己找来看吧,我再去疼一会儿……


 

​马小烦的大炸弹

$
0
0

 马小烦最不喜欢的,就是吃蔬菜

这些绿油油的鬼东西,实在是太难吃了,一放到嘴里,又苦又涩,还不好嚼。马小烦简直不敢相信,这种鬼东西居然和炸鸡块、冰淇淋、爆米花、巧克力、甜麦圈一样,都被称为食物。

妈妈耐心地劝他,说蔬菜有利于健康。马小烦一摆头,响亮地回答:“就不吃!” 爸爸严厉地瞪起眼睛,说不吃蔬菜肚子里会生虫虫。马小烦一拍肚皮,豪爽地回答:“让它在这生!”  爷爷奶奶拿出许多绘本,说你吃一口就给你讲一个故事。马小烦冷笑地回答:“我不吃,但我还是要听故事。” 姥姥姥爷把蔬菜剁碎掺到粥里和面里,马小烦能够准确地识别出这些杂质,张开嘴,大喊一声:“呸!” 全都吐出来。

全家人都拿马小烦没办法,只好随便他。

马小烦这回可高兴了,一个没有蔬菜的世界是多么美好哇。他吃了饼干又吃巧克力,吃过红烧肉又吃炸鸡腿,把小肚子撑得滚圆滚圆,躺在床上半天起不来。

如果每天这样该多少啊,马小烦心想。

他的心愿实现了,从此餐桌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蔬菜,可以尽情地吃东西了。这些食物被马小烦在嘴里嚼得碎碎,顺着食道滑到胃里,然后化成能量,让他跑得更带劲儿,哭得更响亮。能量吸收完以后,食物残渣移动到大肠,变成了便便,准备从小屁股排泄出去。

可是,这里出大问题啦。

便便不会自己移动,必须要靠蔬菜们的纤维去拉扯,才能拽到屁股眼。现在马小烦不吃蔬菜了,便便就原地不动,一直呆在肚子里。就好像没有了司机,汽车就一直停在停车场一样。

马小烦很高兴,拉便便也很烦,不拉正好,可以省出时间来玩玩具。

于是他每天呜哇呜哇吃许多东西,再也不去小马桶里上坐着。结果食物越吃越多,肚子里的便便也越攒越多,旧便压着新便,干便裹着湿便,褐便便涂着黄便便,因为它们没有别的地方去呀,就地变成了一块又一块黑乎乎黏糊糊的便便砖。

便便砖垒成了便便墙,便便墙变成了便便城堡,便便城堡摞在一起,成了便便摩天大楼。便便摩天大楼越长越高,很快就把马小烦的肚子撑得鼓鼓,一点空间都没有了。他就像是一枚圆滚滚滚的鸡蛋,走起路来要捧着肚子,嘿哟嘿哟地走,就像是……就像是一枚大大的炸弹!

终于有一天,马小烦在游戏室里玩着汽车,顺便张开大嘴,吞下一大口松软的提拉米苏。提拉米苏落进胃里,残渣又要往大肠里钻,可是大肠里已经满满当当被大便塞满,再也没有任何空隙里。提拉米苏的残渣特别生气,往里拼命顶,一定要进去。

马小烦突然觉得肚子里好疼,他以为自己还没吃饱,又拿起一块披萨,刚放进嘴里,就听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扩张,迅速把原来就很大的肚皮又撑大了一点点,连肚脐眼都凸出来了。

突然,马小烦的肚脐眼“嗖”的一声,飞了出去,啪地砸到了天花板上,就好像炸弹打开了开关。

下一个瞬间,肚子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彻底被撑爆啦。便便大楼碎成了便便城堡,便便城堡碎成了便便砖,便便砖碎成了便便条,便便条碎成了许许多多的黑褐色点点,在天空朝四面八方飞去。米黄色的游戏室,一下子就变了颜色,画着小动物的墙纸上多了无数形状不同的黑污渍;天花板上,一撅一撅的便便塔倒挂下来,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马小烦的身上也被炸得到处都是便便点,整个人变成了一个便便烦。他觉得很好玩,在漫过地毯的便便汤里拼命跺脚,哈哈大笑。

爸爸妈妈闻声赶到,看到这一幕,一起尖叫起来。爸爸皱着眉头把便便烦从地上拎起来,开始抖;妈妈哭着打电话去联系人贩子,可是便便烦身上抖起来的便便水渗入手机里,把它给弄坏了。

马小烦高举起双手,得意地对爸爸妈妈喊道:以后我还要做许多大炸弹!

从此再也没有人喜欢他了,就像他不喜欢蔬菜一样。



 

四起几乎未遂的学术“诈骗”案始末

$
0
0

​这个故事,得从2014年底说起。

当时我一位叫惊鸿的朋友发了一条微博,介绍了一件明万历年间的徽州丝绢税案。案子跌宕起伏,细节妙趣横生,结局发人深省,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惜微博篇幅有限,她只能简单地说了几句,未能详述。

我意犹未尽,又去网上搜了一圈,发现之前也曾有几位学者写过此案,可惜也都是介绍性概要,太过简短。我觉得不过瘾,只好自己去翻阅原始史料,然后惊讶地发现一件事:

关于这起徽州丝绢税案,当时的一位参与者把涉案的几百件官府文书、信札、布告、奏章、笔记等搜集到一起,编篡成了一本合集,叫做《丝绢全书》。所以它的细节极其丰富,前因后果交代得非常详尽。有明一代,很少有一件地方税案,能够保存如此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

我意识到,如果能把这件案子从头到尾讲一遍,肯定比电视剧还精彩。别人没干过这件事的话,不如就让我自己动手吧。

我挽着袖子写了一阵,发现写不下去了。

原因很简单,知识储备不够,想往深里写,有心无力。

要把这件案子写明白,简单地翻译一遍《丝绢全书》是远远不够的。书中记录了大量行动细节,但不会对这些行为做出解释。但你如果想给别人讲清楚,必须知其然,也必须知其所以然。

徽州府的税收科目是怎么分类的?为什么这么分类的?税收前史是怎么一回事?六县分别有什么样的利益考量?整个南直隶的官僚体系如何互动?朝廷的一条鞭税法是怎样出台?在地方具体执行又碰到什么麻烦?执行者又是如何跟当地民情进行博弈?等等等等。

几乎每一处细节记录,都会产生很多衍生的背景问题。这些问题光看《丝绢全书》是无法回答的,你必须对整个明代的政治时局、税收财政、官僚规则、经济形态、风土民情乃至公文写作等诸多方面做一个通盘了解,才能把这个案子写透。

我只是一个业余文史爱好者,想要完成这件工作,实在是太困难了。

于是我只好暂时搁置,去忙别的事。在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文章一直没动笔,不过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闲暇之时,我会有意识地找来一些学术论文来看来看,做做笔记,写写摘要——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当你带着很多疑问去揣摩资料,会让你吸收效率变高。

幸运的是,现在互联网很发达,许多相关论文都能够在网上看到。

这些论文旁引博征,推论严谨,运用史料的方法论更是精妙。他们的每一篇论文,都着眼于解决一个或几个小问题,正好能回答我对某一处细节的疑问。许多篇论文汇总起来,就能在一个方向上形成突破,形成独特的创见。让你眼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在研读过程中,你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所谓“学术共同体”的存在,他们彼此支援、借鉴与启发,一个学术成果引出另外一个,环环相扣,众人拾柴,最终堆起了一团醒目的学术火焰。

靠着这些专业论文的引导,我对徽州丝绢案的认识不断加深。到了今年中旬,我终于敢再次动笔,把整个案子从头捋了一遍,完成了一篇三万字的普及文章。

写完以后,我发到了自己的微博和知乎上,看到大家也挺喜欢,心满意足,然后就去忙别的了。

我写这篇东西的动机,纯粹是出于兴趣。我很享受这两年慢慢查证、阅读和写作的过程,完全没考虑过任何后续的事,写完就写完了。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和和菜头——提及这个人时,永远不要用“和”字做联缀——吃饭,我兴致勃勃地把这件案子讲给他听。菜头叔听完以后,问了个问题:“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我说不怎么办啊。这篇文章有三万字,发去杂志专栏,太长;出书吧,又太短,也没法出版。我写得很高兴,不挺好吗?

菜头叔瞪了我一眼,结完账气呼呼地跑掉了。过了不久,老罗——罗振宇——跑过来找我。原来菜头叔把这篇文章发给他看了,他特别喜欢,说要买下它来,给自己的读者分享。

然后老罗狮子大开口,说给你十万。我说不至于吧?他对我讲:知识应该有价,他出这笔钱,是对愿意分享知识的人的尊重。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但同时更多的是惭愧。严格来说,我只是一个整理者和叙述者,真正的功劳属于那些论文的作者。我只是站在学者们的肩上,没有他们爬梳史料的努力和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的思考,我一个人不可能完成这篇文章。我在文章的结尾,还把主要参考的论文列了出来。

如果说老罗这笔钱是用来奖励知识的创造者,那么得到奖励的也该是他们,不是我。

看文章请点这里

大部分我参考用的论文,都是在知网下载的。我一直习惯于在上面买论文看,觉得能付费给作者,感谢他或她的辛勤劳动,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惜后来我才知道,在知网购买论文的费用,作者本人是拿不到的,我一直引以为憾。

所以这一次,我做了一个不太艰难的决定:老罗的这笔购买费用,我分文不留,全部转赠给我做参考的论文的作者,以感谢他们的贡献。

一共有四篇论文,四位作者。

不是因为其他论文不重要,而是因为这四篇论文是专门针对徽州丝绢案的研究,对我的帮助是直接性的。

第一篇是江西师范大学 秦庆涛的《《丝娟全书》的整理与研究》。他将《丝绢全书》全书做了点校整理,并对一些细节做了考订。这是个水磨功夫的细活,是一切研究的基础。

第二篇是华中师范大学章亚鹏的《明代中后期徽州府丝绢分担纠纷与地方财政》。这篇论文把徽州案放在整个明代税收和赋役历史中去考察,尤其是考证了徽州税赋的源头所在,对于厘清纷争的深层次原因有着重要作用。

第三篇是《中国经济史研究》的李义琼《晚明徽州府丝绢事件的财政史解读》。这篇论文从财政角度对徽州府丝绢案进行了解析,并附有大量统计数据,对徽州税赋结构、整个纷争中的几个重大疑点和五个解决方案所代表的意义,都有阐释。此次纷争很多含混不明之处,经过这篇文章点拨,立刻就清晰起来。

第四篇是江西师范大学的廖华生,他在《明清婺源的官绅关系与地方政治:以地方公共事务为中心》,从更宏观的视角勾勒出了徽州府的基层政治生态。

每一篇看似轻松有趣的文章背后,都有许多学者甘守寒斋的学术研究在支撑。

没有他们十几年的厚积,就不会有今天的薄发。这些知识的研究者和分享者,理应获得尊重,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

所以我会把这笔钱转赠给这几位作者。

接下来,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你们读完,就知道为什么我会起这么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四起几乎未遂的学术“诈骗”案始末。

这四位老师,我一个都不认识。为了能顺利把这笔钱转赠给他们,我只能委托我的助理小胡去找他们的联系方式。

还好,他们的论文开头都附有学校名称、所在院系和姓名,有的还会留下电子邮箱地址。按图索骥,很容易就能找到。

小胡同学找了几天,一脸沮丧地回报,说四位老师目前的工作地址,都找齐了。我挺纳闷:那你干嘛一脸沮丧?

然后小胡讲了一个悲伤而简短的故事。

首先他找到的是廖华生老师,通过某种渠道——我没敢问——顺利取得了廖老师的手机号。开始先发短信,对方没回,于是小胡又打电话过去。

廖老师在电话里非常谨慎,甚至有点紧张,他坚决不相信是真的,认为这是一个新型的骗局。小胡再三解释,对方都不信。

“廖老师也真是,怎么可能会有骗子会这么敬业,连受害人的论文都背得出来啊?” 小胡忧伤地对我说。

“这可未必。” 我一脸沉思地回答,“学者们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学术成果,如果有人认真拜读自己的心血,作者应该会很高兴,警惕心也会随之降低吧?”

