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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鸟语到花香——欲说还咻那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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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圣孟子,不光是个儒学大师,还是个外语教学的培训专家。


有一次,他跟戴不胜聊天说:“有一个楚国的大夫,想让他的儿子学齐国的语言。你觉得需要请哪国的老师来教?” 戴不胜回答:“那必然得是齐国的native  speaker啊。” 孟子说:“虽然老师是齐国人,但如果周围都是楚人在讲话,你就算拿鞭子抽他,也学不会。”


虽然孟子的本意,是说君王之道,但这套理论,在后世可作为浸入式语言教学的最早例证。


 在这个故事里,孟子在描述“周围都是楚人讲话”的语言环境时,用了一个挺有意思的字:“众楚人咻之”。后来这个词演变成了一个成语,叫做“众楚群咻”。


这个“咻”字做何解?


“咻”是个拟声字,本意是喘息发出的声音,也指小动物发出的尖啸。孟子在这里,搞了一个地域歧视。他一直觉得楚国人讲的语言很古怪,曾明确表示“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 鴃,指的是伯劳鸟,意思是楚国人说的是鸟语。既然是鸟语,那么他们的语言风格,就只好用“群咻”来形容了。


在孟子眼里,“咻”这个字有点烦有点吵。不过这个字,其实是非常有正能量的。


有这么一个古汉语词汇,叫做“噢咻”。最早的出处是《左传》,本写做“燠咻”,意为“厚赐”,引申为帮助安抚。后来以讹传讹,异写成“噢咻”,歪打正着地变成了一个象声词。


噢字这里不读ao,要读成郁;咻字要读成续。大家可以模拟一下发音。“噢”字的嘴要撅起来,“咻”字是气息徐进徐出,一嘘一呵,速度缓慢,腔调轻柔,像是一个人在耳边轻轻吹气,听起来令人非常舒心,让人油然升出一股暖意。所谓“嘘寒问暖”,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关于这个词,服虔有一个特别萌的注解:“若今时小儿痛,父母以口就之曰燠咻,代其痛也”——想象一下,小孩子病了哭闹,爹妈一边拍一边噢咻、噢咻地哄着,努力替孩子承受痛苦。这真是一条自带声音的解释……

 根据今人考证,这个解释有点望文生义。不过因为这个词实在太形象了,所以自诞生时起,便大受欢迎。


白居易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两句感概年老:“自顾龙钟者,尝蒙噢咻之。” 意思是我年纪老大不小的,总是被别人关怀抚慰。这“关怀抚慰”的姿态,恰好就是“噢咻”之声。


柳宗元在一封写给官员的感谢信里,也曾经用过这个词:“匡困资无,阖境知噢咻之德。”  表扬这位官员经常资助那些贫苦的人,当地人一听见“咻”~~~,就知道他又来发红包关怀老百姓了。

 

从白居易、柳宗元开始,历朝历代名人都噢咻不断。文彦博有“将士安拊百姓,噢咻其疾痛,補完其疮痍。” 海瑞有“体上天之意而噢咻之茕独”。张居正有:“问民所疾苦,抚摩而噢咻之。” 就连梁启超都用过:“北京公使会议,亦无不尽变其前此威赫逼胁之故技,而一出以温柔噢咻之手段。”


在这一系列的演化中,“咻”俨然成了一个温暖的字、一个幸福的字、一个代表了来自别人关怀和抚慰的字。一看见这个字,或者一听见咻~~~的一声,就知道必然有沉甸甸的好事和实惠临门。


特别提示:支付宝已成为今年央视春晚唯一互动平台。而“咻一咻”将成为全新的互动方式。看春晚,打开支付宝咻一咻,红包福气就会一起降临到你头上。


(支付宝特约撰稿)


 

做了个噩梦,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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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吓醒了,赶紧打开电脑,趁着还没忘把它记下来。文字叙述起来不那么吓人,可能看的人隔了一层更体会不到。那种恐怖感,确实难以言喻。不过我这回是真吓着了,十多年没有做这种控股的梦了,现在根本不敢睡。

我梦见去一个海岛参加活动,那个海岛风景如画,四面环海,中央是个很高级的酒店。酒店外围是一圈玻璃露台,像是土星环似的,供客人看落日或喝酒。露台通过一个造型很古怪的阶梯和酒店大堂连接。阶梯不是笔直,而是弯曲缠绕着上去的,快到露台时,旁边还有许多独立的柱子,每个柱子顶都有一尊古希腊风格的石雕,造型各异,但所有雕像都没眼睛。


我刚进酒店,看到不少熟人(你知道,梦中的熟人,就是在梦里我觉得相识已久,但想不起来任何交往细节,醒来回想全无印象),一一热情地打招呼,去露台喝酒聊天。我沿着阶梯快到露台时,大概相隔两米左右,看到一个身穿红色迎宾服的女服务员站在距离我最近的柱子顶。其他全是白色大理石石雕,只有她是红衣真人,特别醒目。她很漂亮,看着我们不说话,一动不动,只是甜甜地笑。我还跟旁人说,看看人家服务素质。哦,对了,她站着的柱子也是白色的。


中间的梦挺长,但极其琐碎,就是见到各种熟人,我记不清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三个中年男子,自称“生命、蓝天、白云”组合,站在露台上引吭高歌,唱各种正能量合唱。我呆了一会儿觉得烦,就回酒店大堂了。大堂人也很多,正在闹哄哄地分配房间。一个导游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房卡,一个一个叫名字。


我一看还没到我,掏出手机来玩,刷到一个本地论坛。论坛有个新帖子大热,我一看时间刚发不久,点开一看,是个酒店客人写的,那人我还说过话。


帖子(我的梦里,经常会读到从不存在的文字……)里说他刚才走过阶梯,看到那个红衣女服务员,开始以为在迎宾,后来发现她表情一直没动过,凑近一看吓坏了,原来她早就死了,身上的血染红浸透了白色的礼宾服。来来往往谁也没发现,一个死人一直僵立在距离露台不远的地方。


下面还附了几张现场照片。我手指在屏幕上往下滑,滑到照片的上半部分,刚刚露出女服务员的头发顶部,屏幕底缘卡在两条眉毛。我忽然不敢往下滑了,因为再往下滑动一点,就能看到她死去还睁着的眼睛,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继续看,会让我非常后悔。


我赶紧把手机收起来,看到房间号还没叫到我。我忽然在想,这个酒店是环形的,如果给我的房间恰好窗外正对柱子怎么办?想跟导游说一声,又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大人了,还怕这个?


我纠结不已,只要在酒店大堂拼命找人聊天。人很多,聊的话题也是海阔天空,不时放声大笑,一如平常。但我找人聊天的角度,都会可以调整,让他们的身影正好能遮挡住那根柱子。


可是随着房卡发放,一个个客人相继离去,大堂变得越发冷清。我的手机揣在兜里,有强烈的冲动把它掏出来看完这张照片,可每次都被强行忍住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遮不住那根柱子,有几次我差点就看到了,赶紧扭过头去,可我又不敢背对。


接下来没什么特别值得描述的场景细节,反正就是各种聊天,可你们得知道,我整个人的状态完全不是在聊天,而是靠聊天来拖延拿到房卡独自返回房间的时间。我的预感非常强烈,那个房间一定是正对着石柱,窗口与女服务员的双眼平齐。


聊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女客人跟我聊的时候,说她也看了那帖子,好恐怖哦,还补充了一句:我刚才特意去看过了,连柱子都染红了。然后她突然掏出手机,给我看拍到的柱子,柱身已经变成血红色,屏幕上方是一双站在柱顶的穿着高跟鞋的脚。她要往上滑,给我看女服务员全身,被我极其粗鲁地拒绝了。


总之在这个阶段,我就想是一个绝望的行将溺水的人,看着一根根救命稻草离去,想呼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呼救。我一半意识觉得,这算啥事啊,说出去真丢人;另外一个意识拼命狂喊,说绝不能一个人呆在房间。


掏出手机来看的冲动越发明显,导游手里的房卡所剩无几。人在不断减少,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朝着最恐怖的场景滑落,但又没办法扭转。这种能清楚意识到滑落过程的感觉,比高高兴兴回房间突然看到一具女尸更吓人。


酒店外头的天色也慢慢转为昏暗,我甚至能听到大堂里放的音乐开始转向低沉阴郁。“生命、蓝天、白云”组合的三个中年男子还在露台上唱着歌,还开始做起健身操来,号召大家一起健身。我远远望向他们,数了数,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男子忽然把手臂平伸到前方,蹲下,腮帮子鼓起来咕咕咕地笑。我环顾四周,发现大堂里所剩无几的客人,也做出同样的姿势。他们同时蹲下,一下子就衬出那石柱特别显眼。


本来极其正常的画面,当你发现其中异常时,恐怖会像一根针似的,骤然扎过来,


我就是这时候,一下子给吓醒了。


其实回想起来,整个梦里我既没看到任何恐怖画面,一直周围都有人,热热闹闹的,全都是我自己惶恐不安地发现各种暗示和细节,一惊一乍,心理逐次加压。如果我没吓醒,恐怕真的要独自返回房间,面对窗外那位女服务员的……嗯,还是不去想了。


 

做了个噩梦,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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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一个噩梦,就在刚才,活活给我吓醒了。赶紧打开电脑,趁着还没忘把它记下来。文字叙述起来不那么吓人,可能看的人隔了一层更体会不到。那种恐怖感,确实难以言喻。不过我这回是真吓着了,十多年没有做这种恐怖的梦了,现在根本不敢睡。

我梦见去一个海岛参加活动,那个海岛风景如画,四面环海,中央是个很高级的酒店。酒店外围是一圈玻璃露台,像是土星环似的,供客人看落日或喝酒。露台通过一个造型很古怪的阶梯和酒店大堂连接。阶梯不是笔直,而是弯曲缠绕着上去的,快到露台时,旁边还有许多独立的柱子,每个柱子顶都有一尊古希腊风格的石雕,造型各异,但所有雕像都没眼睛。


我刚进酒店,看到不少熟人(你知道,梦中的熟人,就是在梦里我觉得相识已久,但想不起来任何交往细节,醒来回想全无印象),一一热情地打招呼,去露台喝酒聊天。我沿着阶梯快到露台时,大概相隔两米左右,看到一个身穿红色迎宾服的女服务员站在距离我最近的柱子顶。其他全是白色大理石石雕,只有她是红衣真人,特别醒目。她很漂亮,看着我们不说话,一动不动,只是甜甜地笑。我还跟旁人说,看看人家服务素质。哦,对了,她站着的柱子也是白色的。


中间的梦挺长,但极其琐碎,就是见到各种熟人,我记不清了,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三个中年男子,自称“生命、蓝天、白云”组合,站在露台上引吭高歌,唱各种正能量合唱。我呆了一会儿觉得烦,就回酒店大堂了。大堂人也很多,正在闹哄哄地分配房间。一个导游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房卡,一个一个叫名字。


我一看还没到我,掏出手机来玩,刷到一个本地论坛。论坛有个新帖子大热,我一看时间刚发不久,点开一看,是个酒店客人写的,那人我还说过话。


帖子(我的梦里,经常会读到从不存在的文字……)里说他刚才走过阶梯,看到那个红衣女服务员,开始以为在迎宾,后来发现她表情一直没动过,凑近一看吓坏了,原来她早就死了,身上的血染红浸透了白色的礼宾服。来来往往谁也没发现,一个死人一直僵立在距离露台不远的地方。


下面还附了几张现场照片。我手指在屏幕上往下滑,滑到照片的上半部分,刚刚露出女服务员的头发顶部,屏幕底缘卡在两条眉毛。我忽然不敢往下滑了,因为再往下滑动一点,就能看到她死去还睁着的眼睛,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继续看,会让我非常后悔。


我赶紧把手机收起来,看到房间号还没叫到我。我忽然在想,这个酒店是环形的,如果给我的房间恰好窗外正对柱子怎么办?想跟导游说一声,又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大人了,还怕这个?


我纠结不已,只要在酒店大堂拼命找人聊天。人很多,聊的话题也是海阔天空,不时放声大笑,一如平常。但我找人聊天的角度,都会可以调整,让他们的身影正好能遮挡住那根柱子。


可是随着房卡发放,一个个客人相继离去,大堂变得越发冷清。我的手机揣在兜里,有强烈的冲动把它掏出来看完这张照片,可每次都被强行忍住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遮不住那根柱子,有几次我差点就看到了,赶紧扭过头去,可我又不敢背对。


接下来没什么特别值得描述的场景细节,反正就是各种聊天,可你们得知道,我整个人的状态完全不是在聊天,而是靠聊天来拖延拿到房卡独自返回房间的时间。我的预感非常强烈,那个房间一定是正对着石柱,窗口与女服务员的双眼平齐。


聊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一个女客人跟我聊的时候,说她也看了那帖子,好恐怖哦,还补充了一句:我刚才特意去看过了,连柱子都染红了。然后她突然掏出手机,给我看拍到的柱子,柱身已经变成血红色,屏幕上方是一双站在柱顶的穿着高跟鞋的脚。她要往上滑,给我看女服务员全身,被我极其粗鲁地拒绝了。


总之在这个阶段,我就想是一个绝望的行将溺水的人,看着一根根救命稻草离去,想呼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呼救。我一半意识觉得,这算啥事啊,说出去真丢人;另外一个意识拼命狂喊,说绝不能一个人呆在房间。


掏出手机来看的冲动越发明显,导游手里的房卡所剩无几。人在不断减少,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朝着最恐怖的场景滑落,但又没办法扭转。这种能清楚意识到滑落过程的感觉,比高高兴兴回房间突然看到一具女尸更吓人。


酒店外头的天色也慢慢转为昏暗,我甚至能听到大堂里放的音乐开始转向低沉阴郁。“生命、蓝天、白云”组合的三个中年男子还在露台上唱着歌,还开始做起健身操来,号召大家一起健身。我远远望向他们,数了数,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男子忽然把手臂平伸到前方,蹲下,腮帮子鼓起来咕咕咕地笑。我环顾四周,发现大堂里所剩无几的客人,也做出同样的姿势。他们同时蹲下,一下子就衬出那石柱特别显眼。


本来极其正常的画面,当你发现其中异常时,恐怖会像一根针似的,骤然扎过来,


我就是这时候,一下子给吓醒了。


其实回想起来,整个梦里我既没看到任何恐怖画面,一直周围都有人,热热闹闹的,全都是我自己惶恐不安地发现各种暗示和细节,一惊一乍,心理逐次加压。如果我没吓醒,恐怕真的要独自返回房间,面对窗外那位女服务员的……嗯,还是不去想了。


 

​马小烦与盒子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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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烦最最讨厌的,是爸爸妈妈身边的小盒子。他早上起来准备出去玩,妈妈还在拿着盒子看呀看;上午他想搭积木,爸爸一边搭一边拿着盒子看呀看;中午吃冰淇淋,爸爸妈妈各自捧着一个盒子看呀看,谁也不把冰淇淋拿给烦烦;晚上睡觉前,烦烦想听个好听的故事,爸爸随便讲了一个,催着他睡觉,然后翻身对着小盒子戳戳点点。


烦烦很担心,盒子里一定藏着妖怪,它们用魔法把爸爸妈妈的手和眼睛吸住,没办法理自己。


马小烦去问黄小乖怎么办?黄小乖歪着头回答:“我来教你跳支舞吧,爸爸妈妈看了一定很开心,就会理你了。” 马小烦学会了跳舞,回家站在客厅里,跳给爸爸。可是爸爸还是捧着盒子看,盒子里有许多阿姨穿着奇怪的衣服,跳的和烦烦差不多。


马小烦又去问邵小城。邵小城说你只要再调皮一点,他们就理你了,就像我一样。于是马小烦用水彩笔把自己脸上和墙壁上画满了鬼画符,妈妈看到,尖叫了一声,连忙对着盒子戳戳点点。第二天,有凶恶的保洁上门,把墙壁和马小烦从头到尾洗了一遍。


听话和调皮,都打败不了盒子妖怪。马小烦很失望,他背上小书包,装上两盒他最喜欢的饼干,走到外面去寻找帮助。


他看到小鸟,给了一块饼干,询问如何打败盒子妖怪。小鸟叼着饼干,飞走了。


他又看到一只老狗,给了一块饼干。老狗吃完以后,还想要第二块,追着烦烦的裤腿咬。烦烦吓得撒腿就跑,跑啊跑啊,跑到了一片阴森的树林里。树林里有一只大蝙蝠,倒吊在树枝上。它看到马小烦跑过来,说你把饼干都给我,我就告诉你打败盒子妖怪的办法。


马小烦把口袋里的饼干都掏出来,大蝙蝠嘎吱嘎吱吃了一个痛快,然后抹抹嘴,说爬到我的背上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大蝙蝠带着马小烦飞啊飞啊,飞到一片宽阔的湖泊。大蝙蝠说,这里的湖底,住着一只龙虾大王,只有它,才能打败盒子妖怪。


马小烦见到龙虾大王,龙虾大王摆动着两个大钳子:“我为什么要帮你?” 马小烦想给它饼干,可是已经被大蝙蝠吃光了。他没办法,只好跳起黄小乖教他的舞蹈。龙虾大王住在湖底,从来没见过什么舞蹈。他一看马小烦的舞姿,非常喜欢,也晃动着钳子跳起来。


马小烦在龙虾大王的宫殿呆了三天,教会了48只小龙虾跳舞。龙虾大王十分满意,决定帮助烦烦,去拯救被盒子妖怪吸住的爸爸妈妈。


马小烦回来了,他站在高高的潮水之上,意气风发,身后跟着无数红甲白腮的龙虾兵。这些龙虾兵有的身披麻辣甲,有的手持十三香,有的还有的举起两柄蒜蓉大锤,汁水淋漓,气势汹汹。


爸爸妈妈还在捧着盒子看啊看,忽然听到奇怪的动静,一抬头:哎呀,怎么桌子上全都是各色小龙虾啊?这些小龙虾的盔甲实在太坚固了,身上的汁水实在太多了,爸爸妈妈没办法,只好把盒子搁到旁边去,戴上塑料手套。


小龙虾们前赴后继地冲过去,与爸爸妈妈顽强地展开搏斗。盒子妖怪躺在桌子上,发出悲鸣,它们不停地推送和弹出消息。可是在整个战斗期间,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有碰过盒子。


盒子妖怪被打败了!马小烦高兴地想,他决定以后每天都要来一次。



 

《长安十二时辰》第四章 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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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未初。

长安,东区第四街,修政坊。

修政坊地处城郭东南角,离皇城、东西二市以及延寿、平康二坊等繁华之所很远;但这里毗邻曲江池与芙蓉苑,游宴赏景十分便当。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多不居此,但都设法在这里置办几套别院偏宅。

龙波或突厥人在这里落脚,确实是个好选择。这个时节,这一带宅邸住的人不多,不少宅邸都是空的,最适合藏身其中。

时辰紧迫,两人快马加鞭,从平康坊一路向修政坊疾驰。

比起北边拥挤密集的坊内建筑,修政坊内的宅邸布局要稀疏不少,一条街上不过七、八户——但每一户的占地要广大得多,府门宽大,两侧的围墙足有三十余步长。墙头一水覆着碧鳞瓦,墙后遍布松竹藤萝等绿植,疏朗相宜。若是站远点,还可看到院中拔起几栋高台亭阁,尽显气派。

根据瞳儿的供述,龙波每次带她外出,都是到修政坊西南隅的横巷边第三间。跟左邻右舍相比,这处宅邸略显寒碜,院墙的外皮剥落,瓦片残缺不全,像是一排残缺不堪的糟牙。府门的兽环锈蚀,上方未悬任何门匾,表明此宅暂时无主。

靖安司已经调阅过房契,这处宅子的房主是个姓靳的扬州富商,但已数年不曾露面,不知是死了还是忘了,这里一直荒废无人,连个洒扫的苍头都没雇过。突厥人选这里做为万全宅,真是合适得很。

张小敬一直认为,突厥人一定在长安城有不止一处万全宅,否则没法开展大的行动。反推回去,只要找到万全宅,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突厥人。

从外面望过去,这座空宅并无任何异状。不过张小敬知道修政坊这里的建筑,最寒酸的也有五、六进深,里面什么情况,须得潜入才能知悉。他先检查了一下寸弩弦箭,扎紧裤脚和袖口,然后把佩刀的刀鞘取掉,对杜药师道:“内中情况不明,我先进去看看。你守在门口,跟望楼保持联络。”

“只一个人?” 杜药师惊讶道。

张小敬淡淡道:“我现在可不敢把后背交给你。” 

杜药师嘴角一抽,垂下头,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经过平康坊的那一场争论,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微妙。

杜药师刚才已通过望楼上报靖安司,汇报了张小敬的卑劣行为。结果靖安司的回复却把他训斥了一顿,区区一个暗桩,根本没法和整个长安的安危相比,警告他不得再干扰张都尉办事,也不要用望楼来传递这些无关小事。

杜药师固执地认为,张小敬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只是上级被蒙蔽了不知道而已。现在他要求一个人进宅子,会不会是想要潜逃?可如果他有心逃跑,刚才打晕自己就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是跟过去监视,还是服从命令原地接应。没等杜药师做出决定,那边张小敬把障刀咬在嘴里,距围墙站开十几步,突然助跑加速,一跃而起攀住边缘,灵巧地翻过院墙。

如果这里藏着突厥人的话,府门和几个角门上肯定会做手脚,翻墙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落地,先蹲在灌木中观察了一下,然后谨慎地往里走去。张九龄的这处宅院布局并无新奇之处,过了照壁即是一处平檐中堂,与东西两个厢房有回廊绕接。回廊曲折蜿蜒,恰好围成一处空庭,可惜中间搁着的几个花架子蒙尘已久,瓦盆荒弃。墙角土中还有数丛牡丹,正月不是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干伸展,恐怕也没人侍弄。

那条回廊绕到正堂后头,深入一片松林,林木掩映之间,似有一座二层木阁。

张小敬在廊坊下藏好身形,探出头去观察了约莫半柱香,似乎庭院里并没什么动静,心里略有失望。他本也只是揣测这里或是突厥人的万全宅,倘若揣测落空,手里便没什么可用的线索了,整个策略都要从头来过。

他决定再往里走走看,便踏上回廊,向前挪动。忽然张小敬耸耸鼻子,闻到一股极细微的脂粉香气——可见刚刚有女人经过,而且时辰绝不会长。瞳儿早被拘押,肯定不是她,那么会是谁在这里?张小敬又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色的粉尘。这不是灰尘,而是石屑。

这石屑是灰白颜色,府内并无类似材质,应该是外人走进来鞋底带入的。

毫无疑问,这里一定有人来过。既然不在前堂,难道是藏身在后头的二层木阁里?

张小敬正要起身,突然感觉头顶生风。他反应极快,就地朝前一滚,既避过锋芒,又调整了姿态,回肘就是一箭。只听“噗”的一声,传来弩箭射入肉体的声音。张小敬左腿猛地一弹,反向扑了过去,那边一个人已经歪斜着倒地,他用如钳右手死死捏住对方下颌,不让他发出声音,左手迅速丢开寸弩,拔出障刀狠狠地捅进小腹,反复捅了三次,每次都不忘将刀把扭转一下。

对方软软地瘫倒在地,气绝身亡。张小敬这才有空观察此人相貌,也是个突厥人,身上穿的却是将作监的号坎。这条回廊一侧开有直棂月窗,挡住了一半视线。刚才这个突厥人估计在窗后的树丛里解手,所以张小敬没有看到。

刚才真是险到毫巅,倘若张小敬反应慢上一毫,就要被这突厥人一刀劈开头颅。若是突厥人不贪功偷袭,而是先发声向同伴示警,接下来张小敬只怕也会陷入围杀之局。

只派了一个人在前堂游动巡逻,而不是安排一明一暗两个哨位,看来对方的人手也不会太多。张小敬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后面那个二层楼阁里。

总算逮着你们的狼尾巴了,张小敬兴奋地想。

他现在可以退走,让杜药师通知靖安司,崔器的旅贲军在两刻之内就会抵达。可张小敬对那股香味有些在意,他决定再往前探一探。

中堂之后的二层阁楼名曰“筑心”,从外面看,应该是个赏楼的结构——底层是个大开间,用于宴请,中有竹阶引至二层,分了数个房间,当是休憩或私谈之处。楼顶还有高亭,可以举目远眺曲江

张小敬观察了一阵,窗边看不到人影,这些家伙很谨慎。他决定暂时退开,这楼阁内部结构复杂,空间狭窄,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可正当他要悄悄离开时,在二层的某个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张小敬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两条蚕眉拧成一团。他略作犹豫,当即端平寸弩,沿一层窗下朝正门摸去。走到正门口之后,他背靠墙边,侧身对准门口,将一块庭院里捡的花石朝反方向丢去。

不出所料,阁楼正厅里的人听到声音,开门来查看,张小敬在门旁猛一推门,重重撞在他的后脑勺,然后胳膊狠狠勒了上去。那家伙的脖子猝然被夹,拼命挣扎,右腿一下子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花盆架子。一个细纹瓦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无数碎片,响彻整个庭院。

张小敬反手一扭,拗断对方脖子。可是他想悄悄潜入的图谋,也就此破产。二层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尘土飞速从天花板上洒落,还伴随着突厥语的大声呼喊。事情既已经至此,张小敬也顾不得懊悔,他拿起寸弩,踏上竹阶往上冲。第一个冲下来的人,被他一箭撂倒,滚落下来。

张小敬抓紧这个机会,一口气冲到二楼,钻入正对楼梯的一扇齐楚绣屏风后头。对方的突厥人也有手弩,咻咻咻地乱射了一通,把屏风扎成了筛子。张小敬故意没有还击,趁一个人提刀向前之时,迅速一箭,正中膝盖。

其他人把惨呼的同伴拖回去,一时不敢靠近。于是双方各自寻找掩体,分据走廊两头对射。小阁里一时间弩箭横飞,如暴风吹入。

入城禁携箭弩,所以这些突厥人的弩都是私装的,无论是射速还是准头,都不及军中制式威力强大。张小敬以一弩之力,居然能压制得对方三个人三张弩抬不起头来。

张小敬的问题是,携带的弩箭快要用光了。他猜测对方至少还有四个人,都龟缩在二楼房间里不肯出来,暗暗有些焦虑。

“靖安司办事!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张小敬把最后一支弩箭放入弩槽,大声用突厥语喊道。

走廊里的射击暂时停止,随即传来一阵拖动什么的咯吱声。一个声音喊道:“对面的人放下武器,否则王忠嗣的女儿就得死!” 

王忠嗣?张小敬一听这名字,动作一僵。他可是这次大唐对突厥用兵的核心人物,突厥人居然把他的女儿也绑来了?

他从拐角探出半个头去,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突厥狼卫站在走廊正中,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扯在身前,一手捏住她的脖颈,另外有一把尖刀横在咽喉处。可惜方向逆光,看不清两人的面貌。

“我数三下,如果你再不丢开,她就要见血了。” 麻格儿同时用力把刀刃压向女子细嫩的脖颈。女子云鬓散乱,嘴里被布条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一听到这声音,张小敬独眼里闪过一丝惊疑。这不是王忠嗣女儿的声音,更像是闻染那姑娘,可她不是应该接到自己通知离开京城了吗?怎么会掺和到突厥人的事情里来?又怎么和王忠嗣的女儿弄混?

麻格儿第三次发出威胁,这次就要动真的了。张小敬嘬了一下牙花子,只得把弩机丢在地上,踢向麻格儿。若真是王忠嗣的女儿,他并不关心其生死,但对面挟持的是闻染,就无法置之不理了——这些突厥人,真是歪打正着。

“还有你的刀!” 麻格儿紧紧箍住闻染的脖子。

张小敬只得把障刀也丢开,高举着双手站出来。

两个突厥人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张小敬双手被制,再无反抗之力,只能挣扎着抬起头,想看清那女子的面貌,可是麻格儿已经把她推回房间。

张小敬还要挣扎,一个大手扯起他的头发,狠狠地朝地板上撞去。猛烈的撞击让张小敬眼冒金星,鼻孔磕出两道鲜血来,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很快华贵的柏木地板上出现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污……

钦犯张小敬绘影真图缉 by @赵老湿爱吃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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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此时已经返回靖安司,他召集了徐宾等人,在沙盘前低声商议着事情。在更外围,书吏、仆役、通传、兵卒、长随各自忙碌着,整个靖安司的大殿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忙景象。

此时一名小吏手持琉璃沙漏瓶在旁边,一俟瓶中细沙流尽,他便翻覆瓶口,大声计数:“一漏,二漏,三漏……” 每念四漏,旁边一个老者就会放下几枚赤色纸柬在坊间。整个沙盘上,已经有了三十余枚赤柬,覆盖在北城十几处坊市上面,它们彼此联缀成群,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

过不多时,徐宾抬起手示意停止计时,对李泌拱手道:“四十漏,三十七坊。”

这个数字,让周围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这是一次基于沙盘的推演,目的是推演突厥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张小敬在外尽力追查,但李泌不喜欢被动等待,他决定更主动一点。突厥人说长安会成为阙勒霍多,可阙勒霍多到底是什么,尚不清楚。于是李泌召集了一批熟知城况的吏员,给了他们一个命题:“怎样才能最快地给长安城造成最大的伤害?”

吏员们很快拿出了结论——纵火。

其他手段要么太复杂,要么效果太局限。纵火策划简易,成本低廉,而且只要选对时机地点,几个人就能搞出一场大乱子。

对于在长安城没有根基的狼卫来说,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可李泌对这个回答仍不满意,他想要知道更多细节:究竟火起何处为宜?扩散至何方?快慢几何?所以他调来了几个深谙火性的武侯铺老吏,用这个大沙盘搞了一次火情推演。

推演之时,以沙漏一次翻覆表记一刻,一束赤柬表计为方圆三百步火势。徐宾所汇报的“四十漏,三十七坊”,意味着一旦火起,在四个时辰之内,火势可以蔓延至三十七个里坊,且都是北城繁华之地,长安精华之所在。

这还只是模拟一处火起。若是有人存心,同时在几处发动,恐怕结果还要凄惨数倍。

看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赤柬,围观者脑海里都浮现出一番烈火地狱的骇人之景。这——难道就是阙勒霍多的真面目?

李泌皱起眉头:“蔓延这么快?可是把诸坊辟火的手段考虑进去了?” 

徐宾道:“若是平日,诸坊有围墙相隔,城中又有水渠分割交错,不致大害……哎哎,可您别忘了,今天可是上元节,各坊和街上都要悬灯,燃烛只怕有千万之数,灯架又皆是竹枝木料,动辄接连数坊。今年开春,风高物燥,万一起火,就是火烧连营之势……”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突厥人执著于舆图。舆图在手,便能轻易推断出哪几处远离水渠;哪几处地势较高,可借风势;哪几处毗邻要冲,可让火势最快速度向四周蔓延。

崔器在一旁大声道:“咱们有望楼啊,只要看见火头一起,立刻派员前往扑救,不就得了吗?”

徐宾面带苦笑:“哎哎,崔旅帅您想简单了。今晚百万军民都出来观灯,道路水泄不通。怎么调动武侯?再者说,大火一起,百姓必惊。这么多人践踏奔走,您是救人还是救火?”

崔器不言语了,他可是知道乱军有多可怕。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司丞,李泌却捏着下巴,沉吟不语。

最好的应对之法,自然是取消灯会,恢复夜禁——但这绝不可能;次之的办法,是挨个彻查诸坊——这也不可能。李泌无奈地摇摇头,靖安司内外重重掣肘,不能如意,可真是戴着枷锁跳胡旋舞。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请老吏们在沙盘上标记出最适合纵火的地点,提前埋伏人手过去。可这无异于一场赌博,只要有一处猜错,就会全盘崩溃。李泌不喜欢这种听天由命的做法。

可如果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难道只能指望张小敬?

这时旁边一个白须老吏插口道:“与其查坊,不如查物。” 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说下去。老吏恭敬回答:“属下曾务于农事,常燎原烧田。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势,一是火头要大,二是走火要猛。前者靠麻油,后者靠柴薪。狼卫若想纵火烧城,此二物必不可少,且数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卫在长安,必然会积贮一大批油柴?”

“司丞英明。依属下愚见,只要盯紧这两类物料的大宗积储,必有所得。” 

这个意见别出机杼,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李泌赞道:“荀悦《申鉴》有言:’防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抽薪,可谓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一人道:“柴薪之类,皆来自于京辅山民,零星散碎,难以卒查,不如专注于油物。此物熬榨不易,非大户大坊难以经营,所以来源均操持在几家巨商手里,查起来更快。”

 另外一个小吏又建议道:“京城用油,多仰赖外地转运。只需调出城门卫的入货报关记录,看看近日有无胡商携带大宗猪膘、羊膘、大豆、胡麻等油料或成油入城,便能按图索骥,找到储地……”

“荒唐,你以为中原人便不会被收买?要查就全给我查!”李泌沉下脸纠正了一句。他一直给手下灌输的一个观点是:不要有汉胡偏见,两者都很危险。

书吏们迅速把这些建议抄写成十几分正式公函,李泌亲自加盖了靖安司的大印。

“马上送去各处署衙,让他们遵令速办,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清查长安所有存油与油料的场所名单。”  

通传接令,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书吏们纷纷回到自己座位,又忙碌起来。

李泌回到自己的位置,闭了一会儿眼睛。檀棋走到他身后,纤纤玉指按在了太阳穴上,开始轻轻地揉起来。没过多久,檀棋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

他居然睡着了。

檀棋想了一下,公子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不曾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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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从晕眩中恢复清醒,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根堂柱上,双手高高缚起。鼻子仍旧在隐隐作痛,鲜血糊了一片。麻格儿走到他面前,手里晃了晃那块“靖安策防”的腰牌,裤裆里还支着一顶帐篷。

麻格儿现在的心情很糟糕,蒜头鼻上的疖子越发肿大起来,甚至有皮油渗出来。

他遵循右杀贵人的指示,把这两个姑娘劫到这一处万全屋里。右杀大人只说让她们活命,可没叮嘱过别的,所以麻格儿决定好好享受一下。自从他从草原来到长安城之后,一直低调隐忍,内心的欲望早就快爆炸了。他可不是曹破延那种冷汉子,他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女人的惨叫。

麻格儿都计划好了,两个女人都要干,然后留下王忠嗣的女儿,另外一个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死,好好发泄一下,然后以最饱满的状态迎接阙勒霍多的到来。一想到那草原煞星王忠嗣的女儿在自己身下呻吟,麻格儿的阳具就高高支起,不能自已。

没想到他裤子刚脱下来,就来了一个入侵者,这让麻格儿非常不爽。

更让他不爽的是,这个入侵者居然有一块腰牌。麻格儿虽然不认识字,但从腰牌沉甸甸的质感上也知道不是凡物。

麻格儿很想二话不说,把他宰了,然后继续去玩女人。可他毕竟出身狼卫,不得不考虑到另外一个可能——这家伙的装备太精良了,无论腰牌、软甲还是手弩,都是高级货色,很可能属于京兆府或金吾卫,甚至可能来自军中。

他既然能找上门来,那么别人也能,这间万全屋已经变得极其不安全。

这件事必须得问清楚。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麻格儿用生涩的唐话问。

张小敬没说话,冷冷地用独眼瞪着麻格儿。麻格儿觉得很不舒服,这眼神像极了草原上的孤狼。孤狼无论身入陷阱还是濒临死亡,永远都是用这种阴冷的眼神看着人类。

麻格儿冷哼一声,拿起张小敬的障刀,轻轻用刀尖从他的咽喉处挑下一丝肉来,脖子登时血如泉涌:“快说,否则你会有更多苦头吃。”  

张小敬嘴唇蠕动,麻格儿以为他要招供,不料却是一句反问:“你们抓的女人在哪里?” 麻格儿眉头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小腹,让他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

“现在是我在问话!” 

但张小敬已经知道了答案。刚才麻格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壁,说明闻染就在那里。那股降神芸香的味道,他很熟悉。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麻格儿又问了一遍,见他仍旧没反应,又把刀刃贴向张小敬的腋窝。铁器冰凉的触感,让他的肌肤一哆嗦。麻格儿咧开嘴,故意缓缓推刃,像给梨子削皮一样,平平地在腋下削掉一片带血的圆皮肉来。随着刀刃把皮肉一掀,张小敬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声。

这在突厥,叫做铸肉钱,因为旋下来的肉如铜钱一般大小。旋在人体的这个部位,不会致命,但却极痛,只需铸上几枚肉钱,囚犯什么都会招。

可张小敬虽然面色惨变,却仍是闭口不言,讨厌的眼神始终直勾勾地盯着他。麻格儿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拖时间!大队人马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不行,必须得马上撤离!