“有道理!老师们肯定会想,愿意读历史论文的,一定不是坏人。我们就可以迅速获得他们的信任了。” 小胡的双眼开始发亮。

“对,这种手法,可以专门针对大专院校的老师们。咱们先搜索他们的论文,熟读一遍,迅速取得信任。然后就说我们引用了您的文章,想给你一笔稿酬。他们肯定不疑有他,欣然接受。”

“没错没错。等问到银行账号以后,咱们可以再发一条短信,说这笔稿费需要证实一下身份,请老师您用本名开户的银行户头,先汇一笔钱到指定账号。”

“哈哈哈哈,也可以先设法把他的存款转移到贵金属投资……等,等一下!为什么开始筹划这种骗局啊?!!”

“是你开始的好吗?”

“混蛋!害我差点走上犯罪道路,赶紧继续打电话去!”

然后小胡又坚持不懈地解释了几次,廖老师总算勉强相信了这件事。不过老先生忽然转念一想,狐疑地追问了一句:“你们这么急切地给我稿费,难道是原文照抄?”

小胡当时握着电话的表情

这个社会怎么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可怜的小胡又一轮解释,廖老师勉强算是接受了。不过他谨慎地说:“我的银行账号是不能给你的,如果你们真想给钱,不是知道我的工作单位吗?邮政汇款给我吧。”

老先生真的是好谨慎啊……

不过这事真不能怪他,换了是我,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也会先心生怀疑。


第二位联系上的,是章亚鹏老师。

小胡同学通过某种渠道——我没敢问——获得了章老师的QQ号。这次他吸取了经验,言辞恳切地发去一条长说明,详细地把整件事情说了一下,章老师非常痛快地回了三个字。


小胡当时的表情

​小胡哭着又解释了半天,章老师还是不信。最后小胡想出一个办法,打电话给我:“老马!你赶紧发条微博,让章老师相信。”

“我发微博章老师就会相信吗?”

“你是三百万粉丝的大V嘛!不会有骗子养这么大一个号来骗人,成本太高啦。”

“嗯,也许骗子正是利用了这种不可能的心理呢,如果咱们把手法设计得更巧妙一点……”

“喂,老马!冷静!又想偏了!”

我从犯罪的深渊往回退了一步,打开微博,发了一条证明自己的身份。很多人可能看得莫名其妙,但至少章老师能看到相信我不是冒充的吧?

可是我发完以后,一看下面点赞最多的两条回复!

​喂!你们不要添乱了!人家当真可怎么办啊!?

​过了不一会儿,我收到一条私信,是个0微博的新账号,问我是否有让人联系过他。我一问,果然是章老师。

​原来他为了确认事件的真伪,看到截图还不放心,特意注册了微博小号来询问。

不愧是做学术的人,真是心细如发,行事滴水不漏,杜绝了一切犯罪可能。

我赶紧解释了一次,表明身份。章老师这次终于相信了,把银行账号给到了小胡。

小胡拿着账号,百感交集,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第三位是秦庆涛老师。

我们通过多方联系,只锁定了他的工作单位地址。打电话过去,可惜他不在,接听电话的人答应把小胡的电话号转达给他。截止到这篇文章发布时,我们仍未接到秦老师的电话,也许……他也把我们当成一种新型的学术诈骗团伙了吧?

如果有人恰好认识秦老师的话,请告诉他,我们很有诚意,真的不是骗子啊。

第四位联络到的,是李义琼李老师。

李老师初次接到电话时,也十分警惕。不过她的关注点不太一样,主要是担心知识产权是否会受到侵害。

小胡熟练地——因为他已经重复了七八遍了——复述了一下前因后果,李老师听完以后,回了一条短信。

这条短信让我很感动。

原来她的研究方向是明代财政,写那篇论文时,也曾经详细地提及了徽州丝绢案。那段写得很有故事性,可惜学术论文要求严格,她在发表时把这段删除了。李老师很慷慨地表示,愿意把初稿发给我做参考。

在短信的最后,她是这样说的:”希望你能用妙笔,写出更加丰富的故事来,给大众普及极富故事性的历史知识,让史学研究走向大众。这,也是我的心愿。”

我赶紧要来李老师的微信,要亲自感谢一下。李老师人特别好,很快通过了验证。我这时才发现,人家原来是个81年的姑娘,比我还小……

我们聊了一晚上,相当愉快。李老师说,她写论文时,把丝绢案在脑子里用大白话讲给自己听,没想到居然真有人写出来了,还挺震惊的。她也没想到,那篇充斥着表格和数据的论文,会有外行人看得进去。

接着她又讲了其他几个有趣的选题,比如徽州除了丝绢案,还有盐商的满地八卦;再比如关于万历小金库的一些新发现等,都很好玩。等到这些问题她研究清楚了,会及时跟我交流。她思维相当活跃,很鼓励我这样的外行人,用比较轻松的方式,向大众介绍一些艰深历史。

在谈话快结束时,李老师忽然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腼腆地问了一句:“请问这次我收到的稿费,具体数字会是多少呢?”

我估计她提这个问题时,犹豫了一下,似乎做学问的一谈钱就俗了。还没来得及回答,李老师立刻又解释了一句:“我是搞财政史的,不避讳谈钱,呵呵。”

这句话,可把我给萌死了。

总之,截止到目前,除了秦庆涛老师之外,其他三位都联系上了。如果有认识秦老师的熟人,也希望帮忙解释一下。我们真的不是学术诈骗团伙啊。

再次感谢你们的研究成果,知识应该是有价的,理应得到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尊重。



 

我的2016年书单

$
0
0

​2016年就要过去了,这又是忙碌的一年。忙碌意味着闲暇少,闲暇少意味着读书的时间更少。好在这一年我的电子书阅读比重大幅增加,才勉强维持住阅读量。我对实体书和电子版没什么特别的执著,阅读的是内容本身,不是载体,怎么方便怎么看。倘若是在雪夜家中,适逢断网,不妨斜倚桌炉,捧一本书闲翻几页;若在长途旅行想打发时间,还是带个kindle装个十几本书更加便利,总比扛着一摞实体书省力气。读书嘛,挑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和习惯就是,不必执念于特定形式,不然施主就着相了。

这十本书,有新有旧,并不全是2016年出版的新书。入选的标准只有一个:我在2016年读完印象深刻,且购入实体书搁在书架之上,值得跟大家分享一下。

1《明代乡村纠纷与秩序》


2016年我完成了一个持续了近三年的夙愿,将徽州万历年间的丝绢案始末整理成《显微镜下的大明》一文,承蒙和菜头和老罗(振宇)青睐,得以获得大众关注。在整理此案期间,我开始对徽州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徽州的民风有两个特点:一是健讼,喜欢打官司,二是仓鼠症,喜欢囤积各类文书。于是当地保存下来大量明、清两代档案资料,许多民间事件的记录十分详尽,成为研究者的宝库——丝绢案,仅仅只是其中一件而已。

我很想对这些事情做一下深入了解,可是限于精力和才学,不可能去翻阅浩如烟海的原始资料,只好偷个懒,直接去读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

这一本书,是徽州文书研究里视野比较高的。

此书是日本学者中岛乐章所撰,他以大量的徽州诉讼文件为基础,重现了明代乡村的政治生态群落。谁把持着舆论,谁控制着公权力,谁能借势中央,谁能忽悠群众,宗族如何介入司法,朝廷对这种毛细血管末端的纠纷持什么态度,利益集团之间如何博弈,秩序和潜规则如何运行,在一件件真实的诉讼案剖析中,徽州乃至明代乡村的社会运作方式逐渐浮现出来。

想读懂一个朝代,光看高层那伙人的纷争是不够的,还得了解底层地方的运转奥妙。想真正了解大明,这本书是一把入门的好钥匙。

顺便一提,这是凤凰文库-海外中国研究系列其中的一本,同系列还有几本值得推荐。比如《帝国的隐喻:中国民间宗教》、《传统中国日常生活中的协商 : 中古契约研究》、《欧几里得在中国 : 汉译《几何原本》的源流与影响》,都很有好看,不过这里不赘述了。

2《巨人的陨落》


这本书是我在日本旅游期间,一边跟着老婆逛街一边捧着kindle看完的。从书的厚度,你们应该能估到我在商场里行走的长度——不过这个不是重点。

虽然读客把这本书吹捧得有点过,但不能因人废言,这本书本身还是挺好的,只是没那么好罢了。

《巨人的陨落》是一部气势宏大的一战小说,一家英国矿工、一对英伦贵族兄妹、一个德国情报人员、一对俄国兄弟、一位美国官员构成了多个层次的交错视角,几条线齐头并进,彼此纠葛,展现出了整个波澜壮阔的一战欧陆战局。

这部作品以小言大,见微知著,我们阅读的是几簇浪花的起伏,却能感受到大海的深邃与广博,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巨人的陨落》是一部属于上世纪的小说,它的写作风格和技法很古典,有着这个时代文艺作品很少具备的从容和沉稳。比如在开头,作者极其细致地描写威尔士矿工的儿子比利第一天上工的每一个细节,有条不紊,不厌其烦,像是在精心雕琢着一尊雕像。

我喜欢比利和格里高里这两条人物线,以及菲茨与沃尔特在战场相遇的段落。茉黛和艾瑟尔我也很喜欢,她们前期光彩照人,只是后期这些姑娘被爱情与落魄遭遇磨去了自我的光芒,泯于众人,回归了传统角色,实在可惜——无论悲剧还是喜剧,她们本该有更符合她们追求的结局。喜欢这本书的朋友,强烈建议再去读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和《战争与回忆》。两者创作理念、现实主义手法与风格都很相似,题材更是有连贯性:《巨人》结束于一战后,《战争》开始于二战。

如果说有什么不满足的话,《巨人》有点过于偏重描绘单独个人的际遇,略微欠缺对大时局的思考和价值判断。我们看到无数角色在时代大潮中起起落落,作者却不怎么提及这场大潮从何而来,又奔向何方。所以这本书很好看,只是没那么完美罢了。这一点,《战争风云》和《战争与回忆》做得可真是太绝了,不光让主角时刻发表议论,甚至还虚构了一部德国将军的回忆录,让读者悬起历史之眼,俯瞰着时光的洪流。

最后截一下《巨人》作者在篇末关于历史小说虚实之间的看法,这其实就是“历史可能性”的表述,我完全赞同每一个字。


3《中国古舆服论丛》


作者孙机,他的大名不必多说,另外一本书就是赫赫有名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本书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讲舆乘,也就是中国古代马车的种种细节,车制如何,整体结构是什么样,系驾的几种方式,马具马饰有什么特点,甚至还有关于木牛流马的考据。看完这些篇长短不一的论文,很有冲动想写一个古代版的《速度与激情》。

第二部分则是讲古代服饰、冠、妆。不过孙老师的重点明显放在了直男身上,谈得比较多的话题,比如幞头的产生与演变,比如汉代军服的标识,比如革带如何系扎,对女性服装妆容讲的相对少一点——不过这没关系,可以和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对照着看。

对于有志从事历史小说创作的朋友们,这本书不可不看,它能提供给我们大量古代生活细节。历史小说如何写出历史感?不在宏大场景和华丽辞藻,而在这些小小的细节中。

4《秦汉名物从考》


这本书,对历史小说写作同样是极好的参考书目。它涵盖范围很广泛,从蔬菜到美酒,从连弩到浮桥,每一类都针对几种特定名物进行解释。更难得是,它不只是简单的名物罗列和解释,还有详尽考证。每一个条目,就是一篇短小精悍的考据小文,包括征引文献与推理过程,这比单纯解释更有价值。我可以顺藤摸瓜,从文献里挖掘出更多想了解的资料。

作者是王子今,也是一位大家。他的另外一本书《秦汉交通考古》,内容也相当丰富。

每次在阅读这些资料时,我都对这些学者怀有深深的敬意。这种基础性的研究工作非常琐碎,极耗精力,成果又不像那些高大上的项目能获得广泛关注。可他们却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把这些问题一个个解决,方便我们这些后人撷取利用。

5《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

​先引用一段周振鹤先生的序言吧。

“李碧妍的《危机与重构——唐帝国及其地方诸侯》是作者多年来独立思考唐朝藩镇问题的心得总结。此书集中讨论了8世纪中期至9世纪初唐代的地方政治问题……有别于以往的一些藩镇研究,本书作者的着力点在于将一系列被以往研究所忽略的藩镇事件,还原到一个具体的政治社会场景之中;或者说,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界限内,去对与藩镇有关的各种地方政治事件进行阐释,以此来为读者展现一个富有生机,且呈现出多棱面的藩镇群体……

作者对历史细节有着特殊的敏感,并且也乐于在追索历史细节的过程中去充分发挥自己在逻辑推理方面的能力,因此阅读本书似乎有着面对推理小说的感觉。当然,作者的目的并非单纯地纠结于个别的历史细节,或只是对具体的历史事件进行有兴味的解读。本书作者的目标,显然是希望通过藩镇这一视角,去思考藩镇所处的时代的整体结构与发展方向……换言之,作者对藩镇个案的微观考察,希望最终导出的是对一个宏观时代的把握。”

诚如周先生所说,这本史论读起来有一种推理小说的感觉。(尤其是对我这种外行人来说)比如说吧,针对“张巡守睢阳”这个著名历史事件,作者别具慧眼地把它放在更大的视角里去看待,抽丝剥茧,从河南节度使这条线追查下去,发现河南局势与朝廷内斗相关,进一步引申到玄宗与肃宗的斗争,与朔方军的合作与分化等等。张巡守睢阳,只是这一系列高层斗争延伸到基层的一个悲剧——如果要把睢阳之守写成小说的话,从这个角度切入,一定会让读者耳目一新。

再比如说,作者在写神策军时,一度苦于无从下手。她自叙说:“我实在没办法,百无聊赖地在地图上拿《通鉴》里的那条元载和鱼朝恩争夺神策军镇的史料来标记,这是有关中晚唐神策军镇的一条重要资料,之前的学者都用过,这条史料里出现了将近10个神策军镇的名字。真是不画不知道,一画突然问题就出来了,我突然发现神策军的几个据点都集中在西面的凤翔一镇里,而且分成三排排列,我当时立即就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了。其实也很明显,这三条平行线就是三条交通路线,这些神策军镇的分布全部在交通枢纽上。” ——作者遂抖擞精神,以此入手,从神策军的空间变化,考察了异族威胁和唐廷应对变化的情况。这是把开脑洞的技术,应用到了学术中去。

对于这些研究在学术上有多大的价值,我没资格评价,但我能从这些细致的考察和推理中,感觉到一种隐藏在文字下的汹涌动力。这动力充满戏剧性,是写作的绝好素材。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读历史论文的原因:它们能从耳熟能详的资料里开出别样的脑洞,这脑洞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有详实的材料和严谨的方法论支撑,显得格外真实。

开脑洞也要遵守基本法啊。

6《生命的跃升-40亿年演化史上的十大发明》


作为一个成绩不太好的文科生,我喜欢看那种深入浅出讲明道理的科普文字。所以当初选择看这本书时,我身心很愉悦:生物进化?十大发明?四十亿年?光听这个修辞就很让人神往。我的预期是看到一些类似“生命在被闪电击中的原始汤里悄然孕育、“恐龙毁灭于一次小行星冲撞”之类既浅显又富戏剧性又容易理解的观点。

然后我翻开书,在第一章就看哭了。

作者饶有兴趣地探讨,在早期地球环境中,各种无机物如何在深海的热液喷口通过一系列反应,构成有机物,进而诞生最初的生命。尽管他很努力地让描述通俗化,可里面层出不穷的拗口名词和复杂化学机制,还是把我直接看懵了。

这本书不是那么好懂。不过我有一个毛病,只要开读一本书,非得读完一遍才成,不然心里总觉得一件事没做完。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读,碰到不懂的名词或概念,就赶紧搜索一下,实在不能理解,就当成”糖果“来看待——这是我当年读英文原版《哈利波特》掌握的诀窍,忽略掉所有零食、糖果和食物单词,不去深究它们的意思,阅读速度会大幅提高。

不过当我深入读进去之后,慢慢体会到了这本书的魅力所在。作者把生命演化娓娓道来,仿佛带着读者亲身经历了一遍生命从无到有的演化过程。如果说之前是“知其然”,那么现在就是无限接近“知其所以然”。都知道原始汤诞生了生命,但诞生的详细过程是怎样?都知道天择作用,但具体到物理和化学层面的运转机制如何运作?书里都有详尽的阐释。

说实话,很多段落我很多都没看懂,不过不影响感受其中蕴藏的魅力。有些观点,甚至让人觉得妙趣横生,比如作者谈到眼睛的起源,认为最早可以追溯到藻类执行光合作用的感光点,这几乎有让人写一部科幻小说的冲动。

这个所谓的“十大发明”,其实是十个一直存在争议的根本问题,作者给出了自己的解答,却没有铁口直断,不轻易下结论,只是告诉我们这个方向也许更符合逻辑和科学,这是个很负责任的科学态度。

简单来说,这是本很难读懂的书。它就像一座包装精美的机械钟,平时只看钟面也够用了,但如果你拆开内壳,看到无数齿轮和擒纵机构哗哗转动时,哪怕你不懂原理,同样也是感受到那种运转的美感。

7《最后的耍猴人》


这本书是2015年出版的,我最早是在《读库》看到,后来买了书。这是我读过的非虚构作品里,最喜欢的一个选题。

这个世界,其实是分为很多层次。尽管所有人共享同一片物理时空,可不同层次之间,几乎视而不见,如同不存在一般。前一阵,我跟朋友说起这个话题,朋友不信,说哪有那么夸张?我打开他朋友圈,随便找到一个街头照片,指着他身后的路面清洁工和路过的三蹦子:“你看,他们一直在你身边走来走去,你每天都看到,可能还会有点互动。可你会迅速忘记,不会留意。他们的人生,无论快乐还是苦恼,都和你没有交集,对你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大部分人对耍猴的概念,就是路过街头时的惊鸿一瞥,最多是驻足停留片刻,扔下点钱就走了。耍猴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并不感兴趣。不过这种不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对一无所知。

现在一位摄影师决定站出来,试图突破这一个知见的藩篱。

作者把视角搁放在“耍猴”这么一个行将消亡的古老行当,深入其中,一路跟拍、记录、与耍猴人交谈,甚至还一起扒火车……为的是能揭示出耍猴人真正的生活状态。他们来自哪里?为什么从事这个行当?和猴子之间是怎么一种相处关系?如何走南闯北?怎么开场表演?平时拜什么神?经济账怎么算?巨细靡遗。这些看似流水账似的记录,能让人能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重量。

我很喜欢的是这本书的文字,质朴冷静,没什么刻意修饰过的辞藻,镜头感超强,就像是一台跟拍的摄像机,默不作声地把那些耍猴人的一切收录在画面里。大概正如作者在序言里的标题那样说,《我关心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

8《茶馆之殇》


秋原是我的朋友,他在业余时间一直浸淫在近代中国的生活史考据中。此前他的《清代旅蒙商述略》已十分惊艳,把整个清代在蒙古地区的商业活动考据得无比细腻,成功地还原了当时旅蒙商团的各种行商路线、历史沿革、行业规矩以及生活细节,抠得相当之细,而且文字流畅,解说清楚,读起来毫不费力。

这本《茶馆之殇》是他的第二个选题,同样以“细抠”为特色。内容顾名思义,讲的就是“茶馆”本身。从茶馆的兴衰时间、茶馆的业务范围,到围绕着茶馆而展开的江湖潜规则,还有层出不穷的各种讲究、切口、黑话等,书里都说得很透。说是茶馆,其实写出了一个小社会的市井百态——颇有连阔如《江湖丛谈》的风采,作者还连带着把相声源流也做了一番梳理。

我在阅读的时候,觉得这本书简直浑身都是戏。每一个揭示出来的茶馆小细节,感觉都可以做成一个桥段。凡有志于这一时代的作者和编剧,这本书不可不读,能给你的作品提供许多绝佳素材,让时代味道更加浓厚。

9《李天飞大话西游记》


这年头解读四大名著的书层出不穷,不过作者们多是从文本出发,穷搜勾连,试图从字里行间挖出细微矛盾之处,强加解释,构建起另外一个故事或理论。这样的解读法很有意思,看完让人脑洞大开,可是有一点,不能当真。把那些解读分析当成文艺作品来看待就够了,倘若真觉得暗藏微言大义,就背离真实太远了。

李天飞老师的这本《西游记》解读,却是个例外。不夸张地说,是如今市面上诸家解读西游最好的一本。

原因无他,因为这本《大话西游记》并无大话。它并不醉心于挖出什么新的阴谋论,而是从版本、民俗、博物、宗教等角度进行严谨的考据,不做惊人之语。

李老师手里的资料极丰,所以格外显得详实可信。像他谈到哮天犬,祭出东汉崖墓壁画,把传统文化里狗与猴子的关系分剖得清清楚楚。再比如谈到金箍棒,用大量出土文物来论证其与船具之间的微妙传承,令人耳目一新,又特别信服;讲到四大部洲的名字,直接亮出一大堆古籍影印、碑拓图本,证明《西游记》其实是写了错别字。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这本书的指导思想很简单:《西游记》一书写了几百年,几十个故事版本彼此融合,无数个作者参与编撰,统合成一本书后,必然存在前后矛盾之处。正如李老师自己所说:”“今天看到的《西游记》本来就是一块浇了很多层奶油的蛋糕,搁了几百年已经化成一摊糊涂……就是要用抽丝剥茧的方法,把这些层化掉的奶油,重新分出层来,把叠加在西游记里的这些层次,一个一个地择出来。还给大家一部清晰透彻的《西游记》。

版本学是分析名著的一柄利器。许多古典名著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民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传说过程。仔细考察各个时期版本的不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故事如何随着社会发展而进化。很多让我们闻之一惊的所谓“秘辛”,其实从版本源流这个角度来看,不过是传抄过程中的一些误会与融合罢了。

对我来说,这本书有魅力之处,不只是揭示西游记本身,还在于研究古典名著的方法论。看完此书,学着作者的思路再去审视其他作品,便比从前清晰多了。

10 《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


商务印书馆这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封面风格,已经让我形成条件反射,一看就心生凛然,同时开始犯困。尤其是这本书,光看名字就觉得索然无味。我无数次在各地书店的书架上看到它,目光从未做过片刻停留,也没有丝毫把它拿出来翻阅的年头。

直到今年一次机缘巧合,我勉为其难地翻开它,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多么好玩的一本书。我原来以为里面会充斥着一大堆繁琐的贸易数字和经济分析,结果作者花了很大篇幅在讲东南亚的民生民俗和背后的文化解读,与弗雷泽的《金枝》有点类似。且不说学术上的意义,单用来打发时间,也足够有趣了。

比如里面提到暹罗的水下神判:如果两人起了争执,就同时把头浸泡在河水里,谁先憋不住气抬起头,谁就是理亏的一方。作者还做了解释,理亏之人必然心虚,心虚必然气短,所以这种审判方式也有一定心理学的道理。

再比如,暹罗当地还流行一种斗兽形式,用大象和老虎搏斗。但主人会刻意给大象披挂盔甲,把老虎爪子拔掉,让前者占尽优势。因为在当地,认为大象代表王室,老虎代表了外国人,这折射了东南亚人对外来者的微妙心态云云……

但这并非只是一本猎奇的书。

东南亚地区的地理特性,决定了它注定像地中海一样,从周围吸纳各种基因进来,形成复杂多元的文化群落。而支离破碎的岛屿特点和季风条件,构成许多个相对独立的小圈子,如同一个个模拟小沙盘。借助作者的旁征博引,我们从中,能清晰地看到不同文明基因和政体的演化、碰撞、消失以及整个过程的脉络。

比如说,作者曾注意到,在当时,东南亚女性的地位比周边地区都要高,几乎与男子平起平坐。这并非是他们具有平权意识,而是因为女性在商贸活动的介入程度很高,经济地位和独立性与男子不分轩轾,甚至达到了惊人的程度:“有一种非常明显的趋势,那就是在该地区最积极参与日益扩大的贸易的国家都由女性来统治”。但很可惜的是,随着外来宗教与文化的强势入侵,这个特点在17世纪后逐渐消失。