麻格儿走到隔壁,手下已经把那两个女人都揪了起来。麻格外儿扫视了一圈,伸出指头,指向闻染:“把她带上。”

“您怎么分辨出来哪个是王忠嗣的女儿?” 手下有点惊讶。

麻格儿在闻染细嫩的脖颈上摸了一把,把手伸到鼻子前吸了口气,猥亵道:“刚才挟持她的时候发现的,大官的女儿,比较香。那个也香,但不如这个味儿足。”

手下都笑了起来,知道这位对女人有着异常的癖好,所以对某些细节特别敏感。草原上香料是稀罕品,只有贵人女眷才用得起。

“那另外一个呢?”

“扔到隔壁去,连那个密探一起杀了。马上走。” 麻格儿的手在咽喉处比划了一下。

门砰的一声,再度被推开。张小敬定睛一看,一个女人被突厥狼卫推推搡搡地赶进来。

她不是闻染,只是身材颇为相似,穿的胡袍也都一样。但她腮边的绞银花钿和盘髻上的楠木簪,都表明了出身不凡,寻常女子哪用得起如此贵重的饰品——这应该就是真正的王忠嗣女儿了吧?

张小敬很快便推断出了真相,她们两个应该是在同一个地点被突厥人绑架,这些粗鄙的突厥人不识饰器,张冠李戴,误把两人身份弄混了。

突厥狼卫拔出尖刀,先冲王韫秀而去。王韫秀的嘴被塞住了,发不出声音,只得拼命扭动身躯,居然躲过了刺向喉咙的一刀,让尖刀割到了肩膀,血花四溅。那突厥人失了手,觉得面上无光,伸手啪地打了王韫秀一个耳光,让她安静下来。

还没等他再次动手,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扑落落的翅膀拍动声,紧接着数只云雀从院里飞起。麻格眼神一凛,示意先不要动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树丛摇动,脚步凌乱,似乎有许多人在朝这里靠近。

麻格儿立刻回头,大声呼唤手下人都进屋。他本来有七个手下,三个被张小敬杀死,一个腿部中了一箭,能动弹的只剩下三个人了。麻格顾不得感慨,急速用突厥语交代了几句,三个人各自领命出去。

麻格儿扫视了张小敬和王韫秀一眼,不再管他们,也转身离开。隔壁屋子很快传来闻染惊慌的呼喊,看来他们只打算带走这位“王姑娘”。

短短几十个弹指之后,筑心阁一层的大门砰的一声,被重重撞开,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人。他们冲在正厅,骤然停住脚步。只见一名大腿受伤的狼卫斜靠在一尊大铜耳炉前,手里举着两把手弩对准门口,地上还搁着两把弩。

狼卫同样也很诧异。他本以为闯入者是张小敬的同伙,起码也应该是禁卫军汉,可眼前这些人,个个斜披花布,肩露文身,俨然是浪荡京中的浮浪少年。

两边对峙了数息,一个浮浪少年沉不住气,大嚎一声,举起手里大棒冲了上去。狼卫二话不说,抬手就射,正中少年额头。其他同伴大惊,急忙向后退去,又是三箭射来,先后命中三人。

“他没箭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浮浪少年们又冲了上去。这次狼卫没办法了,只能躺倒在地,任凭他们拳打脚踢。这些少年显然没有旅贲军那么有章法,一见狼卫被打倒,立刻一窝蜂全都钻进正厅里,足足有二十多人。

为首的一个小头领在底层转了一圈,一指楼梯,示意几个人上二楼。很快上面传来消息,说找到了!他连忙举步登上竹阶,跑过走廊,看到二楼一处房间绑着两个人。男的捆在柱子上,女的瘫倒在地,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

小头领一喜,整个建筑里就这一个女人,这回应该错不了。

熊火帮今天绑架了一个女子,结果中途跑掉了。据追赶的守卫讲,那女人被一群来历不明的胡人带入这座宅邸。熊火帮把整个万年县视为禁脔,自己地面被人劫了,怎么能忍这口气?于是这个小头领纠集了一批无赖少年,打算把人劫回来。

小头领叫了四个人把那女子带走,别耽误;至于那男的,不认识,不必管。

他目送着押送队伍离开,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这将是他在熊火帮一次里程碑式的立功。小头领信步踏上二楼高亭,远眺片刻。只见远处曲江锦绣历历在目,景致怡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有钱人就是他娘的会享受!” 赏了一会儿景,他背着手,学着名士风度慢慢踱着下了楼。

走着走着,小头领忽然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一低头,发现一道浓浓的黄褐色小河顺着楼梯淌到一楼地板,味道略刺鼻。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一抹,判断出应该是蓖麻油,不禁大为疑惑。这宅子不是没人住吗?怎么会有这东西?小头领抬起头,看到在阁楼的梁架四角,挂着好几个陶罐子,罐口倾斜,正源源不断地往楼下淌油,七八道浊流汇在一楼地板,形成很大一滩。

他猛然间瞳孔一缩,急忙朝楼梯下跑,边跑边喊道:“快!快杀了他!”话未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踩着蓖麻油跌下楼去。浮浪少年们没听见警告,反而指着他的狼狈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惨遭围殴的受伤狼卫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奋力一吹,然后丢到油上。油火相逢,呼啦一下子就燃烧起来,火苗子顺着油线迅速蔓延至整个一层的地板,如金蛇狂舞。

这个阁楼是竹木结构,墙壁、廊柱和楼梯转瞬间也被引燃,大大小小的火蘑菇从木缝之间冒头。昔日清雅散逸之地,霎时就成了佛经里的火宅。

浮浪少年们傻了眼,纷纷想要往逃。奈何人多门窄,一下子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来势汹汹的油火席卷而来,把未及逃出的人一一吞噬,只留下绝望狂舞的身影。

在二楼的张小敬感觉到脚下有腾腾热气升起,又听到鬼哭狼嚎,知道入侵者肯定中了狼卫的圈套。

狼卫既然选了这里作为落脚点,自然会有所准备。这间竹楼里悬满了蓖麻油罐子,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敌入侵,他们就会倾翻油罐,伺机点燃,然后迅速逃走。龙波之前时常过来,就是在做这种准备。

张小敬知道如果再这么待下去,自己也会被活活烧死。他之前一直在悄悄活动手腕,绳索已经松了不少,只消再磨几下就可以挣脱了。可就在这时,地板的边缘发出一声尖利的摩擦声,整个阁楼微微抖了一下,随即整个屋子的每一处连接都开始吱呀吱呀地响起来。

张小敬暗叫不好。这些狼卫果然心狠手辣,不光布置了蓖麻油,而且还把底楼和二楼之间的几处榫接处和支撑梁虚接。只要大火一起,很快就能让整个阁楼坍塌下去,楼里的人就算没被烧死,也会被砸死。

他的左手断了一指,没法解开手腕的绳索,只得拼命弓起身子,利用臀部的力量狠狠砸向地板。这种竹木制的阁楼用的是桥搭法,二层地板都是用竹板嵌合在木架之上,本身不算坚固。张小敬化身为一个大锤,一锤一锤敲击着它脆弱的支撑,一定得抢在阁楼整体倒塌之前把地板弄倒,才有一线逃出去的生机。

在张小敬臀部的连续锤击和下面火焰的夹击下,地板很快发出一声哀鸣,先是一头猛然下沉,然后轰隆一下,主体部分斜斜砸到楼下去,在大火里辟出一条倾斜的滑台。

可惜捆着张小敬的那根柱子没有折断,死死卡在中间,把他的身子架在半空。张小敬挣了几下,发现不行,急忙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手腕上的绳子对准蹿上来的火苗。

这条绳索是用岭南蛇藤编成的,用油浸泡过,韧劲十足,但不耐火。火苗一燎,立刻就烧起来了。张小敬强忍着烧灼手腕的痛楚,让绳子烧透,然后用力挣了一下,两下,到第三下终于把它扯断。

可他没时间庆幸,立刻踩着尚未燃烧的倾斜地板,朝前跑去,双肘护住脸部穿过数道火墙,冲到一处熊熊燃烧的窗口前,奋力向外一跳。燃烧的窗格十分脆弱,被张小敬硬生生撞碎而出。他甫一落地,先打了几个滚,把自己身上的火压灭。

在下一瞬间,阁楼的主体结构轰然倒塌,火点四溅,小阁彻底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柴堆。

张小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的眉毛头发焦掉了不少,两个手腕都被烧伤,腰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长伤,那是跃出窗子时被边框的竹刺划的。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张小敬以为还有敌人,他勉强抬起脖子看了一眼,肩膀不由一松。

冲入后院的,是大批身着褐甲的旅贲军士兵,居然是靖安司的人马赶到了。旅贲军一看火势如此猛烈,不待长官下令,自发地分散开来,开始在筑心阁周围清出一条隔火带,避免蔓延。

一个壮硕的身影走到张小敬的身前,把他搀扶起来,口称恕罪来迟,不过没多少热情在里头。张小敬定睛一看,是崔器。他顾不得关心自己状况,急切地抓住崔器的胳膊:“你们进府时,看到别的人没有?”

崔器对这位张先生并不怎么信服,只是抬了抬下巴:“就看见几个熊火帮的闲汉!” 他闪开身子,张小敬看到在院廊里,好几个侥幸逃生的浮浪少年正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被几把钢刀监视着。他们大概是刚逃出去,正撞见旅贲军。

“和他们没关系!” 张小敬道。

崔器的鼻孔里喷出一丝不满,旅贲军一路疾驰过来,可不是就为了听这句话。张小敬喝道:“快!快敲九关鼓!狼卫刚离开不久,就在附近!”

崔器一听“狼卫”二字,眼中凶光大绽。立刻对身边的副手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命令。

靖安司有一套层次分明的示警体系。望楼上九关鼓一响,不仅本坊的坊门要关闭,周围八坊同样都要关门封闭,同时在这九坊之间的十六个街口,都要设置拒马与横杆。

从熊火帮闯入宅邸再到旅贲军赶到,前后只有短短一柱香的时间。狼卫撤离时还拖着一个闻染,行进速度不会很快。九关鼓一响,一个大网会牢牢封锁住九坊之地,让他们无从遁形——如果有必要,其他坊也会敲响九关鼓,一圈一圈封锁开来。

崔器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下令修政坊敲响九关鼓,同时还派遣了四队旅贲骑兵,向四个方向搜索前进。布置完这些安排后,崔器才蹲下来,吩咐左右拿些伤药和布条来,给张小敬包扎。

“你怎么会来这里?” 张小敬问崔器。

杜药师从崔器旁边闪出,手里捧着伤药,一脸愧疚:“我见您久入未出,就跑去望楼,通知崔将军前来救援——很抱歉,我没敢进去救您……” 

他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不久之前,他还义正词严地质疑张小敬的动机,甚至还要动手杀人,结果现在张小敬孤身犯险差点丧命,自己反而裹足不前见死不救。在杜药师心目中,自己简直是个懦弱的伪君子。

“你一个人进来于事无补,及时呼唤援军才对。你的判断很正确,不必妄自菲薄。” 张小敬淡淡地评价道,同时抬起手腕,让他给自己敷药。

崔器皱着眉头问道:“张先生,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疑问如山一样多,府邸里明明里面潜藏着突厥狼卫,怎么会有一群混混杀进来?两边为什么会火并?筑心阁又怎么会烧起来的?

张小敬简单地讲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潜入阁楼,然后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女儿胁迫,身陷敌手,然后熊火帮就莫名其妙地打进来了……崔器打断了他的讲述,脸都绿了:“你是说,王节度的女儿在突厥人手里?” 

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张小敬刚要回答,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丝想法。

王忠嗣的女儿被熊火帮带走了,下落不明,突厥人绑走的其实是闻染——但他若如实说出,接下来会怎样?靖安司追杀突厥人时,绝不会关心闻染的生死。

但他关心这个姑娘,非常关心。

整个长安城如果只有一个人可以得救的话,张小敬一定会选闻染。

他在瞬间就有了决断。

张小敬缓缓抬起手,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没错,我亲眼看到她被突厥狼卫带走。” 

崔器绝望地站在原地,顿觉天旋地转。

他原来只是个渔阳的军汉,靠着些许战功和兄长崔六郎的努力,终于得以进驻长安。荣华富贵还没搏到手,便遭受了一个又一个沉重打击:先是兄长被杀,然后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现在居然又牵扯到朝中重臣家眷绑架。

崔器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风格。这么大的乱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个责任人接受处罚才行。李泌后台太硬,张小敬本来就是死囚,那么负责行动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绝好的黑锅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经不是如何建功立业,也不是为哥哥报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条性命。

张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帅,他们都等着你下令呢。”崔器如梦初醒,霍然起身,气急败坏地冲手下吼道:“你们傻站着干嘛?别救火了,赶紧去抓人!张小敬又道:“通知望楼,让靖安司派人去王节度家里确认情况!”

“对!对!快去王节度家确认!”崔器已经失了方寸,对张小敬言听计从。

“还有……问问这些人,到底什么来路。”张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实这些人到底是谁,他心里已经有数。万年县就那么几个帮派,辨认起来很容易——不过有些事,还是让别人去问会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恶气无法发泄,他气势汹汹地走到被俘的几个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头抽去,一个少年捂着头倒在地上。崔器犹嫌不够,狠狠又抽了几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罢手。其他几个少年吓得尿了裤子,不用问,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来他们连熊火帮都不算,只是外围成员,跟着一个小头目来的。那小头目听说有一个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这里的荒宅里,过来抓人。

崔器追问那女人是谁?一个少年说姓闻,是敦义坊闻记香铺老板的女儿。崔器怒道:“谁问这个!我问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王节度的千金?” 那几个少年懵懵懂懂,哪里答得出来。崔器挥动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几个人几乎打死,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一直到有士兵跑过来汇报封锁道路事宜,崔器这才丢下这些人,心急火燎地去赶去布置。

张小敬半靠在走廊,让杜药师给他处置伤口。他受伤不轻,腋窝被狼卫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烧伤。杜药师小心地先用金疮药粉止住血,然后用井水洗涤,再拿绫布一圈圈包裹。这家伙的手指修长,手法娴熟细腻,比起绣女来不遑多让。

他的肉体遭受了如此酷刑,却仍坚持到了援军抵达,可是够硬的。杜药师一边包扎一边暗暗心想,换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张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却一直盯着宅邸外头。他的独眼里,带着压抑很深的担忧。

这个铁石心肠的卑劣汉子,居然也会担心别人?杜药师暗道。

杜药师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头裹着一块被鲜血半浸的麻布。杜药师大奇,这是突厥狼卫干的?不对,在那之前就有了。杜药师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确定在自己被打晕之前,张小敬的手还是完整的。

换句话说,这个断指之伤,发生在张小敬杀死暗桩的时候。一想到他出卖暗桩,杜药师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他不无恶意地想,难道这指头是葛老切下来的?

“这是印记。”张小敬忽然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什么?”

张小敬的独眼仍旧望着外面,不像是给杜药师解释,更像是说给冥冥中的什么人听:

“小乙是我在万年县任上培养的最后一个暗桩。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聪明。我还记得,他去当暗桩的前一天,县里发了一笔赏钱。他老娘把钱藏好不许乱花,说以后用来娶媳妇。可小乙居然冒着被他娘打的风险,偷偷地抠出来半吊钱,给我买了一分上好的艾绒火镰。他对我说,张头随身的火镰太旧了,打不出火,也该换个新的了。他还说,只要张头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会迷路。”

“然而你今天亲手杀了他。”杜药师冷冷回道。

“那是为了几十万人的性命,我不后悔。这是一件应该做的错事。应该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但错事终究是错事。”说到这里,他把断指处抬了抬,“……所以我会自断一指,这是亏欠小乙的印记。等到此间事了,我自会还掉这份杀孽。”

张小敬闭上独眼,似在哀悼。

杜药师沉默着。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桀骜的家伙。他一会儿像个冷酷的凶徒,一会儿又像个仁爱的勇者,一会儿又像是个言出必践的游侠。诸多矛盾的特色,集于一身。杜药师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张小敬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入狱的?

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我记得你来长安城有三个月了?”

杜药师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把话题转到这里来了,只得点点头。

张小敬似笑非笑:“你再呆久一点就知道了。在长安城里做捕盗之吏,几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选择。什么是应该做的错事,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对事,你最好早点想清楚,否则……”

“否则?”

“在长安城,如果你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啪嗒”一下,杜药师手里的药膏打翻在地,黑褐色的液体在白绫洒成一片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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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的响动传遍整个长安的东南角,正是来自修政坊的九关鼓。按照大唐律例,鼓声一启,街铺武侯就得立刻封锁附近八坊的街道路口。

不过今日是上元节,人人都满揣着玩乐的心思,值勤的武侯们也不免有些懈怠。他们听到鼓声,反应却没有那么快,过了好一阵,才纷纷叫起睡懒觉或玩双陆的同僚,行动略显迟缓。

好在崔器从来没指望过这些蠢材,他特意派遣了十几名旅贲军士兵手持令牌,分别直奔各处街铺,督促他们尽快行动。为策完全,崔器还撒出去五、六队精骑,在外围街道来回巡风。就算突厥人侥幸穿过封锁线,也会一头撞在这堵流动的大墙上。

一时间九坊之内一片喧腾。武侯们手忙脚乱地抬出拒马和荆棘墙,在路口设立临检哨卡;精骑飞驰,无数道鹰隼般的视线反复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每一个角落。行人们惊讶地停下脚步,不知附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依旧可以通行,只是每过一个路口都要被盘查一番。

一道大网慢吞吞地笼罩在了修政坊附近一圈。可是,麻格儿一行人,却像是就地飞仙了一样,全无踪影。各地纷纷回报,都是同样的内容:“未见。”

崔器对传令兵大声咆哮:“怎么可能!他们是鸟吗?就算是鸟,也躲不过望楼的眼力!” 

麻格尔等人无论是骑行、车乘还是步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逃遁超过两里——这是九关鼓最大的警戒范围。那么他们的下落,只有两个可能:一 买通了哨卡士兵,顺利脱出;二,就近躲藏在修政坊附近的某一坊内。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演变成极其尴尬的局面。

恰好在这时,他们就得到了王府的消息:王节度的女儿王韫秀得了辆新奚车,独自出去试驾,至今未归。与此同时,靖安司总部也转发过来另外一个消息:靖善坊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一辆柴车和一辆奚车相撞,但现场只找到了车夫和十几具武侯的尸体。

这一定是突厥狼卫干的,只有他们才这么穷凶极恶。

崔器听到消息被证实,胃袋就好似被一只巨手狠狠捏住,难受得要吐。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今天这事若是出了差池,将是惊天大乱。

崔器彷徨无极,只得走到正准备出发的张小敬跟前,一拱手:“张尉,突厥狼卫失去踪迹。而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若有半点可能,崔器不愿意向这个死囚犯示弱,可眼下却别无选择。这家伙一个人单枪匹马,两个时辰不到就揪出突厥人的尾巴,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崔器意识到,只有张小敬大发神威,把突厥狼卫逮住,自己才能逃过这一重大劫——于是连“张先生”都成了“张都尉”。

张小敬对他的心思看得通透,也无意说破,一弹手指:“先上望楼。”

两人蹬蹬蹬地爬上修政坊的望楼,举目四望,周围八坊的景致尽收眼底。坊外道路纵横,坊内灰瓦高栋,一清二楚,如观沙盘。在每一个路口,都攒集着黑乎乎的一片人群,那是哨卡在发挥作用。眼力好的话,甚至可以看清行人的衣着。

在如此严厉的监视之下,突厥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凭空消失。

崔器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看到任何人都觉得可疑。张小敬眯起独眼,缓缓扫视,然后在一个方向停住了。他抬起手臂,指向了东南:“曲江池。” 

崔器先没明白,可他顺着张小敬的手指看过去,一下子恍然大悟。

在修政坊的东南角,是长安城最繁盛的景点——曲江池。这个池子一半位于城内,占了两坊之地;另外一半在城外,与少陵原头相接。曲江池内水道蜿蜒,楼宇林立,花卉周环,柳阴四合,小径穿插园林之间,一年四季都是极好的去处——无论是对游人还是对逃遁者。

曲江池有专门的尚池署管理,与诸坊街铺不互相统属,九关鼓指挥不动他们。突厥狼卫们很可能打了这么一个时间差,离开修政坊后,直接越过街边围栏,钻入曲江池内迷宫般的园林里。

长安城本是纵横平直的布局,但在东南角这里,曲江池生生向外拱出来一块,就像是稻米袋子鼓起一角。为了保证这片横跨城内外的水面不被隔断,外围并未环以城墙,只是挖了数条水渠环伺。虽然马匹和车辆无法通行,若是三两个行人徒步,出城却不是什么难事。

由此看来,当初突厥人选择修政坊落脚,可谓是处心积虑。

崔器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很可能穿过曲江出城?” 他心里长出一口气,这未必是件坏事。只要出了城,靖安司不必束手束脚,可以派遣精骑往复大索。长安城附近地势平阔,无处躲藏,逮住那几个徒步的突厥人,就是个水磨活而已。

张小敬的眉宇却并未因此舒展,他盯着烟波浩渺的曲江水面,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突厥人既然要对长安城不利,为何要往城外跑?他们的目的到底是绑架?还是焚城?张小敬展开长安舆图,蹲下来仔细观察,觉得这些行动之间彼此矛盾,疑点重重。

但崔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望楼上打起旗语,向远在光德坊的靖安司汇报,要求增派人手出城搜捕。李泌接到报告后,却没有急着调动旅贲军,他的眼神投向沙盘,陷入和张小敬一样的疑惑。

草原的狼崽子们,给他们出了一道大大的谜题。

崔器有点着急,他不太明白出城追击这么明显的事,张都尉没发表意见,为何连李司丞那边都迟迟不下命令?要知道,这边每耽搁一个弹指,敌人便会远离长安城几分。

整个包围网,骤然静止下来。崔器一会儿看看沉思的张小敬,一会儿远眺附近望楼,手指烦躁地在刀鞘凸起的铜箍边摩挲,心里盘算如果再得不到命令,索性先把几个马队撒出去。

可崔器毕竟是个军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他并不习惯。崔器还在犹豫不决,张小敬忽然站起身来,抖了抖手中地图,目光灼灼——而望楼的通信旗也恰在同时挥动。

李泌传来的命令,和张小敬开口说出的话完全一致:

“这是疑兵之计。贼自曲江出,必自最近城门返回! ”

距离曲江最近的城门,南有启夏门,东有延兴门,不过一里之遥。突厥狼卫从东南角脱出,可以从这两个城门大摇大摆地再次进城。这么一出一进,轻轻松松,就可以跳出九关警戒,逍遥自在。

崔器的额头沁满了庆幸的汗水。幸亏没有出城,否则可真是南辕北辙了。他急忙用望楼向二门发出警告,同时就地解除九边封锁,火速向二门靠近。

可在这之前,靖安司耽误了太多时间在修政坊部署,骤然转移一片混乱,执行十分缓慢。

启夏、延兴二门是畿东百姓入城观灯的重要通道,此时正是高峰时期。等二门传回来消息,狡黠的突厥人早已混在大群百姓之中,再一次进入长安城中,不见踪迹。他们玩晚了一步。

线索就这样断开了,可时辰却毫不留情地一刻一刻流逝。

崔器先匆匆写了一封密报,着人快马送去靖安司,这事太大,不敢有半点瞒报。然后他看向张小敬:“张尉,咱们怎么办?”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称呼张小敬的语气越发卑微起来,近乎乞求。

“等一下。”张小敬半趴在地上,身子前倾,鼻翼微微耸动,像一条猎犬。

崔器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追问,只好惶恐地等在旁边,呼吸粗重。

说来可笑。崔器在渔阳之时,刀头舔血,快意豪勇,面对生死从无顾虑;在长安的优渥生活,没有洗去他的战力,但却腐蚀了他的胆量。当一个人拥有太多时,他将再也无法看淡生死。崔器忽然羞愧地发现,他一直叫嚣着为兄长报仇,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惧怕落罪。

自己的前途,就着落在这么一个死囚犯身上了吗?崔器心有未甘地想。

张小敬忽然抬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宣徽院那边你有熟人吗?”

崔器一愣,宣徽院属于宫内一系,跟城防半点关系也无,张小敬忽然提它做什么?张小敬道:“若我记得不错,宣徽院下属有五坊,专为天子豢养雕、鹘、鹰、鹞、狗。若能向狗坊借来几只鼻子灵敏的畜生,此事还有希望。”

他抬起手来,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子边上,深深吸了一口。

闻家香铺的合香品质优良,可以持续数个时辰不散,驰名西京。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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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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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未正。

长安,地点未明。

几辆开敞的双辕辎车第二次驶入这一处偏僻货栈,这一次它们装载的不是圆木桶,而是一排排青黄色的竹杆,少说也有近千根,有如无数长矛挺立。这些竹筒都是三年湘竹,约有手臂粗细,三尺长短。竹筒的两端都被仔细地锯成圆形楔口,应该是用于做某种嵌合的设计。车尾的翘尾处,还堆着为数不少的湿河泥。

随车而来的,是十几名草原工匠。他们个个眼袋肥大,面带疲色,走路时扶住车边,脚步略显虚浮。他们已经加班加点干了数日,几乎没合过眼。

车队一进货栈,几名狼卫立刻拿起扫把出去,把附近的车辙印打扫干净,再将院门关闭。

曹破延跳下第一辆车,指挥车子缓缓停靠在栈台边缘。整个长安城都处于上元节前的兴奋,这个小车队运的又不是什么危险品,并未没引起任何注意。

龙波嚼着薄荷叶走过来。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随手抽出几根竹杆审视,然后一歪头,示意可以卸车了。栈库大门被喀拉拉地推开,一股难闻刺鼻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架在火上熬煮。草原工匠们知道,那里面是阙勒霍多的魂魄,纷纷发出兴奋的呼喊,还有人当场跪拜。

最后的工序即将开始,阙勒霍多即将合二为一,谁也没法阻止长安的毁灭。

“好了,快运进去组装。”龙波发出指示。

从栈库里走出几个伙计,都用蘸了水的麻巾捂住口鼻。他们先递给那些草原工匠们同样的麻巾,然后有条不紊地把竹筒抱下车来,一捆捆地往库房里运。

曹破延抱臂而立,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龙波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右杀贵人有令,你的最后一件工作,就是好好地在这里把风,听明白了吗?”

龙波有意强调“最后一件”,曹破延缓缓点了一下头。他既然被取了顶发,那注定是要被牺牲在长安城内,对此他早有心里准备。

只是曹破延心中还是稍微有些不满,这么关键的场合,右杀贵人却不亲临,反而指派了一个龟兹人指手画脚。右杀贵人说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可什么比阙勒霍多更重要?

龙波拿起一条麻巾盖住脸部,走进栈仓。在他身后,栈仓的大门“喀拉拉”地重新关闭。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外人无从得知。

曹破延慢慢在栈仓门口坐下,背靠廊柱,从脖子上拿出那一串彩石项链,在手里把玩。这是他的女儿在斡难河旁采的圆滩石,亲手用白马鬃搓成的绳子串起,还掺了她的三根头发和一口呼吸。据说这样一来,无论两人分隔多远,灵魂之间都可以互通声气。曹破延的手指灵巧地滑过每一粒彩石,像中原的僧人搓动念珠一样。石面光滑无比,已经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回了,每次都能让心中变得平静。

曹破延已经被右杀贵人割走了顶发,按照草原萨满们的说法,他若有背叛之心,就算是死亡,魂魄也会在地府受到煎熬。不过曹破延一点也不在乎,他真正关心的,可不是自家性命这种无聊的事,而是任务能否顺利完成,大汗的意志能不能得到贯彻。

只要再忍受一个时辰,一切都会结束。曹破延握着项链,第一次露出微笑。

没过多久,院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节奏三短四长,重复了四次。曹破延把彩石项链重新挂回到脖子上,却没有急着开门,而是爬上附近的一处高台,朝门外张望。

他看到,门外站着麻格儿和其他两个人,还挟持着一个中原女子,眉头不期然地皱了起来。

他们去绑架了王忠嗣的女儿,这个曹破延知道。可是她应该被关在修政坊的万全宅内才对,怎么能带来这里?而且一共去的有八个狼卫,现在怎么只剩三个狼卫了?

他迅速打开院门,让他们进来,然后飞快关好。曹破延揪住麻格儿的衣领,凶狠地用突厥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麻格儿有点惭愧地表示,他们遭到了唐人探子的突袭,幸亏事先有撤退的方案,这才侥幸逃脱。他为了表示没说假话,还掏出了一枚铜令牌和一个褡兜。令牌上写着“靖安策平”四字,搭兜里装着烟丸、牛筋缚索,还有一把擘张手弩。这都是从那个凶悍的探子身上缴获的。

曹破延清点了一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些物件,和之前突袭丙六货栈那些士兵的装备如出一辙,可见是同一伙人——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说明靖安司已经挖出了那间万全宅和狼卫之间的联系。

曹破延可一点也不敢小觑这个对手。对方就像是一只盘踞在长安城中的蜘蛛,在蜘蛛网上稍有碰触,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一间万全宅并不可惜,关键是唐人是怎么知道它的?其他万全宅是否也会同样被曝光?说不定,靖安司的大军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右杀贵人这个节外生枝的愚蠢计划,果然惹来了麻烦,很可能会危及到阙勒霍多的复活。

麻格儿见曹破延的脸色不好看,连忙讨好道:“王忠嗣的女儿我们带出来了,没让他们夺走。”

曹破延问道:“我记得当时抓了两个女人,你是怎么判断她的身份?” 麻格儿有点得意地回答:“我们带她们回去万全宅后才觉察到,她身上的香气更浓一些。” 说完他粗暴地捏住闻染的襦衣往两边一扯,露出粉红色的中衣,闻染尖叫一声,胳膊却被紧紧钳住,一股芬芳扑鼻而来。

曹破延打量了闻染一番,打了个手势,吩咐暂时把她带到旁边不远处的井亭,然后走到栈仓前。他敲了敲门。很快门缝拉开,一股刺鼻的味道先传出来,然后龙波不耐烦地探出头来,掀开嘴边的麻巾。

曹破延说现在这里恐怕已不安全,最好马上撤走。但龙波断然否定:“现在是装配的关键时刻,不能动——你确定靖安司已经摸过来了?”

曹破延道:“修政坊的万全宅,刚刚被旅贲军攻击,麻格儿的人只逃出来不到一半。所以你最好想想,最近的行事有无遗漏或疏忽之处?”

龙波很不高兴,他可是挽救了整个计划的功臣,这个没履行好责任的突厥人却在吹毛求疵:“喂,我和右杀贵人只是合作关系,可不是你们狼卫的部属,别这么盘问我。”

曹破延抬起手臂挡在前面,坚持道:“你的落脚点,你接触到的人,有没有可能和修政坊那座宅邸有联系?” 

听到这句话,龙波的脸色变了变。他霎时想到了一种可能,可这是绝不能宣之于口的。他反问道:“那座宅邸靠近曲江,是撤离时的备用地点,你们的人现在跑去做什么?” 这问题问到了要害,曹破延也只能保持沉默。

两个人各有难言之隐,就这么僵持住了。龙波抓抓脑袋,无奈道:“好啦好啦,这一处货栈我是单独安排的,就算他们查到修政坊,也牵不出这处。这么说,你放心了?” 

曹破延的手臂仍旧挡着。

龙波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草原的狼,疑心都像你这么重吗?——这样吧,这处货栈外围西头的旗亭下,有个病坊。那里常年聚着几十个闲散的乞儿。你雇几个守在周围,这样万一有可疑之人接近,他们能提前通知你。” 

“乞儿?他们还干这个?”

龙波道:“只要给钱,他们干什么都成。”然后他俯身过去,低声对曹破延说了几句话,然后砰地一声把货栈大门重新关上——阙勒霍多的事,可不等人。

曹破延不喜欢龙波,但他必须得承认,龙波这个建议,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解决了警戒人手不足的麻烦。曹破延满腹心事地转过身来,正盘算着如何去找乞儿头目,抬眼一看,登时勃然大怒。

他看到麻格儿在井亭里,骑在闻染身上,兴奋地撕扯着她的衣服。从修政坊时,麻格儿就欲火焚身,刚才他挟着闻染一路逃亡,肌肤相蹭,香气入鼻,早已让他按捺不住。闻染扭动身躯拼命挣扎,可却阻挡不了粗暴的侵袭,只能哭着喊着“爹爹”,乞求那不可能会来的援助。

曹破延把麻格儿从女人身上拽起来,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搞这些事!还有没有轻重缓急了?

麻格儿红着眼睛,嗷嗷地叫了一声,要去抓曹破延的肩膀。曹破延身子一避,一拳砸在他咽喉处,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麻格儿想起来了,加入狼卫的时候,正是曹破延教授他们搏击之术。

“现在货栈缺人手,你们三个都给我滚进去干活。距离阙勒霍多只差最后一步,别给我闲在这惹麻烦!”

麻格悻悻地提起裤子,带着两个手下朝栈仓走去。闻染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胸口起伏,发髻被扯得乱七八糟。曹破延俯身想要把她拽起来,闻染却支起身子,抓起地上一块碎石,猛然朝他的额头砸去。曹破延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这女人居然还试图反抗。他闪身躲过,飞起一脚,踢中她的手腕。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闻染这次真的绝望了。眼前这家伙的杀气,远比熊火帮的混混和刚才那头猪要浓烈得多。她揉着手腕的剧痛,看着这个男人缓缓把手探入怀中,颓然地闭上眼睛。

不料曹破延拿出的不是刀,却是一个便携式的黄杨木盒。

木盒打开后,左边是一个熟皮墨囊,右边嵌着一管短小的寸锋毛笔和一卷毛边纸。这是专为远途商旅准备的,以盒为垫,可以在骆驼或马背上书写。

曹破延一言不发地把毛纸摊开,把墨囊里的墨汁倒出来,用井水冲开,然后把毛笔递了过去。闻染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接。曹破延把毛笔又递了递,用生硬的唐话道:“你就要死了,给自己的父亲留份遗言吧,不然他一定很伤心。”

这一番话,让闻染如坠云雾,这是什么意思?

曹破延知道,她很快就会落到右杀贵人手里,下场一定极其凄惨。可刚才闻染哭喊着叫“爹爹”的模样,似乎触动了他心中的某一块东西——不是突厥狼卫的心,而是一个父亲的心。

这个女人是右杀贵人的猎物,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对,也不可能违背命令把她放了。他所能做的,只是让她留点遗言罢了。

闻染忽然反应过来,这些胡人和熊火帮根本不是一路,他们显然是把自己误当成了王韫秀,而且打算杀了她。闻染急忙喊叫着说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叫做闻染。

可曹破延根本就不信,他认为这姑娘只是找借口不接受这个残酷事实罢了。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匕首,“噗”的一声插进墨盒里,表示不要徒劳地挣扎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写下自己人生最后的话语。

闻染咬住嘴唇,再度握紧了毛笔,眼眶里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两个时辰之内连续被绑架两次,心力交瘁,现在又被逼至这种绝境,她已经撑不下去了。疲惫、惊骇和对死亡的恐惧同时袭来,摧垮了她的防线。

她想起了去年闻家遭遇的可怕事情,那时她和现在一样惊慌。若非恩公一力庇护,只怕她早疯了。闻染的内心涌出了极度的委屈,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闻染突然把毛笔远远扔开,用头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却纹丝不动。闻染又拿起腰间的一个香囊朝他丢去,在他胸口绽开一团烟雾。曹破延一下把闻然的手臂抓住,把她强行按在井边。

闻染放声大哭起来。

曹破延没有动怒,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表明对方的抗拒正在崩溃,就像草原上的黄羊——当它们意识到无法摆脱狼群时,就会前腿跪地,咩咩地哀鸣。

于是他也不动怒,俯身把毛笔捡起来,重新塞到闻染手里。这时货栈里传来一声沉重的轰隆声,似乎是哪一个大桶滚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声音吸引过去,不过几个弹指的时间,当他再度回过头来时,亭子内外空荡荡的,闻染的身影却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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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名武侯粗暴地掀开那一排阔口大瓮的圆盖,用手中的木杆伸进去搅上一搅。这些木杆的末端劈出几条反向豁口,从瓮里提上来时,裂隙里挂满湿漉漉的褐色浊油。

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还带着股刺鼻的味道。阳光从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来,棚内的七八台榨器已经全数停工,袒着膀子的榨工们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武侯们搜查,不明就里。

在他们不远处,数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账簿,正在核对脚边那一堆堆菜籽饼、芜菁籽饼、芝麻斛斗的数量。在后院的库房里,另外一批人在清点更多罐瓮,甚至连加工熟油的灶台都不放过。

油坊的老板匆匆跑出来,看到这混乱局面,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个官吏叫过去附耳说了几句,态度大变,连连点头哈腰。

类似的事情,在长安城十几处荤素油坊同时发生。无论是供应宫中的御坊还是民坊,无一例外,都被彻底搜查了一遍,还被要求出示最近一个月内交易明细。有的坊主自恃有后台,试图反抗,结果被毫不客气地镇压下去。

这些交易和库存数字,都被汇总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里,徐宾带领着几十个计吏埋头苦算,把这些数字与城门监的油料报关记录核对,看是否有出入。

“启禀司丞,没有。” 徐宾手捧墨迹未干的书卷,向站在沙盘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汇报道。

“没有什么?” 李泌的语气不太好。

“一月之内,一切大于五石的荤素杂油交易,除了宫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实物存货,没有疑点——这里是清单。”

“城外的货栈呢?” 