所以,对于喜欢观察人文形态演化的人来说,15到17世纪的东南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观察缸,这两册书,则是一位称职的解说向导。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有书可读,即是快乐。



 

平安夜的温馨小故事

$
0
0

​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这是圣诞节的平安夜。在这又冷又黑的晚上,一个乖巧的创业者,抱着笔记本在街上走着。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充电宝,但是有什么用呢?那个充电宝已经快没电了,一闪一闪的警示灯像天空黯淡的星星。

创业者是开网店卖创意火柴的,可是他太穷了,连网费也交不起。在这平安夜里,网终于断了,他只好抱着笔记本,来到冰冷的街头。

可怜的创业者!他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地向前走。在他身边,每个窗子里都透出灯光来。他打开笔记本,看到每家每户都开着wifi,路上走过的行人,个个都开着热点,因为这是平安夜。

“行行好,请给我一个wifi密码吧!”他喊道,可是没有人理睬他。

创业者的一双手几乎冻僵了,啊,哪怕一个免费的低速wifi,也能让他连上网去,处理网店里的订单。可是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行色匆匆。长长的无线网络名字列表里,每一条都带着一个残酷而冷漠的小锁图标。他一个密码也没要到,就连咖啡厅的服务员都说请您先买一杯咖啡,密码就印在单子上。

创业者蜷缩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门外,哆哆嗦嗦地打开笔记本。虽然不能上网,但至少可以打开位于本地的PPT。

“唰”,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一份金黄色图标的BP。

PPT打开了,纯白的底色上出现三个严整的浅灰色矩形,加黑的Times New Roman字体标题在渐进。他把小手抚在屏幕上,眼前出现一片蓝海。啊,这是多么广阔的一片蓝海啊,丰腴而安静,是从未有人进入过的处女之地。它的痛点和盈利模式无比清晰,市场容量无比巨大。创业者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无数听众面前,在各种论坛和视频网站慷慨激昂地讲着自己的计划、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情怀。他仿佛听到由衷的鼓掌和欢呼,还有来自自媒体公众号铺天盖地的赞誉——它们还不收取任何费用。

创业者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美妙的画面戛然而止。哎,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笔记本进入节电模式,长久不按屏幕就会变黑。

创业者赶紧重新点亮屏幕,BP又出现了,这一页是对未来三年以及五年的预期收益,雄心勃勃,数字惊人。屏幕似乎变得更亮了,亮光落在远处的办公楼上,那儿忽然变得像薄纱那么透明,他可以一直看到会议室里。会议室桌面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摆着印制精美的投资协议书,上面已经签好了字。那协议书背上插着钢笔,面带微笑,摇摇摆摆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创业者走来。它的模样,从天使变成A,A变成B,B变成C,然后又变成了IPO。这时候,屏幕又灭了,他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写字楼的墙。

创业者又点亮了一次屏幕。这一回,他坐在美丽的圣诞树下,周围簇拥着团队里的所有人。他们在平安夜还在加班,可没人抱怨。是啊,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办公室里有免费拿取的咖啡,还养了一只猫。看呐,CFO挥舞着两张表,盈余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CTO和几个骨干员工宣布自愿放弃期权,只拿工资,渠道和供应商争先恐后地来支持O2O,主力产品流量蹭蹭地上涨,平台转化率都高得吓人……哦,还有那个美丽的前台姑娘,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充满仰慕,双眼如星星般璀璨。

只见圣诞树上的烛光越升越高,最后成了在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有一颗星星落下来了,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细长的红光。

  “有一个什么公司快要倒了。”创业者喃喃地说。

      他又一次点亮了屏幕。这一回,火柴把周围全照亮了。投资者出现在亮光里,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爸爸!”创业者叫起来,“啊!请投我吧!我知道,屏幕一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美妙的蓝海BP、全套的投资协议合同、只爱付出不求回报的团队一样,会不见的!”

  他赶紧摩擦触屏,要把投资人留住。屏幕发出强烈的光,照得跟白昼一样明亮。投资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和善。投资人把创业者的手拉住,搂在怀里。他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成本、没有竞品,不用运营的天国去了。

  第二天清晨,创业者坐在墙角里,嘴上带着微笑。他死了,在平安夜冻死了。太阳升起来了,照在他瘦弱的尸体上。他坐在那儿,手里还抱着早已没电的笔记本电脑。

  “他想用笔记本电池给自己暖和一下。”人们说。谁也不知道他曾经看到过多么美丽的东西,他曾经多么幸福,跟着投资人一起走向创业的幸福中去。


 

马小烦的2016年书单

$
0
0

马小烦已经三岁多了,智力和表达能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只有颜值停留在原地,比起他爹当年的玉树临风还差得很远。人丑就要多读书,所以这一年来我努力地给他买了许多童书,希望能跟上他成长的步伐。

这十本书都是经过马小烦亲自甄选。他作为书评人非常合格,好看就反复翻阅,不好看就弃如敝履,直抒胸臆,从不考虑其他因素。他的选择,有时候也会让我们特别意外。

1《冲冲和蓝色小车厢》


火车迷马小烦的年度最爱。说实在,这本书讲起来很累,页数多,字数多,读一本相当于读三本,特别容易父母绝望。可是马小烦就是很喜欢,一天得讲好几遍。

这是个很典型的美式英雄故事,冲冲是个老式火车头,总被人嘲笑,但在一场暴风雪中,只有他挺身而出,拯救了一辆最新式的流线列车,抱得美人(蓝色小车厢)归。马小烦特别喜欢其中的拯救部分,尤其是冲冲进入雪地拖出流线列车的部分,每次他都特别激动,大概是天生的英雄情结作祟吧。

而我们两个成年人并不激动,觉得这段情节挺中二的。直到今年武汉内涝,我看到这样的新闻。现实被童话无情地打了脸……


2《100层的房子》


就如之前介绍《小猫当当》所说的,日本绘本的特点,就是容量特别大,特别细致,知识和趣味结合的相当好。这本书的节奏感特别好,10层一段,既潜移默化的让孩子掌握了1到100的数字,又介绍了10种动物的习性和特点,这一切,都在主人公攀登神奇的100层房子中实现了。

在马小烦的要求下,陆续又给他买了同一套的《海底100层的房子》和《地下100层的房子》,同样爱不释手。

马小烦的爱用台词:“嘻嘻,让我来吸你的血吧” 。这个中二孩子是真不能要了……

3《杰克王与龙》


这本书讲了三个小孩子在公园里建起假象城堡,被爸爸妈妈叫回家的故事。我对这本书一点也不喜欢,觉得傻乎乎的,没什么好讲。没想到马小烦却听得聚精会神,到后来甚至会背诵全文。

我回过头去审视这个故事,大概能明白它的魅力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国王与骑士的幻想,每个人都曾渴望着勇气与战斗,而最后,每个人也希望有一双牵他回家的手,一个热水澡,和一个柔软的床。

这本书的中译不错,居然还能做到全程押韵,有点像是歌谣。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马小烦能背诵全文的缘故吧?不过这书有个副作用,读完以后,马小烦经常大叫一声:“一条破旧的棉被”、“一把宝剑”,吓得我以为他偷偷登陆了我的游戏呢。

4《独生小孩》


这本书非常棒,素描笔法,全程没有台词,靠画面勾勒出了一个独生小孩外出找妈妈迷路的冒险故事。既纯真,又,还带着淡淡的忧伤。我们俩都是独生子女,对那种自己在家等待的心境特别能够理解。

因为是本相对感情细腻的绘本,又需要类似经历,所以读之前,我们担心糙孩马小烦无法体会。没想到,当讲到小女孩和鹿告别的时候,他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可见无论多糙的汉子,也有一颗感伤的心。

我轻轻拍拍他,这应该是我和他最有共鸣的一本书了吧。

5《彩虹色的花》


《月亮的味道》作者的绘作。鲜明的色彩搭配非常吸引眼球,虽然个人奉献的主题对现在的马小烦有些太大了,但让他多一点分享和帮助他人的意识是不错的。而且这本书的字数少啊,讲起来不费劲。


6《名车标志和识别》


这本书是朋友送的,最初我只是把它当成是一个识图游戏,经常指着一个标志,告诉马小烦车的名字。没想到马小烦记得非常快,很快就把这些名车记得滚瓜烂熟,而且在外出时,可以迅速识别出道路上的每一辆车,喊出它们的名字。

看到这里,你们会觉得,这书不错啊,值得买。

你们错了,千万不要买。

现在每次开车出去,马小烦都会对着我,用谈论玩具的口气说:“爸爸你怎么不去换一辆保时捷呀”,“明天我们去买两辆布加迪威龙好吗?”,唉不想多说了……

7《恐龙快递》

​2016年我觉得国产绘本进步很大,除了《独生小孩》之外,这本《恐龙快递》也是一个亮点。

这本书设计得相当用心,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有独特的设计,从旋转拼图到X光片,从迷宫到图片对比,花样层出不穷。作为一本实体书来说,能实现出这么多的视觉效果,实在是让人很惊喜。马小烦在看的时候,一直沉浸这个诡异奇妙的恐龙世界里,不能自拔。

这本书的设计很有特点,看得出作者很有艺术天分,绝非简单的童书绘手——因为最后一页他或她终于忍不住爆发,把历代著名艺术家全画成了恐龙蛋,若对艺术史和他们的作画风格不了解——比如我这样的——根本猜不出谁是谁……

8《巴巴爸爸》


这部算是古老的作品了,我小时候就在看。我特意下了全套动画,每天放给马小烦看。马小烦也很喜欢这些变化多端的粘土怪,唯独记不住他们那一长串复杂拗口的名字。看完动画,我又给他买了一套图书,这回他可以慢慢去辨认了。

《巴巴爸爸》故事很好听,能激发小孩子对造型的兴趣。自从看了这本,马小烦玩橡皮泥的水平比从前强多了。

9《怪兽大风吹》


其实就是音乐抢椅子这个游戏的怪兽版,让孩子熟悉数学的一些基本概念。我没法分析这本书,因为我没看出哪儿好来,谁让马小烦喜欢呢。

他看完了不过瘾,还要拽着我一起玩,还必须他赢。所以马小烦现在数学水平如何,还很难评价,但抢椅子的水平是突飞猛进,真担心以后上地铁成熊孩子……

10《再过十分钟就睡觉》


孩子税前听的故事绘本很多,经典的也不少,比如《ZZZZZ 一本讲述睡觉的书》、《晚安小熊》、《不睡觉世界冠军》、《南瓜不想睡觉》等等,但对马小烦来说,入眠速度最快的,绝对是这一本。

因为这本书把睡前10分钟分成了十个清晰的阶段,每一分钟做一件事情。根据我的经验,小孩子对结构分段清晰的故事最有兴趣,容易重复,便于记忆。比如三只小猪,大灰狼先后在三座房子前吹气,几乎成了一种仪式感的流程。比如《打火匣》里的三只大狗;比如渔夫与金鱼里先后六天的拜访等等。


在讲《再过十分钟就睡觉》时,等于是给他列了一个倒计时,马小烦会高兴地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数到最后一分钟时,如同被按下一个开关,立刻钻进被子里去。这可比苦口婆心劝他快点睡着省事多了。



 

爱改名的神经病王莽

$
0
0

​王莽这个人呐,真是要多烦就有多烦。


昨天正好有人说到王莽改地名的事,顺便捋了一遍谭其骧的《新莽职方考》,发现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熊。


王莽上台之后,除了推出一系列繁琐离奇的奇葩政策之外,他还对西汉的行政地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按说改地名这事吧,不算罕见,历朝历代也不是没干过。可谁也没王莽同学改的这么神经,这么狂躁。


王莽是个狂热的儒家复古主义者,一心恢复周制,所以改地名也有他的理由——“应经”。也就是说,我可不是心血来潮乱改的,都是按照经典书籍的指示来做的,有本可据。所以我不是瞎鸡巴改,是应经而改,“鸡巴”和“应经”能一样吗?


比如说吧,汉武帝把全国分为十三个州部,后来又补了一个司隶校尉部。到了王莽掌权那会儿,重新划定成了十二州。他先把交趾改名为交州,为了应《尧典》里”宅,南交“的典故,然后又嫌凉州这名字不够古意,改为雍州,这是按照《禹贡》来的,那里头的九州没有凉州,只有雍州。


这还算是比较正常的改动,可到了郡县两级,画风陡然就变了。


有人做过统计,和西汉末年对比,新莽的郡从106个增加到116个,连改带增,一共改了91个郡名,只有25个保留了原名;县从1587变成1585个,其中730个县改了名字,将近一半。


也就是说,你一睁眼,全国一半地名全变了,这是何等狂暴的变化。


比如位于中枢地带的三辅(京兆、冯翊、扶风)中的二辅,被分成了六尉:京尉、师尉、翊尉、扶尉、光尉、列尉。


如果说这还只是中二病的话,那接下来的改动,简直就是神经病。


南阳、河内、颍川、弘农、河东、荥阳六个郡,全改名了,南阳叫”前队“ , 河内叫”后队“ ,颍川叫”左队“, 弘农叫”右队“ ,河东叫”兆队“, 荥阳叫”祈队“,合称为豫州六队。


神经病啊!你特么以为这六郡是在中原大地做广播操啊!

​其实这个“队”字是“隧”的省字,意思是顺遂之意,可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这还不算完。


西汉在河西走廊设有四郡(张掖、武威、酒泉、敦煌),其中有一个武威郡。王莽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说武威这名字也得改,就叫张掖吧。可是……四郡中原本就有一个张掖郡啊,那可怎么办?王莽的解决方案特别神经,那张掖也改呗,就叫设屏吧——设立屏藩,抵御外敌,挺好挺好。


此时张掖和武威的心情


于是,一个新名,改了两个旧地。


不过酒泉和敦煌也别高兴,这二郡分别改成了辅平和敦德。


这倒霉事还不止河西遇着了,山东也没幸免。齐郡(今淄博、青州一带)也改名了,叫什么?济南呀。旁边济南郡脸登时就青了,他改叫济南,那我咋办啊?王莽大手一挥,你就叫乐安吧!


此时齐郡和济南郡的心情


于是,一个新名,又改了俩旧地。您瞧这份折腾。


刚才提到豫州六郡改了六队,其实原来的地名也没浪费,直接向下传递。“河东”改给了安邑县,河内改给了怀县,颍川改给了阳翟,南阳改给了宛县,从郡名降级成了县名。


王莽这人吧,除了中二病之外,还有两个特点:一是特别迷信,看见不吉利的字就不高兴。二是逆反心理特别重,跟正常人拧着来。


好多地名,就是因为他看着不顺眼,就顺口给改了,完全跟阴经……哦,不对,跟”应经“没关系。


比如说吧,无锡,这名字很有来历,往上可以追溯到春秋。王莽一看这地名,觉得不好,无锡你说个应经啊?改,必须得有!然后无锡就悍然改名叫了”有锡“……


再比如说出烧鸡的符离。


王莽特别喜欢“符”这个字,桃符嘛,听着就吉利。他把好多地名都改叫X符。比如沛郡改叫吾符,定陶改叫迎符,剧魁叫上符,利乡改章符。


他拿起名单一看,嗯?符离?这个离字多不吉利啊,大笔一挥,成了符合。


有了这么个经验,王莽玩得越发熟练了。


上党有个谷远县,改成了谷近。

太原有个于离县,改成了于合。

陈留有个东昏县,改成了东明。

东平国改成了有盐郡,因为国中有个“无盐”亭。

山东有个亢父,王莽觉得这个亢字不孝顺,改成了顺父。


我说同学这反义词填空玩得可真熟练啊……


而且王莽在这次反义词大练习中,尽显出了直男本色,特别不喜欢弯。富昌郡有个地方叫“曲周”。改成了“直周”;同郡的“曲梁”改为“直梁“、常山郡有个”曲逆”,改名叫“顺平”。还有“曲平”改“端平”,“曲阳”改“从阳”。


王直男可真不赖,把所有弯掉的地名,都给硬生生掰直了。


其实哪止是能把弯的掰直啊,圆的他都能给掰方。


并州有个西河郡,被王莽改名叫归新郡。郡中有一个地方叫做圜阴,“圜”字有环绕转动之意,和圆一样。也不知道圆圈怎么就得罪王莽了,硬被改名叫做“方阴”。


您可真是太闲了吧!


中国的地名,有一个命名规律。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地名里一旦有阴阳二字,那么它的地理方位就能猜个大差不差。


不知道为什么,王莽对这些地名很敏感,能改的全改了。


比如华阴县,改成了华坛。


淮阴县,改成了嘉信。


你要一直这么改也行,可王莽的改名规模神出鬼没,谁也搞不清楚。到了雒(洛)阳,他不改阳字了,把雒字一删,改叫宣阳;襄阳的阳字也保留下来,反而襄字没了,成了相阳。


这还算是好的,王莽的逆反心理太重,有些地名落到他手里,可倒了大霉。

比如范阳,被改成了“顺阴”。


范改顺也就算了,为什么好端端的“阳”要变“阴”啊?王莽不解释,没人猜得出他的想法。


于是辽阳改成了辽阴,泥阳改成了泥阴,简直就是神经病,我猜大概是为了迷惑敌人猜不透城市位置吧……


与此同时,王莽还为抵御外敌殚精竭虑,特别是在精神方面,付出了巨大努力。


比如天水郡,他改名叫做填戎。“填”字同“镇”,意思是镇压戎狄。


这么改名本来无可厚非,也非无先例可循,可架不住他老人家改得多了,边境一圈郡县改了个遍。


蓟县改伐戎,北地郡改叫威戎,陇西郡改成厌戎郡——厌字也是压制之意。顺带一说,陇西郡下有一条狄道,改成了“操虏”。


按照我朋友老阎的说法,这个“操”是掌握、控制、把持、驾驭之意,各位不要往污处想,是的,千万别往歪了想。


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狄也没逃过去。


雁门郡,改叫填狄;北地郡,改叫厌狄,还有个小地方叫白狼,改名叫了仇狄。


胡字亦未幸免。


武要改成了厌胡,平邑改成了平胡。


改一两个地名,这算炫耀武功,改三四处,这算雄心壮志。可王莽这一口气改了个遍,就近乎骂街了……


俗话说,东夷西狄南蛮北胡。现在北边西边的胡、狄、戎已经被骂得抬不起来头了,东边也不消停。


位于齐地的琅邪郡,悍然被王莽改成了“填夷”。


南边的,也别先乐。长沙国也改名了,叫“填蛮”。东南西北,谁也别笑话谁了。


只有朔方郡的名字没骂街,可惜逼格狂降,因为它改名叫了“沟搜‘,这特么还不如填个胡,厌个戎呢……



哦,对了,外邦国际友人也没幸免。王莽曾派严尤去攻打高句丽,回头一想,高字你也配?遂给人改名叫“下句丽”。老对手匈奴单于,也被改成降奴单于。


这么癫狂神经病的改名大运动,让当时所有人包括王莽自己都懵逼了。据说有地方一年之内改了五次,连章都来不及刻,更别说日常使用了。官府行文发布告,不得不在地名后头加括号,说这是汉的啥啥啥地方,连王莽发诏书,都不得不加旁注”故汉XXXX“,否则没人看得懂。


这个作劲儿,新朝若是不亡,真是没天理了。


后来光武中兴,拨乱反正,一古脑把王莽的这些胡逼改名都恢复原状,这场混乱才算是消停。到了汉明帝时,王莽改名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出现了。


这个人就是班固。


班固雄心壮志,一心要修出一部《汉书》。可是写到《地理志》时,班固发现,如果要遵照修史的原则,地理沿革必须要写明白,但王莽这王八蛋太能折腾了,每写到一郡一县,他都得特别注明新莽时期被改成什么,工作量平白翻了一倍,关键是这玩意还没什么意义,因为很快就全改回来了。


写了没用,不写又不行,自己开的坑,咬着牙也得填完。于是班固只好遵从自己的内心,一边哭一边咬牙一一做标注,前后足足标注了八百多处。估计他在工作的时候,肯定是一边哭一边骂王莽这个神经病,你可真是太烦了啊!



 

报婚

$
0
0

这次来海南过年,我认识了一个隔壁家的老人,名字很罕见,居然姓“提”,云南昭通人。提老爷子今年快七十了,精神却健旺得很,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尤其是那一对圆眼,豁亮豁亮的,往你身上那么一扫,你甚至能感觉到皮肤麻酥酥,跟过电似的。

老爷子好动不好静,没事就捏着俩核桃,围着小岛散步。我在岛上穷极无聊,又不想赶稿,也经常出去沿着海滩转,一来二去就跟他认识了。

提老爷子走路有两个特点,一是双腿迈动频率不快,走得极稳当,双肩始终保持一条线;二是始终保持匀速,甭管是松软的沙滩、水泥堤坝、碎石子路还是满是杂草藤蔓的小丘陵,他都能保持一个速度,不快不慢,丝毫不为地形所拖累。往往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人家还悠然自得地朝前走着,大声奚落说你个年轻人还不如我老头子?

走路不累的诀窍,是跟人聊天。提老爷子很健谈,我又最喜欢听人摆龙门阵,于是我们一老一中,就这么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原来提老爷子当年是在地质队,常年在野外勘探,腿脚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提老爷子还挺得意地说:“我这个提姓,起源是汉代在昭通地区的一个县城,叫朱提县——汉代你知道不?(我听到这里,脸有点绿,又不敢抗议),那地方有座朱提山,盛产金银,所以当地人就以朱提为姓,有姓朱的,也有姓提的,都靠开矿为生。后来朱元璋登基,他们不敢姓朱,就都改姓提了。所以我们老提家,祖传就是跟矿产打交道。” 

干地质是个极辛苦的活,按他自己的话说,那些年净钻山里了,繁华富贵没享受过,稀奇古怪的事倒见识了不少。

有一次,那时候提老爷子还被人称为老提,去某一处偏僻山区考察(我问具体是哪,老爷子不肯说,),不知不觉就跟大部队分散开来。老提用的是河流碎屑法,先从河床附近提取粗砂岩粒,分析成分,如果发现有矿砾,说明上游肯定有矿脉,所以会有碎屑被水冲刷下来,沉积在下游。勘探人员必须得一路沿水系上溯,每隔一段检测一次,直到确定出具体矿床的位置。

这种方法原理很简单,就是累。因为河流经常分岔、拐弯或者改道,矿脉说不准藏在哪一条小支流或暗流的尽头。勘探的人往往得搜山检水,把周围的地址情况摸个通透,十分辛苦。

老提就这么一路沿河上溯,连过了好几处河汊子,不知不觉就偏进一条小溪流,深入到莽莽大山之中。眼看太阳即将落山,老提一看来不及跟其他人汇合,就寻思着就地扎营,次日再走。干地质的风餐露宿,他早就习惯了,身上干粮、火柴和简易帐篷等装备也都齐全。

扎营之地,最好是靠近河流浅滩。老提找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一处水浅之处。他一靠近就发现,在溪中间立着几块黑黝黝的石头,石缝之间搁着几个扁长的鱼篓子。这个鱼篓子是拿藤蔓编的,形状像个狭长的喇叭,一头开口,一头封死,里面还特意留出很多倒竖的藤钩藤刺。

这是当地人捉鱼用的工具,鱼不懂后退,钻进篓子就出不来了,就算是体型小的,调头也会被藤刺钩住。头天晚上放下去,次日一早来拿,一觉醒来就有大收获。老提一看到这里下了个篓子,就知道附近肯定有村落。

老提挺高兴,这回不用露宿了。他没费多大力气,就在附近密林中找到一条小路,草皮倒伏,高低不一,估计是抓鱼的人踩出来的。老提背着装备,沿小路上走了约摸有十来分钟,很快就走上一条还算平整的山路上。

土路面做了简易的硬化,上头有许多车辙印,多是摩托和拖拉机的,还有牲畜粪便,但不多。

从山路的宽度和平整程度,老提大致能判断出来,这应该是个位于山中的自然村,居民应该不多,不值得专门修条柏油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鞭炮声,在山里隆隆回响了很久。等到鞭炮声稍歇,又有隐隐的唢呐声传来,听那曲调似乎是在办喜事。老提挺纳闷,这都快天黑了,哪有这时候办喜事的?