“油料报关在城门监从来都是单列一类,重点查验,哎哎……也没有异常。” 徐宾一紧张就容易哎哎地结巴。

李泌脸色一沉,把拂尘重重甩在沙盘边缘:“没有异常!没有异常!哼,等火势起来,我看你们怎么说!” 徐宾俯身垂首,不敢答话,也不需要答话。他知道上司与其说是斥责,毋宁说是发泄。

其实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墨砚被手不小心碰翻,脚步在地板上一滑,若有若无的几声叹息,茶盖与书沿的磕碰,纸卷失手滑落在地,种种小状况开始频繁出现。

徐宾知道,这是压力太大的征兆。从已时开始,坏消息接连不断,每一次都让他们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这些书吏原来在诸部做计吏时,工作都是以天或旬来计,哪像靖安司,恨不得以时辰来计较。

如今整个靖安司,现在像是蹲踞于火炉之上,烦躁不安,不知何时就会出大问题。

可他区区一个主事,能有什么办法呢?徐宾转头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好朋友,能尽快传回点好消息,让这些快溺死在算筹中的书吏们喘一口气。

这时李泌声音再度响起,严厉而急躁:“继续给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还有麻荄、草料、纸、竹木器、丝绢!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彻查一遍!”

对于这个不切实际的要求,徐宾没有抗议,而是恭敬地应了一声,然后把书卷交给檀棋,躬身退下。开玩笑,现在李司丞正在气头上,当面顶撞纯属作死,过一阵他会自己想通的。

此时毕竟是一月份的天气,这大殿里虽然四角都点起了鸡炉,可感觉还是有些冻手。徐宾双手笼在袖子里,穿过一排排埋头苦干的书吏,耳边充斥着哗哗的纸卷声和算筹碰撞声。看着这些疲惫的小吏,徐宾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几许感慨。

徐宾的记忆力,在整个长安城都很有名。他能把将近终局的围棋盘打翻,然后一枚一枚复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没什么起色,始终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这次靖安司征辟,让徐宾看到了一丝翻身的曙光。眼下他的头衔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经的官身!从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烦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涌现出一阵激动,随手抓起一把算筹,李泌那句近乎蛮横的命令忽然跃入脑中:“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彻查一遍!” 徐宾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灵感。

徐斌停下脚步,想召集几个书吏,重新过一遍卷宗。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现在每一个人都忙得要死了,让他们为一个心血来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风险有点大。

说不得,只好亲力亲为。徐宾叹了口气,扯住旁边的一个传书吏,报出一连串编号,让他去调卷宗,然后回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细毫朱笔。

我没法像张小敬那样冲锋陷阵,想获取功勋,案牍就是战场。徐宾想到这里,热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对徐宾的举动毫无觉察,即使觉察也不关心。他的眼里,只有长安大沙盘,仿佛只要多盯一会儿,就能发现那些突厥狼卫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觉运入长安的。

殿角的水钟仍在不急不缓地滴落着,距离灯会已不足三个时辰,可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张小敬临危受命,不孚众望,奇迹般地挖出了一条线索,可转眼间这个优势便失去了。眼下两个调查方向都陷入中断,这让李泌恼火不已。他本来笃信道家,讲究清静无为,可自从就任这个位子之后,整个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背道而驰。

俗世庶务,果然会毁掉一个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气躁地想着,可是却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通传冲入殿内,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微微一滞。又一个消息传进来了,它是好是坏,将决定接下来整个靖安司的氛围。

可惜这次通传没有大声通报,而是径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给他一封书信。这说明事涉机密,不能通过望楼传递,必须以密封的形式递送。距离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她看到,公子撕开封条,脸色遽变,先是涨红,随之铁青,然后被一层灰蒙蒙的黯淡所笼罩,甚至还有一个攥拳的小动作。

这消息得坏到什么地步啊?檀棋有些忧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里捏着的,是崔器送来的密报,上头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经查狼卫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从修政坊逃过九边鼓的狼卫,居然还绑架了王节度的女儿?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员,那是堂堂左金吾卫将军、灵州都督、朔方节度使!是大唐如今声威最盛的名将,极得圣人信赖。

这次大唐对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统摄草原诸部进剿。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让突厥人在长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脸面彻底丢光不说,很可能还会影响到漠北战事。届时圣人大怒,朝堂震荡,就算是深得圣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项上人头,太子李亨更会被波及。

一想到这里,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阵发凉。

看来对突厥狼卫的策略,必须要立刻修正。即使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也不可贸然强攻,避免伤及王女性命。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无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没得选择

李泌这才体会到,李亨要贺知章担任靖安令的苦心。王女被绑这事瞒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方方面面压力扑过来。只有贺知章这样的老江湖,才能娴熟地推演接下来的朝堂动向,并预先做出准备。

自己也许抓人有一套,但对付那些居心叵测的政敌,还是太稚嫩了。

李泌心想,难道我得把气病的贺监再亲自请回来?

“取些冰来!” 李泌高声下了命令,把这个令人不快的念头赶出脑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回过神来,不禁有些为难。如今还是正月,谁会专门在屋里备着这玩意儿?檀棋找了一圈,才让人从后院的井里打出一桶混着冰碴子的井水,滤净后泡着锦帕递过来。

李泌粗暴地把锦帕抓起来,也不待拧干,就带着冰水往脸上扑了一下。尖锐的寒意如万千细针,把整张脸刺得生疼,让他忍不住呲牙。但本来混乱的灵台,也因此恢复了清明。

越是这种时,越要镇之以静。

李泌重新审视这份密报,和之前的望楼通报相比较。他发现,绑架王女的突厥狼卫,藏匿之地恰好是窃走舆图的龙波所提供,也就是说,这两件事是同一批人所为。

可火焚长安和绑架王女,性质不同,一个是丧心病狂的毁灭,一个是理性的挟质威胁,两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一名好弓手,不会同时瞄准两只兔子;一个合格的策划者,按道理不应该同时执行两个互相干扰的目标。

恢复冷静的李泌,从中嗅出一丝不协调的味道。

也许这是一个契机。任务目标越多,难度越大。只要继续对突厥狼卫施加压力,就可能压迫他们犯更多错误,露出更多破绽。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脸,把视线投向沙盘,去寻找那枚独一无二的灰色棋子。眼下能帮到他的,只有一个人。

“张小敬现在什么位置?他在做什么?” 李泌大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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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正在启夏门内,他正在溜狗。

这是一条河东种的长吻细犬,尖耳狭面,通体灰毛白斑,硕大的黑鼻头有节奏地耸动着。它四肢瘦长,跑起来矫健有力,张小敬要紧紧攥住绳子,才能勉强跟得上它的速度。

为了“借”出这条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于东城最南端的通济坊,专为宫中豢养玩赏犬和苑猎犬。崔器上门商借时,狗坊的掌监一口拒绝,他们属于内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这种外朝行署的脸色。本来崔器有点怕得罪内宦。可张小敬冷冷地说,为靖安司做事,就别顾虑旁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崔器软硬兼施,对方就是不通融。最后张小敬不耐烦地站出来,用弩箭指着掌监的脑袋,硬是抢走了一条苑猎犬。这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让崔器只能苦笑。那个掌监,已经扬言要告他们两个劫夺宫产,上元节过后,恐怕整个靖安司都会有大麻烦。

可话又说回来,若眼下的危机不及时解决,恐怕连今天都熬不过去。为了解近渴,哪怕是鸩酒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这条猎犬被迅速带到了启夏门前,这是判明突厥人最后经过的地点。张小敬让它嗅了嗅闻染留下来的香气,口中唿哨,猎犬把鼻头贴在地上耸了几耸,双耳陡然一立,转身朝着西方狂奔而去。

张小敬牵着引绳,紧随其后,崔器、杜药师和一干旅贲军士兵也纷纷跟了过去,在街上构成了一道奇妙的队列。行人纷纷驻足,以为又是哪个酒肆搞出来的中元噱头。

猎犬放足猛跑,每过一个路口,都会停下来闻一闻,辨别方向。随着时间推移,猎犬犹豫的次数开始增多。时至下午,观灯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来越杂。坊墙内的烤肉、路面上的马粪、摩肩接踵的人群、骆驼的腥臭体味、酒肆里飘出的酒香,都对猎犬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每次猎犬一犹豫,张小敬都会掏出一个香囊,这是特意从闻记香铺里取来的,可以强化它对香味的敏感。可很快这一招也快失灵了,闻染残留的气息,已经淡薄到连猎犬也难以分辨。那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正在悄然断开。

张小敬努力驱赶着猎犬,希望能赶在最后一丝香气消失前,尽可能再追近一步。这只猎犬勉强又跑起一段路,终于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头来嗅了嗅,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然后烦躁地原地转圈,用前爪刨着地上的土,却怎么也不肯再向前了。

张小敬叹了口气,知道它已经到极限了。

此时崔器和杜药师也纷纷赶过来。看到猎犬这副模样,心中俱是一凉。崔器怒气冲冲地狠踹了狗一脚,踢得它发出嗷呜一声惨叫。崔器还要踢,被张小敬给拦住了。

“别拦我,这惫懒畜生不打一顿,总是偷懒!” 崔器气急败坏地喝道。张小敬却蹲下身子,伸手搂住猎犬脖子,尽力安抚:“狗性最诚,既不会偷懒耍滑,也不会谎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责呢?” 他摸了摸猎犬的脑袋,口气里居然带着点怜惜。

“有吃的么?” 张小敬问杜药师,杜药师连忙从腰带里翻出一片猪肉脯。张小敬撕成一条条,喂给猎犬吃下去。

杜药师在一旁看着,心中纳罕。这个人对待狗的态度,就像是一个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来往时,却带有强烈的疏离感。看来在他心目中,人类远远不如狗值得信赖。

本来李泌交给杜药师的任务,只是监视张小敬有无叛逃之举。可观察到现在,杜药师对这个人本身产生了好奇——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是什么铸就了他这样的风格?

崔器对这些没兴趣,他只关心一件事:“张尉,接下来怎么办?” 张小敬没有回答,而是环顾四周,先分辨身处的位置。

刚才猎犬从启夏门一路向西,横穿朱雀御道,把他们带入西城长安县的辖区,最终停留在了光行安乐。

长安诸坊呈棋盘排列,每一个十字街口,四角各连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会邻近一个十字街口。长安人习惯以东西对角坊名来代指街口,先东再西,所以每一个街口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不易混淆。

这个街口,东北角为光行坊、西南角为安乐坊,便被称为光行安乐。

这里位于朱雀门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墙了。虽然猎犬无法进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导到南城这个大区域,已足以让张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长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户越密集,向南的诸坊往往广阔而荒僻。人烟冷清,坊内杂草丛生。

崔器眼睛一亮:“我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彻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几个王八蛋!” 

张小敬却摇摇头:“这里只是香气中断之地,却未必是狼卫藏身之所。突厥人在这一带的选择太多。” 他伸出手去,在虚空划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个长安城的西南角,这里的十五、六个坊都相对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处都不奇怪。

“现在这个形势,不能打草惊蛇——”  张小敬的语速忽然放缓,崔器听出了他的意思。李司丞自从知道王忠嗣的女儿被绑架之后,特意传令指示,像西市丙六货栈那种强硬的突袭,已不可行。采取任何行动,都要保证王女的安全,慎之又慎。

“若是我兄长还在就好了……” 崔器感叹道,忽觉不妥,连忙又解释道,“他从小在西边长大,对整个长安都很熟悉,可不是说张尉你。”

“所以突厥人才会找他去绘图吧?” 

“嗯。” 崔器眼圈微微发红,捏紧了拳头。兄长之死,让他方寸大乱,失误频频,他比任何人都迫切要揪出曹破延来。

张小敬突然眉头微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感觉稍现即逝。他摇摇头,和崔器同时朝前方望去,此时日头微微有了倾斜,那延伸至远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墙,一眼望不到头。崔器懊恼地把头盔往地上一砸,他第一次觉得,长安城简直大得令人恼火。

那猎犬正在嚼着肉脯,被他这么一吓,闪身躲到了张小敬腿后头去。

杜药师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能不能把附近望楼、街铺和坊卫的人都召集过来,看看他们是否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张小敬和崔器同时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城南人少,街政松懈,驻防的兵丁数量少且素质低劣。指望他们有什么发现,只怕比慈恩寺的和尚们开荤还难。

但这件事又不能不做,崔器当即调动了五十名旅贲军的士兵,两人一组,不带武器和甲胄,只携烟丸与号角进入附近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至于张小敬,他左手牵着狗,右手掸了掸眼窝里的灰,看向附近的几栋望楼。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事没事,都会朝望楼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不过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自从接手此事以来,从望楼接到的几乎都是坏消息。

“希望偶尔也有点好事……” 张小敬发出一阵感慨,手指摩挲着猎犬浓密的颈毛,低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猎犬对人类的语言完全不懂,只是汪了一声作为回应。 它不知道,这句话如果让其他人类听去,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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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坊在朱雀大街以东第四条街,西毗皇城延喜门,北与大明宫只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处的,以官员居多。有趣的是,虽然住户个个身份高贵,但宅邸却远没有安仁、亲仁等坊那么豪奢,多是七房三进的青脊瓦房——没办法,这里距离大明宫和兴庆宫太近了,只要天子登上城墙俯瞰,就能看到谁家简朴、谁家奢靡。

今日上元节,天子与民同乐,臣僚也不能落后。于是坊里也到处张灯结彩,每十户竖起一个灯轮架子,不过总透着一股拘束味道,花灯规模只算中平。所以观灯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面那么拥挤。

封大伦纵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时避让飞驰而过的大小马车。在暗处,他是横行万年县的熊火帮老大,在这里,他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工部从九品主事,该守的礼数一定得守。

工部主事品级虽小,执掌的却是整个长安城的修浚缮葺,工匠要遴选,物料要采买,营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封大伦虽然出身寒门,眼界却比寻常人高出许多。他利用自己职务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帮的势力,许多事情明里动不了,就让他们从暗处动手脚。这一明一暗配合起来,几乎垄断了半个万年县的工程,获利极丰。

若不是因为去年那件案子,现在的封大伦只怕早得升迁,春风得意——不过算了,事情已经过去,让他不痛快的家伙,差不多都收拾干净了。

今天他撞见了闻染,旧怨又微微翻腾上来,她是那案子里唯一一个未受牢狱之灾的人。于是封大伦派了几个手下,决定对她略施薄惩——惩罚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任何一个开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哪怕事情早已揭过。

现在,闻染这个小婊子,应该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这里,封大伦眉宇略展,唇边露出一丝阴恻恻的快意。他骑到自家门口,正要下马,忽然旁边树后跳出一人来,瞪圆一对凸出的蛤蟆眼,扯住缰绳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头一看,认出是长安县牙的死牢节级,神色大异:“怎么是你?” 节级显然已经等候多时,急声道:“张阎罗,他,他离开死牢了!”

一言说出,封主事差点掉下马来。他急忙摆正了身子,脸色阴沉地问道:“怎么逃出去的?” 

节级一脸哭丧:“哪是逃的,是让人给提调走的。”

“提调?” 封主事飞快地在脑子里划过有权提调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给提走的,印牍齐全,卑职没法拒绝。” 

“靖安司……” 封大伦一听这个名字,觉得略耳熟。他回忆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宝邸报,眼神突然凝成了两根锋利的针。

“什么时候?”

“两个多时辰前,我在这儿等您半天啦。”

“靖安司提调他去做什么?”

节级摇摇头:“公文上只说应司务所需。但他一出狱,就把枷锁给卸了,走的时候也没用槛车,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马,并辔而行。”

封大伦忽然双手一抖,把马头拨转过来,扬鞭欲走。节级急忙闪在一旁喊道:“您……这是去哪?” 封大伦却不理睬,朝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节级呆在原地,他这才想起来,这位长安暗面的大人物,刚才握住缰绳的手指居然在微微发颤。

封大伦纵马狂奔,一路向南,直趋靖恭坊。

靖恭坊在长安城最东边,紧靠城墙。此坊在长安颇负盛名,因为里面有一处骑马击鞠场,唤做油洒地,乃是当年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所建。除去宫中不算,长安要属这个击鞠场最大,王公贵族,多爱来此打马球。

他一进马球场,先听见远处一阵阵欢声传来。穿过一片刻意修剪过的灌木林坡之后,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个宽阔的击鞠土场。土黄色的场地宽约一百五十步,长约四百步,四周围栏皆缠彩绸。场边有十余处厚绒帷幕,依柳树而围,写着家族名号的宣籍旗错落排开,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里一个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场正中,十几名头戴濮巾的骑士在马上纠缠正紧。人影交错,马蹄纷乱,那小小的鞠丸在尘土中若隐若现,来回弹跳。忽然一名锦衣骑士杀出重围,高擎月杆狠狠一抡,鞠丸在半空划过一条流金弧线,直穿龙门,重重砸在云版之上。四周帷幕里发出女眷的欢呼,那骑士纵马扬杖,环场跑了一圈,姿态傲人。

这是上元节当日例办的球赛,唤作开春赛。龙门后要立起锦云版,鞠丸也要换成绣金福丸。谁能先驰得点,便是金龙登云,乃是个大大的好兆头,这一年定然平顺吉祥。

这时场角传来铛铛几声鸣金,上半场时间到了。骑士们纷纷勒住马匹,互相施礼,然后各自回到场边的帷幕里去。

长安击鞠有个禁忌。中宗之时,当今圣上曾纵马过急,一头撞在场边燕台之上,结果爱马脖颈折断,还伤及几位子弟。从那之后,击鞠场边不设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临时拉设帷幕,供女眷旁观,以及骑手更衣休憩。

那锦衣骑士骑回到自己幕围,跃下马背。旁边小厮迎上来低声说了几句。骑士先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眼皮一翻,说我这马刚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让他候着吧!

封大伦知道这位殿下嗜马如命,哪敢催促,只得垂手等在场边。骑士给坐骑解开马尾、紧了蹄铁、洗刷脊背,一套保养功夫亲手做完,这才慢悠悠地迈着方步过来。几名新罗婢过来,替他换下骑袍,摘走濮巾。封大伦连忙躬身为礼,口称“永王殿下”—— 这骑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业,自然得有后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去年那案子,便是由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来请示意见。

永王歪着身子斜靠在宽榻上,他端起雪饮子啜了一口,懒洋洋地说:“赶紧说吧,我还有下半场呢。”他生有隐疾,脖颈有问题,看人永远是偏着脸,让对方捉摸不定。

封大伦看看左右,俯身过去低声道:“启禀殿下,张阎王他,出狱了……” 一听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点把饮子摔在黄土地上:“怎么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么?”

封大伦把靖安司提调的事说了一下。永王听完,拿手指揉揉太阳穴:“这个靖安司,是个什么情况?” 

封大伦知道这位殿下对朝廷之事不甚关心,便解释道:“这是个才立数月的新行署,主管西都贼事策防。正印是贺知章,司丞是待诏翰林李泌。” 然后递过去一卷手本。里面写着一些隐晦的提示,为的是能让这位殿下看明白这人事安排背后的意味。

永王侧着脸扫了几眼,古铜色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神色:“靖安司居然是这样的来头……麻烦,真麻烦!” 他焦躁地把雪饮子往旁边一扔,“闻家那么点破事儿,从去年拉扯到今年!还没完了!你说这个张阎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为何节外生枝!” 

他生平最讨厌麻烦,这些贱民一个一个不肯去死,让他心里委屈的不得了。封大伦微微一笑道:“其实殿下倒不必担心这个,闻家之女,已经在熊火帮的手里,想来张阎王不敢造次。”  

”哦哦,闻染啊,那女人倒不错……” 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贪色的笑意,然后眉头微皱:“本王在佛前立过重誓,不再追究他们。如今这么做,岂非欺骗佛祖?” 封大伦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帮出于义愤而出手的,不算违誓。” 

永王被这个道理说服了,这熊火棒果然善解人意,脸色大为缓和。封大伦见时机差不多了,开口道:“不过——放任张阎王在外头,终究是个祸害。殿下还需早点安排,把他弄回牢里才安心。”

对付张小敬,得用官面手段,封大伦不过一个九品主事,品级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势不可。

果然,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这句话可是说到他心里去了:“你说怎么安排?” 

“靖安司抽走张阎王,走的是移调手续,不是脱罪,所以他现在仍是待罪之身。最好请几位相熟的御史,参劾靖安司滥任囚徒,有失体面,逼着他们把张阎王撵出来。” 

永王猛一摇头:“这个不成。御史们都是属疯狗的。去找他们,只怕他们先盯上我,传到父皇耳朵里……啧啧,本王可不去触那霉头。” 

封大伦一怔,原来这位殿下倒没有糊涂到底。他连忙又道:“在下还有一计。可以请大理寺行一道文书,以推决未尽的名义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边推拒,咱们也能试探出对方用心。” 

这计乃是府衙之间正常的行文往来,不露痕迹。永王想了想道:“这个好。本王正好与大理寺里的一个评事有旧,你去跟他说就成。” 

大理评事是从八品下,负责参议刑狱,详正科条,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封大伦连忙请教姓名,永王望着天空,想了好久,才开口道:“呃…好像姓元,跟曹王妃有点关系,哦,对了,叫元载,字我忘了。” 

封大伦在袖口记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时球场边缘鸣锣,新罗婢们连忙拿起骑袍、濮巾,要给永王换上。永王却不耐烦地斥开,心绪不宁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就在这时,远处西南方向隐约传来一阵鼓声,鼓点急促,每一声都敲在呼吸之间,格外让人心烦意乱。永王觉得气闷,用力一挥手:

“不打了,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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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破延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不过只转头了一瞬,怎么女人就消失了?井亭距离四周墙壁都有几十步远,就是飞鸟也没可能这么快就飞过墙头。

呆愣两个弹指,他终于反应过了,三步并两步跑到井边,趴在井栏边往里张望。果然,如曹破延预料的那样,这女人居然跳到井里去了。

这口井的井底只有浅浅的一层水,闻染俯卧在水中,一动不动。曹破延喊了一声,对方没有反应。

这女人投井到底是因为怕受到侮辱?还是怕被利用去反对她父亲?曹破延并不关心,他现在关心的是怎么把她给弄出来。隔着这么远,他没法做出判断,她到底是真摔死了还是装晕。

这在平常,一根井绳便可解决。可对现在的曹破延来说,却成了一个几乎不可克服的大问题。

之前在旅贲军的突袭中,曹破延被崔器一弩射中手肘。虽然经过包扎已无大碍,但无法用力。单靠一条胳膊,不可能把她给拽上来。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货栈里找人帮忙——他们都在忙着阙勒霍多的事,一个弹指都不能浪费。

一个简单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给生生难住了。

曹破延围着井口转了几圈,俯身下去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井壁,上面有一串浅浅的凿坑,错落有致,应该是修井工留下来的。若没有特别的技巧,一般人很难徒手攀爬。曹破延转念一想,为何一定要把她弄上来呢搞清生死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女人没死,也别想靠自己爬上来。只消井口盖个盖子,用石头压紧,就是一个天造地设的牢笼。

如果右杀贵人想要的话,可以随时来取。曹破延还有正经事要做,可不能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曹破延略觉遗憾,他难得对中原女子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想让这位女儿给父亲留下点什么。可这女人宁可投井,也不肯写下书信,看来中原女人比想象中要倔强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无情顽强,残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帜出现在鄂尔浑河畔,都要卷走比河水还多的鲜血,让牛羊都为之胆寒。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曹破延小时候听祖辈说过,曾经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风光,数次逼近长安,连大唐皇帝都为之战栗不已。而现在的他们,却龟缩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撑。他这次前来长安,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想看看这座曾见证了祖先荣光和屈辱的大城,并亲手毁掉它。

“真想堂堂正正地击败一次长安呐。” 

带着淡淡的遗憾,曹破延找来一块破布,丢到井下,把闻染的身体盖住。破布和井底颜色相近,这样即使有人俯瞰井口,也看不出里面有人。然后他把井口用石头压好,离开了货栈。

这一处坊可比北边荒凉多了,附近几乎没有人烟,只有几排废弃已久的破旧房屋和土地庙。不时有乌鸦飞过缠着破布的幡杆,甚至还有野狗出没,一闪即逝。

曹破延一边警惕地左右望着,一边信步朝着外街走去。走过约莫两个街口,才看到一处坊内小市,小贩们以卖汤饵、胡饼、菜羹等廉价吃食为主,周围还有些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在不远处的土坡上,有一处悬着个青葫芦的小院,院墙不高,门口摆着三口大青瓮。此时有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散落在院子外头的斜坡上,横躺竖卧,一派慵懒。

这里应该就是龙波所说的病坊,据说此地专门收容长安城乞丐病患,还会提供诊疗和药物。曹破延实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钱难道真是没地方花了?草原可从来不养这些废物。

曹破延径直走过去,闻到阵阵酸臭。乞儿们像山猴一样互相捉着虱子,晒着太阳,对这一个闯入者毫不关心。他微皱着眉头,搜寻戴着花罗夹幞头的人。这并不算难,因为大部分乞儿都是裸头散发。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有一个人正靠着一棵松树打盹,他身上裹着布袍,身下垫着褪毛的旧毡毯,头上歪歪戴着一顶碎花幞头,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儿中,显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几个人。” 曹破延走到他面前,单刀直入。

那人打了个呵欠,用沾满眼屎的斜眼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没说话。曹破延从腰间解下一个曲嘴小银壶,壶两面各錾刻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这是他在草原骑马时随身携带的酒壶。

“如果你能做到,这件东西就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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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六章 申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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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第五章 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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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初(1)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初。

长安,西区第三街,光德坊。

徐宾一卷一卷地翻阅着记录,手指滑过粗糙的纸边,墨字一行行跃入眼帘。

刚才李司丞说了一句气话:“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彻查一遍。” 这给了徐宾一个新的灵感——能引起火灾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运入长安城的物资,少说也有几百种,能点着的可真不少。徐宾循着这个思路,调来了这几天的报关资料,去查分类目录,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却一无所获。

易燃品不是没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宾仔细一琢磨,发现这些都不切实际:柴薪太占地方,纸草易燃也易灭,竹木运输太麻烦,烛膏、布绢、丝麻成本太高。想用这些东西制造一场火灾很容易,可要迅速焚尽整个长安城,太难。

靖安司之前做过物性模拟,结果发现,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发大面积火灾的最佳手段。它易于隐蔽运输、长于流动,易燃,而且火力凶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烧掉长安城,油是唯一的选择。

这根本还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结论。

徐宾颓丧地把文牍推开,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觉得自己纯粹是想升官想疯了。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边的砚台被碰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摔成数块。墨汁飞溅,洒得到处都是。

徐宾怔怔地注视着地面,忽然一拍脑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他急声报出一连串编号,让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调过来。徐宾蹲下身子,但没去捡砚台,而是用指头去蹭洒在地板上的墨迹,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宾的嘴唇不期然地翘了起来,双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储很有规律,调阅方便。没过多一会儿,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来。徐宾连束带都等不及解,一把扯开,匆匆浏览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先是欣喜,然后是惊讶,到后来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他把文卷抓在手里,匆匆离开座位,走到沙盘前。李泌仍站在沙盘旁眉头紧皱,那条拂尘不断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

徐宾过去一拱手:“李司丞。” 李泌头也没抬:“何事?”。

“卑职也许……嗯,大概已经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许打得什么主意。” 徐宾说得有些不自信,却丝毫不损语气中的兴奋。

这句话终于打动了李泌,他转过脸来:“讲!”

——————————————

咚咚咚咚的鼓声,自远方传来,一栋栋望楼依次响起同样的节奏,逐渐由远及近。这鼓声很富特色,低沉清晰,声音远播。这是特意从波斯进口的蜥皮鼓,专用于靖安司传文,绝不会和节鼓、街鼓、登闻鼓之类的声音混淆。

张小敬仿佛有感应似的,“唰”地一下睁开独目。有新消息进来了,而且鼓声很长,这很不寻常。

此时崔器带着旅贲军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张小敬身边的只有杜药师。他身兼转译之职,一听到鼓声,立刻跳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

这一次的传文出奇地长,杜药师不得不一边听,一边用脚在地上记录。好在每一段消息都会重复三次,不至于遗漏。

长安望楼的传文分成两种:一种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缓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缓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种则是韵式,以开元二十年孙愐所修《唐韵》为底,以卷、韵、字依次编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韵第六字,一查《唐韵》便知是“天”字。

定式最快,但内容受限;韵式便可以传送稍微复杂一点的事,如果更复杂的东西,就得派人飞骑传书了。

片刻之后,望楼传来一声悠扬的号角声,表示传文完毕。黄土地上已经写满了一长串数字。杜药师从腰间掏出《唐韵》的小册,迅速转译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报墨料入城,不知所踪。” 

张小敬一扫过去,登时面色大变。杜药师有点不明就里,忙问怎么回事?石脂是什么?

张小敬道:“我在西北当兵时,曾经见过一种水。它从岩缝里流出来,表面浮着一层黑油,手感粘腻,跟肥肉油脂类似,所以叫做石脂。当地人会用草箕把表面这层浮脂搜集起来,用来点火照明,极为明亮。”

杜药师奇道:“原来它还能点着?” 张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炼制,再拿点燃的猪油或蓖麻油去引——但一旦它点着了,便不死不休。我们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浇下去,一口气可以带走几十条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么都甩不脱、弄不灭。我从未见过更凶猛的燃料。所以军中称之为猛火。”

以张小敬的坚韧,都为之动容,可见当日之画面何等凄惨。杜药师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脸色急遽变化:“难道说,突厥人已经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进城了?” 张小敬沉重地点点头。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尽长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阙勒霍多,很可能说的就是它。

“这么危险的东西,城门卫的人怎么能随意放入?” 杜药师大叫。

张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门、延州等地有产,只有当地人和驻军了解一些。关中百姓——比如你——恐怕连名字都没听过。何况突厥人运进这些东西时,玩了一个花招……” 他的指头指向了“墨料”二字。

“墨料?” 杜药师不解。 

“石脂燃烧起来,黑烟极浓。所以延州那边,通常会用它的烟苔来制墨,所产的延墨颇有名气。” 

杜药师熟于案牍,立刻听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烧,亦可以制墨,所以狼卫进城报关时,故意把它报成是“墨料”。而按照长安的规矩,原料和成品同归为一类来入档。于是这些石脂的入关记录,便堂而皇之地被归入墨类。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类和其他可燃物,可谁也想不到去查看墨类——墨那玩意又点不着!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这一个思维盲点,瞒天过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难从报关记录中觉察其中猫腻。

“这些家伙,可真是太狡猾了,这种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杜药师愤愤地感叹道。张小敬听到这感慨,眉头一皱,隐隐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帅,对矛盾的直觉一向很灵。

不过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狼卫们的落脚地点。

“如您描述的那样,石脂应该是黑色的黏脂,如果洒落在地上,应该会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洒落痕迹?” 杜药师提议。

张小敬摇摇头,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运进来,对这种事肯定有防范。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垫上几层干草,就能保证没有遗洒。

“那……可怎么办?” 

张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猎犬:“石脂会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燃烧时气味更重。所以它只适宜户外火把照明,从来不能用来屋里点烛或烧饭,没办法,太呛——我们可以试着找找附近的异味。”

杜药师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个疑问:“这狗得先有个参照,才能寻找。咱们上哪儿给它问石脂去?”

张小敬伸手朝西边一指:“金光门。”

金光门在长安西侧中段,东去一条街便是西市,是西来商队的必经之路。运石脂的车队从延州而来,肯定会从这里入城。

“按照检查流程,卫兵会用长矛捅入桶里,防止藏人。这玩意很难洗掉,让城门卫把那根长矛找到就够了。” 张小敬道。

金光门离这里很远,杜药师一听,立刻上马要赶过去,却被张小敬给拦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错,靖安司的飞骑应该快到了,会带来我们想要的东西。”说完他望向空荡荡的街头尽头,信心十足。

“你这么笃定?” 

“因为李司丞必须这么做。” 张小敬淡淡道。

杜药师他毫不掩饰对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纵英才!石脂墨料这么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识破。”

张小敬微微一笑,没有纠正。识破石脂这事,应该是徐宾想到的。从前俩人一起吃饭,他曾说起西域军中的一些风土人情,随口提到过石脂这种奇物。没想到徐宾记性这么好,现在还记得。

他在长安的朋友不多,徐宾算是相交最长的一个。这家伙若能借这个机会立下大功,释褐授官,也算完成一个积年夙愿。

“希望赶得及,我们耽搁太多时间了。”张小敬望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喃喃说道。杜药师看到他一脸忧色,心中不由有些触动。他本来对这个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经过一系列事情,他发现自己错了,张小敬的一举一动虽可商榷,但绝无私心,甚至为此差点送了性命。

杜药师犹豫片刻,忽然双手抱拳,单腿跪地:“之前卑职对张尉多有猜疑,自请责罚。还望张尉不要因一人之错而心怀怨愤,耽误靖安大事。”

张小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涨红脸的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尽心竭力,不太正常对吧?”

“是,卑职本以为张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图。”杜药师直截了当地承认。为了长安阖城平安?这理由若是李泌说的,他信;但一个对朝廷怀有怨愤的死囚犯这么说,未免太假了。

在他眼里,张小敬追查是掩饰,伺机逃走是真,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现在……杜药师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疼。他想逃开这尴尬的场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张小敬道歉,杜药师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个愚蠢的自己。

张小敬没有把他搀扶起来,也没有出言讽刺,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缓缓仰起头。视线越过杜药师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眼神一时深邃起来。

“药师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

杜药师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张小敬慢慢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杜药师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事先翻炒一次,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个。”他啧了啧嘴,似乎还在回味,“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

“张尉,你这是……”

“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城当了不良帅九年,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们。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杜药师心潮起伏,无言以对。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独特了,对朝廷怨愤,可又对长安百姓怀有悲悯,这忠义二字该怎么算才好?

“您……一直是这么想的?”

张小敬咧开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觉得呢?”

这时远处马蹄翻腾,烟尘滚滚,两人迅速回复到任事状态。不多时,一骑飞至,将腰间鱼筒和一根木柄长矛送到他们面前。杜药师接过长矛,矛尖果然沾着点点黑渍,凑近一闻,腥臭刺鼻。张小敬拆开鱼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条。

“总司已经查清楚了,负责运送的是苏记车马行。他们午时前后入城,但随后不知去向,脚总、车夫和马车没有回行里报到。” 张小敬把纸条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估计多半已经被灭口了。马车也被擦去痕迹,想找也找不到了。” 

杜药师这次倒没怎么义愤填膺。一来他觉得帮敌人运东西的家伙,活该去死;二来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奔波,他对狼卫的凶残已经麻木。

张小敬把矛尖给猎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脑袋。猎犬先是打了个不悦的喷嚏,然后仰起脖子,耸动鼻子,朝着一个方向狂吠数声。若不是张小敬牵住缰绳,它就蹿出去了。

“事不宜迟,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来,以黄烟为号。”

杜药师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崔器急于将功折罪,刚才把旅贲军化整为零,分散到四周诸坊。现在要先收拢部队,得花上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张小敬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您身上有伤,又是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吧?”杜药师有些担心。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张小敬简单地回了一句。,松开牵绳。那猎犬嗖的一下跑了出去,他迈开大步,紧随其后。杜药师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墙拐角,有一瞬间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别刺鼻,所以猎犬追闻起来毫不迟疑。它在坊间钻行拐弯,发足狂奔,张小敬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围的行人好奇地看着这一人一狗,还以为是什么新杂耍,两侧居然还有喝彩的。

猎犬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两里多路,中间还耽搁了好几次。它只知道跟着那气味直线前行,不懂绕行,有好几次一头钻进死胡同,对着高墙狂吠。张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来,重新再搜寻。

当他们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坊门时,猎犬停住了,在地上来回蹭了几圈,沮丧地呜了几声。

味道在这里消失了,猎犬无法再继续追踪下去,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不过这已经足够。

张小敬连忙给它重新套上牵绳,还把它长长的前吻用细绳缠上,万一这里真是狼卫的藏身之处,狗叫说不定会惊动他们。

张小敬看了一眼坊门前挂的木牌,写着“昌明坊”三字。墙根槛前随处可见杂草丛生,门前的土路上车辙印很少,可见住户不多,荒凉寂静。这个坊里,甚至连靖安司的专属望楼都没有——毕竟预算有限,先要优先覆盖人烟茂密的北部诸坊,这种荒坊暂时顾及不到。

这意味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法及时通知外界。

张小敬想了想,不记得这坊里有什么特别的建筑——如果徐宾在就好了,那家伙什么都记得。他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进去。坊门附近一个护卫都没有,想必都跑出去过上元节了。昌明坊现在处于完全的开放状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这可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张小敬进了坊后,左手把牵绳半松,约束着猎犬朝前一点点走,同时眼睛左右观察,右手扣住寸弩,随时可以射击。

如果狼卫真把石脂存放在这里,那么他现在应该已进入敌人的哨探圈了。不过张小敬并不太担心,万一真有异常,一枚烟丸掷出去,便可以标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来不及运走。

没了石脂,突厥狼卫不过是群穷途末路的恶徒罢了。

张小敬的前方是一处十字街。若在北部,这里将是最热闹的地段,沿街必然满是商铺。不过昌明坊的这处十字街,只有零星几处土屋,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林间有一些游动小商贩,驮马和推车横七竖八,卖货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侧有一处土坡,坡顶有个小院,门前悬着个大葫芦。

与其说是长安城内的住坊,倒不如说远郊野外。

这么荒凉的地方,如果有大车队进来,应该会很醒目才对。张小敬本想凑近去打听一下,不料猎犬忽然前肢伏地,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他独目一凛,注意到附近有三个人影靠拢过来。

张小敬飞快地抄手在怀,把寸弩掏出一半,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都是乞儿装束,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袍破袄,把手揣在袖子里,面黄肌瘦。

这一脸菜色,非得数月不食肉才能养成,断然不是临时伪装。于是张小敬双肩略微放松,不过手还是紧扣着弩机。这些乞儿盯着张小敬,也不靠近,也不远离,一直保持着二十多步的距离,紧紧跟随。

张小敬冷哼一声,脚步加快,那些乞儿也跟了过来。他忽然停在一个卖蕨根饼的摊前,买了个饼,乞儿们连忙原地驻足,佯作东张西望。张小敬给小贩扔下几枚铜钱,拐进前方一条半塌的砖墙巷子。

那些乞儿紧随其后,打头的一个刚拐过去,愕然发现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条拖着牵绳的狗。

他有点疑惑地环顾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在下一个瞬间,一阵灰粉猝然扑面,迫使整个人眯起眼睛。这时候一个人影从墙头跳了下来,手刀劈向后脖颈,让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灰,乃是草木灰,是张小敬刚才买蕨根饼时顺手在摊儿上抓的。蕨根生吃会得腹瑕,须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卖蕨根饼的商贩都会准备一些。

对付这些宵小,还用不着动弩或钢刀。

后面两个乞儿一见同伴遇袭,第一个反应是转头逃走。张小敬俯身捡起两块砖头,扬臂一砸,正中两人后脑勺,先后扑倒在地。猎犬飞奔过去,恶狠狠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袖。乞儿们发出惊呼,徒劳地挥动手里竹竿。

张小敬走过去,掣出手中钢刀,慢慢对准了其中一个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急切地从林中传来:“请刀下留人!”

张小敬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侧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花罗夹幞头的乞儿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只是受人之托,与阁下并无仇怨。放过他们三条狗命,贾十七必有回报。” 这自称贾十七的乞丐头倒也果决,一见苗头不对,立刻现身阻止。

张小敬当过九年不良帅,知道这些城狐社鼠的眼线遍布全城,消息灵通,甚至有时官府都找他们打探。今天他无缘无故被乞儿缀上,必然有人在幕后主使。只要逼出这些人的首领,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小敬没有撤走刀势,也不说话,只是用独眼冷冷盯着那人。贾十七脸色微微一变,这位一望装束便知是公门中人,可寻常公差只要听说有“回报”,便不会纠缠,怎么这位上来就是要命的架势?

他本想多说一句,忽然觉得来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边那个干涸眼窝,透着森森的杀气。贾十七心里转了一圈,陡然想起来一个人名来。

“你是……万年县的张阎罗?”

昌明坊在长安西南,隶属长安县,可乞丐们的耳目可不会这么局限。万年县的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说的不是五个人,是一个人。这独眼龙,是尽量要避开的狠角色。

“谁让你们跟踪我的?” 张小敬淡淡道。

贾十七心中急转,风闻这人已经下了死牢,可见传闻不尽不实。他双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张帅,我们哪会有这样的胆子?这摊事我们上岸,不趟了。”

“是谁?” 

贾十七强笑道:“您懂的,这个可没法说,江湖规矩。”

张小敬倒转障刀,往下一插。随着一声惨叫,刀尖刺入一个乞儿大腿又拔出来,血花直冒。贾十七嘴角一抽,脸色转沉:“这三条烂命,您若能放过,全长安的乞儿,都会念您的好儿。”

反过来听这句话,如果他不放过,全长安的乞丐都会成为敌人。

噗嗤一声,第二刀干净利落地刺入身体。张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威胁。他也不吭声,只是一刀一刀地戳着那几个倒霉的乞儿,惨叫声起伏不断,构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

偏偏那三个倒霉鬼一个都没死,一个个扯着嗓子嚎得正欢。张阎王是故意手下留情,为了让林外的其他乞儿听见。

这让贾十七十分为难。乞儿之间,最看重抱团,可以瘐死冻死被富户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贾十七若见死不救,只怕以后会人心丧尽。这个张阎王看似蛮横,实则深谙乞儿内情。

没用多少挣扎,贾十七便做出了抉择。区区一个银酒壶的代价,还不值得让乞儿豁出命去保密。何况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手弩挂在张阎罗腰间,这是军中才用的武具,背后恐怕还有更厉害的势力。

“好,好,我说!”

贾十七不再隐瞒,举着手从林子里走过来。他告诉张小敬,说有个胡人给了一个银酒壶,让他们在坊门看着,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

“日南王宅?”

“对,就在本坊的东南角。贞观年间有个日南王来朝,在这里起了一片大宅子,后来他回国,宅子遂荒,不过占地可不小。”

这个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处的要求:偏僻,宽阔,而且有足够的房间。张小敬又问了几句来人相貌穿着,贾十七索性尽数吐露,与曹破延高度符合。张小敬听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带路。

贾十七知道抗议也没用,只好让那三个倒霉乞儿互相搀扶着先回药局,然后自己带着张小敬和猎犬朝日南王废园走去。

昌明坊里着实荒僻,内街两侧房屋寥寥,多是坑坑洼洼的土坡和林地,居然还有那么几块庄稼地和水池。正因为地不值钱,它的占地面积,起码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虽然是在坊内行走,也颇费脚程。

走到半路,张小敬忽然问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大量马车入坊?”

“您说笑了,这里鸟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辆。” 贾十七看他脸色又开始不对,赶紧改口道,“今天肯定没看到过,坊门那里有什么动静,可逃不过我们兄弟的眼线。”

张小敬眉头一蹙,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狗走了小一刻,这才到了日南王的废园前。这里断垣残壁,荒草丛生。不过内院大门的大模样尚在,两扇黑漆剥落的门板紧紧闭着,门楣上的牡丹石雕纹路精细,依稀可见往日豪奢气象。

贾十七说,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发现坊外有可疑之人进来,尽快前来这里通报。不必敲门,直接推门直入便是。

张小敬闪身藏在门旁,牵住细犬,拽出手弩。贾十七壮着胆子站到院门前,按事先的约定双手去推门板。门上没锁,轻轻便能推开,随即只听得“啪嗒”一声,似乎门内有什么东西落地。贾十七还没顾上看,一道黄烟已腾空而起。

张小敬大惊,一把拽开贾十七,先闯了进去。他一低头,看到一个烟丸在地上兀自冒着浓烟,上头还拴着一截细绳。他急忙把烟丸丢到附近一处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黄烟已飘飘摇摇飘上天际,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张小敬回过头厉声问道:“他回日南王废园,是你亲眼见到,还是他自己说的?” 贾十七说那人亲自去药局发的委托,然后就离开了,并未亲见其返回废园。

张小敬“嘿”了一声,这些狼卫,果然狡黠!曹破延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这些乞儿,他故意报了一个假地址,这样一来,即使靖安司追查到这里,也只会被乞儿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去。

那一枚烟丸,应该是突厥人在从张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绑在了门板背后,一经推开,便自行发烟。这样一来,躲在真正藏身之处的狼卫,能立刻得到警告,争取到撤离时间。

一个小小设置,一石二鸟,既误导了靖安司,又向狼卫示警。曹破延把这个烟丸,真是用到了极致。

现在黄烟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经开始准备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队,还迟迟收拢不起来。张小敬狠狠抓住贾十六双肩,急声道:“这坊里哪还有大园子或者大宅?要离日南王废园最远的。”  

贾十七略作思忖:“这里是东南角,距离最远的,是西北角一处砖瓦窑,不过停工已久。” 张小敬独眼厉芒一闪,让他大略勾画了一下路线,走出去两步,忽然回过头来:“你现在马上回到坊门口,见到有公差或旅贲军过来,把他们截住,指去砖瓦窑!”

贾十七抄手笑道:“张帅,皇上不差饿……” 话未说完,张小敬冷笑道:“让你们放风的是突厥人,他们要在长安作乱。”

一听见这句话,贾十七脸色“唰”地白了,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祸事。一个“里通外贼”的罪名砸下来,昌明坊的乞儿一个也别想活。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不会认真调查是不是冤枉,他们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个交代”。

他抓着张小敬的胳膊哀声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却是无辜的,恩公请救命!” 张小敬看了他一眼,叹道:“你等下就说是见贼心疑,向我出首,也许能救你一命。”然后又低声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开,牵着狗大步疾奔而去。

贾十七把花罗夹幞头摘下来,头上已浸满汗水。张小敬这么说,是愿意替他圆这个谎,至于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着远方的背影,忽然如梦初醒,把幞头随意扣在头上,撒腿往坊门狂跑。

张小敬跑了十几步,把牵狗的绳索松开了。现在已不必顾虑打草惊蛇,得靠猎犬嗅觉指引。那猎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开绳子,脱缰一般冲了出去,直直冲西北而去。

人或许还闻不出,可对狗鼻子来说,此间石脂的气味已十分强烈,尤以西北为甚,不啻暗夜明灯。

他们一路斜跑,穿过大半个内坊,遥遥可看到远处竖着一根砖制烟囱,这是窑炉的典型标志。再凑近点,看到一条高大的曲墙挡住了去路,墙砖隐隐发黑,这是常年靠近高温炉子的特征。

这里应该就是贾十六说的砖瓦窑了。一条平整的黄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门,两侧树木疯长,不成格局。

张小敬放缓脚步,把猎犬也唤回来,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拢过来,恐怕还得一段时间。

这里如果囤积石脂的话,守卫一定不少,他必须得谨慎。

他试探着朝前又移动了几步,大半个身子已经站在黄土路上。按道理,这里当有一个外围观察哨,早该发现他的动作了。可围墙那边毫无动静,仍是一片静悄悄的。

不对,守卫人数应该不多,张小敬改变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卫根本不会雇佣乞儿放风,更不会在日南王废园搞什么机关。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恰好暴露出狼卫捉襟见肘的窘境。

张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贲军在西市的突袭,干掉了十五个人,他在祆教祠前杀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干掉了五个,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这个数字,至少是混入长安城的突厥狼卫的半数。突厥人太穷了,没能力再投放更多资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要控制这么大一个窑场里,还要兼顾石脂的卸运,实在太勉强了。

张小敬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在援军来之前,独自去闯一闯。此举至少能打乱敌人的部署,争取足够的时间。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赶在靖安司援军抵达前,先找到闻染。

他小心地把猎犬拴在旁边,亲昵地揉了揉它的颈毛,再度站起身来。在西域锤炼出的凶悍杀气,自他身上猛烈地勃发。张小敬挽起袖子,最后检查了一下手弩。他左边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这刺青是一把断刀,刀脊中折,笔触拙朴而刚硬。

“闻无忌啊,咱们第八火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灵,得好好保佑你女儿呐。”

张小敬的声音既似叹息,又像祈祷。那一只独眼,光芒愈盛。他从腰间兜袋里掏出两枚烟丸,双臂一振,丢了出去。

两道黄烟扶摇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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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张小敬只有三十余步的曲墙内侧,曹破延正在手搭凉棚,朝东南方向望去。那里有数缕黄烟,尚未被北风吹散。

看来靖安司的人,已经进入昌明坊了。对此曹破延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觉得他们来的比想象中还要慢一点。他已把这个情况通知货栈里面,龙波表示,这边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时机真是刚刚好。

接下来,就按计划执行吧。

曹破延把货栈的大门从这边锁死,然后将那把缴获的手弩拿出来,用食指沿着弩槽边缘捋了一遍。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武器,既阴险又小气,相比之下,还是草原的骑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伤,现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动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黄羊呐……曹破延眯起眼睛,端详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旧茧子。这双手,恐怕再没有机会握弓了。

腾、腾两声,两道黄烟在曲墙另外一侧升腾而起,这说明敌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眼神转而冰冷起来,就像一头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顶发之人,无权逃走,注定只能死守在这里,用生命为货栈争取时间。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项链,似乎从中汲取力量,迎来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战斗。

大门依然保持安静,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头。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时身子一歪,向旁边闪去。弩箭正中人头,却发出刺入草团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只弩箭从另外一侧飞射过来,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一个迅速的翻滚,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

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四目相对,意识到犯了同一个错误。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以寡敌众,可一交手才发现,对方居然只有一个人。

“曹破延?” 张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这个让整个长安为之不安的凶徒,终于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还有活命的机会!”

曹破延没有回答,扔开空弩,抽出腰间的匕首。长安城对武器的管制太严格,除了几支劣质短弩,狼卫一直用来战斗的只有匕首而已。张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劲敌面前,不可能有重装的余裕,还不如直接进入白刃战。

他手里的障刀虽然轻短,但比匕首还是要长许多,优势在这边。

张小敬用的是大唐军中的刀法,直来直去,朴实刚猛。按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曹破延应该揉身抢攻。可是他却不急不忙地游斗起来。这个策略固然暂时不会为敌所伤,但也休想伤到对方。

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张小敬忽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时间!他的独眼朝曹破延身后瞄了一眼,看到是一个很大的木制货栈,大门紧闭,外头悬着铁锁。

“不好,他是在给同伙拖延时间撤退!” 

张小敬一念及此,手里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紧握匕首,奋力抵挡,铛铛的互击声充斥整个院落。张小敬毕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经验丰富,他很快发现,对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伤,无论怎么移动都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角度。

于是他有意识地加大了对左边的打击,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软肋。后者左支右绌,很快便身中数刀——虽然并非致命伤,可此消彼长,在高手对决中很快露出败相。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大门“砰”的一声被狠狠撞开。门外站着的是崔器,他亲自扛着一根撞门圆木,如同怒目金刚,几十个旅贲军士兵从他两侧蜂拥而入。

看来贾十七及时把消息传了过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曹破延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微微的沉滞。张小敬障刀一挥,划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应极快,身子向后疾退,堪堪避过。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项链却猛然弹起来,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过处,系绳断开,绳串上的小石头纷纷散开坠落。这时曹破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脚下反向一蹬,整个身子再度前倾,试图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听见“噗嗤”一声,张小敬的刀尖,正好将其腹部刺了一个对穿。

可曹破延的动作并未停顿。他仍奋力摆动着手臂,想努力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他头颅一扬,口中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突厥音节,似乎是什么人的名字,可惜没人能没听清。

曹破延就这么顶着障刀,慢慢垂下头去。

张小敬一惊,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来,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凑近耳边急切喝道:“你们抓来的女人,在哪里?” 可对方全无回应。张小敬忽然注意到,这狼卫的头顶被削去了一片头发,露出头皮。

突厥习俗,被削去顶发的人,等于被提前收走魂魄。难怪曹破延早存死志,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张小敬愤怒地摇晃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唤醒,可狼卫的身子软软地向下瘫倒。

在两人身旁,大批旅贲军士兵冲过去,直奔货栈而去。

“破门!”

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崔器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在他看来,曹破延只是个小喽啰,生死无所谓,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货栈里。

这个货栈是用砖瓦窑的库房改装的,门户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没办法据险而守。十几名旅贲军飞速扑过去,带头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门,发现从里面被闩住了,外头还有锁。他们根本不等抬来撞门木,手起刀落,顺着门缝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势猛烈,先劈断了锁头,又把门内横架的木门栓斩断了一多半,但这把百炼钢刀也被硬生生崩断。

另外一名士兵上脚猛踹,“咣当”一声,硬是把大门生生踹开。两人一组,并肩持弩突进,十几个人依次鱼贯进入货栈。

一进去,气息极其呛鼻,能把人熏一个跟头。士兵们先定一下心神,才观察里面的动静。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宽敞库房,中央摆着两口大瓮,瓮顶压着石盖,底下用石块和柴薪架起简单的烧灶,火势正旺。瓮上、灶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渍,地面上还有许多细碎竹屑。

在库房的尽头,是另外两扇敞开的大门,门口是一个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货平台,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脸狐疑,手里的弩机保持平端,谨慎地朝前挪动脚步。

院外拴着的猎犬突然没来由地大叫起来,张小敬耸了耸鼻子,连忙放开曹破延的尸身,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来!快!” 崔器莫名其妙:“张都尉,莫急,我看这次……”

话音未落,货栈里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震耳欲聋。这屋子在一瞬间突然膨胀了一下,炽灼的火焰从大门与窗口咆哮而出,霎时热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炼丹炉。货栈外头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纷纷被震翻在地,远处的人也感觉面孔隐隐有灼伤之感,痛苦不堪。

整个院子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炸懵了,足足十个弹指,竟没人做出反应,大家都像木俑一样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响。直到崔器近乎绝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响起,众人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去救伤员。

崔器惶然看向张小敬,爆炸前他喊过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张小敬脸色像是被漠北朔风吹过,嘴唇颤抖着吐出三个字:

“伏火雷。”


 

长安十二时辰 第六章 申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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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第五章 未正

第六章 申初

早在高宗朝时,大唐的炼丹道士们便有发现,把硝石、硫磺与皂角子烧成的黑炭混杂在一起,可起亮焰,谓之“伏火”。在西域的艰苦战事中,唐军中的某位工匠别出心裁,用石脂用特别的秘法调制后,与碎木屑、油提子、白磷搅拌,加热后灌入一个密封陶罐,封口处捏制一团伏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过的干藤顺罐口引到外侧。

使用时,先把干藤点燃,烧至陶罐口便会引出伏火。伏火极炽热,与掺了易燃物的调制石脂一碰,势成龙虎相斗之势,威力惊人。因为它爆裂时声若惊雷,因此得名“伏火雷”。

寻常石脂,根本没法引爆,非得是这秘法调制后的石脂,方有此威力。懂得这种调制手艺的匠师极少,工艺太复杂,而且伏火雷又极易误炸,因此西域唐军用的也不多。谁又能想到,只知弓马的草原蛮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会伏火的匠师,居然在长安城的腹心造出这等危险的东西。

幸亏张小敬在西域经验丰富,一闻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磺味,立刻反应,否则伤亡会更惨烈。

看这爆炸的声势,货栈里的伏火雷存量着实不小。他们应该早算准了会被靖安司偷袭,预备了这一个杀招。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开始就是为伏火雷当幌子的牺牲品。

在靖安司众目睽睽之下,整个货栈疯狂地燃烧起来,就像一支冒着浓烟的明亮火炬。它的结构暂时还没垮塌,顺着窗口和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可以看到货栈内已成业火地狱。那十几个先冲入屋子的旅贲军士兵,下场之凄惨不必多说。

这副景象太过冲击,绕是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头转过去,个个面色凄然。崔器铁青着脸,颤声问道:“难道……这是一个诱我们入伏的圈套!?”

张小敬摇摇头:“不是,杀伤我们没有意义。他们搞这个,是为了阻止我们追击,方便他们尽快转移加工好的伏火雷。”

崔器倒吸一口凉气,两枚伏火雷就已经有偌大威力,若是这样的东西有个几十枚……他急道:“可我们入坊之后,就直奔这里,并没看到他们的踪迹啊?”

张小敬抬手一指。在熊熊燃烧的货栈尽头,浓烟弥漫,但可以隐约看到对面有另外一个出口,连卸货平台的轮廓都能看到。

这里本是砖瓦窑,生产量大,车子进出频繁。走昌明坊坊门的话,极不便当,所以窑主应该奏请过虞部,破例从正对着窑场的坊墙上直开一道门,这样运货车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马车进出,都是通过那里,昌明坊的乞儿自然看不到。

先前张小敬问过贾十六,后者表示今天没看到有大量马车入坊,当时他就怀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不能怪任何人。砖瓦窑倒闭很久了,哪里还会有人记得这些陈年细节。

突厥狼卫让曹破延挡在前头,然后从这里偷偷溜了出去。可惜这个出口被大火所阻,彻底熄灭之前谁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没料到又被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面如死灰,这玩意一旦在长安炸起来,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头了。

“不,还有机会!” 张小敬的独眼中锐光一闪,“伏火雷这种东西,无法提前制备,必须现加热现用——他们肯定刚走没多远!运送石脂的马车,速度不会很快,现在追,应该还追得上。”

崔器一听这话,眼底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去通知望楼,发九关鼓!”

“嗯,这里交给你了!”

张小敬转过头去,朝附近的坊墙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干什么。张小敬眼到了墙根下,轻舒猿臂,交替踩着几处土垣,干净利落地翻上坊墙的墙头,然后回过头来喊道:

“通知李司丞,让周遭所有队伍,看我烟号行事!”

交代完这句,张小敬打了一个唿哨。过不多时,墙外街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至,张小敬翻身跃下,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顿,一抖缰绳,飞快地朝前驰去。杜药师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

原来张小敬刚才让贾十七给杜药师带了一句话,让他牵着两匹马沿墙根外侧朝西北角走。如今时间比金玉还贵重,没时间从坊门绕行,翻墙而出最快不过。

此时街上已经有点乱套了。进城的民众越来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烟,都纷纷驻足观看。一时骡马车骆驼人都挤在一处,议论纷纷。张小敬策马猛冲,几次险些冲撞到客商。有个驼队伙计骂骂咧咧,不肯让路,张小敬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中脊梁,疼得他原地跳起来。周围的人这才吓得往两边躲。

他们追击到敦义归义——即东敦义坊、西归义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来。张小敬朝四个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踪迹。他焦躁地扯动缰绳,马匹因迟迟不走而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时间在一弹一弹地过去,逃遁的突厥人却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样。这些家伙现在带着极度危险的伏火雷,又可能挟持了王韫秀,无论去哪里都是大麻烦。

这时杜药师一指地上:“张都尉!看这里!” 张小敬低头去看,看到黄土地面上有几滴如墨黑点。杜药师已翻身下马,蹲下身子细细看了一回,昂头道:“这墨点并非垂滴浑圆,圆头向西,帚尾向西,应当是车子向西疾驰时,顶风滴下,故有此形。”

突厥人撤离得比较仓促,顾不得重新密封,这些石脂滴落下来,成了最好的指示。

张小敬冲他做了个赞许的手势,这年头肯细致观察的年轻人可真是不多了。杜药师得了夸赞,双颊浮起两片淡淡的红晕,可心里一想两人之前的龃龉,顿时兴奋劲就淡了几分。

“走!” 

张小敬并不关心杜药师那点小心思,拨转马头,疾驰而去。杜药师也连忙上马跟上去,当前要务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后再说。

他们跑过一个路口,杜药师再检查了一下石脂遗洒,发现突厥人在永安通规这个路口转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后,张小敬和杜药师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突厥人走的这条路,是朱雀门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从这里一路向北,沿途两排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寿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处。而延寿坊西侧的对街,则是“天下宝货汇聚之处”的西市。

这里平时就人满为患,今天又是上元灯会首日。申时已到,日头西移,不知会有多少灯轮、灯树、灯架正被挑起,多少民众和商贩正在聚集。

区区两瓮石脂,就已经让旅贲军损失惨重。倘若让狼卫带着更多伏火雷闯入这个区域,恐怕整个长安西城的菁华都要毁于一旦。

情况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不容片刻犹豫。

张小敬一勒缰绳,侧头对杜药师道:“听着,接下来我要的是绝对服从,哪怕杀的是妇孺,也不许半点迟疑。能做到,就跟我来,做不到就滚!”说完他双腿一夹,朝北疾驰。杜药师知道情势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咬了咬牙,从怀里扔出一枚烟丸,也紧随而去。

四周望楼看到烟丸腾起,鼓声咚咚不断,纷纷把消息回报靖安司。与此同时,崔器的报告也传了回去。大殿之内,通传交错,气氛霎时紧张到让人窒息。

“崔器和张小敬干什么吃的!这都能让他们逃掉!” 

李泌把清静拂尘丢到一边,迅速走到沙盘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拢过来,十几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檀棋把象征狼卫的黑俑搁到永安通规,人头向北,这样局势一目了然。

李泌从檀棋手里抢过月杆,在精致的粘土沙盘上划了一条深深的线,口气斩钉截铁:“必须在光德怀远以南截住他们,这是绝不能逾越的死线!”  

这个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边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总司驻地,还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则是西市、延寿坊等繁华之地,还有皇城。若要让人把乱子闹过这里,李泌这个靖安司丞也不必干了。

一名主事道:“从永安通规到光德怀远,只有四里远近,得尽快设卡阻拦。” 另一名主事反驳道:“这附近是观灯最盛之处,现在设卡,只会徒增混乱——你忘了贺监怎么叮嘱的?” 第一位主事道:“等到伏火雷一炸,糜烂数十坊,难道就不混乱了吗?” 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别忘了,王节度的女儿还在他们手里呢!”

李泌听着这些人争论不休,觉得心烦意乱。他默念道家清净诀,先把心定下,然后把手一挥:“先把卫队调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里设卡。”

这个命令暧昧不清,因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传抄录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后一声断喝:“用跑的!” 吓得他差点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强大的压力之下,李泌也顾不得淡泊心性镇之以静。这时徐宾凑过来,还是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李司丞……哎哎……” 

“讲!”说完以后,李泌看到是徐宾,态度稍微和蔼了点。这位主事刚刚立了一个大功,识破了突厥人运入石脂的伎俩。

徐宾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方才说道:“如今事态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虑假节望楼给张都尉?”李泌一听这四个字,双目霎时绽出两道利芒,徐宾双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终究硬顶着没把头垂下去。

假者,借也;节者,权也。“假节”本是汉晋之时天子授权给臣子的说法,靖安司用此古称,意义却有不同。“假节望楼”,是指所有望楼不再向靖安司总司通报,转而听假节者的安排。

徐宾这个建议,等于是让张小敬来接管整个靖安司,成为第二个中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泌冷冷道。这个人刚立了个小功,就狂妄到了这地步。

徐宾鼓起勇气道:“望楼传至总司,总司再传至张都尉,周转时间太长。我们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从权啊!”

“你对张小敬倒真有信心。”

徐宾急切道:“这家伙是我见过最执着也最值得信赖的人,假节给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这话本来说得气壮山河,可被结巴打断了气势。李泌纵然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会用他。只是假节一事,非同儿戏,他可还是个死囚犯呐。”

“您在贺监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徐宾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太孟浪了,额头沁出汗水来,连忙收敛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张都尉就在现场,他对局势的判断,总比躲在殿里看文书的我们要准确些。”

李泌心道,难怪这人一辈子不能转官,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他挥手让徐宾退下,回过头盯着沙盘:“张小敬、崔器在什么位置?”

檀棋连忙接过月杆,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搁在南边昌明坊,把张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规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两端,紧随在突厥狼卫身后的,只有一个张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盘中,看起来无比重要,却又无比孤独。

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发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楼,给我盯住附近车马,三十息一回报!”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先报给张小敬,现在一切消息,确保他最先知道。”

周围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压根没打算解释。

徐宾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话确实没说错:我们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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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药师一路追着张小敬向北疾驰,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望楼有鼓声响起,是定式传文!他紧抓缰绳,在马上侧耳倾听。这个定式太罕见了,他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回忆起册子里对应的暗号。

“假节望楼?!”杜药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让这个死囚犯瞬间变成全长安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可他不敢耽搁,连忙驱动坐骑和张小敬并排,把这个新任命说给他听。张小敬脸上毫无兴奋,只是单单地评论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现在就跟望楼说,让他们盯牢宽尾的马车!”

这些突厥人抢的是苏记车马行的马车,这些车是用来长途运货,车尾的木轸宽厚耐用,而在长安城内行走的车子,尾轸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车马行外的人,一般还真不知道。

让望楼上的武侯分辨这么细微的差别,有点强人所难,可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卫马车的办法。

杜药师从马背上挺起身子,手执两面红、黄小旗,略带滑稽地开始比划。等到他把命令传出去,两人已过了延福永平的路口。

这条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过节的气氛越发浓烈起来。在街坊两侧,许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着用竹竿挑起一盏盏彩灯,上元春绢一条条垂下来。下面东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树下,一边仰头观瞧,一边指指点点。耍绳子的西域艺人在唱唱跳跳,卖蒸饼、石榴水的小贩行走其间,各处食肆也纷纷出摊卖起鱼酢、羊酪和烤骆驼蹄子。甚至还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尘土飞扬,每入一球,几个旁观的羯鼓手就拍动鼓点,比天子打球还神气。

这一派升平热闹的景象,看在张小敬和杜药师眼中,却是格外沉重。如果不尽快抓到突厥狼卫,这一切都将坠入地狱。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这些人挤得只剩中间一条狭窄的路,骑马而过尚且不易,更别说车马了。突厥狼卫只要继续向北,只会越来越堵,别想把速度提起来。

这时一阵低沉的蜥皮鼓声响起,穿过这一片喧闹声,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两人精神俱是一振,杜药师飞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东侧望楼看去。

“前方崇贤坊南,马车两辆!北行!”

这时就体现出假节的好处了。若等望楼传回靖安司,再传过来,目标早就移动到不知哪里去了。

杜药师大声喊着“靖安司办事,让开让开!”两人一抖缰绳,撞开几个跳参军戏的俳优,置一路叱骂和尖叫于不顾,迅速冲了过去。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那两辆马车,正不疾不徐地走着。杜药师有心表现,一马当前挡在前头,喝令车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这是一个来自洛阳的小乐队,马车上堆的全是乐器和舞衣,是为了某家贵人的生辰表演而来。

就在这时,另外一通传文进入:“长寿待贤,宽尾车三辆,西行。”

长寿坊和待贤坊在朱雀门街西第四街,按说不在他们预估的第三街路线上。杜药师这次不敢擅专,看向张小敬。

 张小敬一挥手:“追过去看看!”

现在第三街非常拥堵。突厥狼卫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绕一下,再从怀远坊折回来。两人扔下惊慌的戏班子,横着向西狂奔而去。

东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对畅通一点。马蹄翻飞,在大路上留下一长串匆忙的蹄印。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长寿待贤街口,附近望楼及时地把最新动态通报过来:三车刚转向北边。

这和张小敬的估计完全一样。他面色一凛,抄出手弩,让杜药师把烟丸握在手里。他们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余步,杜药师忽然叫道:“是那个!”

在不远处的街口,有三辆马车正停在路口,马头斜斜向东。它们都是一样造型,轮辐长大,尾轸宽厚,车厢里装着几个大桶,上头用草帘子苫住。他们没有前进,因为一队从北边过来的厢车,正在笨拙地东转。

街口太小,若是两队马车对向而来,转向同一个方向,必须依次通过。这队厢车四角挂着六角銮铃,彩板纱幕,旁边还有几个高头大马的护卫,想必是几家贵胄女眷结伴在西市买完东西,回返东城。

按照《仪制令》的交通规矩,贱避贵、去避来。那三辆马车什么旗都没挂,身份低下,只能乖乖让行。

张小敬抽打马臀提速,迅速接近。这三辆马车是斜向而停,所以能从后方能看清车夫的侧影,独眼里很快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这个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后挟持着闻染逃掉了!

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张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两人恰好三目相对。麻格儿先是陷入一瞬间的惊愕,旋即大喊一声。三辆车里钻出五六个狼卫,用水瓢和木盆泼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后一个人把松枝火把丢下去,地面登时燃烧起来,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墙。

看来他们对靖安司可能的追击,已经有了准备。

张小敬并不畏惧,可是马匹却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前蹄高抬,怎么也不肯跃过去。趁着这个当,三辆马车猛然启动,不顾前方厢车还在转向,恶狠狠地撞了上去。

以正面撞击脆弱的侧面,厢车立刻被轰隆一声撞翻在地。一时间,车内女眷的尖叫和辕马嘶鸣混杂在一起。周围的护卫全懵了,长安城里何曾见过这等穷凶极恶的车夫?