(我插嘴道:古人的婚就是昏,指的就是黄昏办事。提老爷子白了我一眼:就你懂。)

不过既然有人办喜事,说明村子一定是那边。老提抖擞精神,大步流星地循着唢呐声走去。山路转过几道弯,又越过两道山梁,地势开始走低。老提站在高梁上举目一望,一股寒气不期然地从背心升起。

眼前是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一条厚实如墙的山脉横在后案,两侧延伸出两条粗臂,向内侧弯拢合围,只在西边留出一条极细小的缝隙,正对面是一座孤拔而起的高丘。此时夕阳斜照过来,把那座高丘的影子拉得极长,影子投进缝隙之中,就好像一个孩童一头扎进大人怀里似的。

说是山坳,其实平地只有那么一小块,也就几百平米而已。周遭一圈皆是倾斜缓坡,坡面上密密麻麻铺满了墓碑坟冢,有新有旧,土坟水泥坟都有,高高低低簇拥在一起——就跟佛爷脑袋上的那一层层鼓包似的。(我插嘴道:那叫螺髻。提老爷子白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真正让老提心惊的是,那块逼仄的平地之上,此时居然全都是人。远远可以看到摆了几十张圆桌酒席,每桌都坐满一圈人,吹拉弹唱,和普通农村结婚场面一样喧闹。在最中间,几串彩灯绕在一座大红棚子周围,不停闪烁,棚子后头还传来腾腾的声音,估计是特意接过来的柴油发电机。不过灯的亮度不过,从远处俯瞰灰蒙蒙的一片,人影模糊。

在群墓环伺之下,这热热闹闹的气氛显得极为别扭。老提常跑山里,知道这种山村多与外面隔绝,来往少,经常会形成只在本村通行的民俗,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不过他想了一圈,可从来没听过,哪儿的风俗把红事办在这种地方?

老提有点犹豫,不知该是凑过去还是走开。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嘎啦嘎啦的脚步声,悚然一回头,看到两个男人站在身后。一老一青壮,都是典型的山民面相,穿着普通,唯一扎眼的是,腰间都缠着一条簇新簇新的红绸带。

老提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介绍信,表明身份,表示希望在村里借宿一晚。年长那位特别热情,说现在村里没人,你还没吃饭?跟我们去吃喜酒吧。老提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那个喧闹的山坳。年长那位说对,就是那儿,村里人都去了,很近。

老提一听是喜酒,觉得更纳闷了。不过他不好意思直问为啥喜酒非要在坟地里吃,只推辞说不认识主人,贸然过去蹭吃蹭喝不好,怕有什么忌讳。年长的村民一把抓过老提的背包,交给年轻的那位,热情地说我们这里,外客都是贵客,主人高兴还来不及呢,走吧走吧。青年人有点犹豫,不过一看老人,没说什么,沉默地接过背包。

山民交通封闭,外来的客人往往都是货郎,他们会带来盐巴、丝线、布匹、小铁器等生活必需品,久而久之,遂演化成“外客上门是吉兆”的风俗。地质队的工作原则是尊重当地传统,所以老提不敢生硬拒绝,只得点头同意。

年长村民见老提答应,更高兴了,脸上都快笑开了花。他把年轻人叫过来,解下他腰间的红绸带,给老提系上,说这是贵客的标志。老提是搞探矿的,眼神细致,他发现那个老村民自己的红带子,和给自己系的方式不太一样。老村民的红绸,结打在前头,而自己系的,是在身后打成一个结。不过老提也没多想,以为他们是随手而为。

系完了红绸,他跟着两位村民朝那山坳里走去。老提随口问是谁家办事?村民说了两个名字,他自然也不认识。

等到他们三个人走进山坳里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四周的山势看起来更加阴森,只剩下山坳中间的一点光亮,勉强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坟头半隐没在雾中。

年长村民一进山坳,就大声吆喝起来。边吆喝边走,口音很重,还加入了地方戏曲特有的甩腔,老提听不懂,只揣度着大意是“贵客上门”之类的意思。

没过多久,对面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两对夫妻,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披红挂绿,都收拾得特别精神。年长的村民介绍说,他们是两边新人的父母。他们一看老提,跟看见了多年不见的亲戚似的,特别热情,挽着胳膊往里走。老提注意到,他们的腰间也系着红带子,结都在身后。

酒席上摆满了菜,但还没开席,宾客嗡嗡地聊着天。唢呐声一直不断,还有几个小孩子满地跑着捡炮仗,一只小狗汪汪地叫着。如果没有周围坟地的话,这场面再普通不过。老提目测了一下,现场村民得有三、四百人,老老少少都有,差不多是整个村子全出动。

老提跟着两边新人父母穿过一排排酒桌,一路上不停有村民凑过来道喜。有的人腰间是空的,有的腰间也系红带,老提猜测大概是跟两家有亲戚的,才能系带子。不过每一条红带的结,都扎在身后,只有老提自己是扎在前头。

一路道着喜,他们把老提引导位于大红棚子旁的主桌上,桌上的饭菜还没动,正中的位置空着一把破旧的太师椅,桌前一副筷子横摆在空碗之上,旁边搁着个空玻璃杯。老提知道这是给自己预备的,便局促地坐了上去。很快旁边有人过来,给他殷勤地倒上满满一杯白酒。

其他人很快也纷纷落座,老提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婚席现场的照明实在太糟糕,只靠大红棚子上挂着的两圈彩灯,只够照亮主桌附近,离得稍微远点的其他桌,宾客的面目就看不太清了。发电机的电压也不太稳,灯泡忽明忽暗,主桌上的人脸也跟着反复变颜色。

其实老提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可是不知这里的规矩,不敢贸然提筷子吃饭。他想客气几句,两对新人父母只是憨憨笑着点头,没法说下去。正在尴尬的时候,一个司仪模样的老头过来,摇头晃脑地嘟囔了一通,问老提是否愿意做报婚人?

报婚人?

这名词头一回听说,老提以为是什么民俗的说法,大概是证婚人的一种?没深想。不过这一句话,倒提醒老提了。他原来就觉得似乎哪儿不对劲,现在终于想起来了——那对新人呢?新娘子也就算了,新郎怎么没见出来招呼客人?

这时司仪老头又问了一遍愿意不愿意,老提只得说好,又半开玩笑地提醒了一句,说:“我这个报婚人可不具备法律效力,你们还得去民政局扯证才行。” 这也是实情,很多边远山区的村子,没有结婚登记的意识,有时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夫妻俩还没去领过证。

桌子上的人听老提说完,“轰”地都笑了,老提挺得意,可又觉得他们笑的不是这个点,又不好去问。司仪很高兴,端来一碗酒,说新人父母敬酒!四个人连忙起身,给老提敬酒。老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主桌上同声叫好,新人父母更是高兴。

马上又有人把他的酒杯倒满,司仪又喊:“新人敬酒!”老提心想,这回可算能见到新人了,他端着酒杯,等着新人过来。

可他没看到新人,反而看到四个小伙子钻进主桌旁的那个红棚子里。倒腾了一阵,里头忽然帘子一掀,四个人扛着一个轿子不像轿子、椅子不像椅子的古怪东西出来。

这个东西是用十来根粗毛竹扎成,底座的形状是个长框子,框子上面,还架着前后两排横竹竿。四角都有竿头伸出来,正好适合四个人抬。

框子里站着两个人。看装束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套脏兮兮的青绿色官服,头戴瓜皮帽,腰缠红绸带;女的头戴凤冠,肩有霞帔,遮着一个红盖头,一套红腰带、红裙、红裤、绣花鞋。不过脖子上没有天官锁,臂上也没挎子孙袋。两人的穿着做工很粗糙,就像哪个乡下小剧团的行头——这应该就是那一对新人了。

这对新人站在框子里,一动不动。竹框的上缘,恰好卡在两人膝盖处,高架的两排横竹竿,一前一后,恰好卡住胸口。于是他们两个就在紧紧地夹在框子里,根本动弹不得,好似前清衙门前的站笼似的。

老提觉得蹊跷,还没等发问,四个人已经哼哧哼哧把竹框抬到主桌旁。老提就着灯光一看,寒毛“嗖”地竖起来了。那位新郎的脸已经腐烂了一大半,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的轮廓。灰红与黑褐色纠葛在一起,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既滑稽,又恐怖。

这是一张死人的脸。

新娘盖着盖头,什么长相不知道,但每次竹框一晃动,她的头就有节奏地前后摆动,可见也已经死去多时。盖头的顶端伸出一条线来,系在旁边的竹杆上,这样可以保持新娘的头颅始终抬起,不致耷拉下去。说不定新娘死得比新郎早很久,脆弱的颈椎骨已不足以支撑整个头颅。

这个竹框子显然是专门为这种场合准备的,两排横杆正好卡住膝盖、胸口,让死者能保持直立状态,就像一对活着的新人一样出来迎送宾客。

老提脑子里炸出两个字:

“冥婚?”

冥婚这事,在各地都有类似的风俗。虽然政府明令禁止,可民间一直有人偷偷摸摸搞这一套。老提也见过几次,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次冥婚的报婚人。

难怪喜宴要在坟地里办,还要搞一个大红棚子。搞不好两人的棺材就搁在里头,方便一会儿合葬。这时老提才明白,为啥他说去民政局扯证时,周围的人笑得那么暧昧。是啊,死人还领什么结婚证啊。

老提的脸色登时不自在起来,自己这个座位,恰好正对着棚子。也就是说,从一落座开始,他就与那两具尸体相邻。它们就这么站在棚子里,等着给报婚人敬酒,这场面可太诡异了。

这个特制的竹框,恐怕是特意为这次冥婚准备的古怪风俗。

这时司仪朝他一拱手,喊了一句行礼。一个人拿了两个酒盅,倒了点酒,塞在新人手里——当然,它们不可能端得住,是事先在双手指尖放了一个小凹木座,正好能固定酒盅。

四个年轻人一起发力,竹框又一次拔地而起,两位新人晃晃悠悠地朝着老提靠过来,新郎那具腐烂面孔几乎与他面对面。这时站在后排的两个人把竹框抬高一点,又迅速放下。这么猛然一颠,四条胳膊因为惯性,摆动了一下,好似是在举杯致意似的。一对新人的脑袋,也跟着晃动一下,发出蛤喇蛤喇的骨朽声响。

老提走惯了山林,没吓晕过去,可也绝不好受。他强笑了笑,这杯酒却喝不下去了。司仪走过来,连声说客人莫怪,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庚贴,递给了老提。

老提一看,上头写着两人的忌辰,男方是最近新死,年纪只有二十岁,女的年纪不知,但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他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一眼那红盖头,这一身红妆里头,藏的只是一具骸骨,难怪这身花红袍到处都塌,实在是撑不起来。他这也才明白,为啥新娘身上没挂天官锁和子孙袋,锁是辟邪用的,子孙袋是繁衍之用,搁死人身上都是要出大事的。

司仪见他看完了庚帖,解释说这是本地风俗,冥婚婚配,须有外乡一人证婚,否则不能合卺入葬。可这山乡荒僻之地,外乡人来得太少,所以他们只好摆开宴席,再派村民在四周巡视,若见到路过的,就强拉过来入席。不过这事终究不吉利,为怕人家不愿意,只有敬酒之后才会说明。

老提觉得这风俗古怪,而且强人所难。不过那位司仪言词恳切,还说事后两家会出一大笔酬劳给报婚人,请他体谅一下两对父母的心情。老提人很厚道,这事虽然恶心,毕竟无害,人家这么一恳求,也不好翻脸,就说那你们接下来还有什么仪式,早点弄完,我明天一早还得走呢。

司仪连声说没啥了,没啥了,然后回头挥挥手,吩咐四个小伙子把两位新人抬回棚子里去,然后宣布开席。其他席上的村民欢声雷动,盘盏乱响,估计都等饿了。司仪捧着酒说,我们这风俗虽然怪点,但是讲理。您这是受了大委屈,我们知道,所以事办完了,礼数不能缺,得向您赔罪。