有护卫还要扯住缰绳理论,麻格儿杀性大发,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护卫和一个女眷,然后让马车后退几步,朝前再顶。

张小敬一看坐骑已不堪用,翻身下马,双手护住脸部冲火墙穿了过去。身后的杜药师一看判明了敌踪,毫不犹豫地扔出烟丸,然后抽刀扑了上去。黑色和黄色的烟雾纠缠一处,直上天际。

张小敬穿过火墙后,眉毛头发都被撩着了,皮肤生疼。他顾不得拍灭,勉强睁开独眼,看到麻格儿那辆车已经顶开了侧翻的厢车,向东边移动。后面两辆车也相继加速,准备逃离。

他紧跑两步,跳上那辆侧翻的厢车顶上。车内的女眷正要从里面钻出来,却被张小敬一脚踏到脑袋上,惨嚎一声又缩回去了。护卫们纷纷发出怒吼,可有前车之鉴,都不敢过来。张小敬站在车厢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跃起,恰好落到第三辆车的车尾处。那宽大的尾轸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落脚位置。

车上的一个狼卫探出头来,用一根短木矛冲他捅过来。张小敬用腋窝一夹矛杆,左手发弩顶着他太阳穴发射,直接射了个脑浆四溅。这时另外一个狼卫也扑过来,张小敬把弩扔开,俯身把停车时用来固定的三角轫石抱起来,狠狠楔入他的眼窝里。那狼卫惨叫一声,被他一脚踢下飞驰的马车。

张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车厢狭窄的边缘,手扶着那几个大桶朝车前挪去。前方的车夫感觉大事不妙,回头正要反抗,一把锋利的障刀已经从后面划过,几乎切开了半个脖颈。

这一连串动作,如电光火石,间不容发。张小敬扫了一眼,发现车上没别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辕马的绳索全部斩断,然后跳上马背,去追第二辆车。

这辆车没了动力,缓缓停了下来。后面杜药师赶到,可又不敢离开。车上装了好几桶伏火雷,随时可能爆发。他只好先放了一枚烟丸,呼叫崔器的部队能及时跟上,然后朝前方看去,看到张小敬已经和第二辆车平齐了,高抬胳膊,翘起大拇指。

这不是称赞,而是一个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张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怀远街口拉起封锁线,疏散民众。事到如今,张小敬没办法保证截下每一辆马车,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

马匹毕竟比马车要快许多,张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辆车侧面。狼卫们这次没用长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泼浇。黑色黏稠的液体从马车上飞洒而下,这玩意只要扔个火把就会出事。张小敬不敢太过靠近,只能紧随不舍。

可以看到,马车上装着五桶伏火雷,占了车板一半面积。这五桶若是爆开,只怕这一条街都没了。

这两辆发狂的马车毫无减速的意思,前方传来一连串的民众惊呼,摊贩和行人被纷纷撞翻在地。他们已经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离李泌划出的那条死线不远了。

张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马背,辕马一声悲鸣,朝前一跃。

第二辆车的狼卫立刻又拼命泼石脂过来,却发现那马匹突然侧横,马背上的人却不见了。原来张小敬拼命把马头拨转,自己凭借高明骑术迅速吊在另外一侧,用巨大的马身为盾牌挡住了石脂。借助敌人这一瞬间的失神,张小敬身手矫健地翻过马背,朝马车上跳去。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上一次幸运了,尾轸上正好站了一个狼卫,两人重重撞在一起,身体一起倒向车厢中部,一时间撞得那几个大木桶东倒西歪。车夫看来经验丰富,立刻让辕马向左边来了一个急转。张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着朝外倒下去。其他两个狼卫扑过来,对着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

就在身子摔下车的一瞬间,张小敬急中生智,手里一抖,一条如蛇长影飞了出去。

这是牛筋做的缚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盗用的装备。老资格的不良人,扔出缚索如臂使指,连龟兹杂耍都自叹弗如。张小敬身为不良帅,手艺自然更是高明。

这缚索平时缠在右手手腕,需要时,只要手臂一抖,即可飞出。张小敬落地的瞬间,缚索那头已经死死缠在了马车侧面的吊柱。马车依然奔驰着,他抓紧这边的索柄,死死不松手,整个人背部贴地,被马车硬生生拖着往前跑去,留下一长条触目惊心的拖痕。

车上的狼卫掏出匕首,拼命要割断缚索,可惜这绳索太过柔韧,一时半会儿根本切不断。

车上的人甩不开他,但他也没办法再次爬上马车。拖出去约莫三、四十步,张小敬衣衫背部已经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一捞,抓住了半块青砖,顺着去势勾手一砸。那砖头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正中前方右侧辕马的眼睛。

那马猝然受了惊,拼命向右边靠去,带着另外一匹也跟着躁动起来。车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制不住,整个车子不自愿地向右偏转。

此时他们正在怀远坊和西市南墙之间的横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侧坐落着一个巨大的灯轮。灯轮高达六丈,底部搭了一个镇石木台,上部是一个呈轮辐状的硕大竹架,外面糊着绣纸和春胜图案。几个皂衣小厮攀在上头,用竹杆小心地把一个个大灯笼挑上去。

这辆马车收不住势,以极高的速度一头撞到灯轮的底部。这一下去势极为猛烈,两匹辕马撞得脑浆迸裂。区区木制灯轮哪里支撑得住这种力度,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架子轰然倒下来,上头的小厮和十来个硕大的鱼龙灯、福寿灯、七宝灯噼里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马车上。

车上的几个狼卫就这样被灯轮架子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在剧烈的冲撞下,车后的几个大木桶叽里咕噜,全都滚了出来。

张小敬在马车碰撞之前,就及时松开了手,没被马车拖入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面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钻心地疼。还没等他爬起来,这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鼻中。

“不好!”张小敬面色大变,俯身拖起一个昏迷的皂衣小厮往外拖,一边拼命对聚拢过来的老百姓们大喊:“退开!退开!退开!”

伏火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几个木桶经过刚才那一系列追逐碰撞,本来就危如累卵,如今被这么狠狠一撞,桶口伏火已醒,随时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这几个大桶,比刚才那货栈里的量多了何止五倍……

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还在围着看热闹。张小敬见警告无效,情急之下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烟丸,狠狠朝人群里丢过去。烟丸一爆,可让那些民众炸了窝,众人不知是什么妖邪作祟,惊呼着朝后头避去。

张小敬耳听得身后似有动静,立刻仆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声轰鸣从身后传来,热风大起。不过这轰鸣不似在货栈里那样炸裂,反而接近于火上浇油后火苗子上窜的呼呼声。

张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过头去,看到眼前五个大桶变成了五团耀眼的火团,五道熊熊烈焰舔舐着硕大的灯轮,纸灯笼和纸皮最先化为飞灰,然后整个大竹架子、马车和附近的几根榆树也开始燃烧起来,不时有噼噼啪啪的竹子爆裂声,像是新年驱邪的爆竹。那冒着黑烟的火焰直窜上天,比坊墙还高,墙外一侧已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

至于压在灯轮下的人,除了被他奋力拖出来的一个小厮外,其他肯定是没救了。

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伏火雷的一个大问题是,即使有伏火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旧不高。更多时候,不是引发石脂爆炸,而是简单地把它点燃。狼卫放在车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为密封不够好——所以才会一路滴滴答答地洒落——居然一个都没爆开,全都成了自行燃烧。

这样一来,虽然火势依旧凶猛,但呈现的是蔓延之势,威力大减。否则张小敬和这半条街的人都完蛋了。

他伸开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刚才那一番追击虽然短暂,可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最后一辆麻格儿的马车越跑越远,肯定是追赶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靖安司在前方及时布下封锁线了。

火势如此之大,很快就惊动了怀远坊的武侯铺。二十几个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手持溅筒和麻搭,还有人扛着水囊。今天上元灯会,诸坊武侯铺都接到命令,随时要应付火警,准备万全。

可这些兵卒一看火势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扑灭,只能先划出一条隔离带,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灭。

其中几个人看到躺在火势边缘的张小敬和小厮,七手八脚拽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显然把他们当成是纵火元凶。张小敬的腰牌遗失后,一直还没顾上补,没法证明身份。幸亏这时杜药师从后面赶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众人,把张小敬搀扶到墙角坐定。

张小敬问旁边卖水的小贩讨来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呼哧呼哧喘息不已。

杜药师注意到,张小敬在逃离爆炸区域时,居然还不忘拖出一个素不相识的皂衣小厮。

一个出卖同僚换取情报的卑劣之徒、一个经验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帅、一个放言保护微不足道的民众的圣人、一个对朝廷不满却又拼命办事的干员。种种彼此矛盾的形象,让杜药师陷入认知混乱中。

他想起张小敬之前说的那一席话,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询问一下张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么?可是眼下这场合有点唐突,杜药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嘴闭上了。

现实没有给他留后悔的机会。下一个瞬间,望楼的鼓声又一次咚咚响起,鼓声急促,同时远处起码有十道黄烟腾空而起。这代表了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变故,所有靖安司的属员,必须放下手中的一切,赶去集合。

张小敬在第一声鼓声响起后,就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黄烟腾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怀远……”

光德怀远,是李泌亲自划定的死线,绝对不容向北逾越。什么样的事态,能让这个敏感之地连连升起十道黄烟?那辆满载伏火雷的漏网马车,到底怎么样了?

杜药师有点担心地说:“张尉您负伤了,还是我先过去看看究竟吧?”张小敬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手里一压,整个人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一起走。”他哑着嗓子说,杜药师也只得从命。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怀远坊之间的大路,距离街口不过两里多远。张小敬和杜药师立即起身,朝东边赶去。跑出去几步,张小敬忽然停下脚步,扯过一个正在灭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斗篷抢下来。

火浣布经火不坏,是救火的利器。张小敬这么干,说明他已认定前方将会有绝大的危险。杜药师迟疑片刻,也叫住一个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强迫地征用了另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他们一路跑到路口,遥遥看到旅贲军的士兵正在把数道荆棘篱笆拖过来,横在路中间。许多百姓和达官贵人都被堵在一边,人声鼎沸。

封锁道路——尤其是封锁这么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采取的行动。李泌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说明事态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

杜药师让旅贲军的士兵让开一条路,让两人进去。他们很快看到,街口四边,已经被严严实实地被拒马和荆棘篱笆拦住了,南、东、西三面是崔器的旅贲军,北面则站满了手持大盾的士兵。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属,而是隶属于右骁卫的豹骑精锐。

光德坊北是延寿坊,延寿坊斜向东北,与皇城、宫城只有一街之隔。狼卫已冲到了这么近的距离,南衙十六卫就是再迟钝,也该有反应了,豹骑是最先集结而来的。

不过军方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会不好过了。

此时的光德怀远路口,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糊到一半的灯架矗立在街侧,一辆双辕马车停在街心。苫布已经被扯掉,露出里面的五个深色大桶。麻格儿站在木桶之间,手里高举着一只燃烧的火炬。在马车不远处,三具尸体俯卧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着数十支羽箭。

很显然,麻格儿驾驭马车冲到了街口,正好被严阵以待的靖安司拦住。一番交战之后,其他狼卫全数阵亡,但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让麻格儿点起火炬,送到木桶口。

这一手,震慑住了所有人,没人敢让这五桶伏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儿一脸狰狞,把火炬搁在距离桶口只有数寸的位置,徐徐让辕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筹莫展,谁能保证能一箭将此獠毙命?谁又能保证他死后,这火炬不会正好掉落在桶口?

杜药师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处高亭,死死盯着街口。大火烧到家门口,他也没办法在殿内安坐。

麻格儿是最后一个狼卫,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是毫无惧色。这么多唐人为之陪葬,这是多难得的际遇!他哈哈大笑,用一只手握紧火炬,另外一只手轻轻抖着缰绳。辕马不知气氛紧张,只低着头朝前走去。他们的方向依然是朝着北方,朝着最繁盛最热闹的街区。

杜药师道:“不行!我得去告诉李司丞,伏火雷点燃了,可未必会炸!”张小敬却拦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这里是长安,没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险。”

杜药师急道:“这怎么办?就这么干瞪眼看着他往北去?”张小敬没有回答,他眯起独眼,把火浣布斗篷裹得紧了些。

街口的局势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简直不用伏火雷就能随时爆炸。麻格儿的马车旁若无人地缓缓移动着,最终抵达了北边的封锁线边缘。辕马撞开荆棘墙,两个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面。

周围的士兵明明一击就可以把这个突厥狼卫干掉,可谁也不能动他分毫。那五个褐色的大桶,就是五个沉默的索命无常。在这种奇妙的对峙中,豹骑精锐不断后退、分散,生生被马车挤开一条路。带头的将领阴沉着脸,不敢轻举妄动。

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闭上了双眼。一过死线,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全变了,必须得有个决断。他沉声道:“备火箭!” 

立刻有二十名精锐弓手登上高台,旁边二十名辅兵将事先准备好的圆棉箭头蘸上松脂油,点燃,递给弓手。随着队正一声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圆,对准了坊外那辆马车。

再坐视狼卫接近皇城与宫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当回事。两害相权,李泌宁可让它把半个光德坊和自己的脸面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

他在耳边听见弓弦绞紧的咯吱咯吱声,知道只要嘴唇里吐出一个字,整个事件就结束了。二十支火箭,在这个距离不可能偏离目标,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听天由命了。

“公子,这里太危险,还是先……那是什么?”檀棋本来想劝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异动,不由得惊呼起来。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

一个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冲向马车,义无反顾。他身上披上一块颜色古怪的斗篷,看不清面貌。麻格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锁线上,一时未曾发现。身影趁机跃上车厢,手中的长索一抖,缠住了麻格儿的手腕。

“是小敬!”居然是徐宾这个近视眼最先认出了那道身影。

靖安司的人听到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这个死囚犯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屡次创造奇迹。无论多绝望的局面,他总能顽强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无不心悦诚服。

张小敬在这时悍然出手,让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于完美。若不是恪于礼法,他们简直要欢呼起来。只有李泌不动声色,负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旧对准了马车。

张小敬可顾不上去关心靖安司什么反应,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这个突厥悍匪身上。只要稍有闪失,整辆马车就有可能会被炸上天。

他刚才披着斗篷,在围观人群遮蔽下,不动声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刚才封锁阵内的一个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压力,手中长矛举高了一分,这暂时吸引了麻格的注意。他抓住这个一个稍现即逝的机会,狂奔二十步,敏锐地振足一冲,从后面跳上马车。

麻格儿立刻认出了这个屡次给他们找麻烦的混蛋,他用突厥语吼了一句“早该杀了你!”,张小敬冷冷一笑,什么都没说,但那孤狼一般的凶悍独眼,让麻格儿一阵心悸。

两个人在马车上不要命地斗起来。张小敬只要把麻格儿拉开半尺,就足以让其他士兵上来助阵;麻格儿只要能争取半个弹指的时间,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两个人就像是站在一条深崖之间的绳子上,一点点的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这次交锋,只经过了短短的几个瞬间。先是张小敬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麻格儿的右眼上,指缝里夹的碎铁片直接扎瞎了狼卫的眼睛,然后麻格儿用额头撞向张小敬的鼻梁,鲜血迸流。两个人打得全无章法,却又无比凶狠,如同两只嗜血的伤狼。

麻格儿的手腕被缚索缠住,行动受限,张小敬趁机猛攻他的头部。不料麻格儿不闪不避,强忍着头部被重击的剧痛,伸出手指抠在了张小敬腋下的伤口。这个伤口,恰恰是麻格儿在修政坊给张小敬留下的。这一下,疼得张小敬眼前一黑,动作为之一僵。

麻格儿没有趁胜追击,这毫无意义。他飞快地拿起火炬,扫了一眼从四面爬上来的士兵,喃喃了一句突厥语,然后把火炬丢进木桶。张小敬大叫一声,扑过去把麻格儿一脚砸下车去,可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桶口迅速冒出硫磺味道,轻烟袅袅。

本来像蚂蚁一样攀上来的士兵,又吓得纷纷潮水般退开。高台上的李泌沮丧地闭上眼睛,终究还是不成吗?

“公子,快看!”檀棋惊道。李泌“唰”地又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让他失态地朝前走了两步,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

只见张小敬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抽打辕马,还向前方士兵拼命做手势让开,向北驶去。

“张尉这是何意?”靖安司的一个主事叫道。

“莫非他想要把马车赶到安全地带?这哪来得及?”

“就算来得及,方向也不对,这还是向北啊?”

“那和突厥人要干的事不是一样吗?”

张小敬现在如果选择退开,没有人会指责他。可他却冒着被烈焰吞噬的危险,把马车向北方赶去——那边皆是繁华之地,可没有任何能让这五桶伏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

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奇怪的猜想浮现在大家心中。这个人,可是曾经公然表示对朝廷不满。他不会是想顺水推舟,驾着马车去宫城实施报复吧?

弓箭队的队正忍不住叫了一声:“李司丞,马车就快离开射程了!”李泌眼神闪动,终于发出了一个命令:“撤箭。”队正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泌又重复了一次:“撤箭。”语气不容置疑。

二十名弓手只得放下弓,莫名其妙。主事们一起看向李泌,李司丞一贯以大胆决断而著称,可这一次未免太大胆了。

此时李泌的内心也在激烈地交战着。他想起张小敬对他说的那句话:“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在这个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干脆就一赌到底。

他相信张小敬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以李泌的聪明,也想不出这一局该如何破解。

张小敬驾着马车,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间的宽阔街道疯狂奔驰。身后木桶正冒出黑烟。伏火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响起,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火头已起,石脂起燃,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

张小敬忽然弯下腰,用缚索抽了一下辕马的左耳,整个马车开始向左偏移、转向。

“轮距!”李泌突然反应过来,随即徐宾也叫起来:“轮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多说了两个字:“西市,轮距!”

西市一共有两个出入口,一东一西,分别设置了一道过龙槛。过龙槛是横在门下的一道石制门槛,门槛上有两个槽口,两槽之间相距五尺三寸。换句话说,只有轮距五尺三寸的马车,才能进入西市。过宽,过窄,都进不去。而长安城其他诸坊的过龙槛,两个缺口之间相距则只有四尺,只容窄车通行。

这样一来,运送大宗货物的宽距马车,只能进入东、西市,去不了其他坊市;而长安城内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车,可以在诸坊之间通行无阻,却唯独进不得两市。大车小车、货客分流,既避免拥堵,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

苏记车马行一向只运送大宗货物,自然也会按照“五尺三寸”的标准来制备车辆。张小敬如果想让马车尽快脱离主街,进入西市是唯一的选择。

西市的东门,此时恰好位于马车左前方大约六十步,以马车的速度瞬息可至——可是!西市也是长安重镇,里面商家无数、货赀山积,还有各国云集而来的豪商使者。若在那里面炸了,一样损失惨重。

张小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李泌完全不知道。他现在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用目光跟随那死囚犯,一条路走到黑。

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小敬展现出了极高明的驭车之术。他以缚索替代马鞭,让辕马向西一点点地转向,车轮在黄土路上压出两条近乎完美的弧线。当车身向西完全调转过来时,两匹辕马的蹄子恰好越过西市东门的过龙槛。

那两个飞转的木车轮,准确地切入过龙槛上的两个槽口,严丝合缝。整辆马车的速度,丝毫未因转向而受到影响,呼啸而入西市。

他一进西市,并没有沿着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头扎进旁边的民居院子里。先“哗啦”一声撞开十几个堆叠一处的烧酒大瓮,然后又踏倒数道篱笆和半座木屋,顺着一个倾斜的土坡一头直冲而下。

那五个木桶是什么状况,张小敬不用回头也知道。经过这么多次碰撞,那硫磺味越发浓郁,已经无限接近极限。事实上,伏火雷能坚持到现在没炸,已经是满天神佛保佑的奇迹了。

死亡临近,可他的独眼里并没显出惊慌或绝望,只有沉静,那种如石般的沉静。

土坡的底部,是一条宽约六丈的水渠,渠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这条叫做广通渠,从金光门入城,沿居德、群贤二坊流入西市。为了方便秦岭木材的漕运,广通渠在天宝三载刚刚被拓宽过一次,渠深水宽,可行五百石的大船。

三个时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这里跳河,甩脱追捕。冰面上尚还有一片开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迹。

张小敬面无表情地把斗篷裹紧,最后一次用力抽打辕马。那道斜坡带来的去势,加上辕马负痛疯狂的奔跑,让马车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速度。它唰地掠过黄土夯成的梯状渠堤,义无反顾地朝宽阔的冰面落去。

沉重的马车在半空飞过,重重砸向薄冰。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冰面毫无意外地被砸塌了,冰冷的浪花化为无数只手把马车拽入深深的水底。与此同时,车厢中的伏火雷终于爆裂开来,一连串火云半在水面,半在水下,发出闷响,圈圈涟漪向外面急速扩展。

广通渠如同一条受了惊的巨蛇,陡然间疯狂地翻滚起来。水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无数细碎的冰块高高溅起,伴随着浓烟直冲天际。若此时让游走于京城的诗人们站在岸边看到这一奇景,一定会吟出不少名句吧。

爆炸过后没多久,靖安司和右骁卫的无数精锐冲到渠堤两岸。此时这一段的冰面已全部崩碎,水面上只浮着半个残缺不全的车轮,通体焦黑。

整件事情从这里的冰面开始,也从这里的水下结束,仿佛是佛家的轮回具现。

经过初步清点,这一带的渠堤被震出了一条大裂隙,水门歪斜,临渠的一个城隍小庙被震塌了半边,还有一些临近的岸边树木与小舟被毁,几个扛夫断了腿——这就是全部损失。

那五桶伏火雷到底爆炸了几个,已经无可查证。但有一点很清楚,如果没有张小敬把马车送入广通渠里以水克火,无论它们在哪里引爆,损失都将是现在的几十倍。

现在危机终于顺利解除,所有人心里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到现在,他们才明白张小敬的用心——在那种危机情况之下,西市的广通渠是唯一的解决之道,真难为他能想到这个办法,更难为他竟敢去亲身实行。

靖安司的人陆陆续续赶到,准备着手清理现场。徐宾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他一马当先冲到渠旁,焦虑地望向河面,努力寻找好友的踪迹。他来回搜寻了几遍没看到人影,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是他把张小敬引荐到靖安司来的,若因此番反害了性命,那真是要愧疚一辈子了。

徐宾急得一把抓住旁边杜药师的胳膊:“我眼神不太好,你看得准,找到他了没有?对了,西市署在广通渠内配有六只蚱蜢舟,赶紧调过来去河心找找!”

杜药师此刻百感交集,这位死囚犯已经让他彻底折服。原来张小敬没有吹牛,他真的为了这座城市出生入死。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杀小乙之外,张小敬在这几个时辰内的作为真是无可指摘。杜药师更加羞愧,他居然一直在怀疑这样一位英雄。

不过他认为,在那么剧烈的爆炸下,不太可能会有幸存者。杜药师不太忍心告诉徐宾这个判断,于是一直站在河边保持着沉默,凝目肃立。

如果张小敬就这么死了,他和他的那些经历,将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李司丞也亲自赶来了,远远站在土坡上观望,看不清表情。那个美貌侍女就站在旁边,鹅黄色的锦袄分外醒目。杜药师心想,当初李司丞力排众议任用张小敬,甚至为此和贺监闹翻。不知他现在面对这个结局,会是什么心情。

就在这时,河渠对面的岸上,有不良人挥舞着手,激动大叫起来。杜药师连忙收起思绪,和徐宾同时朝那边看去。

他们看到,几个不良人正搀扶着一个身影从河边往岸上走。那身影披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十分虚弱,但至少还能动。在他们身后,是一尊高大的莲瓣九层石经幢。

大唐信佛蔚然成风,广通渠这样的要地,自然也需要立起经幢,请菩萨伽蓝加持,兼有测定渠水深浅的功效。刚才那身影应该正好躺倒在石经幢下面,所以才没被第一波搜寻的人发现。

徐宾激动地跳起来,差点想直接游过去了。他催促杜药师,连声问是不是张小敬?杜药师强抑住狂跳的心脏,极目远眺。他的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斗篷,上头有好几个漆黑的大洞。

没错,那是火浣布斗篷。

这么说,张小敬还活着?!

估计他是赶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主动跳了车,就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到石经幢这边。斗篷让他避开了烈焰的第一波烧灼,而石经幢的八棱造型适合攀抓,让他不至于沉入水底。这还真是神佛保佑!

徐宾和杜药师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喜色溢于言表。杜药师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这样的结局,再完满不过了。他在心里开始构思一会儿见面的说辞,是先祝贺他赦免死刑好呢,还是再道一次歉更好

张小敬并不知道河对岸有两个人为他的生还欢呼。他现在头还是晕的,身子虚弱得很,被搀着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刚才虽然极其幸运地避开了爆炸,可先被火烧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断指、腋下和背部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几个不良人殷勤地把湿漉漉的破斗篷和外袍拿开,给他披了一件干燥的厚袄。“张都尉,托您的福,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其中一个不良人讨好地说道,递过去一条布巾。

张小敬接过布巾,将眼窝里的水渍擦了擦,交还给不良人,脸色却丝毫没有大事底定的轻松。

狼卫确实是死光了,可他总觉得整件事还没结束。伏火雷的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区区十五桶,最多炸掉几个坊,但距离焚尽长安还远远不够。突厥人寄以厚望的“阙勒霍多”,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真这么简单,直接驾车冲撞便是,要什么舆图指引啊。

更何况闻染的下落目前还是不明,无论是货栈还是刚才那三辆马车里,都没见到任何女子的踪迹。

这件事的疑问太多。张小敬正想着如何跟李泌说这事,忽然听到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一看,原来是崔器。崔器负责河渠这边的搜索,所以最先赶到。

“崔旅帅,事情还没结束,立刻带我去见李司丞。”张小敬高声说道。

可是崔器却僵着一张脸,殊无笑意。他走到张小敬面前,一抬手,两个旅贲军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死死按住了张小敬的双臂。

“带走。”崔器压根不去接触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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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七章 申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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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第五章 未正

第六章 申初(1)

第六章 申初(2)

第七章 申正(1)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正。

长安,西区第四街,西市。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两名旅贲军士兵粗暴地把张小敬按在地上,用牛筋缚索捆住手腕,然后塞了一个麻核在口中,让张小敬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过程中,崔器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紧紧盯着张小敬的动作,蓄势待发。似乎只要他有一丝反抗迹象,就要当场格毙。

数刻之前,这个人还处于崩溃的边缘,可怜巴巴地指望张小敬救命,可现在却完全变了一张脸。张小敬口不能言,脖子还能转动。他抬头用独眼瞪向崔器。崔器把脸转开,嘴角却微微有些抽搐——他的内心,并不似他努力扮演的那般平静。

几个不良人还保持着谄媚的笑容,茫然地僵在原地。他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位不是大功臣吗?怎么转瞬就成了囚犯了?

张小敬不是没想过靖安司的人会卸磨杀驴,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一刻都等不得。

河对岸的人也被这一出儿搞糊涂了,河面太宽,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看到张小敬远远被人扶上岸,然后被按住。徐宾视力不好,急着直拽杜药师袖子,叫他再看仔细一点。杜药师努力睁圆了双眼,勉强看到两名士兵押着张小敬离开,一名将领紧随其后。这个小队伍转过一片栈木后头,便从河对岸的视野里消失了。

“是旅贲军……”

杜药师喃喃道。他们的肩甲旁有两条白绦,绝不会看错。

徐宾一听是旅贲军,眼神大惑:“不可能!他们抓自己人干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在河堤上焦虑地转了几圈,想过去问个究竟,谁知脚下一滑,差点滚落水中。幸亏他一把抓住杜药师的胳膊,才勉强站住。

杜药师的内心,此时跌宕起伏。这个年轻人虽然单纯耿直,可并不蠢。靖安司对张小敬的态度,一直非常暧昧——既钦服于他的办事能力,又对他死囚犯的身份存有戒心。别说贺知章,就连一力推动此事的李泌,对张小敬也有防范,不然也不会派杜药师去监视。

旅贲军是靖安司的直辖部队,崔器只听命于李泌。杜药师猜测,大概是上头不愿让外界知道,整个靖安司要靠一个死囚犯才办成事,所以才第一时间试图消除影响——可这样实在太无耻了!

张小敬刚刚可是拼了命拯救了半个长安城,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位英雄?

杜药师一抖袍角,朝旁边的土坡一步步走过。李泌和他的那个侍女,正站在坡顶,同样眺望着河对岸。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去找李泌问个究竟。

公开质疑上司,这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也许他从此无法在长安立足。可杜药师如鲠在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灼。徐宾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李泌听到脚步声,严厉的视线朝这边扫过来。徐宾赶紧原地站住,又拽了杜药师一把。可这时杜药师已经往前迈出了大大的一步,一脸的气愤藏都藏不住。

“李……李司丞。”徐宾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

李泌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番,冷冷道:“如果你是问张小敬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给崔器下的命令。”

杜药师和徐宾楞住了,原来这不是李泌下的命令?

那会是谁?整个靖安司有资格给崔器下令的,只有司丞和靖安令,可贺监已经返回宅子去调养,绝不可能赶上这边的瞬息万变。要说崔器自作主张,他哪有这种胆子?

李泌阴沉着脸一挥手:“这里不是谈话之地,先回靖安司。”

此时西市的居民和客商们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对着河渠议论纷纷。刚才一连串骚动的动静太大,把这些观灯的人都给招过来了。西市署的吏员在拼命维持秩序,可杯水车薪。这种场合,实在不宜谈话。

靖安司与西市只有一街之隔。李泌一行人走过街口,看到一大群仆役正在清理那几具狼卫的尸体。麻格儿肥硕的身躯如山猪一样躺在平板车上,眼睛瞪得很大。几个平民朝他厌恶地吐着唾沫,却不敢靠近,远远拿柳枝在周围抛洒着盐末。

这些草原上的精锐,如今就这么躺在长安街头,如同垃圾一样被人厌弃。杜药师对他们没什么同情,可他心想,干掉这些突厥人的英雄,如果也是同样的下场,那可真是太讽刺了。

张小敬对他说的那句话,不期然又在耳边响起来:“在长安城,如果你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一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内之前弥漫十几个时辰的紧绷气氛已然舒缓。大敌已灭,无论是书吏还是通传,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不少人开始悄悄收拾书卷用具,打算早点回家,带家人去赏灯。毕竟这可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上元节啊。

李泌怫然不悦:“王节度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这般懈怠,让外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狼卫覆没以后,王韫秀绑架案成为靖安司最亟需解决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闪失,将会对太子有极大的打击。李泌绝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徐宾赶紧过去,踢着案角催促他们都打起精神来。这些小吏只好重新摊开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内心不以为然。大家都觉得,她一定是死于昌明坊的爆炸,尸骨无存,没必要再折腾了。

李泌没再去管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过长安城的硕大沙盘,径直来到自己的案几前。他的案几上有七、八个质地不一的文匣子,里面分别搁着各处传来的讯报、检录、文牍等。其中最华贵的,是一个紫纹锦匣,专盛官署行文。它一直都是空的,可现在里面却多了一份银边书状。

檀棋确信,他们出发之前,这匣子还是空的。她拈起旁边的签收纸条,果然刚送来的不久。

李泌拆来文书扫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还没找,他们倒先把答案送过来了。”然后把它往徐宾手里一丢。徐宾接过去略看了看,这书状来自于右骁卫,里面说鉴于皇城有被贼袭扰之忧,临时提调旅贲军崔器,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特知会靖安司云云。

外人看来,这只是简单的一封知会,可在熟知官场的人眼里,却大有深意。

靖安司负责长安城内外;而右骁卫负责皇城的外围安全,两者的职责并不重叠,也没有统属关系。突厥人这事闹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权责范围。

但狼卫跨过了光德怀远这一条死线,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过死线,他们对皇城构成直接威胁,性质立刻成了“惊扰圣驾”的大案,右骁卫便有权立即介入调查。他们打起查案这块金字招牌,想提调谁就提调谁,哪个敢不配合办案,谁就是“谋逆”。

所以若右骁卫要求崔器逮捕张小敬,行为虽属越权,可他一个小小的将佐,根本扛不住压力。

不过崔器在这件事上,并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让李泌有所准备。可他却默不做声地搞了个突然袭击,还抓了张小敬直接送去右骁卫,此举无异于背叛。

杜药师对崔器的背叛并不意外。从西市放走曹破延开始,一连串的重大失误让崔器如惊弓之鸟,极度惶恐不安。狼卫越过死线,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崔器自认为呆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去抱右骁卫的大腿,好歹会有投效之功。

李泌对崔器的去向不感兴趣,他用指头磕了磕案面:“为什么右骁卫要捉张小敬?”

这才是最核心的疑问。右骁卫甘冒与靖安司冲突的风险,强行越权捉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回答。事涉朝争, 杜药师级别太低,徐宾浑浑噩噩,这两个人都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檀棋安静地站在一旁,指间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沙盘。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指头,似是无意中指向沙盘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养婢,这种场合不敢开口,但她的暗示足够明确了。平康坊里可不只有青楼,里面还住这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观之一,就是李林甫与东宫的对峙。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对东宫一直怀有敌意,只是没有公开化。他在暗处,一直盯着靖安司的错漏,好以此攻讦东宫,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险的敌人。

从右骁卫出动到张小敬被捕,只有短短的间隙。敌人能瞬间抓住破绽,一口咬准七寸,这惊人的眼光和执行力,绝非右骁卫那些军汉能琢磨出来,必然有一位老手在后头支招。能这么干且有人能力这么干的,只有右相。

顺着这个思路一琢磨,整个动机陡然变得清晰。

倘若张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里,光是他的身份,就够做出好大一篇文章来:你为什么坚持要任用一个死囚犯?你凭什么认为他值得信任?狼卫都杀到皇城边上了,是他办事不利还是有心放纵?如果启用另外一位忠君的干员,这些骚乱是不是可以避免?没有十成把握,你竟然冒险,你有没有把圣上的安危当回事?

李泌在脑海里想象着李林甫各种质疑的嘴脸,不由得“嘿”了一声。正如李亨此前在净土院提醒的那样,贺知章是遮挡风雨的亭顶,他这一去,明枪暗箭立刻就扑上来了。

这次突厥狼卫事件,结局很暧昧:说成功也算成功,凶徒被全数击毙;说失败也算失败,这些草原蛮子一度逼近皇城,惊扰御座,靖安司未能防患于未然,也是失职。

换句话说,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驾”还是“玩忽职守”,全看朝堂上哪边的实力比较大。张小敬在右相手里,东宫可就被动了。

难怪李相出手这么迅速。

杜药师、徐宾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们虽不如李泌看得透彻,但光看上司的脸色,就知道这事有多麻烦。

李泌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徐宾脸色一黯,垂下头去。杜药师恼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这件事情怎么会这么复杂?只因为官员之间的互相倾轧,就可以把一个拯救了长安的英雄任意抓捕?这可不是什么盛世气象!

“你来长安还太短。这样的事……哎哎。”徐宾摇摇头。杜药师却看向李泌,大声道:“李司丞,我们不能放弃张尉,这不对!”

李泌示意他稍安勿躁,右手习惯性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发现抓了个空。檀棋把拂尘从旁边取来,放在他手里。李泌拂尘一握,沉声道:“我们当然不能放弃张小敬——突厥人的事情,可还没完呢!”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狼卫不是已经全死完了吗?

徐宾以为李泌指的是王韫秀的调查进展,连忙转身捧起一卷报告:“旅贲军此时正在对怀远坊的龙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货栈等地进行……哎哎……彻底搜索,但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王韫秀的踪迹。”

可是李泌却摇摇头:“我说的不是王韫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宾奇道:“那个?司丞还有什么顾虑?”李泌看了他一眼:“徐主事记忆不差,可记得苏计车马行进城时,冒充墨料报关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

这些数字徐宾熟谙于心,脱口而出:“三百桶,分装在三十辆大板车。”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伏火雷。刚才那三辆马车,一共只装了十五桶——换句话说,还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辆板车下落不明。”

李泌淡淡提醒了一句,周围的人都是悚然一惊。

对啊,狼卫带去的,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仅仅只是那五桶的威力,已经把西市搅得天翻地覆,还有二百多桶不知去向,这长安城,天呐……他们心中同时浮现出四个字:阙勒霍多。

这时杜药师截口道:“可突厥人死伤这么惨重,纵有漏网之鱼,应该也不够人手来运送这两百多桶吧?”

李泌似笑非笑:“谁说做这件事的,非得是突厥人不可?”

杜药师呆了呆,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张小敬也罢,李泌也罢,他们总是不惮用最黑暗的思路去揣测事态,仿佛这世间一个好人也无。更可怕的是,他们很可能是对的。

李泌道:“所以我们还需要张小敬,这件事除了他,谁也做不到。”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了一眼沙盘。长安城上迷雾缭绕,在所有人都在欢庆胜利之时,真正的怪兽还蛰伏在暗处,刚刚露出獠牙。只有张小敬,才有可能劈开迷雾,把那怪物拖到阳光下来——而他此时却身陷自己人编织的牢狱。

杜药师迟疑片刻,向前一站:“卑职愿去右骁卫交涉。”徐宾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涂!你什么身份?右骁卫碾死你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那我也得去试试!实在不行,我就……我就……”杜药师说到这儿,把腰间令牌解下来,“我就去劫狱!请司丞放心,我会辞去差使,白身前往,断不会牵连靖安司。”

“稍安勿躁,还没到那地步。”

李泌示意他别那么激动,杜药师却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没到那地步,意思是说,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狱也未尝不可?

李泌把拂尘重重搁在案几上,眼神里射出锐光:“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处理。其他人等,给我严守岗位,继续搜索王韫秀,不许有分毫懈怠!”

殿内响起一阵埋怨和失望的声音,不过在李泌的瞪视下,无人造次。小吏们打着呵欠把书架铺开,仆役们猫着腰把压灭的暖炉重新吹着,通传们飞跑出殿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告各处望楼。

李泌让徐宾、杜药师和其他几个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后转过身去后堂。在那里,檀棋已经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准备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闯右骁卫吗?”檀棋担心地小声问道。

“不,那样正中李相的下怀,他正盼着我跟南衙的人撕起来呢。”李泌直视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乱,“为,为什么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檀棋惊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为他在开玩笑。李泌却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并没疯。

“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在这里端茶送水摆摆沙盘,对你来说,实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来的褒奖,让檀棋一下子面红耳赤,连忙垂下头去。李泌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做这件事,非你莫属啊。”

“那公子你去哪里?”檀棋问道。

李泌披上外袍,挂上算袋,把银鱼袋的位置在腰带上调了调,这才回答道:“只有一个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现在去找他。”

“谁?”

“贺监。”

李泌口气平淡,可檀棋知道,这是公子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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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大伦有两个爱好,一是在移香阁里饮酒,二是移香阁本身。

这间小阁宽长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却有一桩妙处:四壁的墙中,掺有阗国特产的芸辉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阁中,室内便会泛起一股幽幽异香,历久弥香,让人如居兰室。

此时日光虽已西下,可香味犹存。封大伦笑眯眯地举起手中铜爵,朗声道:”见圣人。” 

以清酒为圣人,以浊酒为贤人,这是士林里戏谑的说法。主人既起了兴,对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见”,然后大袖一拂,一饮而尽。

对首跪坐的,是一个叫元载的年轻人。这人生得儒雅端方,额头平阔如台,望之俨然。他正是庆王推荐来的那个大理寺评事,论起官阶,比封大伦还要高出一头。

元载饮罢放下铜爵,脱口而出:“好酒,这是虾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伦竖起拇指:“元评事好舌头,正是常乐坊的虾蟆陵所出。” 他拿起酒杓,又给对方舀满,慢条斯理道:“说到这个名字,还有一桩趣事。常乐坊里有一座古冢,就在坊内街东。相传是汉贤董仲舒之墓,儒家门人到此,要下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讹传讹,居然成了虾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营造,关于长安坊名古迹的掌故,熟极而流。元载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长安之时,就好奇怎么会有这么个古怪地名,今日听了封兄解说,才算恍然大悟。” 他捏着铜爵,环顾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会享受,这移香阁处处都有心思,在长安也算是一处奇景啊。”

封大伦敏锐地注意到,元载目光所扫,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压帘、紫红绡帐等奢靡之饰,眼神炽热,但稍现即逝。他阅人无数,知道这个人内心有着勃勃贪欲,却能隐忍克制,将来一定是个狠角色。

这时阁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浮浪少年站在门槛,将一张纸条递进来。封大伦展开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随手揣在怀里,对元载道:“今日请元评事来,是有一件小事。长安县狱有个死囚犯,劳烦行一道文书,把他提调走。” 

“哦?” 元载歪了歪头,“提调到哪?大理寺狱?”  

“随便什么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三、五日,再原样发回县狱便成。”  封大伦尽量轻描淡写。

元载听到这个请求,颇觉意外。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太容易。他本以为是某家贵胄要捞人,不料却是这么一个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转,不由笑道:“这个人,只怕如今并不在县狱里头吧?”

若是犯人还在押,狱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发正式的提调文书给县狱,县狱再拿着这份文书去要人。

封大伦没想到元载反应这么快,略为尴尬地咳了一声:“不错,此人今天被别人提走了,庆王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回去呆着。”

“他被哪个府司提走了?” 元载问。

封大伦面孔一板:“区区小事一桩,元评事只管发文书便是,不必节外生枝。” 

元载注视着封大伦。他很喜欢观察别人,并从中读出隐藏的真实情绪。这位试图装出很淡定的样子,可语调里却透着焦灼。他反复强调这是一件区区小事,正说明这绝非一件小事。

若换作是别人,只管发出文书收下贿赂,其他事情才不关心——但元载可不会。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诚一些。” 他说。

封大伦微微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元载哈哈一笑,把身子凑前一点:“庆王亲自过问,这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封大伦终于有点绷不住了。

元载却毫不生气,他食指轻轻摇动,眼神真诚:“您不妨说说来龙去脉。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许能帮上更多忙。”

封大伦这才明白,为何元载年纪轻轻,就已官居八品。这小子对机会的嗅觉实在太敏锐了,才几句交谈,他就嗅出了这里头的深意,想把一个小人情做大。封大伦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靖安司是个强势的怪胎,一封文书未必奏效,倒不如听听这小子的意见。

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聪明绝顶。

“你想知道什么?”  封大伦问。

元载笑了:“比如说,这人到底是谁?为何入狱?”

封大伦迟疑片刻,开口道:“要提调的人,叫张小敬,原来是在西域当兵的。他立过一点小功,叙功擢为万年县的不良帅。天宝三载十月,朝廷要为小勃律来使兴建宾馆,征调敦义坊的地皮。有个叫闻记的铺子不肯搬迁,工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闻无忌竟莫名其妙死了。这个张小敬是店主的老战友,坚持说店主为奸人所害,一定要查到底,最后和上司万年县尉发生龃龉。这家伙将上司杀死,遂扭送入狱。” 

元载一边听着,面上的微笑不变。封大伦的叙述不尽不实,比如这“兴建宾馆,征调地皮”,里头就藏着不知多少利益;工部跟闻记铺子老板的“交涉”、恐怕也不会那么温柔。这里头的内幕,可就深到不知哪里去了。

不过……这都无所谓,元载对真相一点都不关心,关键是庆王想要什么。

他用指甲敲了下铜爵边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说同年冬天就该行决了,怎么他现在还活着?”

“这不是复奏未完嘛,所以一直羁押在狱里。” 封大伦颇为无奈。

元载理解地点了点头。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罚,京师死刑案子,须得五次复奏。一个案子去年拖到今年执行,并不罕见。

封大伦继续道:“今天在万年县狱,张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带走,公然除去枷锁,行走于市坊之间,形同赦免!” 说这话时,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酒杓。元载注意到,他的情绪更紧张了。

“靖安司……” 元载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们找张小敬干什么?”

“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得把他弄回县狱,不可逍遥法外。” 

元载已隐隐猜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张小敬那个“龃龉”,怕是让庆王、封大伦这些人十分忌惮,生怕他恢复自由之身。想通了这个要害,其他细节便无关宏旨。元载拿起铜爵,美美地又品了一口郎官清:“若要迫得那个靖安司还人,只是大理寺出面,还不够,在下有个主意。” 

“哦?” 

“张小敬戕杀县尉,这是吏、卒杀本部官长,乃是十恶里的不义之罪,不容赦免。有这个大义名分在手,只消……” 元载用指头蘸着清酒,在案子上写了几个字。

封大伦大喜,连声说好。这招可谓一剑封喉,不怕靖安司不交人。

元载拍拍手:“若您认可,待过了上元节,在下便立刻去办。” 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这个,最好能今日办妥…” 元载没想到他急成这样子,可如今已是申时,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准备观灯了,哪还有人值守。

封大伦双手一拱:“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把尾音二字咬得很重。张小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寝食难安。

元载思忖再三,叹了口气:“事起仓促,若想今日把张小敬抓回去,尚欠一味药引。”

“药引?”

“闻记香铺的苦主。” 

封大伦抚掌大笑:“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闻记铺子店主的女儿,恰好刚刚被我手下请回来,就在隔壁。我还没顾上去招呼,不妨一起去看看?”

元载知道他有一重身份是熊火帮的头领。熊火帮跟靖安司掰腕子力有未逮,欺负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饭。他也不说破,欣然应承。

两人起身离开移香阁,穿过庭院,来到一处低矮的柴房前。几个熊火帮的浮浪少年正守在门口。封大伦见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眉头一皱,问不过是抓个女人,怎么搞成这样?浮浪少年们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半天说不清所以然。

元载趁他们交谈的当儿,先把柴房的门推开。里面一个胡袍女子被捆缚在地上,云鬓散乱,神色惶然,嘴里塞着麻核,只能发出呜呜声来。

元载与她四目相对,忽然注意到这女人腮边有数点绞银花钿,盘髻上还插着一支凤尾楠木簪,神色不由一动。

他站在原地,眼神闪烁,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回身离开柴房,把门从后头重重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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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迹地把贺知章气病回家,现在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请他出山。

右骁卫扣押张小敬这件事,就像是悬在绳子上的一枚鸡蛋,十分微妙。无论李泌还是太子出面,都会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让鸡蛋跌破下来。贺知章声望既隆,圣眷未衰,却已公开退隐,是能取下鸡蛋而不破的唯一人选。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气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头。可他内心有着一种强烈的预感,长安仍旧处于极度的危险中,一定还有一个大危机正在悄然积蓄。

时势逼人,他只能把个人的荣辱好恶搁到一旁。

贺知章的住宅位于万年县的宣平坊中,距离靖安司不算近,要向东过六个路口,再向南三个路口。此时街道人潮汹涌,若非他的马匹有通行特权,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紧缰绳,骑马在大街上疾驰。此时还没到上灯放夜的时辰,但长安城的居民扶老携幼,早早涌上街头,和蒙着彩缎的牛车、骡车挤成一团。诸坊的灯架还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而灯下的百戏已经迫不及待先开始了表演。一路上丸剑角抵、戏马斗鸡,热闹非凡。空气中浮着一层油腻腻的烤羊香气,胡乐班的春调子飘向远方,与歌女们遥遥传来的踏歌声相应和。

这只是一处小小的街区,在更远处,一个接一个的坊市都陆续陷入同样的热闹中。

长安城像是一匹被丢进染缸的素绫,喧腾的染料漫过纵横交错的街道,像是漫过一层层经纬丝线。只见整个布面被慢慢濡湿、浸透,彩色的晕轮逐渐扩散,很快每一根丝线都沾染上那股欢腾气息。整匹素绫很快变了颜色,透出冲天的喜庆。

在这一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顽固斑点,抿紧嘴唇,逆着人流的方向前进。他拨弄着马头,极力要在这一片混乱中冲撞出一条路来。

看着这一张张带着喜色和兴奋的脸,看着那一片片热闹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为了阖城百姓,为了太子未来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脸面,做一件自己极度不情愿的事。这既是责任,也是承诺。

“权当是红尘历练,砥砺道心吧。”李泌疲惫地想,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这里地势很高,坡度缓缓抬升,远远望去就像是在城中凭空隆起一片平头山丘。这片山丘叫做乐游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个城区。灰白色的坊墙沿山坡逶迤而展,墙角遍植玫瑰、苜蓿,春夏之时极为烂漫,景致绝佳。

乐游原和曲江池并称“山水”,是长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乐坊、戏场、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龙寺、崇真观等大庙,附近靖恭坊内还有一个马球场,是长安城为数不多可以公开观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乐去处之一。

贺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乐游原东北角。他选择这里,倒不是因为环境好,而是因为在南边的升平坊中,设有一处东宫药园。太子对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许可以随时从东宫药园供药

李泌驱马登原,沿着一条平阔的黄土大路直驱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枯枝太多,官府严令不得放灯,所以无论坊内还是路边都没有彩灯高架。不过这里地势高隆,登高一眺,全城华灯尽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来占个好位置。这一路上车马喧腾,歌声连绵,不输别处。

李泌勉强杀出重围,来到宣平坊的东南隅。这里宅院不多,但门楣上一水全钉着四个门簪,可见宅主个个出身都不凡。他径直走到正中一间,敲开角门。里面仆役认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后院去。

贺知章的儿子正在院中盘点药材。他认识李泌,连忙迎了上去,说父亲神智尚算清醒,只是晕眩未消,只得卧床修养,言语上有些艰难——看他的态度,贺知章应该没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里人说。

李泌来到贺知章的寝屋前,定了定神,深施一揖:“长源拜见贺监。”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探出一个赭衣奴婢,请他进去。他踏步入室,看到老人在榻上恹恹斜靠着一块兽皮描金的圆枕,白眉低垂,不由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贺知章双目浑浊,勉强抬手比了个手势。那位侍奉的奴婢弯腰告退,还把内门关紧。待得屋子里只剩两个人,贺知章开口,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含糊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长源,如何?”

贺知章苦于头眩,只能言简意赅。李泌连忙把情况约略一说,贺知章静静地听完,却未予置评。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想法,趋前至榻边:“贺监,如今局势不靖,只好请您强起病躯,去与右骁卫交涉救出张小敬,否则长安不靖,太子难安。”

贺知章的双眼挤在一层层的皱纹里,连是不是睡着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许久,不见回应,伸手过去摇摇他身子。贺知章这才蠕动嘴唇,又轻轻吐出几个字:“不可,右相。”然后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贺知章这个回答,还是朝争的思路,怕救张小敬会给李林甫更多攻击的口实,要靖安司与这个死囚犯切割——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两人原来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择手段扫平障碍;贺知章要防人,须滴水不漏和光同尘。

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声调,强调说如今时辰已所剩无几,尚有大量伏火雷下落不明,长安危如累卵。可贺知章却不为所动,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着榻边。

他的意思很明确,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张小敬。

李泌在来之前,就预料到事情不会轻易解决。他没有半分犹豫,一托襕袍,半跪在地上:“贺监若耿耿于怀,在下愿……负荆请罪,任凭处置。但时不待我,还望贺监……以大局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气退贺知章,确实有错在前。为了能让贺知章重新出山,这点脸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着卑微的认罪姿态,长眉紧皱,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这种屈辱的难堪,几乎让李泌喘不过来气,可他一直咬牙在坚持着。

贺知章垂着白眉,置若罔闻,仍是一下下磕着手掌。肉掌撞击木榻的啪啪声,在室内回荡。这是谅解的姿态,这也是拒绝的手势。老人不会挟私怨报复,但你的办法不好,不能通融。

见到这个回应,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阵冰凉。若只是利益之争,他可以让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头。可贺知章纯粹出于公心,只是两人理念不同——这让他怎么退让?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这次劲道十足,态度坚决,绝无转圜余地。

李泌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已开始变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来。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执拗,如一块巨岩横亘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风。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须当机立断!

华山从来只有一条路,纵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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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 第七章 申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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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第五章 未正

第六章 申初(1)

第六章 申初(2)

第七章 申正(1)  

右骁卫的官署位于皇城之内,坐落于承天门和朱雀门之间,由三排八间悬山顶屋殿组成。皇城内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门外敞,右骁卫却与众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红色的尖脊墙垣。从外头看过去,只能勉强看到屋顶和几杆旗幡,显得颇为神秘。

这是因为右骁卫负责把守皇城南侧诸门,常年驻屯着大批豹骑。兵者,凶器,所以要用一道墙垣挡住煞气,以免影响到皇城的祥和气氛。

檀棋站在右骁卫门前的候马柱旁,保持着优雅的站姿。她头戴帷帽,帽檐有一圈薄绢垂下,挡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杜药师很焦躁,不时转动脖颈,朝着皇城之外的一个方向看去。

他们已在此等候多时,却还没有进去,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此时夕阳西沉,再过一个时辰,长安一年中最热闹的上元灯会就要开始举烛了。皇城诸多官署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偶尔有几个轮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误了游玩。这两个人闲立在御道之上,显得十分突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鼓声。杜药师连忙打起精神,借着夕阳余晖去看旗语。这次的旗语不长,只传来一个字。杜药师面色沉重,转头对檀棋道:“乙!”

帷帽轻轻晃动了一下。这一个字,意味着公子在乐游原的努力已经失败,必须要启用备选的乙号计划。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细节都检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心脏依然跳得厉害。这是一个大胆、危险而且后患无穷的计划,只有彻底走投无路时才会这么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不过她并不后悔,因为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说公子一心为太子的话,那么她一心只为了公子。她愿意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计划执行?”杜药师问道。

“你再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疏漏了吗?”檀棋不太放心。这个计划是李泌首肯,具体策划却是杜药师。对这个愣头青,檀棋并不像对公子那么有信心。

 杜药师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担心。

“好,我们走吧。”檀棋强压下不安,在杜药师的伴随下,走入右骁卫的辕门。

守卫没想到这会儿还有访客,警惕地斜过长戟。杜药师上前一步,手里的腰牌一扬:“我们是来卫里办事的。”就要往里迈。守卫连忙持戟挡住:“本署关防紧要,无交鱼符者不得入内,还请恕罪。”那腰牌银光闪闪,守卫不明底细,所以说话很客气。

杜药师道:“我们已经与赵参军约好了,有要事相谈。”

“请问贵客名讳?”

“居平康。”

守卫回身去翻检廊下挂着的一串门籍竹片,哗啦哗啦找了一通,回复道:“这里并没有贵客的门籍。”杜药师面露困惑:“不会吧,赵参军明明已经跟我们约好,你再找找?”守卫耐着性子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杜药师脸色一沉:“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连门籍都没事先准备好?你是怎么做的事!”守卫有些紧张:“这里只负责关防,每日更换门籍是仓曹的人。”杜药师怒道:“我不管你们右骁卫内部什么折腾,别耽误我们的时间!”说完就要往里硬闯。

几名守卫一下都紧张起来,横戟的横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发声道:“莫乱来。”杜药师这才悻悻停住脚步,退到辕门之外,扔过来一片名刺:“好,好,我们不进去,你把赵参军叫出来。”

守卫暗自松了口气,仓曹的黑锅他们可不愿意背。对方肯松口再好不过,赶紧把话传进去别给自己惹事。于是他捡起名刺,跑进去回禀,过不多时,匆匆赶出来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员。

这位官员一脸莫名其妙,不知哪来了这么两位客人。不过他到了辕门口这么一打量,连忙拱手一拜,态度客客气气。

前面这个年轻护卫也就罢了,他身后那个女人,帷帽薄纱,还披着一件宽大的玄色锦袍。虽然如今天气,还穿这么厚的锦袍有些怪异,但这身装扮价值可不菲。

赵参军想得很明白,有资格进这皇城的人,非富即贵;敢站在右骁卫门口点名要参军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区区一个八品官,可不能轻易得罪权贵。

“华灯将上,两位到此有何贵干?”

檀棋没有揭开帷帽,而是直接递过去一块玉佩。赵参军先是一楞,赶紧接住。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一簇李花形状。李花色白,白玉剔透,两者结合得浑然天成,简直巧夺天工。

玉质上乘,更难得的是这手艺。赵参军握着这李花玉佩,一时不知所措。檀棋道:“赵七郎,我家主人是想来接走一个人。”

赵参军听这个年轻女人,居然一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头看那块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动起来:“尊驾……莫非来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纱一颤,却未做声。赵参军登时会意,把玉佩还回去,然后毕恭毕敬地把两人迎入署内。

守卫正要递上门簿做登记,赵参军大手一挥,把他赶开。

他们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一处待客用的静室。赵参军把门关好,方才回身笑道:“没想到下官贱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说过,赵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风骨,惜乎不显。”

赵参军的脸上都乐出花了,他曾经附庸风雅,刊了一本诗集,不过只有亲友之间送送,没想到那一位居然也读过。他受宠若惊,连忙抖擞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纱后的檀棋发出一声不满,赵参军连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贵使到此,要接谁走?”檀棋道:“张小敬。”赵参军一怔,杜药师补充道:“就是半个时辰前你们抓来的那个人。

西市那一场混乱,赵参军听说了,也知道抓回来一个人。可他没想到,这事居然连右相也惊动了。

“这,可是朝廷要犯呀……”赵参军虽不明白这背后的复杂情势,可至少知道这人干系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张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与你们右骁卫安排的。要不然,怎么会给靖安司的知会文牍上连名字也不留?”

她的语气从容,平淡却中带着一丝高门上府的矜持与自傲。

赵参军一听这话,思忖片刻,右手轻轻一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来……竟是如此!”檀棋和杜药师两人心中同时一松:“成了。”

这个乙计划,是让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养婢,混入右骁卫接走张小敬。整个计划的核心,乃是在那一封右骁卫发给靖安司的文书。

拘捕张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骁卫所为,所以文书中只说“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等字眼,不写名字。这样李相可以不露痕迹地把人带走,靖安司想上门讨要,右骁卫随便换另外一个人便可搪塞过去——我们只拘拿了相关人等,可从来没说过拘拿的是你找的那一位嘛。

李泌深谙这些文牍上的文字游戏,便反过来设法利用。既然你们只能偷偷提人,不欲声张,我就先行一步,冒充你们把人截走。

那一块玉佩,其实是李亨送给李泌的礼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这三个人都姓李,用来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无破绽,实得瞒天过海之妙。

所以檀棋一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赵参军便先入为主,认为来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对方一口道出靖安司的文书细节,赵参军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来李相和本卫有着秘密合作,这是来提人啦。

这一连串暗示看似侥幸,实在是靖安司“大案牍术”殚精竭虑的成果。

檀棋见时机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灯会将至,还请参军尽快带我们去提人。”赵参军一想到能和李相搭上关系,身子骨都飘了,忙不迭地答应。

赵参军带着两人往卫署深处走。这里回廊签房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若没人带一定会迷路。走过一个转角,迎面走来一队军士。赵参军突然停住脚步,轻轻“哎”了一声。檀棋和杜药师的心跳登时漏跳半拍,以为出了什么纰漏。杜药师把手探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铁尺。

不料赵参军谄媚道:“再往前头走,路暗檐低,怕贵使的帷帽有妨碍,还请多加小心。”檀棋松了一口气,隔着一层薄纱,在这么窄的通道里走路确实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纱掀起下来,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赵参军惊讶于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连忙转过身去。传说李相沉溺声色,姬侍盈房,连这么一个家养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来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见,什么细节都会往上联想,越发笃定无疑。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小院,方才停住。这里说是院子,其实和室内也差不多,四周皆被临近大屋的宽檐所遮,显得逼仄昏暗。在院子尽头是两扇箍铁大门,五、六名守卫站在院子入口处。

据赵参军介绍,右骁卫本身并无专门的监牢。这箍铁大门后头是个库房,平时储物,此时安排了守卫,显然是临时充作牢房,用来羁押要犯。

赵参军先走过去,隔着栅栏跟卫兵嘀咕了几句,还不时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杜药师注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发抖,让一个弱女子来劫狱,毕竟还是太勉强了。这个计划到底是仓促之间的急就章,中间尚有许多不确定环节,要靠一点运气。

“被发现也不打紧。大不了直接打进去,把张尉抢出来。”杜药师眼望前方,手握铁尺,语气里多了一分张小敬式的凶狠。

檀棋为了摆脱紧张,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对那个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对张小敬并无好感,来这里纯粹是因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杜药师为何主动请缨蹈此险地。杜药师道:“他是英雄,不该被如此对待。劫狱这件事是违反法度的,但这是一件正确的事。”

“他真的是为阖城百姓着想?没打算趁机逃走?”檀棋好奇地反问。

杜药师似是受到侮辱般皱起眉头:“张尉若想脱走,这长安城里可没人能拦住他。”

檀棋叹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见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一个杀了自己上司的暴徒,你们怎么就这么信赖?”杜药师一直对张小敬的罪名很好奇,一听这话,连忙追问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狱的?”

“公子略微提过,说是他杀了自己上司。”

杜药师一惊,张小敬的上司是县尉,那可是从八品下的官员,以下犯上,难怪是死罪。他又追问为什么杀上司?檀棋摇头说不知道。杜药师大为奇怪。根据他的观察,张小敬这个人心思深沉,不像是那种冲动性子——退一万步讲,就算张小敬有心杀县尉,凭他的手段,怎么会被人抓个正着?

“不,不会这么简单,这背后一定有别的事。”杜药师摇头。

“哼,他一个无聊的登徒子,能有什么事?”檀棋一直记恨着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这时,赵参军回来了,两人连忙敛起声息。赵参军一脸无奈:“这事,有点难办呐。”檀棋清眉一皱:“怎么回事?”

赵参军道:“若是寻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这个人犯乃是甘将军亲自下令拘拿,还用了大印,按规矩,得有他的签押准许…这件事,尊主人应该交代过贵使吧?”说到这里,他双眼透出一丝疑惑。

按说李相派使者来提人,应该先跟甘将军通气,让他出具份文书或信物。这两位只有一块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于是赵参军有点起疑。

檀棋反应极快,昂起下巴,摆出一脸不悦:“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主人不欲声张。你落到签押文书里,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吗?”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赵参军吓得一哆嗦:“岂敢,岂敢,可右骁卫行的是军法,在下也无权提人呐。”他见檀棋面露不快,眼珠一转:“将军如今正在外面巡城。不如两位把贵主人的信物给我,我派个腿快的亲信出去,不出半个时辰,定能从他那里讨来签押。”

赵参军这么说,既是回缓,也是试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应该不会畏惧与将军对质。

檀棋哪敢去找将军,连忙提高了声调:“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搁不得。误了大事,你可愿负这个责任?”她故意不说右骁卫,只盯着赵参军这个人追打,把压力全压在他身上。

赵参军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松口。

局面一下僵住了,檀棋心中开始焦灼。她一直保持着姿态高压,是怕赵参军回过神来会看出破绽。眼看情况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剧痛镇定心神,方才开口道:“这样好了,你带我们进去看看,主人有几句话要问他。”

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既不违背军令,也能对使者有个交代。赵参军没权限带人出来,但带人进去看还是可以的。于是他松了口气,跟看守交代了几句,打开了库房大门。

檀棋在进入前,轻轻咳了一声。杜药师瞥了一眼,看到她举起右手,从左臂的臂钏之间抽出一方手帕来,擦了擦嘴边。这个平淡无奇的动作,让杜药师的动作微微一僵,旋即眼神凌厉起来。

这个动作表示,乙计划也不能用了,必须要采用丙计划——这个计划,不是出自李泌或杜药师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来的。

三人跟着守卫迈入库房,先闻到一股陈腐的稻草霉味。屋内昏暗,光照几乎看不见。地上散乱地摆着一大堆竹席和甲胄散件,角落搁着几个破旧箱子,贴墙角一字排开大约七八个个木制的缚人架。

几条交错的乌头铁链,把一个人牢牢缚在其中一具木架子上,正是张小敬。

张小敬还是爬出水渠时的样子,发髻湿散,衣襟上犹带水痕和焦痕。看来右骁卫把他抓进来以后,还没顾上严刑拷打。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发现来的人居然是檀棋和杜药师,独眼精光一闪。

“喏,就是这人。”赵参军说。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问他几句话,不知方便否?”赵参军会意,立刻吩咐守卫都出去,本来自己也要离开,檀棋却说:“赵参军是自己人,不必避开。”这话听得他心中窃喜,把门从里面闩住。

牢房大门一关,屋子里立刻变得更黑。这里本来是库房,只留有一个小小的透气窗,门上也没有观察孔。只要门一关,连外头的卫兵都没法看到里面的动静。

赵参军嫌这里太黑,俯身去摸旁边的烛台。杜药师凑过去说我来打火吧。赵参军没多想,把烛台递了过去。没想到杜药师没摸出火镰,反而拔出一把铁尺,对着他脑后勺狠狠敲去。

赵参军闷哼一声,仆倒在地。那烛台被杜药师一手接住,没发出任何响动。

杜药师把赵参军嘴里塞了麻核,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谨慎地听外头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比了个手势,表示卫兵没被惊动。

檀棋快走几步到张小敬面前,低声道:“公子让我来救你。”张小敬咧开嘴笑道:“我知道他一定回来救我的,还不到藏弓烹狗的时候嘛。”

檀棋没理会他的讥讽,开始解胸前的袍扣。张小敬一呆:“这是什么意思?要给我留种?”檀棋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一跺脚,转身去了角落。

杜药师赶紧走过来:“张尉,你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风险才混进来的。”他一边埋怨,一边抽出汗巾裹在铁链衔接处,悄无声息地把张小敬从缚人架上解下来。

张小敬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脖颈,内心颇为感慨。要知道,擅闯皇城内卫还劫走囚犯,这搁在平时可是惊天大案。

李泌为了救他,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不过张小敬并没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轻的司丞大人这么做,绝非出于道义,只怕是局势又发生变化,亟需借重张小敬的帮助。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出去。

这两个雏儿显然是冒充了什么人的身份,混了进来,但关键在于,他们打算怎么把自己从右骁卫弄出去。

张小敬转过头去,看到那边檀棋已经把锦袍脱下,搁在旁边的箱顶,正在把帷帽周围一圈的薄纱拆下来。那句轻佻的话真把她气着了,于是张小敬知趣地没有凑过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气鼓鼓地把帷帽处置完,然后和锦袍一起扔给张小敬,冷冷道:“穿上。”张小敬一摸帷帽,发现里面换了一圈厚纱。它和原来的薄纱颜色一样,可支数更加稠密。戴上这个,只要把面纱垂下来,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脸。

张小敬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个头相差不多,披上锦袍和帷帽,大摇大摆离开,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里的人已经调包了。

张小敬手捏帽沿,眯眼看向檀棋:“好一个李代桃僵之计。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把你独自扔在这虎穴里?”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檀棋必须要代替张小敬留下来。因为离开牢房的人数必须对得上,守卫才不会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这不需要你操心,公子自会来救我。”

张小敬摇摇头,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头上。这个放肆动作让檀棋吓了一跳,差点喊出来。她下意识要躲,张小敬却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这个计划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点气恼,想甩开他的手,可那只手好似火钳一样,让她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压低嗓子用气声吼道:“你想让公子的努力白费吗?”

“不,只是不习惯让女人代我送死罢了。”张小敬一脸认真。

檀棋放弃了挣扎,不甘心地瞪着张小敬:“好个君子,那你打算怎么离开?”张小敬竖起指头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一个让所有人都安全离开的办法。”

牢房外头的卫兵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他们很羡慕有机会参加首日灯会的同僚。不过上元灯会要足足持续三天,今天轮值完,明天就能出去乐呵一下了。守卫们正聊到兴头上,忽然一个人耸了耸鼻子:“哪里在烧饭?烟都飘到这里来了。”

很快周围一圈的人都闻到了,大家循味道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浓烟是从牢房大门间的缝隙涌出来的。他们连忙咣咣咣敲门,想弄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门是赵参军亲手从里面闩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则从外面没法开。眼看烟火越发浓厚,甚至隐隐还能看到火苗,卫兵们登时急了。右骁卫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制建筑,只要有点明火,就可能蔓延一片。

牢房前一片混乱,有人说赶紧去提水,有人说应该想办法打开门,还有的说最好先禀报上峰,然后被人吼说上峰不就在里头吗?每个人不知所措。

好在没过多久,大门从里面被猛然推开。先是一团浓烟扑出,随即赵参军和其他三个人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狼狈不堪……等等!三个?卫兵们再仔细一看,那个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锁链五花大绑,被赵参军牵在身后。只是黑烟弥漫,看不太清细节。

赵参军一出来,就气急败坏地嚷道:“里头烛盏碰燃了稻草,快叫人来救火,不能让火势蔓延开来!”他是在场职衔最高者,他一发话,卫兵们立刻稳定了军心。赵参军一扯那囚犯,边往外边走边喊:“这个重要人犯我先转移到安全地方,你们赶紧鸣锣示警!”

话音刚落,牢房里的火光骤然一亮。那熊熊的火头,汹涌地扑向两侧厢房。卫兵们没料到这次火势如此凶猛,再顾不得其他,四处找扑火的器械。不少人心里都在称赞参军英明,及时把人犯弄出来,万一真烧死在里头,把门的人都要倒霉。

很快走水锣响起,一波波的士兵往里面跑去,脚步纷乱。而那火势越发凶猛,灰烟四处弥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着低头前行。赵参军一行逆着人流朝外走去,烟气缭绕中,完全没人留意他们。

赵参军走在前面,面色僵硬铁青。那囚犯虽然身上挂着锁链,右手却没受到束缚,紧握着什么东西,始终没离开赵参军的背心。檀棋和杜药师在后面紧跟着,心中又惊又佩。

他们万万没想到,张小敬居然一把火把整个牢房给点了。

他们两个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调行事;而张小敬却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紧,闹出一个更大的事转移视线。

这办法简单粗暴,可却偏偏以力破巧。别说檀棋和杜药师,就是李泌也没这么狠辣的魄力,为了救一个人,居然烧了整个右骁卫。

“只是这么一闹,公子接下来的麻烦,只怕会更多。”

檀棋暗自叹息了一声,对前头那家伙却没多少怨愤。毕竟他是为了不让自己牺牲,才会选择这种方式。这登徒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檀棋抬眼看向张小敬,可他的背影却在黑烟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这一行人回到赵参军的房间。进了门,赵参军一屁股坐到茵毯上,脸色铁青。张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锁链,笑道:“阁下配合得不错。接下来,还得帮我找一身衣服。”赵参军知道多说无益,沉默着起身打开柜子,翻出一套备用的八品常服。

张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换好,正欲出门。赵参军忽然把他叫住:“你就这么走啦?”三人回头,不知他什么意思。赵参军一歪脑袋,指指自己脖颈:“行行好,往这来一下吧,我能少担点责任。张小敬大笑:“诚如尊命。”然后立起手掌用力敲了一记,赵参军登时心满意足地晕厥过去。

三人没敢多逗留,离开房间后直奔外面。此时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右骁卫的留守人员都被惊动,四处都能听见有人喊走水!走水!在这混乱中,根本没人理会这几个人。他们大摇大摆沿着走廊前行,一路顺顺当当走到辕门。

只要过了辕门,就算是逃出了生天。杜药师和檀棋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段时间不长,可实在太煎熬了。他们迫不及待要喘息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披甲男子从走廊另外一段迎面跑过来,可能也是急着赶去救火。右骁卫的走廊很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三人只好提前侧身避让。光线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庞,杜药师在转身时无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两条白绦,急忙想对其他两人示警,可已经晚了。

那男子与张小敬身子交错时,恰好四目相对,顿时两个人都楞了一下。

是崔器。

这事说来也巧。崔器把张小敬抓来右骁卫之后,一直没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呆不下去了,急于跟右骁卫的主官谈谈安置和待遇。可几位主官都外出了,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间里。刚才走水的铜锣响起,他觉得不能干坐着,想出来表现一下,没想到一出门就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这个人虽然怯懦,反应却是一流,第一时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毫不犹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时,扯起喉咙大喊:“重犯逃脱!”

张小敬的反应也不慢,他向前一跃,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顶崔器的小腹。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过了数招。他们都是军中打法,刚猛直接,一时间打了个旗鼓相当。可惜张小敬能压制崔器的动作,却无暇去封他的嘴。

崔器从未想过要迅速击倒张小敬,只需要拖时间。他一边打一边大喊,没过一会儿,辕门的卫兵就被惊动,朝这边冲过来。这一队足有十几个人,个个全副武装,就是给张小敬三头六臂也解决不了。

杜药师和檀棋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难,居然坏在了最后一步,真是功败垂成。

崔器觉得对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动作缓了下来。他突然注意到张小敬的唇边,居然露出一抹狞笑,心知不好。这家伙一露出这样的笑容,必然有事发生。崔器急忙后退,以防他暴起发难。

谁知张小敬压根没去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门吼道:“旅贲军劫狱!!”