老提摆摆手刚要推辞,司仪已经把酒杯递了过来,他却不过,只得一饮而尽。其他人也纷纷过来,先是新人父母,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排着队轮番向老提敬酒赔罪。

地质队的人,喝酒都是海量。可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这一杯一杯地劝。十来个人的赔罪酒喝下来,老提有点晕了。

这时在山路遇见的那一老一小两个村民也凑过来,各自捧着一碗酒。老的敬完,那个年轻人也过来敬。老提醉眼朦胧间,看到那年轻人的腰间重新系上红带,因为原来那条正系在自己身上。

年轻人有点犹豫,喝酒喝的也不痛快,眼神老往棚子那瞟。老提看着他,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个毛骨悚然的细节。

这场冥婚的婚宴上,凡是两家亲属,都是腰系红带,结扣在后,包括那两个村民都是如此。可是那个老村民给自己系的时候,结扣却在前。整个席间除了老提,只有两个人的红腰带是结扣在前的——那对新娘新郎。

刚才“敬酒”的时候,两具尸体同时朝老提倒过来,所以老提看到了,他们俩腰间也缠着红带,在前面系了个大大的扣。

当时老提受到的惊吓过甚,没留意,现在看到年轻人,这个细节一下子浮现心头。

他之前听一位老勘探前辈讲过。在这片山区有个讲究,叫做“系后为生,系前为死”。因为山地崎岖,棺椁转运不易,所以人死之后,往往不是抬进棺材,而是吊进棺材。棺主寿衣上会拴条腰带,前方系扣。这样在入棺时,可以用钩子直接钩住平躺的尸身,方便吊运。因此当地人从来不把腰带前系,不吉利,就连现代款式的皮带,扣带处都要转到身后去。

如今全场只有那一对新人和自己是腰带前系,难道在他们眼里,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老提的酒登时就吓醒了一半。周围的村民还是不断涌来,人人脸上带着笑意,灌酒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小孩子也跑来跑去,笑声在空旷的山坳里特别诡异,他们脸上都涂着白粉,彩灯照耀下有点渗人。

可是老提此时脚已经软了,他知道这时就算要离开,也是断然走不出去的。

情急之下,老提想到一个办法。他拨开人群,掏出自己的工作证给旁边一桌的司仪看,说不能光我一个人喝,如今大部队就在附近扎营,不如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喝个痛快。

司仪听到这里,明显犹豫了一下,讪笑说这天黑路险,怕你们同事赶过来太危险了吧?老提说没事,他们就在那条小溪下游,十几里地的路程而已。司仪眉头皱得紧了,又说席间没备那么多酒,怕是招待不周。老提“哦”了一声,压低声音跟司仪说:“那你明天见到他们,可别说今晚请我喝酒的事。那些家伙最馋,要是知道我喝酒不带他们,肯定会闹。”

“啊?明天他们也来这里?”

“对呀,我是打前站的,他们随后就到,在这汇合。”

司仪没再追问,又聊了几句就离开了。他一走,后头劝酒的人明显少了,老提酩酊大醉,终于一头栽倒在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起来,老提发现自己躺在村里的一户村民家里,户主正是那个年轻村民。他背包什么都在,就是那条红腰带没了。年轻村民看见他醒了,刻意回避躲了出去。他放下住宿费,什么也没说,赶紧离开。

走出去一段路程,他回头去看,发现这个村子是建在了半山腰的向阳之处,而山根底下,就是那片办过宴会的坟地,被附近山势笼罩在一片阴影里,远远看去无比阴森。

后来老提找到大部队,把这件事说了。那位当地的老勘探脸都绿了,连声说幸亏你机警,否则麻烦可大了。

原来这个村子的冥婚风俗,可不止是找外乡人证婚这么简单。按照一些老人的说法,因为冥婚是阳间的人做主安排,没经过阎王爷,小两口就算合葬了,在阴间也不得安宁。怎么办呢?必须得有人做见证,然后去阴间跟阎王爷说明一下,两鬼确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不缺。有了这一番手续,这才算合卺——这个人,就叫做报婚人。

这个报婚人必须是活人,才能给冥婚做见证,可要想跟阎王爷说明,那得去阴间,那怎么办?很简单,婚礼后把报婚人弄死就是了。

对于这个奇葩风俗,本乡的人都知根知底,谁也不愿意来当报婚。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不知情的外乡路人。

婚宴开始前,司仪会让村民散在周围道路上,专找独行的外地人,见到以后就连哄带骗,请到宴席上。两位新人站的那个竹框子,叫做”殇床”,专门用于给报婚人敬酒。这个见证的仪式一完,村民们就会轮番劝酒,把外乡人灌醉。

那个棚子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两具棺材,一具合葬新浪新娘,一具用来盛放报婚人。酒宴一结束,两具棺材先后入土,新人在上,报婚人压在下面,这样可以先一步到黄泉,先行报婚。

之前有好几个外乡人,就是这么失踪的。上头明知有问题,可也不能一个一个坟刨开检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老勘探说,若不是老提机警,诈唬这些人勘探队在附近,让他们不敢动手,只怕这会儿他刚在棺材里醒来,正绝望地挠着棺材板。就算他侥幸掀开了棺材板,上头还压着一具,还是逃不掉。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望着头顶黑暗中的那两具系着红腰带的尸骸,徒然等死。

“太精彩了。”我听完以后,喘着粗气感叹。

“哈哈哈哈,其实这是我编的。”提老爷子笑着说,又补了一句,“至少其中一段是编的。”

”哪段?”

“其实司仪没上当。”

提老爷子哈哈大笑,拽了拽腰间的鳄鱼皮带,健步如飞地离开,一如他当年穿梭于山间一样。


 

马小烦大战年兽

$
0
0

​过年了,爆竹响了一夜。

到了早上,马小烦揉揉眼睛,从梦中醒来,发现爸爸正紧张地看着他。

“烦烦,还记得昨晚我给你讲的年兽的故事吗?” 爸爸问。

马小烦点点头,他依稀记得,什么有一头叫“年”的怪兽,三十晚上要出来吃人,大人们要放爆竹把它吓跑什么的。马小烦睡觉时攥着玩具水枪,就是怕它会突然跑出来。

爸爸摸摸他的脑袋,在耳边轻轻说:“年兽马上就要出现了哟。”

马小烦一骨碌从被子里爬出来,四处张望,可是却看不到怪兽的身影。爸爸说:“年兽现在进化了,它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一样,会变成人的形状,像一个普通客人或亲戚来到你家里,你根本分辨不出来。然后趁大人离开,年兽就张开大嘴,啊呜一口把小孩子吞下去。”

马小烦很紧张,这可怎么办?

爸爸把马小烦抱起来,说:“我有一个好主意,你还记得爸爸妈妈教你的唐诗吗?”

“记得!记得!”

“年兽虽然可以变成人形,可是它没有文化,一听到有文化的东西就会头疼,这是它唯一的弱点。所以过年的时候,要请一位最勇敢最有文化的勇者,在每一个客人面前背诵唐诗,它就会露出原形。”  爸爸说到这里,严肃地递给烦烦一把塑料宝剑:“烦烦骑士,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吗?

烦烦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很快马小烦穿好衣服吃完早饭了,外面传来敲门声。妈妈一开门,客人们涌进门来,每个人都矜持地抱住马小烦亲了一下,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始磕瓜子。

爸爸在旁边挤挤眼睛,马小烦明白了,原来任务开始了!他跑到大厅中间,仔细地看了看客人们。他们和平常一样,一点也看不出谁是年兽变的。

“大家注意啦!我要给你们背唐诗!” 马小烦手舞足蹈。他把双手背到背后,大声喊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客人们,可是狡猾的年兽还是没露出破绽。每一个客人,都露出欣赏的表情。马小烦没有灰心,他又喊道: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客人们纷纷鼓掌,就是笑容略带僵硬。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有一半客人开始翻弄手机,另外一半眼神空洞地看着马小烦背后的墙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客人们低下头去,有些不知所措,东倒西歪。马小烦背得十分快乐,他发现,平时要背的这些拗口诗句,原来还有这么重要的用处。他乐不可支,像机关枪一样,一口气背了十多首唐诗,说得口干舌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个“小”字一出,对面一位客人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猛地站起身来,捂住头。马小烦眼睛一瞪,知道年兽已经不堪忍受,就要露出原形了。他猛地跳到它面前,亮出塑料宝剑,客人的头上露出了长长的怪兽的角,身上长出很多黑毛,变成年兽的模样。

可是年兽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它晃动着硕大的头颅,从喉咙发出滚滚吼声:“马小烦,爸爸和妈妈你最喜欢谁?”

“我最喜欢超级飞侠!”马小烦毫不犹豫地刺出宝剑,把年兽扎得哇哇直叫。

“爸爸妈妈要把你扔掉!你该怎么办!”年兽试图反击。

“那我就去黄小乖家玩乐高积木!”马小烦的攻击一刻不缓。

“爸爸妈妈要生一个小妹妹了,他们只爱她,不喜欢你了!” 年兽终于发出大招。

马小烦呆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年兽哈哈大笑,化身为一头红眼睛绿鼻子满身大角的大怪物,张开血盆大嘴,要来吞掉马小烦。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马小烦看到了一旁爸爸妈妈的眼神,心中立刻充满了力量。他举起宝剑,高高跃起,信心十足地喊道:“他们不会要二胎的,我一个就够他们烦了!”

喀嚓一声,宝剑切中了年兽。年兽痛得就地一滚,从窗户跳出去消失了。

打败了年兽的马小烦充满自豪,他擦擦汗,忽然发现地板上掉落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似乎是刚才从年兽肚子里掉出来的。他正要捡,爸爸已经先一步拿起来,放到怀里,笑眯眯地表扬他:“烦烦真是个勇敢的孩子,这个红包爸爸先帮你存着,以后你上学读书的时候用。”

“好!”马小烦响亮地回答,他正要把宝剑收起,门铃这时又响了,另外一批客人又来了。

伟大的勇者,战斗永不停息!马小烦终于体会到古代那些勇者抵挡年兽的辛苦。

真是一个忙碌的新年呀,但是好开心。他想。


 

朋友A与蛇的故事

$
0
0

​关于恐惧,有这么一种说法:人可以分成三类,要么怕蛇,要么怕蜘蛛,要么两者都不怕,但几乎没有两者都怕的人。

这个怕,不是那种意识到危险以后所产生的害怕,而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生理上的惧怕和厌恶。比如说吧,我是第三类人,既不怕蛇,也不怕蜘蛛,但看到一条眼镜蛇横亘在路前,我也会寒毛倒竖转身就跑,这是一种理性的判断,因为它对我的生命产生了威胁。如果我确知它拔掉了毒腺和毒牙,就不介意把它缠在脖子上,让人拍照。我怕的不是蛇,是死亡。

我有个前女友,她最怕的是蜘蛛,无论多大都怕,一看见就会疯狂大声尖叫。我好奇地问她,蜘蛛并不攻击人,而且你真害怕的话,一本书就能拍死了,至于这么大反应吗?她愤怒地回答,这没法抑制,每次看到八条腿毛茸茸的玩意儿,就有一股寒气从心里冒出来,瞬间爬遍全身,像触电一样发麻。我那会儿年轻,觉得女友这么下去不行,必须得用斯巴达式的教育来纠正,特意找来很多蜘蛛的书和图片给她看,没过多久我们就分手了——好吧,这个跟今天的主题无关。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因为接下来涉及到一些隐私,姑且抹去丁新宇的名字,咱们就叫他A吧——A最怕的是蛇。不过他的这种惧怕,介于先天性和理性之间。也就是说,他害怕看到具有蛇的形体感的东西,比如真蛇,比如玩具胶皮蛇,比如刻意盘成一圈的浇水皮管,比如长长的带有鳞片的其他生物,带鱼他就不怎么喜欢。不过他对图片和视频里的蛇却处之泰然,只是单纯的厌恶,没有生理上的不适。

有一次,我和A晚上喝酒,说起这个话题。A告诉我,他的这种对蛇的恐惧,来源于一件很小的事情。

A六岁那年,跟随家人去动物园玩。动物园里有个蛇馆,蛇馆的布局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有大大小小二十几个窗口,每个窗口都是一处蛇箱,分门别类地关放着各种蛇类,中间用很厚的透明玻璃板隔开,方便游客观赏。

A那会儿一点也不怕蛇,他兴奋地到处跑来跑去,最后停留在一处标明是眼镜王蛇的蛇箱前。蛇箱里有一条两米多长的黑褐色大蛇,将前三分支一的躯体直立起来,膨大的颈部和黄白色斑纹清晰可见。它的头部曲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玻璃外面,恰好与A四目相对,不时吐着信子。

眼镜王蛇性情凶猛,对周围环境十分敏感。大概是之前的游客挑逗过,所以这条眼镜王蛇恰好处于警觉状态。

A特别高兴,他之前看的蛇不是蜷伏在岩石缝隙里,就是缠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太无聊了,难得这条眼镜王蛇如此配合,简直就像撞到孔雀开屏一样幸运。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双手不断舞动,大呼小叫,希望引起它的注意。

玻璃很透亮,A可以看到蛇箱内的每一个细节。突然,A注意到,它那扇开的膨大脖颈,似乎在一瞬间增大了,黄白色斑纹上还有两个醒目的黑色斑点,就像骷髅头,就这么占据了整个视野。他陡然意识到,那不是增大,而是眼镜王蛇正在高速向自己扑来。他的眼球只来得及转动半分,看到蛇头迅速逼近,蛇嘴张大,似乎还能看到里面的毒牙。

不,那不是扑过来,A后来纠正说,是弹过来,“嗖”的一下叨上去,速度极快。

全无防备的A吓傻了,一动不动。只听到轻轻的“砰”的一声,眼睛王蛇的头撞到与他头部平齐的玻璃上,垂下去,迅速竖直,又点了一下玻璃,然后悻悻游开。

这个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可据A自己说,在那一瞬间,他根本没觉得玻璃会保护自己,真切地体会到了猎物在死亡之前的滋味,甚至脑海中还迅速自己的一生过了一遍——鉴于他当时只有六岁,最多也就回顾三年——他就这么怔怔地站在蛇箱前,肌肉僵直,双手保持着高举挥舞的滑稽姿态,动弹不得。直到大人过来把他抱走,才慢慢缓过来。

A回家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留下了童年阴影。从那以后,A看见活生生的蛇,都会产生后遗症,双手或单手会不自觉地举起来,僵硬在一个古怪的姿势里。

“这只是一个前奏。” A说,喝下一杯酒,然后又讲了一个故事。

时间很快到了2012年,A已经成为一个成功的商界精英、青年才俊。这一年,他和几个朋友前往斐济去度假,选择了一个颇具风情的海滨度假村,每个房间都是一栋面向海滩的独立小屋,屋子之间有木质走廊联通。

他们回到各自房间,约好七点出去吃晚饭。A在自己房间整理了一下行李,换上夏威夷衫与沙滩鞋,欣赏了一会儿窗外那南太平洋的海滨美景,然后低头玩起了PSP。

这一玩,就几乎忘了时间。A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抬手腕,发现已经七点十分了。他赶紧放下机器,拿上钥匙,推门往外走。

大概是玩PSP养成的习惯,当A推门到一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低着头。首先进入眼帘的,是脚尖前方那黑白色相间的擦鞋垫。

不对,可这里明明都是木质走廊啊?而且,为什么擦鞋垫的花纹会动呢?

A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地毯,而是一条长约两米的大蛇,鳞片黑白相间,腕口粗细,正慢条斯理地横过A的房间门口,朝着旁边游去。A侧过头去,看到那条蛇的头部已经拐到小屋的另外一侧,深入到黑暗中去,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A默默地后退一步,把房间重新关上,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恐慌中,手臂不自觉地一侧高举,一侧下弯,僵硬在原地,就像是日本搞笑漫画里的角色。因为小屋的房门旁边装了一面毛玻璃,所以这个姿态被来叫他吃饭的同伴拍到了,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在餐厅里,A把这件事讲给了服务员听。当地服务员反应很平淡,安慰他们说,那不是陆蛇,而是海蛇,平时喜欢在海里或浅滩泥土里呆着,很少跑到陆地上来,就算登陆,到了傍晚和晚上也会回到水里。他说完这话,向外张望了一下,高兴地指给他们看。A和同伴们往外看去,在餐厅的灯光照耀下,他们看到一条黑白相间的长蛇——不知是不是A遭遇的那条——在沙滩上摆动身躯,一头钻进海浪里,很快消失在漆黑的海平面。

同伴迅速上网查了一下,可惜他们不是动物学专业,无法分辨A看到的那一条是扁尾海蛇、钩嘴海蛇还是贝尔彻海蛇。但其实也不用特别分辨,无论哪一种海蛇都剧毒无比,尤其是贝尔彻海蛇,毒性是A幼年时看到那条眼镜王蛇的两百倍。

服务员大概见惯了这些大惊小怪的游客,他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海蛇虽然毒性大,但是性格却相当温和,从来不会主动攻击人类,还会故意躲避。除非是感觉到了强烈的敌意,比如被渔网钩住,它们才会试图咬人。

同伴们松了一口气,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小心点,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有A一个人脸色依旧难看,如果当时他开门没低头看一眼的话,很可能就一脚狠狠地踩到了海蛇身上,不知道这算不算“强烈的敌意”。

因为这么一个插曲,A在接下来几天基本没怎么出门,把自己关在屋里。那个善解人意的服务员是专门负责这几间屋子的,看到他这样,试图消除他的紧张,过来聊过几次。开始服务员带来了一些海蛇的书,讲它的习性,不见效,反而让A的情绪更恶化;然后服务员刻意讨好中国人,改讲海蛇的药用和肉不好吃,也无济于事。

最后服务员只好搬出了当地文化,讲在南太平洋的部落里,海蛇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每一个族群对它的解读都不一样。有的岛屿认为海蛇是恶神的使者,大不吉利;有的岛屿认为海蛇是邪魔射在海里有毒的精液;有的岛屿认为它是某些海底神圣岩洞的守护者,一旦招惹就会带来灾难云云。不过无论哪一个族群,对海蛇的态度都是保持敬而远之,视为不祥的存在。

服务员用南太平洋岛民特有的乐观情绪,让A的情绪雪上加霜。这次度假,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接下来的遭遇,才是我真正要讲给你的。” A放下酒杯,语气深沉地说。

时间又过了三年,到了2015年。A去澳大利亚找朋友玩,朋友是个钓鱼迷,尤其喜欢海钓,热情邀请A去海里钓鱼。

A特意查了一下,海蛇没法在深海生存,何况自己是在船上呆着,不用下海,于是欣然同意。

A的朋友租了一条大海船,船主是个做惯了中国人生意的白人老水手,性格开朗,嘴皮子还利落,连带着手下几个船员都是活泼性格。大船出海之后,他们一个段子接一个段子地讲,把船上的气氛搞得特别热烈,笑声不断。

那一天运气特别好,每一个钓客都收获颇丰,就连A也有两条大鱼斩获。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光线也黯淡下来。这时站在A旁边的一个客人忽然喊:“可能有大鱼上钩了!”

旁边一个水手赶紧过来帮忙。

因为有些钓客缺乏经验的,不懂如何用钓竿发力,鱼跑了小事,把人拽下船或者被钓线割伤就不好了,所以有大鱼时,水手都会过来帮把手。

水手和钓客齐心协力,把这鱼慢慢往上拽到船边。众人都凑过来看,想知道这鱼到底有多大。A往这边一瞥,整个人登时呆住了。

那鱼不是寻常鱼的形状,而是长长的圆桶形,长度约为一米三到一米四,身上还遍布着黑白相间的条纹。最可怕的是它的模样,双眼凶恶,额顶高隆,下颌张开,露出尖锐的牙齿。除了没有鳞片之外,简直像极了一条蛇。它在海波里一沉一浮,长驱扭动,样子颇为恐怖。

此时正是夕阳时分,暗红色的光芒斜斜照过来,映在这条鱼体表黏糊糊的粘液上,折射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色泽。不知是不是错觉,海面也随之黯淡下去,浪头悄然提升了高度。

A不动声色地躲到旁边,极力抑制住自己举手僵硬的恐惧。难道这次碰到的,是深海海蛇?

钓客得意洋洋,招呼同伴赶紧拍照,拍它出水的一瞬间。可旁边帮钓客的那个水手,脸色却变了。他伸着脖子大声冲驾驶舱喊了一句奇怪的话,没人听得懂。然后船长从里面窜出来,从腰间拿出刀,一下子割断钓线。那鱼陡然失去了拖曳之力,摆了摆尾巴,消失在波涛中。

钓客有些不满,可船长的态度很坚决,他以为这是澳大利亚的什么保护法律,也就没再坚持,换了根线准备继续钓。

这时船长紧皱着眉头,对钓客们说:“先生们,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钓客们兴致正浓,意犹未尽,嚷嚷着能不能多呆一会儿。船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经过几次交涉,船长勉强同意再多呆半小时,半小时以后,无论如何都必须返航。而且必须立刻换一片海域,这里绝对不行。

于是海船飞速开出去十几海里,这才停下来。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A和其他人感觉到,船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船长不再说话,一直紧抿着嘴,看向空无一物的海面。其他水手也不再殷勤活泼,埋头做着返航的准备,没有人开玩笑,也没有人唱歌。A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巨大的不安。

A忍不住叫住一个土著水手,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水手拒绝回答,只是含糊地说有危险,要尽快回去什么的。被A追问得急了,他用手按住胸口,指了指刚才钓鱼的方向,说这是我们部落的禁忌。一旦讲到这份上,涉及到别人的文化禁忌,谈话就没法继续了。A只好知趣地闭上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还没到三十分钟,船长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必须返航,否则太阳就要彻底落下去了。他说的没错,就在船头调转过来的时候,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被海平面吞噬。这一天恰好是阴天,没有星月照耀,海船仿佛置身于整个一片浩淼的漆黑洞窟里,只能听见周遭不时传来低啸,不知是海浪拍击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返航的一路上,船长和水手们都焦虑不安,把船开得飞快,恨不得立刻就到港口。那种样子,就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似的。A往后看去,好像真的有一片古怪的浪头,始终跟着海船。

被这种气氛感染,钓客们也都沉默起来,彼此窃窃私语。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说他在福建的亲戚也碰到过类似的事,也钓了一条怪鱼,被渔民拦住放生了,说是跟妈祖娘娘有关系,贸然钓起来的人,在海上不得平安。那亲戚不信,非要拿回去,果然半路船翻了。其他人都被很快救起,只有那亲戚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只有一截救生衣被冲上岸来,是被生生扯碎的,上面还带着一只爬满藤壶的人手。

讲完这个故事,大家更沉默了。A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分享自己的海蛇故事为好,先顺利回到陆地再说。

总算一路无事,海船顺利进港,船长和水手们明显松了一口气。钓客们也失去了继续纠缠他们的兴趣,交割完手续费用,各自散去。

A跟着朋友回到住所,翻看相机,发现居然拍到了一张那怪鱼的照片。他按图索骥搜索了一下,发现这怪鱼根本不是什么海蛇,而是一种蛇鳝,虽然样子古怪,性格还算温和,大多生活在南太平洋的珊瑚礁里,不是特别罕见。


按说船长和水手们经验丰富,不会认错这些种类,那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奇怪的反应呢?难道是有什么古怪的禁忌在里面?如果当时他们把它拽上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疑问,一直到了一年后才得到解答。

一次偶尔的机会,A发现有几个朋友,也曾经坐过那条船去海钓。大家坐在饭桌上闲聊,发现经历几乎一样,都是在傍晚时分钓上一条什么鱼,然后船长和水手面色大变,强制返航。每次钓起来的鱼,都还不一样。

大家商量了一通,得出一个结论。那几个孙子肯定商量好的,为了早点下班,一到傍晚,无论钓起什么鱼,都要演这么一出戏。

从此A的恐蛇症,奇迹般地好了一半。



 
Viewing all 133 articles
Browse latest View 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