崔器脸色“唰”地就变了。他身披旅贲军甲,而张小敬穿的是右骁卫的常服,那些右骁卫士兵第一反应会帮谁,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头,要开口解释,可整件事太复杂,两三句话讲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这些,上来三四个人就把崔器给按住了。张小敬三人趁机越过他们,朝辕门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只能反复嚷着那个人是冒充的。终于有士兵听出不对,想拦住张小敬问个究竟,谁知张小敬右手一扬,一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飞舞,附近的几个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这是在库房墙角刮下来的石灰粉,张小敬临走前弄了一包在怀里,果然派上了用场。杜药师站在一旁看着,觉得张小敬简直就是妖人,每到绝境,总能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怀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险进来,这家伙一样有办法脱逃。

趁着这个难得的空挡,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围,发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用力跑过,肺里几乎要炸开来。前方辕门已经在望,门上悬挂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过十几步距离,再无任何阻碍。她调动出全部力气,第一个冲出辕门,可在下一个瞬间,却一下呆立在原地。后面杜药师和张小敬刹不住脚,差点撞到她的背上。

他们两人没有问她为何突然停步,因为眼前已经有了答案。

卫署外面,几十骑豹骑飞驰而至,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阴云席卷,密集低沉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他们三个冲出辕门的瞬间,豹骑也刚好冲过来。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勒住缰绳,把辕门围成一个半圆。马腿林立,长刀高擎,还有拉紧弓弦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他们三个背靠辕门而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算张小敬是天王转世,面对这种阵容也没任何办法。

檀棋浑身发抖,双腿几乎站不住。她不惧牺牲,可在距离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却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张小敬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这次檀棋没有躲闪,他的手掌十分炽热,热力一直透入檀棋的身体,把恐惧一点点化掉。

“刚才在牢房里,在下说话唐突,还请姑娘恕罪则个。”大敌当前,张小敬却说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挑这么一个时机道歉,檀棋一时不知该原谅他,还是骂回去。

在他们身后,崔器和守卫们从卫署里气急败坏地赶出来,一看豹骑把张小敬堵在了门口,大喜过望。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危险的家伙重获自由。现在豹骑云集,说明将军亲至,那家伙肯定跑不了了。他掂着一副缚索,心里琢磨着怎么把张小敬牢牢按住,可转念一想,这会不会抢了将军的风头?又犹豫着把缚索放下,看看形势再说。

就在这时,半圆中间的骑兵“唰”地分开两侧,一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方面将军缓缓骑马走了过来,他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不急不慢地一直走到辕门前才停住。杜药师认出来,这正是右骁卫将军甘守诚。

甘守诚的坐骑是来自西域的神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三个瓮中的猎物,并没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着手里的鞭梢,双眼从这几个人的脸部扫到脚面,再扫到辕门,眼神里忽然透着几丝遗憾——那种让猎物在开弓前的一瞬间跑掉的遗憾。

卫署后头的黑烟越发浓重,甘守诚却在马上陷入沉思。

辕门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没人知道这位被烧了卫署的将军,会如何处置这些凶徒,大家都在等待。终于,甘守诚缓缓抬起了右手,面无表情。豹骑们知道将军要发布命令了,马蹄一阵躁动。

甘守诚的手没有用力挥下,而是向两侧快速地扇动。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命令:让路。骑兵们不解其意,但军令如山,立刻让出了一条向外的通道。

无论是张小敬等三人还是崔器,都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甘守诚无意解释,他再一次重复了手势,然后把目光转向皇城之外的一个方向,冷冷地哼了一声。

杜药师最先反应过来,那是靖安司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处望楼。

如梦初醒的张小敬搀扶起瘫软的檀棋,和杜药师一起沿着通道离开。两边的骑兵虎视眈眈,只要主帅一下令,他们就会把这三个凶徒撕成碎片。可惜一直到他们彻底离开视线,将军都没做任何表示。

崔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挥舞着手臂,以为将军的命令发错了。可任凭他如何催促,右骁卫的士兵都无动于衷。崔器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持续至今。

甘守诚的目光在这个可怜虫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一道命令。崔器一阵错愕,脸上浮现出说不上是欣喜还是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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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敬、檀棋、杜药师三人离开皇城之后,立刻赶回光德坊。每个人都是满腹疑惑,一路上都没有任何交谈。

此时临近灯会,街上的气氛已十分浓烈。在光德怀远街口,刚才冲突的现场已经打扫一空,现在被几个龟兹戏子所占据,箜篌调高,琵琶声亮,周围聚拢了一大群看热闹的民众,载歌载舞。不久前的那次骚乱,只是短暂地打断了一下居民们的兴致,就像一个落入水中的墨点,一下子便被稀释无形,了无痕迹。

他们穿过人群,走到光德坊的坊门口,发现徐宾正斜靠在坊门旁的旗杆,朝这边张望。徐宾一看到张小敬,惊喜莫名,冲过去搀住他的胳膊,脸上的褶皱都快激动得抖下来了。

他们离开皇城的动静,显然已被望楼传回了靖安司。徐宾第一时间跑出来迎接老友。

张小敬双手用力拍了一下好朋友的肩膀:“老徐你在司中等候便是,何必在坊门迎候?”徐宾竖起中指,在唇边比了一个手势:“嘘,我是专门来等你们的,哎哎,随我来。”

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样子,似乎有机密之事要商谈。杜药师道:“那我先搀檀棋姑娘回司中,你们私谈。”徐宾晃了晃脑袋:“你们两个也一起去……哎哎!”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拍脑袋,赶紧闭嘴,催促着快走吧。

在半路上,张小敬扯住他的袖子:“友德,你先告诉我,王韫秀找到了吗?”他一直惦记着闻染,她阴错阳差被突厥人当成“王韫秀”挟持走,至今下落不明。徐宾摇摇头,说李司丞把它列为第一要务,靖安司发动大批干员去搜寻,可至今还没任何好消息。

“不过也没任何坏消息,没人找到尸体。”徐宾只能如此宽慰道。

光德坊内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还有慈悲寺、常法寺、胜光寺等庙宇,分布在坊中四角,可谓是佛法缭绕。徐宾带着他们七绕八转,最后绕到了位于十字街东之北的慈悲寺。

这个慈悲寺颇有来历。在隋末,有一个叫昙献的西域僧侣每日在此救济穷人。后来高祖定鼎,感于善行,为他立下此寺,以“慈悲”为名。所以慈悲寺的大门常年敞开,逢年过节都会有施粥赐食,门口常聚有破落穷困的百姓。

今日上元节,慈悲寺门前例行分发素油䭔子。这是上元节长安必备的小食,用湿面裹了樱桃搓成球,入油煎炸,香味十足。许多居民早早就等在这里,几个知客僧站在台阶上维持秩序,暂时不允许游人入寺。为首的僧人看到徐宾,口宣一声佛号,什么都没问直接放行。张小敬心中一动,看来徐宾早有准备,不像是临时起意。

他们穿过寺门,越过钟楼鼓楼,从大雄宝殿的西边绕至侧院。在与漕渠相连的莲花放生池旁边,立着一处简陋的禅院草庐。草庐后头槐树林立,颇为幽静,槐树林后隐约可见一道青砖矮墙。

张小敬计算了一下方位,发现这墙的另外一侧,应该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靖安司用的是孙思邈的旧宅,恰好与慈悲寺一墙之隔。

这可真是奇怪,徐宾绕这么一个圈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徐宾没做解释,只是弓着腰,一直催促走快些。待得他们走近草庐,看到一个人站在放生池边,负手而立。

“公子。”

最先叫出声的是檀棋。她怀着满腔委屈,眼睛湿润起来。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泪,惊讶地发现,短短半个时辰没见,李泌像是变了一个人:面色苍白,双目血丝密布,眉间的皱纹又多了几道,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既深且长。

这副模样,大概只有一夜愁白头的伍子胥可比。檀棋知道公子压力大,可究竟什么样的压力,能让他迅速变成这样?她心中一痛,正要开口,李泌一抬手,示意她先不要做声,把视线转向张小敬:

“甘守诚怎么放你们走的?”

张小敬把现场情况描述了一下,李泌眯起眼睛:“张都尉你不愧是五尊阎罗,连右骁卫都敢一把火烧掉。”

张小敬笑了笑:“未能报答朝廷对在下的恩情万一。”

檀棋脸色一变,这登徒子的话近乎谋反了。她看向公子,李泌却没有任何反应,一挥手,示意几人进入草庐。檀棋感觉,公子的锋芒似乎有些涣散,有气无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件极为艰难的磨难。

草庐里只有一个坐榻和几个蒲团,藤架上搁着几本佛典。在草庐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台三阶水漏,一看就是刚搬过来的,正好遮挡住了后头的一尊卢舍那法像,

几人跪定,都不说话,每个人都等着李泌的解释。

李泌负手站在窗外,有意让自己的脸避开其他人视线:“我适才找到了甘守诚,跟他打了一个赌。若他赶回卫署时,你们还在辕门之内,那任凭他处置;若你们已出辕门——哪怕只迈出一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张小敬听得明白,这还是和那封拘押文书有关。文书里既然没提人犯的明确名字,那么便成了一柄双刃剑:右骁卫捉了人,可以不认,但如果人跑了,他们也没法去追。

这其中的分界线,恰好就在右骁卫的辕门。辕门之内,卫署为大;辕门之外,便与卫署无关了。

可是甘守诚并不是好相与的,他既然要讨好李林甫,又怎么愿意跟靖安司打这么一个赌呢?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张小敬问。

李泌看着窗外,长长叹息一声:“不是我,是贺监。”

张小敬独眼一眯:“咦?他居然肯答应帮忙?”

李泌道:“我刚才去拜见贺监。贺监听说右骁卫私自扣留功臣,气得病症发作,当场不省人事。我和他的儿子,去找甘守诚讨说法。”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与贺监的会面过程,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贺监已是八十六岁,这么一气,只怕八成性命不保。

可再仔细一想——虽则这么说有些不恭——贺知章的病发,比他本身出面更有效果。要知道,天子十天前还专门为老人设帐送行,圣眷深重。若天子听说贺知章被甘守城的鲁莽活活气死,发下雷霆之怒,一个区区右骁卫将军可接不住。

甘守诚和张小敬没有深仇大恨,只是卖李相一个人情罢了。这点利益,不足以抵掉贺知章之死的黑锅相比。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势下,甘守诚终于不情愿地做出了让步。

此事说来简单,其中勾心斗角之处,也是极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紧衣角,喃喃说了一句突兀的话:“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

檀棋、杜药师听到这里,无不抚膺叹息。他们冒着风险潜入卫署,已做好了孤立无援的准备,原来李泌也一直在外头奔走,从未放弃。两边拼尽全力,才奇迹般地把张小敬捞了出来。

可张小敬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啧了一声,露出一脸不屑:“甘守诚吃了这个瘪,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话去,不许张小敬你公开出现在靖安司,否则他会以钦犯之名再次拘押——真是小家子气。所以我只能找慈悲寺住持,寻了个与靖安司一墙之隔的草庐,临时暂时,徐宾会负责两边联络。”

“反正张尉没什么机会留在草庐里,权当哄甘将军消气了。”杜药师摩挲着蒲团,讽刺地说。

一想到堂堂右骁卫将军为了挽回颜面,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众人都笑起来,气氛总算轻松了一点。

张小敬没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着下巴正陷入沉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张小敬当不良帅时,经手了太多案子,听了太多供词。李泌这一番叙述,其中矛盾抵牾之处甚多。

贺知章一直反对用张小敬,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而气得晕厥呢?当时在屋子里的只有李泌与贺知章,贺知章突然病发,然后李泌出来宣称是右骁卫气坏了老人。从头到尾,只有李泌一个人的说辞。

贺知章真正病发的原因是什么?在那间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古华山一条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觉悟排除掉一切障碍。

张小敬盯着李泌充满血丝的双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办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张小敬双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践。”

李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多做解释,淡淡反问道:“不知张尉是否也仍像当初承诺的那样?”

“自然,否则也不会回来了。” 张小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都看到一些东西,心照不宣。禅院之外,忽然有鸟鸣响起,两人同时呵呵苦笑起来。

“好了,闲聊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浪费半个时辰在蠢材身上,说正事吧。”李泌敲敲榻边,其他几个人连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关于伏火雷数量的疑问,尽数说与张小敬。张小敬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我从河里爬出来时,本来就想提醒李司丞这一点——从货栈规模来看,突厥人掌握的伏火雷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们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正在实行。”

李泌看了眼徐宾,徐宾连忙起身道:“哎哎,今天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光是东、西二市附近就有几百辆畜力和人力车,全城街道的车子数量不下万辆。光靠望楼,根本不可能追踪到突厥人运送伏火雷的板车。如今又被……哎,被右骁卫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只怕,只怕已经运到了他们想要的地方。”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觉察。”张小敬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我总有一种感觉,突厥狼卫背后,还有其他人。”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草原上的可汗,还用你说!”草庐里人少,檀棋也变得大胆起来。

张小敬却摇摇头:“不,我是说在这长安城内。”他用指头在蒲团前的灰尘划了几道:“你们想想,突厥狼卫找崔六郎要长安舆图,因为他们对长安不熟悉,对不对?”

李泌沉着脸,没说话,可手却一下下拍着榻边。

“可咱们回想一下这一路的追查。突厥狼卫之前已潜伏有大量人手,既有万全宅,也有集结用的货栈,还能联络到外地的货运脚行——别的不说,单是昌明坊那个废弃货栈的选择,就极有眼光。位置隐秘,距离闹市不远,且有两个出入口,便于掩人耳目运送大宗货物。有这种眼光的人,对长安一定非常熟悉,还用得着再去找舆图吗?”

杜药师试探着猜道:“也许他们是想让计划执行的更精确一些?”

“如果突厥狼卫是想让伏火雷在城中引发混乱,长安繁华之地就那么十几坊,哪里需要什么舆图。驾着马车往北冲就是了。”张小敬端起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杜药师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伏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确地放到什么地方,随便扔过去就是一片。

“突厥狼卫整个的计划,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它似乎由风格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对长安城十分熟悉,人脉颇广,甚至能在怀远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内线;还有一部分人对长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临时求助于舆图,还搞了一次仓促的突击。”

稍微停顿了一下,张小敬竖起了一根指头:“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突厥不过是一个草原上的破落户,哪有能力跨越千里跑来长安,搞如此精密的袭击?”

听到这里,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循着张小敬的思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推论:“那张尉你的结论是,有人在帮他们?”

张小敬把杯子重重搁在地面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卫,我们要面对一个更强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对长安非常熟悉,突厥狼卫只是他们的一把刀、一枚棋。”

这一句话说出来,草庐里陷入可怕的安静。可以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突厥狼卫居然只是一个开始?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敌人?这个消息足以让所有人眼前一黑。

此前李泌虽然有所觉察,可没有张小敬想得这么远。他越想越觉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觉得越发心惊。究竟是什么敌人,要假手突厥人来毁灭长安城?大唐的敌人很多,可这么凶残又这么狡黠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李泌的脑海里甚至划过一丝悔意。如果贺监还在的话,以他的朝堂经验,说不定能看出更多东西。他自嘲地摆了摆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开:“徐宾,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徐宾纠结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突厥狼卫覆没之后,大部分人觉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韫秀之外,其他调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调查人员不会太上心,更不可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们重新检查,张小敬却拦住了他:“没用的。如果是那个神秘敌人,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线索。”

李泌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在草庐里踱来踱去。好不容易干掉突厥狼卫,却又冒出一个神秘敌手。现在明知它身潜在长安腹心,却全无痕迹。它就像是一条蜥蜴,甩掉了狼卫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雾之中。

“没有线索,那就逼出线索!叫所有人使劲查!之前突厥狼卫在西市跑了,后来不也找出一条路了吗?”李泌对徐宾喝道,他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不能在这里就放弃。

徐宾擦擦额头的汗水,又一次翻检手边的文书,试图在里面找到一点稍微好点的消息。他看了半天,勉强抬起头来:“只有一个……哎哎,勉强算是线索吧……我们抓到了曹破延。”

旁边张小敬一楞。他记得在昌明坊冲突中,自己亲手刺死了曹破延,怎么他又复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这曹破延可是狼卫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消息;随后又很生气,抓了这么重要的人物,徐宾为何不早禀报?徐宾把眼睛凑近文书,看了几次,抬起头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没禀报,是因为我们发现他时,他已是重伤弥留,没有问话的价值。”

指望一个狼卫自愿开口,实在是太难了,何况曹破延奄奄一息,没法动用严刑拷打。也难怪靖安司没把这个当成一件有价值的事。

“要不,让我去问一次话吧。”张小敬活动了一下指头,任由杀气洋溢出来。李泌疑惑道:“他现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阎罗的手段。”

“撬开一个人的嘴,并不一定得用强。”张小敬的独眼眯起来,“何况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围墙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传来。旋即慈悲寺的大钟也訇然响起,由近及远,诸坊的鼓声和钟声次第响起,恢弘深远,响彻整个长安城。万千盏灯笼同时举烛,行将黯然的天空重新变亮,光彩明耀,火树银花。

酉时已到,长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灯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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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地图播放后,还有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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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牌GPS,为您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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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长安十二时辰》的关注,你们看得高兴,我写得也有劲头儿。不过这篇小说能在微博连载的部分,只到申时结束了——但绝对没坑,绝对没坑,绝对没坑,也不存在什么遁法,后面的十七章我一直在写。毕竟还要出实体书,所以没办法全文在网上发出。

要特别感谢 @于赓哲 @扫书喵 @掠水惊鸿折脚雁 @唐穿导游森林鹿  几位的专业指导,才得以让这座长安城看起来那么鲜活真实。也感谢一直在追文挑错的许多朋友们。我没一一回复,但每次你们一指出来,我都赶紧在文档里做了修改……

所以在书出版之前,就请诸位安心地像长安居民们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吧。在你们不知道的角落,张小敬仍旧在四处奔走,不会停歇。用不了多久,他的事迹就会传到你们的耳朵里。

草稿来自 @赵老湿爱吃肉包


 

给马小烦的童话书《到处捉故事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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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马小烦以后,我一直在尝试着写童话,每天晚上讲给他听。马小烦就像是白居易的老妪,口味挑剔,从来不给他爹面子,喜欢的故事就反复要求讲,不喜欢听就一挥手,让我退下。经过反复淘汰筛选,最终有十来篇童话幸存下来,马小烦每日都要宠幸。我很欣慰,因为孩子的选择是最率真的,不掺杂任何世故。我把这些故事读给其他小朋友听,他们也都很喜欢。

于是在马小烦三岁生日之前,我把这十几篇童话归拢到一起,请朋友绘制了封面封底插图,简单地排了个版,印成一本私人童话集,算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这本童话集的名字,就叫做《到处捉故事的爸爸》。

封面是这样

童话集叫这个名字,是有原因的。

一天之中,马小烦最盼望的就是上床睡觉。他会先盖上一条画着星星的蓝被子,把脑袋瓜靠在柔软的荞麦皮枕头上,扭亮台灯,然后听爸爸讲睡前故事。

爸爸的故事可真多,昨天讲的是小狗阿布在地底的冒险,今天讲的是糖果屋失窃奇案,每天晚上都不重样,花样层出不穷。马小烦听着听着,头一歪睡着了,做的全都是美妙的梦。

马小烦挺奇怪,爸爸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故事?简直就像是在兜里揣着几百套绘本。可是他的兜怎么可能装下这么多书?

这一天夜里,马小烦照例早早等在床上。爸爸走过来,摸着他的小脑袋瓜,讲了一个发条马和甜食王子的故事。马小烦强忍着睡意,假装把眼睛闭上。爸爸以为他睡着了,掖了一下被角,离开了房间。

大人一走,马小烦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偷偷打开门,看到爸爸拿了一把木梯子,朝屋顶爬去。马小烦很奇怪,这么晚了,他干嘛要去屋顶呢?

马小烦把自己的蓝被子披在身上,被子上画的星星一闪一闪,就像天空上的星星一样漂亮。这样一来,他就变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谁也发现不了。

马小烦披着被子爬到房顶,看到爸爸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杆子,顶端是一个捕网。一阵夜风吹过,爸爸竟然腾空而起,骑着捕网飞向天空。马小烦伸手去抓那根长杆子,顿时身体一轻,也跟着飞了起来。

爸爸越飞越高,马小烦感觉温度有点冷,把被子裹得更紧了。强烈的风让他睁不开眼睛,四周星光耀眼,仿佛他们已经飞到星座之间。可是爸爸陡然加速,整个长杆捕网又朝着漆黑的海底冲去。马小烦吓坏了,拼命忍住才没喊出声。

噗通一声,他们钻入海水,身边泛起无数泡泡,还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马小烦睁眼一看,爸爸挥舞着捕网,追逐着鱼群,兜住了其中最大的一条海豚。海豚拼命挣扎,身上慢慢有金黄色的液体渗出来。爸爸一挥手,海豚摆摆尾巴逃掉了,金色液体粘在了网兜的绳索上。

还没等马小烦反应过来,爸爸又从海底升起来,嗖地一声飞向一座大山。这座大山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峰,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就像是涂满了糖霜的蛋糕。爸爸四处张望,掏出一块石头丢向一片阴影,一只大脚怪嗷嗷地跑出来。爸爸用捕网一兜,大脚怪登时动弹不得,几滴金黄色的口水从大脚怪的嘴里喷出来,洒在了网兜的绳索上。爸爸满意地挪开网兜,大脚怪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马小烦就这样跟着爸爸,一会儿钻进森林里,掀开每一片树叶去抓蟋蟀;一会儿摸进钟楼的机械室里,去倾听齿轮转动的声音;甚至还站在国际空间站的外面,抓住了一个女宇航员。不过爸爸的捕网,从来不抓住过任何东西,只是稍微兜住一下,让每一个都留下一点点金黄色光芒,黏在网兜上。只是在放开那个女宇航员时,爸爸犹豫了一下。

这样足足忙碌了一夜,爸爸终于飞回到了家里的屋顶。马小烦看到他把捕网浸泡在一个大大的脸盆里。那些光芒从网兜爬下来,落入脸盆。一会儿功夫,脸盆里金光灿灿,像太阳一样。

“这样应该够一周的分量了。” 爸爸满意地自言自语,双手深入脸盆,开始洗脸。那些金灿灿的光芒,就这样慢慢渗入到爸爸的脑壳上。马小烦看到,爸爸的脑壳像蜂巢一样,忽然开出了无数的小洞,那些金黄色光芒钻入洞里,洞就不见了。

马小烦忽然意识到,天马上就要亮了,当星空消失,自己就会暴露。他连忙离开屋顶,披着被子回到床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马小烦听到了更多精彩的故事。什么小海豚和潜水艇的对话呀、什么大脚怪勇破安妮公主呀、蟋蟀与三支羽毛呀,还有女宇航员在空间站上的奇遇。

“爸爸,你的故事从哪里来的呢?” 马小烦忽然问。

爸爸呵呵一笑:“你知道吗?故事可不是人类编出来的,它们生存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甚至每一件物品,甚至每一个梦里,都隐藏着一个美妙的故事。故事们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很羞涩,有的活泼,有的藏在深深的洞穴底部从来不出声,有的喜欢顺着风在草原上奔跑。爸爸有一根在梦里织出来的长杆捕网,特别灵敏,可以找到那些最有趣的故事。每天晚上,爸爸都会飞到全世界去,把它们提炼出来,放进脑洞里储存,酿成甜美的蜂蜜,等着一只小笨熊爬进来,呜啊呜啊地吃。”

“小笨熊是谁啊?” 马小烦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在漆黑的海底和雪白的雪山上,把自己伪装成一片星空的小家伙嘛。”

mbyclub

晒娃晒的猝不及防吧?

扉页

当然,不白晒娃,还有福利的哟。

除了送马小烦之外,我还额外多印了几十册,送给喜欢听故事的宝宝和为故事发愁的父母们。希望这些小家伙每天都能开开心心入睡。(没法多印,量不够开版,激光打印嗷嗷贵,何况我没助理,得自己一本本填单子寄,忒累了……)

至于怎么送,我明天下午四点会在自己的恭众号搞一个抽奖,这样公正一些。至于恭众号是什么嘛,可以去看马小烦照片的说明,我也能趁机再晒一次娃。

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

这个没有卖,只送。

这个没有卖,只送。

这个没有卖,只送。

任何告诉你中了大奖但需要先付手续费的,都是骗子!

封底


 

咖啡厅里的游牧民族-装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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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曾经写过一篇《咖啡厅里的游牧》,详述了我游走于京城各个咖啡厅的写稿生涯。

《咖啡厅里的游牧民族》

之所以叫做游牧民族,是因为我会随身带一整套装备,无论走到哪里,只好场地合适,立刻能停下来噼里啪啦地写——就像是个真正的游牧民族一样。

这套装备包括一台苹果电脑、一个充电宝、一个舒服的玩偶小坐垫、还有一个大纸本与铅笔。每一样东西,都是精心挑选过,各自有各自重要的功能。

电脑我用的是Macbook air,不为装逼,只因为苹果的系统无法运行绝大部分PC游戏,再加上这款内存和硬盘很小,不给双系统留下任何机会。这让我可以彻底熄了玩乐心,踏踏实实写稿。

充电宝不用说了,给不争气的只能撑半天的手机充电。

玩偶小坐垫,是用来提升我的气质和腰部健康。咖啡厅有一个普遍的问题,沙发太软,而椅子又太硬,有这么一个软硬适中的坐垫,可以坐得更舒服一点。桌子如果太低的话,它还能把电脑垫高点。它的后头可以拉开,里面藏着一条毯子,真想午睡也没问题,不过我没试过。

大纸本和铅笔,都是最普通的那种。大纸本里写满了莫名其妙的中英文,还夹杂着丑丑的产品逻辑图。这是一个创业朋友之前用过的本子,被我要了过来。

这两样东西的功能,不是为了记录什么灵感,而是用来占座……

一个人在咖啡厅闯荡,最大的问题是,当你想上厕所时,必须得带上所有东西,当你回来时,很可能桌上的咖啡被服务员当垃圾收走,更惨的是,别人看到是空桌,就会坐下来——那也许是这家咖啡厅唯一一个完美的位置——所以我每次上厕所时,都把大纸本摊开一页,铅笔搁在左边,咖啡杯在右。

这样一来,无论服务员还是其他客人,都会以为这个座位属于一个焦虑的创业者,他突然有了一个灵感,匆忙记录下来,然后兴高采烈地出去给投资人打电话。他们会投来同情的一瞥,离开桌子,摇头叹息。创业已经很惨了,怎么忍心还抢他的位子?你看,很实用吧?

而且在一些特定的咖啡厅,这个道具还有意想不到的功能。

前几天我去星巴克。这里需要自己去柜台排队买喝的,队伍很长。轮到我时,我东挑西拣,说给我来个大杯的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服务员说三十块谢谢。我一摸兜儿,心中“唰”地一凉……没带钱包。服务员依然笑容可掬,可嘴角却微微翘起,我能看穿他的内心:“我裤子都脱了,你给我说这个?”

后头的客人有些不耐烦了。我有心不点,可好不容易排了这么长的队,不甘心。再说,要是啥也不买,也不好意思坐这儿。可我连内裤都摸了一遍,真没带钱包,一分都没有。服务员挺有耐心:“先生你是自己来的还是有朋友来?”

“自己来的。” 

服务员这才相信我确实没带钱包,不是找借口让朋友买单。

我忽然看到柜员机旁有一个二维码,大喜过望,赶紧掏出手机:“我用微信支付或支付宝可以吗?”服务员很淡定:“不好意思,我们不提供这个服务。” 

我一指,说那不是二维码吗?“先生那是我们的公众号,您顺便扫一下呗,会有各种优惠信息随时推送。”  “扫了能免单吗?” “不好意思,不能。”我有点起急:“除了现金没别的办法了啊?” 服务员还是一脸淡定:”先生我们也可以刷卡。” 我不是没带钱!是没带钱包!卡和现金都搁一块的!就带了个手机……“先生你也可以Apple Pay嘛,中信还能参加9分享兑,还能兑换一杯咖啡。服务员热情地背诵着条款鼓励我。

我说对不起没绑我是落后分子。服务员还算有耐心,身后的客人们开始骚动了,都恼怒地看着。

我把背包里的东西都翻出来,但始终找不到什么物品组合能打过这一关。“能把坐垫押这么?你看那张脸也挺萌的……” ,

“先生,不能。” 

 “那押这本笔记呢,全是创业点子,一个都值几千万。”

 “先生,不能。”

这时候身后的客人开口了:“你可真磨叽。算了,创业也怪不容易的,我是中信卡,这杯我请吧。” 

然后他把手机伸过来。我还跟那矫情,说那不太合适吧。人家说我买两杯满六十减十五,无所谓了。服务员如释重负,大家总算都如愿以偿。

端了咖啡,他很自然地坐到了我对面。我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在后头看到了我无意中翻开的大纸本。我顾不得解释误会,千恩万谢。他看起来很有兴趣,想跟我多聊聊。

我能说啥?总不能说“哈哈哈哈,我骗你的,那个是用来占座的。” 于是勉强聊了几句,我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尽快结束谈话的办法:“我有个特好的o2o想法,代表了互联网的未来,BP快写完了,正在找天使投资人!”

果然,他对我不再有兴趣,互相留了微信就走了。

晚上我回家,把钱赶紧还上了,他收了钱,但没再说话。

从此以后,我的大纸本里,永远夹着一百块钱,以备不时之需。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大纸本今天占座时消失了。当然,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幸亏玩偶小坐垫还在。


 

暗黑世界的“温馨”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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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的故事】

从前,大海里住着一条小美人鱼,她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在她唱歌的时候,连海胆和鮟鱇鱼都会如痴如醉。

有一天,小美人鱼为了寻找新的灵感,浮到海面上,恰好赶上一场猛烈的风暴。一艘大船在风暴中被巨浪拍翻,一位英俊的王子在甲板上挣扎着,小美人鱼被他的面孔所打动,便把他救上岸。

王子醒来之后,向小美人鱼表示感谢,要娶她为妻。小美人鱼本来想答应,可一低头,看到自己的鱼尾,无法在陆地行走,无奈拒绝。

回到海里之后,小美人鱼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位王子。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和他在一起呢?

小美人鱼想啊想啊,始终想不出办法。于是她潜入到海底,那里住着一位人鱼巫婆。巫婆听了小美人鱼的请求,沉思片刻,说你必须劈腿,才能得到王子的真爱。

很快,小美人鱼找到一位英俊的男人鱼,卿卿我我。巫婆大吃一惊,说我讲的劈腿,是把你的鱼尾劈开,变成两条腿啊。小美人鱼只好跟男人鱼分手,重新接受手术,然后变出两条漂亮修长的大腿。

当她改造完成之后,来到了王子居住的王宫,一边放声歌唱一边走向王子。王子认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邀请她一起共舞。

突然,一位穿着袈裟的和尚拦在他们中间,对王子说:“此女乃是妖怪所化,施主不要被美色迷惑,失了元阳。” 随后,和尚拿出金钵想要收了小美人鱼。

面对这危急的局面,王子对法海说,你怎么证明她是妖怪呢?

法海说很简单,您可以请她喝雄黄酒,她就会现出原形。于是,王子拿来雄黄酒,给小美人鱼喝了一杯,她觉得很好喝,就又喝了一杯,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法海脸色有点变了,又说你去摸她的七寸之处,必是要害。王子摸了很长时间,也没发生任何事。

法海想了想,那说只有一个办法了,只要让她站在伦敦塔下,她就会现出原形。

王子邀请小美人鱼进入伦敦塔内。当她一进入塔内,法海立刻念诵佛经,把宏大无边的佛法接引到塔内。小美人鱼无法承受,瘫软在地上,很快两条大腿重新合拢成一条鱼尾,变回到原来的样子。

王子问法海:这是妖怪的原形吗?

法海却一脸惊疑:“咦……不是蛇吗?”慌忙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不好意思,老僧认错蛇了……”说完便转身离开

小美人鱼看着法海远去的背影,轻轻的来到王子身边,对着王子说: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王子很认真地说:当然,君子一诺千金!

小美人鱼很开心,牵起王子的欢快的跳着:那我们结婚吧!

王子正要答应,忽然看到了小美人鱼的尾巴,沉默了下来,忽然,他对身边的侍卫下了命令:速度把那个和尚给我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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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睡着的美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有一天,王后怀孕了,但一直过了三年,才生下来一个大肉球!当国王走近的时候,肉球突然裂开,从里面诞生了一位小公主。

国王下令,在城堡里举办一次盛大的宴会。全城的人都被邀请来。王后说:“我们的小公主花了三年时间才出生,她一定需要魔法的祝福。”国王数了数,在这个国家一共有十三位著名的巫婆,于是就写了请帖,邀请她们来参加宴会。可是国王太马虎了,居然只送出去十二封,唯独漏掉了一封。

结果到了宴会开始时,一共到了十二位巫婆。王后把小公主抱出来,请巫婆们赐福给她。

第一位巫婆说:我要赐你聪明。

第二位巫婆说:我要赐你美丽。

第三位巫婆说:我要赐你健康。

第四位巫婆说:我要赐你巧手。

第五位巫婆说:我要赐你善良。

第六位巫婆说:我要赐你美妙的歌喉。

这时候,突然电闪雷鸣,天空下去暴雨来。在雨中,第十三位巫婆出现了。她的双眼闪着愤怒,双手伸开像一只漆黑的大蝙蝠,她的鼻子像一只铁钩。

“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居然不邀请我来参加宴会。我要诅咒你们。”巫婆尖着嗓子大喊道。

她用长长而弯曲的指甲指着小公主说:“我要为这个孩子施下诅咒。在她十六岁那年,她将会被一只纺锤刺中,陷入永恒的昏睡,整个城堡也会随她一起睡去。除非一位白马王子来亲吻她,或者我死去,否则诅咒永不会消失,她永不会醒来。”

说完这些话,巫婆变成一只蝙蝠,哈哈大笑着从城堡离开。

王后听到这些可怕的话,伤心地哭了起来。国王说:“刚才只有六位巫婆祝福了公主,还有六位巫婆没有祝福,也许她们会有办法。”

于是国王去请教另外六位巫婆。她们纷纷摇头,说第十三位巫婆是她们中最强大的,她的诅咒一定会生效,没有办法解除。国王对巫婆们说:“我要求的不是让你们解除诅咒,而是如何用最块的办法达成诅咒消失的条件。”

他的话提醒了巫婆们。她们商量了一下,走到公主面前。

第七位巫婆说:我要赐你一个乾坤圈。

第八位巫婆说:我要赐你一对风火轮。

第九位巫婆说:我要赐你一条混天绫。

第十位巫婆说:我要赐你一杆火尖枪。

第八位巫婆说:我要赐你一块打仙金砖。

第八位巫婆说:我要赐你一顶九龙神火罩。

这些都是特别厉害的法宝。比如风火轮是两个轮子,脚踩上去可以跑的特别快,快过最快的骏马;再比如九龙神火罩,可以发出火焰,烧掉所有在罩子里的东西。

小公主得了这些法宝,从此专心在城堡里修炼。在十六岁生日前夜,小公主踩着风火轮,从天空飞过,一口气飞到第十三位巫婆的家中。

巫婆听到外面有动静,刚想要骂人。结果她出门一探头,一块打仙金砖从天而降,正好砸到她的脑袋。巫婆被砸得眼冒金星,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小公主又扔出乾坤圈,把巫婆的身体轻套住,再用混天绫一卷,巫婆被捆得紧紧的,一动都不能动。小公主手持火尖枪,一下子刺穿巫婆的身子,把她钉在墙上。然后小公主叫出九龙神火罩,把巫婆和她的家彻底烧成了灰烬。

巫婆死掉了,那么诅咒自然就消失了。

国王和王后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又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庆祝。而那个传说中的白马王子,据说要等上一百多年才会来到这个国家呢。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女孩子的幸福可以等待,但最好自己去主动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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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帽】

大森林里住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喜欢披着一袭连兜帽的红披风,有一天,妈妈对小红帽说:“这里有一块蛋糕和一瓶葡萄酒,你送去给森林里住的外婆吧。”

小红帽走进森林里,走啊走啊,前面出现了一只大灰狼。大灰狼问她去哪里?小红帽说:“我去给森林里的生病的外婆送吃的。

大灰狼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为什么你的外婆不跟你和妈妈住呢?”

小红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大灰狼又追问:“你的外婆年纪那么大了,腿脚不灵便,体弱多病。即使你们不住在一起,最起码也要有人陪伴。可是你的妈妈却让她独居在偏僻的森林里,你不觉得可疑?”小红帽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大灰狼又说:“现在你外婆重病在床上,你的妈妈却仍旧没有过来探访,也不找医生,只让你一个小姑娘穿过这么危险的大森林,只带去区区一块蛋糕——这又是为什么?” 小红帽还是回答不出来。

大灰狼原地转了一圈,说我陪你去一趟外婆家吧,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也许会碰到可怕的事。他们两个走到外婆的小屋子前,敲了敲门,却没有动静。过了好久,才有一个声音响起:“进来吧。”

小红帽走进去,看到外婆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高高隆起

“外婆外婆,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红呀?” 

“那是因为屋子里太热了。”

“外婆外婆,为什么你的呼吸这么急促呀?”

“那是因为看到外孙女太激动了。”

“外婆外婆,为什么你家的wifi信号这么弱呀。”

“那是为了不让你有机会发朋友圈嘛!”

外婆还没回答,一个猎人猛然掀开被子跳出来,挥舞着锋利的斧子。大灰狼连忙挡在小红帽前面,被失手砍死。小红帽尖叫着要逃走,说你不能杀我,你会后悔的。结果猎人追上来,还是把她杀死了。

外婆埋怨猎人下手太快。猎人累得满头大汗,俯身从篮子里拿出蛋糕和葡萄酒吃喝,忽然他捂住肚子倒在地上,毒发身亡。

到了第七天的深夜,外婆忽然发现,远处的森林深处,似乎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外婆擦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它关上门,再开,影子不见了,一转脸,发现一张惨白的小女孩的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身披惨红色的披风,双目翻白。

“这一切都是幻觉!” 外婆对自己说。

这时,夜风渐起,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阴森森的童稚声音传来:“外婆,快开门;外婆,快开门。” 鲜红如血的披风,从门缝下慢慢流进来。

外婆不敢打开窗户,也不敢开门,只能逃回到床上,裹住被子瑟瑟发抖。

外婆想起一个古老的习俗,可一时想不起来细节。它在被子里闷了很久,掀开被子一角,偷偷往外看去,看到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陡然想起来了,那个习俗是这么说的。

据说死时身披红衣的女人,头七那天会变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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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签售可缓缓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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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天气暖了,蛰伏了一冬的小动物们纷纷探出头来,也该在全国走一走,见见朋友们。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那么多的陌上都有花开,我想找个签售的理由,缓缓看过去。

正好今年日子特殊,既是猴年,又快到马月。猴年马月,代表的是人类最美好的希望。任何不现实的梦想与希冀,等到猴年马月也有实现的可能。

我的爱好没那么飞,就是想逛逛古城古都古迹古建筑古玩市场,吃些古……呃,吃些新鲜没过期的美食。

我一直觉得,最好玩的古迹不是坐落在旅游风景区,而是镶嵌在城市里。想想看,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夹缝里,它们保持着古老的风貌,安静地呆在那儿。偶尔在一个月圆的半夜经过,恍然会有穿越之感。它们就像是古老历史的沉锚,牢牢地钩在城市的记忆里。

这次行程比较松散,我很想探访一下这样的城市。

大家不妨试着拍一下你家附近的古物古迹,一块古碑也好,一座旧庙也好,一截坍塌的城墙或只是檐上一排小巧精致的神兽也好,开个脑洞,想象一下它们在现代都市会有什么样的功能,什么样的故事,在#马伯庸猴年马月闯古城#这个话题下发出微博,或者发微博时加个#马伯庸猴年马月闯古城# (直达链接:http://weibo.com/p/100808a7542bee509eda3252b56fdb0ce8c286?&from=501&_from_=huati_topic)

特别意思的话,说不定我一高兴,就跑去找你玩了。

接下来是严肃的签售计划:

作为第一站,自然是古都北京。

3月27日下午14:00,王府井书店,算是给这次签售开一个头。

然后…………

接下来的城市,还没想好。这次想随性一点,去去不一样的地方,先着看你们哪儿的城市古迹好玩,再决定吧!请随时关注我的微博。

感谢QQ阅读、博集天卷、中联百文以及王府井书店的大力支持。

陌上花开,咱们走起!


 

长安十二时辰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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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

第二章 午初

第三章 午正(1)

第三章 午正(2)

第四章 未初

第五章 未正

第六章 申初(1)

第六章 申初(2)

第七章 申正(1)  

第七章 申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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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酉初。

长安,西区第三街,光德坊。

外面的长安城已经热闹到快融化了,在光德坊的这一处屋子里却依然冰冷阴森。

这是一栋低矮的砖屋,上头没有瓦,只覆了两层发黑的茅草。它恰好位于京兆府公廨、慈悲寺之间,旁边即是永安水渠。这里本来是京兆府的停尸房,专供仵作检验之用。旁有水渠,可走污秽;侧立寺庙,可度阴魂。据民间传言,当年孙思邈选择光德坊居住,正是为了方便随时勘验尸身,磨砺医术。

曹破延躺在一张粗糙的榆木板条上,胸口微微起伏,腹部的鲜血慢慢渗入板条,让暗红色的木材纹理变得更加狰狞。他现在还不算尸体,不过很快就会是了。这屋子阴气很重,他能感觉到,冰冷在飞快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生命。

曹破延在昌明坊被张小敬的刀尖刺穿了腹部之后,仆倒在地。多年的狼卫生涯,让他的体格非常强悍,即使受到了致命伤,一时半会还没断气。当旅贲军的士兵清扫现场时,发现曹破延还有一口气在,立刻送回了靖安司。

当时麻格儿等人正在驾车狂奔,靖安司的注意力全在那边。所以接受人只是草草地检查了一下曹破延的身体状况,判定没有拷问价值,便直接丢来这个停尸房。幸亏一个旅贲军士兵此前参与了西市围捕,他认出了曹破延的身份并录入文书,否则徐宾未必知道有这事。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小敬一个人走进停尸间。他一步一步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面上,左手高高提着一盏白灯笼,右手拎着一个光漆食盒。灯笼里的烛光摇曳,光影变幻,映得那张独眼面孔格外狰狞,有如阎罗临世。

受到光芒刺激,曹破延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蜡烛易招魂,所以停尸房里从来不置烛台,都用松明火炬。张小敬一言不发地把墙上的四个火炬逐一点燃,让屋子里更加明亮一些,然后把灯笼吹灭,从提盒里拿出一碗黄褐色的吊命汤。

曹破延的上半身被扶起来,背部塞入垫木撑住。张小敬拿起一柄仵作钩,粗暴地钩开他的嘴,再用力一旋,撬开牙关,把那碗汤硬灌了下去。

热汤入体,曹破延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

张小敬转到他的头部方向,俯下身子,嗓音低沉:“我们又见面了。”

曹破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脸颊肌肉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抽动,暴露出他确实听见而且听懂了。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对身体的掌控大不如前。

张小敬呵呵笑了一声,转用流利的突厥语说起来:“草原上的狼卫,我杀过不少,你是最难缠的一个,是个好对手。”

曹破延还是悄无声息。

“我了解你们狼卫。忠诚是你们的血液,荣誉是你们的魂魄。你们的生命,只为可汗口中的话而活。”张小敬慢慢围着条板床踱步,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进入正题。他伸出手,摸了摸曹破延头顶那一块秃皮,“我很好奇,你这样一位忠诚到无惧死亡的狼卫,为何会被剃去顶发呢?”

剃去顶发,意味着灵魂被提前收取,这是极其不名誉的一种待遇。果然,张小敬一提这件事,曹破延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带着一丝屈辱,还有不甘。

“原因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你一入长安便被靖安司伏击,伤亡惨重,所以你被剃去顶发作为惩罚。哦,对了,忘了说了,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不然我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

张小敬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对一位老友聊天:“有资格惩罚狼卫的,只有阿史那家的贵人。也就是说,在你之上,至少还有一位主事人,主持整个狼卫的行动。你躺在这里奄奄一息,他却还逍遥法外。”

曹破延轻蔑地转动几下眼球,似乎在讥笑张小敬的挑拨手段太拙劣。谁知张小敬晃了晃手指,啧啧道:“不,我不是在诱惑你背叛啊,我知道这对狼卫没用。我只想跟你分享一些事情,让你临死前不那么寂寞罢了。”

张小敬靠在旁边的柱子上,从自己被靖安司征辟开始说起,把整个追查过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他的语气很轻松,就好似眼前躺着的是多年的好友,两人正筛着红泥炉上的绿蚁酒,边喝边聊。

他讲得很坦诚,很细致,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类似“在门内挂烟丸很有想象力”、“大唐朝廷可比你蠢多了”之类的尖刻评论。只不过在这些描述里,张小敬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些细节,渲染另外一些细节。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他必须极其谨慎地处理每一句话,绕着圈子接近目标,而对手只消闭上嘴死去,就赢了。

“……绑架王韫秀是一个失误。没错,她是王忠嗣的女儿,可一个女人,能对军政大局有多少影响呢?你们既然要毁灭长安,应该把所有资源都集中在一个目标上。”

“你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从胡商那里取得舆图?那明明比崔六郎更稳妥。”

“万全宅和货栈都能找得到,为何到了行动当日,才匆匆让你们入城?”

张小敬像一个狡猾的猎人,通过不断提出反问,慢慢把话题引诱到他预设的战场。这些疑问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但可以控制住谈话节奏。他审过太多犯人,知道何时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整个过程,曹破延都紧闭双目,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还活着。

“……你们突厥狼卫很可能被另外一伙人利用了,吸引住靖安司的视线。而那一伙人则趁机运走伏火雷,别有目的。你们付出这么多牺牲,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是第一次发起攻击,张小敬抛出了自己的猜想,然后他闭上嘴,让曹破延自己消化这些事情。

曹破延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的茅草。茅草很稀薄,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光线变化。他保持着沉默,但张小敬能读出他的意思:“那又如何,只要长安毁灭就好。”

无论是突厥狼卫做这件事,还是其他什么人做,曹破延并不在乎。张小敬意识到从这个角度进攻是不行的,于是他及时转换了攻势。

“没错,那又如何?”张小敬咧开嘴笑道,“大唐的疆域那么辽阔,长安没了,还有洛阳,还有扬州、江陵、成都,天下有十五道统领府三百余州,炸得完么?——可你们突厥才多少人?只要大唐的怒气燃烧到草原,你的部族将被连根拔起,你的亲友以及可汗将会沦为最下贱的牧奴。”

曹破延用力攥紧拳头,以致腹部又有鲜血渗出来。张小敬不失时机地挥出锋锐的言语陌刀:

“你看,这个计划就算成功,一定会招致大唐的全力报复,受害最深的其实是突厥人自己。自己出力最多、下场最惨,得利却最少,乌苏米施可汗在筹划这次袭击时,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后果?他是为了图一时之快,还是……被人蛊惑?”

说到这里,张小敬注意到曹破延的手指猛然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次对准榫头了。

“这件事,恐怕一开始就是有心人哄骗你们大汗,把突厥推到前头来冒险。这可真是好算计,大唐伤亡惨重,突厥阖族覆亡。而那一伙人呢?毫发无伤,还赚得盆满砵满。”

曹破延还是没做声,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想要利用突厥,那伙人必须得在突厥内部找到一位内应。这个内应,得有足够的影响力去游说大汗,有足够的权柄去调动狼卫,而且他还得在长安城内亲自掌控局势……”

张小敬语速放缓,曹破延的胸膛开始快速起伏。

“这一切,只有你那位尊贵的主事人,才能做到吧?他背叛了乌苏米施可汗,出卖了所有突厥狼卫,让草原陷入万劫不复。你们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成了他投靠新主子的礼物——这个背叛者,却削掉了忠诚之士的顶发。”

话音未落,曹破延猛然昂起头,发出像狼嚎一样的叫喊:“右杀!!!!!!!”屋顶茅草,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喊震得颤动了几下。张小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颇惊,突厥居然派了身份这么高的贵族来长安。

他把手按在曹破延的胸口,安抚似地拍了拍:“每个人,都得为他自己的选择负责。你被一个背叛者剃掉顶发的屈辱,只有杀掉他,才能恢复狼卫荣誉………”

张小敬还未说完,曹破延再度对着屋顶吼道:“右杀!!!!!!”

这两下怒吼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曹破延全身开始剧烈痉挛。张小敬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又灌了一口吊命汤。可这次并没有出现转机,褐色的药汁从嘴角流出去,曹破延脸上的光泽迅速黯淡下去。

张小敬急忙俯近身子,在他耳边大吼道:“快说!右杀在哪里!”

可曹破延并没有回应,他现在整个人被绝望和狂怒所充斥。狼卫从不畏惧死亡,可狼卫畏惧死无所值。当他发现为之奋斗的一切全是谎言时,内心的崩溃足以催垮生机。

张小敬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他拼命拍打着曹破延的脸颊,如果让这家伙就此死去,恐怕最后的线索就彻底断掉了。他眼看对方的眼神迅速黯淡,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串彩石项链,在他眼前晃了晃。

在李泌的调教下,旅贲军养成了一个好习惯:物无巨细,悉收不漏。他们把昌明坊货栈的可疑物品全搜集回来,统一保管。张小敬在检查时发现了几块散落的彩石,立刻回忆起来,这是曹破延脖子上戴的,被一刀挑断。于是他请檀棋将其重新串起,带进停尸房。

说来也怪,一看到这彩石项链,曹破延的眼神恢复了一点色彩。他平静下来,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声,似乎在念着一个名字。张小敬把项链塞进他的手掌,趴在他耳畔道:“我张小敬对天起誓,会把这串项链和你的魂魄一起送返草原。”

曹破延的顶发为右杀所削,意味着只有右杀死去,他的魂魄才能真正重获自由。

曹破延侧过脸去,第一次主动看向张小敬。张小敬抓住他的肩膀,再一次问道:“右杀在哪里?为了你的名誉,为了你们突厥大汗,为了做这串项链的人能平安地长大,回答我,右杀在哪里?”

曹破延张了张嘴,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张小敬侧耳仔细倾听,勉强分辨出说的是“十字莲花”。

“十字莲花?这是什么意思?”

张小敬还要继续追问,可曹破延从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软软倒下去。他的神态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变得安详,那串项链被紧紧握在手里。

张小敬正要把曹破延的尸身松开,可他突然鼻翼抖动,独眼一眯,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他再度扳住死者肩膀,保持着半起状态,然后把头贴近逐渐冰冷的胸膛,久久不离。

夜风从屋顶茅漏处吹入,松明火炬一阵摇曳,把两个人映成一团极其诡异的影子。持续了十多个弹指的光景,张小敬才将死者缓缓放平,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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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甘守诚的禁令在,张小敬没办法返回靖安司大殿,只得继续去慈悲寺的草庐里。所幸徐宾派来几个手脚勤快的小吏,在草庐和大殿之间的围墙上搭了两个木梯子,往返方便多了。这回他可真成了檀棋口中那个翻墙的登徒子。

“十字莲花?”

听完张小敬的汇报,李泌皱起了眉头。他努力在想这是个什么东西,又和潜伏在长安的右杀有什么关系。可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头绪,于是一挥手,把这个消息传到了靖安司大殿,交给徐宾底下那一批老文吏。

在大案牍术面前,李泌相信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张小敬又道:“对了,我可能知道王韫秀的下落了。”李泌眉头一挑,这王忠嗣之女的安危,是仅次于寻找右杀贵人的第二优先,可惜一直没任何线索,张小敬居然连这个都审出来了?

“曹破延也招供了这个?”

“没,他说完十字莲花就死了。”张小敬解释道,“可是我在放平尸身的时候,在他的胸口闻到了一种香味,是降神芸香,这是王家小姐常用的熏香。”

李泌“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张小敬道:“突厥狼卫从修政坊撤往昌明坊时,带上了一个女人,而曹破延一直等候在昌明坊,他身上有降身芸香的味道。这说明王韫秀最后一个落脚点,一定在昌明坊。必须得尽快去看看才行。”

分析完以后,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

在这件事上,张小敬藏有私心。他压根不关心王韫秀下场如何,只想把闻染救出来。他知道,只有误导靖安司,让他们以为突厥人掳走的是王韫秀,这些人才会出力气去调查。

这个谎言并不会妨碍主要调查方向,但张小敬不确定这能否瞒得过李泌,这家伙的眼光实在太过毒辣,可不会那么好骗。

“你怎么会知道,这是王韫秀常用的熏香?”李泌狐疑地反问。他果然一下就抓到了关键,幸亏张小敬已经盘算好了说辞:“我一个朋友是开香铺的,一直给王府供应这种订制香料。”

李泌抖了抖手里的报告:“可是旅贲军已经仔细搜查过昌明坊,并无发现。”

“我可以带上细犬再去一次。”张小敬坚持道,语气居然多了一丝丝微弱的恳求。这让李泌颇感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为什么对王韫秀这么上心?

他沉思片刻, 批准了这个请求。毕竟这是王忠嗣的女儿,哪怕是给王家做个姿态,也得去搜一下。不过李泌不允许张小敬亲自去。最关键的力量要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现在靖安司的重点不是王韫秀,而是右杀贵人。

杜药师见状,连忙自告奋勇。他之前见过张小敬溜狗,算是有点经验。李泌点头准许。临出发前,张小敬抓住杜药师的胳膊,叮嘱了几句如何利用细犬嗅觉的细节,当真是谆谆教导。这下连杜药师都觉出不对劲了,心想之前张小敬做不良帅时,难道和这位王韫秀发生过什么?

杜药师走后,草庐里很快只剩下李泌、张小敬和檀棋。此时徐宾还在靖安司内运转大案牍,结果还没出来。难得的空闲,这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泌一摆拂尘:“咱们再来复盘一下突厥狼卫的行踪……”张小敬却伸手抓住拂尘须子,一脸认真:“李司丞多久没休息了?”

“不过两日罢了。本官常年辟谷,还熬得住。”

李泌想把拂尘抽回来,没想到张小敬手劲很大,一下子居然抽不动。他觉得这么拉扯有失体面,冷哼一声,索性松手。张小敬把拂尘夺过来,丢在一旁:“李司丞,我建议你去打个瞌睡。你这样一直紧绷着,早晚会垮掉。”

檀棋感激地看了张小敬一眼,走前几步,顺势要去搀扶公子。李泌却摆了摆手,自嘲道:“不成,根本睡不着。这些天来,我一闭眼,就害怕睡着后有大事发生,不及处理。”张小敬毫不客气地批评道:“这等患得患失的心态,也能修道?”

李泌发出一声长长叹息:“道心孤绝,讲究万事不萦于怀。可这几十万条性命,操之我手,又岂能真的置之不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我修不到这个境界。”

“那还修什么道,踏踏实实当宰相不好么?”张小敬反问。

李泌撇撇嘴,露出“你这种粗人懂什么”的眼神。他不愿就这个话题纠缠,反问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张小敬这一路摸爬滚打,被麻格儿严刑拷问,与曹破延殊死搏斗,又经历了水火夹攻与右骁卫的折磨,可谓是伤痕累累。不过他最显眼的伤,乃是左手那一条断指。李泌一看便知,这断指与其他伤势迥然不同,定有缘由。

张小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葛老的事约略一说。此前李泌已听过杜药师的报告,只是许多细节尚不清楚,这会儿才知道在平康坊窝棚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檀棋面色变了数变,李泌十指交叠,却没什么反应。在他看来,出卖暗桩于小节有亏,但为了大局着想,也是没办法的事。可张小敬竟自断一指赎罪,却大大出乎意料。他可从来不知道,这个桀骜不驯、不讲任何规矩的汉子,居然还这么信守然诺。

他看着张小敬,等着对方解释一下。可张小敬却闭上了嘴,眯起眼睛,显然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

两人都是说一藏十的性子,谁也没打算分享自己的人生,谈话的气氛就这么烟消云散了。草庐里一时陷入难堪的安静,他们对视良久,都有点后悔,早知道还是谈工作好了。

这两个人或许是最好的搭档,可肯定成不了朋友。

檀棋左看看公子,右看看登徒子,嗅到了浓浓的尴尬味道。她妙目一转,转身出去,一会儿功夫端回一盘慈悲寺的油䭔子,底下还垫着几张面饼。䭔子是素油炸的,十分经饿。这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到现在,一直没吃任何东西,接下来还不知要捱多久,得趁这点余暇多吃点才是。

有了食物解围,场面上总算没那么尴尬了。李泌和张小敬各自拖了一个蒲团,来到草庐外的台阶上。檀棋把盘子搁在两人中间。

李泌不肯潦草蹲踞,一丝不苟地正襟跪坐;张小敬却把身子斜靠在庐边木柱,大剌剌地伸直双腿。他们一边伸手从盘子里拿起油䭔子,就着清冽的井水下肚,一边朝外面看去。

慈悲寺地势低洼,从这里的角度,看不到任何一处花灯。可那被映红了半边的夜幕,却昭示着整个长安已陷入快乐的狂欢。两下映衬,更衬出这里的清冷。

这两个孤独的守护者就这么呆在黑暗中,吃着冷食凉水,沉默地眺望着这正在发生的良辰美景,

留给他们休息的时间,并不长。盘中的油䭔子刚吃了一半,徐宾已经从靖安司大殿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找出了十字莲花的出处——景教。

景教和摩尼、祆教并称三夷教。该教其实来自于大秦,早在贞观年间便传入中土。在官方文书里,其被称为波斯寺,不过一般都简称为波斯景寺。它的规模略弱于祆教,不过在城内信众也颇多,以胡人居多。恰好靖安司里就有一个景教徒,一听“十字莲花”四字,立刻指出在景寺之中,最显著的标记便是上悬十字,下托莲花。

景者大光明,莲花大洁净,十字大救赎。这教义也算别具一格。

曹破延既然说出十字莲花,显然这位右杀贵人,应该是藏身于景寺之内。此前龙波是混迹于祆教祠,看来突厥人很喜欢利用无辜教众作为掩护。

可张小敬和李泌,却没什么欣喜之色。长安城内,上规模的景寺少说也有十几座,景僧超过万人。仅凭着这么一句话去找右杀,无异于大海捞人。

“能不能像之前查祆教那样,查一下景寺的度牒?”张小敬问。

李泌摇摇头。之前调查祆教祠,不过局限怀远一坊而已,现在要查整个长安的景教度牒,时间根本不允许。

檀棋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下,李泌还未说什么,张小敬先抬头笑道:“姑娘似乎有想法?”檀棋本来想偷偷暗示公子,结果却被这个登徒子揪到明处,不禁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李泌却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这里没有杂人,檀棋你不必顾忌,有话直接说。”

檀棋这才大胆说道:“我是想起一件旧事。咱们靖安司草创之时,地点几经改易,最终定在了光德坊。这里同坊有京兆府,便于案牍调阅;西邻西市,可以监控胡商;北接皇城,时刻联络宫中;东连朱雀大街,易于调动兵力。只有在这里坐镇,公子方才能掌握全局,指挥机宜……我想那右杀,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她说的委婉,李泌眼睛却是一亮,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用面饼擦掉手上的油腻:“拿舆图来!”

这里没有沙盘,不过靖安司的画匠赶制了一幅竹纸地图。虽然笔触潦草,可该有的标记都有。檀棋立刻回身取来,摊开在地上,李泌和张小敬俯身凑过去研究。

檀棋果然敏锐,她一下就找到了绝妙的切入点:那个右杀贵人来长安不是度假,而是指挥协调。一方面他得控制狼卫,一方面还得能随时联络那个收买他的神秘势力,对联络要求极高。可他没有望楼系统,必须选择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驻留。

张小敬取来一支小狼毫,在图上划出一条黑线,从金光门延至西市,又延至昌明坊,复折回光德坊。中间还分出一条虚线,连接到东边的修政坊。狼卫在长安城的行踪,很快便一目了然。旁边李泌也拿起一管小狼毫,蘸的却是朱砂,他点出的,是这条黑线附近两坊之内所有的景寺。

长安诸教,都由祠部管理。徐宾做事极认真,刚才向草庐传递消息时,特意从祠部调来了景寺名录,以备查询。

两人勾勾点点,黑线红点,一会儿功夫地图上便一片狼藉。外人看好似儿童涂鸦,可在他们眼中,却是一片逐渐缩小范围的罗网。随着一处处位置被否定,敌人的藏身之处越发清晰起来。

最终,他们的视线,汇聚到了地图上的一处,同时抬头,相视一笑。

这里叫做义宁坊,位于长安城最西侧北端,就在开远门旁边。贞观九年,景僧阿罗本自波斯来到长安,太宗皇帝准许他在义宁坊中立下一座波斯胡寺,算得上是景教在中土的祖庙。祠部名录显示,寺中景僧约有五百人。

表面看,这里位于长安城西北,地处偏僻。可再仔细一看的话,它西北有开远门,西南有金光门,正南是西市,皆是胡商出入要地,有什么风吹草动,登高可窥;坊北当面一条横路,乃是长安六街之一,直掠皇城而过,与朱雀大街恰成纵贯长安的十字,交通极为便当。

无论从藏身还是联络的角度,义宁坊景寺都是右杀必然的选择。

“我这就亲自去查。”张小敬迅速起身。李泌拦住他道:“即使你进得寺里,面对数百僧人,怎么找?”

张小敬道:“右杀在突厥的身份高贵,不可能一直潜伏在长安。只要问问哪个景僧是新近来的,应应该大体不差。”李泌觉得这个筛选方式还是太粗糙,可眼下情报太少,只能姑且如何。具体的,只能靠张小敬在现场随机应变了。

这一切都是该死的时辰的错,实在是太仓促了。李泌心想。

张小敬又补充了一句:“这个范围内,还有布政、延康几处坊里有景寺,还是得派几队人去查访,不能有疏漏。”

“这个我已经准备好了。”

崔器叛变之后,李泌重新任命了一位旅贲军的统帅,叫夫蒙灵多。他是羌人出身,据说是河西节度使夫蒙灵詧的同族。李泌命令他派出几队旅贲军,每队还配了从徐宾那抽调的一个老吏,同时前往其他可疑的景寺调查。

至于夫蒙灵多本人,则亲自陪同张小敬前往义宁坊。李泌知道张小敬前面连番受伤,不敢再让他单独行动。这时,张小敬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檀棋姑娘能不能借给我?”

面对这个突兀甚至可以说是无礼的请求,李泌和檀棋都十分意外。张小敬道:“景寺人员众多,形势很复杂。檀棋姑娘眼光敏锐,心细如发,远强于男子,我想一定能帮上忙——现在可容不得任何失误。”

最后这一句,稍微打动了李泌。李泌捏着下巴想了想:“我不能代檀棋拿主意,你自去问她。”张小敬走到檀棋面前,微一拱手:“时辰不等人。”

檀棋本以为他会长篇大论,没想到就这么五个字,硬邦邦的,全无商量余地。她求助似地看向公子,李泌却打定主意不吭声。檀棋咬着嘴唇,垂头不语。张小敬正色道:“不必担心。别人或许垂涎姑娘美貌。我要借重的,只是姑娘的头脑罢了。”

“你……”檀棋一时间不知道该气恼还是该高兴。她再看向公子,注意到他额头皱纹又深了许多,心中不禁一软。为了公子,命都可以不要,何况这个?

她抬起头,勇敢地迎着登徒子的眼光:“我去。可有一样先说好,我自己会判断局势,你无权命令。”

两人准备停当,正当张小敬迈出门槛时,李泌忽然开口道:“张都尉,此番你不必再有顾虑,尽管放手施为。本官绝不疑你。”

张小敬停住脚步,在门槛前回过头。他背对外头微弱的灯光,脸部一片黑暗。可那只独眼,却闪着异样的光芒:“我从不疑李司丞,不过靖安司里的敌人则另当别论。”

说完之后,他大踏步离开草庐,去与等候在坊门口的夫蒙灵多汇和。李泌突然叹息了一下。檀棋狐疑地看了公子一眼,总觉得他的叹息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张小敬和檀棋匆匆离开草庐,李泌一个人呆在这里也没意义,便直接返回靖安司大殿。在慈悲寺的围墙旁边,早早架好了一具木梯,为了怕长官摔着,徐宾还贴心地用绳索把梯子顶部捆住。

翻墙毕竟不雅。考虑到李泌的面子,在对面只有徐宾一人提着灯笼迎候。一下梯子,徐宾正要转身带路,李泌却忽然把他叫住了:“稍等,我有几句话,想与你交代。”

徐宾不明白为何不去靖安司正殿内说。他连忙停下脚步,一脸疑惑。李泌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旁听,才开口道:“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

徐宾有点迷糊。突厥狼卫的事,不是已经讨论得很充分了吗?李司丞还有什么疑点?再说,就算有疑点,也该和张小敬说,为何专挑在墙根跟我说?

李泌见他懵懵懂懂,也不解释,自顾道:“你是否还记得,午初之时,张小敬和杜药师分赴西府店和远来商栈查案?”

“记得,哎哎,记得。”徐宾记忆力没得说。在那次行动里,远来商栈的火盆把马厩饲草引燃,结果引发混乱。杜药师慌忙放烟,张小敬只得离开西府店,前往救援,然后觉得不对劲,这才中途折回,正撞见狼卫杀人离开。

李泌冷笑道:“那商栈做惯了马匹生意,怎么会犯把火盆搁饲料旁边这种错误?张小敬才进西府店查探,远来商栈就出了问题,若非这么一搅和,只怕张小敬早拿下那个突厥狼卫了。”

徐宾不太明白,李泌纠结于这个细节做什么。李泌又道:“张小敬申初抵达昌明坊,申正便被崔器擒拿。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李相又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动向,说服崔器的呢?”

“您的意思是?”迟钝如徐宾也咂摸出味道来了,可他根本不敢说出口。

李泌立在墙下,双目寒光一闪:“张小敬倒是早看出来了,这靖安司里,居然出了内奸。”

本章未完,愚人节快乐!


 

关于《疑犯追踪》第五季的一些IMDB式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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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补完了疑犯追踪前四季。

虽然第四季整体来说挺没劲的,不过最终TM那一声“Father, I will not suffer”,还是让我热泪盈眶。

和大部分人一样,我看完之后,忍不住会遐想一下第五季会发生什么事。最终季第五季只有13集,而且还有一段时间才播出。搜了一下,网上只有主创团队一些语焉不详的访谈,以及热心观众的脑洞,没啥实质性剧透。

幸亏有IMDB这么一个东西

那里提供电影电视剧以及演员履历的交叉查询,还能查询单集出场人物。这是个很棒的功能。有时候我们从出场人物阵容,就能大致判断出接下来的剧情走向。比如在第四季第十一集,大锤突然退出。我立刻去翻看Sarah Shahi的IMDB履历,看到接下来她只参演了13和21集,心里一沉,知道这姑娘肯定没死,但也别指望参与接下来的主线剧情。(后来知道是因为现实里生孩子去了……)

IMDB现在已经有第五季全13集的演员阵容列表,考虑到距离开播不远了,这个列表应该是最终版。我姑且就从IMDB的这个列表为基础,揣测一下接下来的发展。

一切以IMDB数据为准。如果不耐烦看分析,可以直接拖到最后看剧透。

剧透警告,剧透警告,剧透警告。

先说说那些在S5里没有出场的关键人物吧。

Control大妈和甘道夫Greer,都没出现。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Control大妈姑且就当是被“修正”了,没出场还算能理解,甘道夫可是撒玛利亚人的重要助手,即使退场,好歹也该出现一集做个铺垫什么的。

没有了甘道夫Greer,撒玛利亚人恐怕得再找一个代言的人类。哦,对了,那个小正太Gabriel Hayward也不会再出场,撒玛利亚人的班底恐怕会有个大换血。

另外参议员Garrison也不再出现。我们可以理解为,在S5里,不指望美国政府能有什么大的作为——至少不能指望现有政客——主角们得靠自己了。

s5ep1

首先让我们来看s5ep11的名字,叫做B.S.O.D。这是Blue Screen of Death的缩写,也即“蓝屏死机”。

IMDB上已经有了这一集——也是目前唯一提及剧情的一集——的简略介绍:李四和宅总忙着唤醒TM的核心代码;“根”被撒玛利亚人盯上了,被一路追杀;弗斯科被迫着手处理以莱亚和多米尼克之死的烂摊子。

可以想象,第五季里,TM和撒玛利亚人的对决一定会是主线。那么主角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唤醒被关在箱子里的TM,让它恢复运作机能。

本集的主要矛盾点,应该就是一波三折的唤醒过程。这一集的题目B.S.O.D显然指TM遭遇的状况,它因为某些原因而导致唤醒失败。解决方案一定需要物理接触,比如需要李四去某个研究机构窃取缺失的硬件,或潜入某公司把U盘插入某台服务器等等,或从戒备森严的国家电网中控取回没来得及下载完的TM代码——总之得先让李四过五关斩六将,然后宅总再噼里啪啦一顿键盘,搞定。

与此同时,撒玛利亚人继续称王称霸,追杀“根”。估计这位疯姑娘又琢磨着去找大锤,冒险外出,才被机器发现。

四季豆弗斯科的身份应该仍旧没暴露,继续在警局里公开活动,苦逼地处理两位黑帮老大去世后的大火拼。

抛开主角们,配角们也能提供不少线索。

首先是一个叫Zachary的黑人,这个人在s3ep21\s4ep22作为甘道夫Greer的手下出现过,在s5ep1里再次登场,不过也只登场了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作为珍视生命的TM的对立面,撒玛利亚人应该会被强化把人类当工具的冷酷特性。剧情上,它可能会认为Greer的手下没成功干掉TM,都是废物,于是发动大清洗,从Greer开始从上到下全突突了,再换一批手下。(这些人是可以替换的,正好可以跟TM那句“你们是无可替代的”作为对应)

另外在这一集里,出现了一个叫S.A Martin Baker的角色,有名有姓,情况不详。在EP12里,他会再次露面,一共两次。我认为他大概是某种功能性人物,要么是撒玛利亚人派去的新杀手,要么是有IT背景,且与李四要解决的唤醒电脑问题密切相关。在接近大结局时,他还会跳出来,成为某个情节的关键人物。

其他配角包括一个Bus Patron,一个Gambler,一个Plumber,一个Criminal suspect,一个Rent-A-Cop,一个Alias man 3,统统只出场一集。从这些没名字的职业路人角色,大概就能猜到会有哪些场景。

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个角色是NU Consulting Firm Employee,这家公司恐怕就是李四要强闯的地方了。

s5ep2

本集名SNAFU。这是美国军中俚语,全称是Situation normal, all fucked up,可直译为“一塌糊涂”或“天翻地覆“。

这个名字,预示着这一集会变得十分紧张。主角团队的三条线至少有两条陷入危机。

IMDB不再提供剧情简介,我们只能从演员表里继续猜测了。

s5里一个重要角色会在这里出场,名字叫Jeff Blackwell。这个人会在2\4\8\10\13一共五集里有出场。我们可以查到,ep8的名字叫reassortment,ep10的名字叫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ep13叫做return 0,全都是一目了然的剧情转折点。所以这个人一定和主线有关且极有分量,最大的可能,是撒玛利亚人的一号主力,代表了撒玛利亚人的武力延伸。

顺带一提,这个演员在冰雪暴里演主角的弟弟。

这一集的角色很少,只有一个叫Laurie的女人和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Criminal suspect。还有一个没名字的路人角色,职业是NATO Guard,北约的警卫!

这说明事儿闹得有点大,都惊动北约了,正迎合了本集的名字。

可以认为,这一集是上一集矛盾的延伸。

李四和宅总继续试图唤醒TM,他们从NU Consulting Firm顺藤摸瓜,发现唤醒的关键道具藏在北约某个设施里。他们只能铤而走险,趁着夜黑风高把黑手摸向北约的基地,结果道具得手,但也惊动了军方,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追捕……

与此同时,根继续躲避撒玛利亚人追杀,她的劲敌Jeff Blackwell出现,给根造成了很大麻烦。如果编剧编得够巧妙,“根”说不定还会和两个主角会和,巧妙地利用北约来对抗撒玛利亚杀手,最终摆脱两边的追杀。

弗斯科优哉游哉地,继续在警局呆着。上一集有一个Criminal suspect,这一集又有一个Criminal suspect,够他忙活一阵了。

本集结尾,我猜根或宅总会打开TM的箱子,正常运作的指示灯闪烁一下,结束。

s5ep3

本集名为Truth Be Told。

从戏剧节奏来看,经过EP1的铺陈,EP2的矛盾冲突,到EP3,主角们应该解决了各自的危机,剧情可以缓和一下,稍微透露一些重要讯息,为接下来的主线造势。

所以承接上一集的结尾,TM应该会在这一集苏醒,并揭示了一个重要秘密。”根”也顺利摆脱了Jeff Blackwell的追杀,回归团队。至于弗斯科……随便他了。

这个秘密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与宅总当年生TM时埋的伏笔有关,甚至更夸张点,TM自己进化了,毕竟第四季结尾它已经可以为自己设定新规则。这个秘密既连接过去,也提示出了击败撒玛利亚人的机会。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秘密和肖大锤有关,理由容到EP6再叙。

特别要强调的是,这一集除了主线,李四的感情线也会有所交代。那个女心理咨询师iris终于出场了!而且还带着她妈!

整个s5她只出场这一集。换句话说,俩人的恋情恐怕到此为止,就像zoey说的,你们俩不是一类人,长不了。剧情大概是iris逼问李四真相,李四没法说,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主动提出分手,姑娘嘤嘤地跑去妈家里求安慰,或者她娘杀上门。(这段情感戏的矛盾点,也能与本集题目对应上。)这一段毫无意义的感情线,终于落下帷幕。

如果编剧够狠的话,让iris成为敌人追杀李四的牺牲品也说不定,但这对李四来说就太虐了……

上一集的NU Consulting Firm Employee也会再次出现,为“唤醒TM”这段情节做一个功能性收尾。

除此之外,我们还会看到一个半熟人garret。之所以说是半熟,是因为他上一次出场实在太早,s1的先导集里,他是地铁里围攻李四的小混混之一,连名字都没有。我估计只是同一个演员演了两个角色,跟主线情节关系不大。

这一集的路人角色没什么特别的,一个服务员,一个客户,还有一个雇佣兵,哪边的不知道。

总之这一集会以文戏为主,缓缓解谜推进。这一集结束时,TM终于复活。

EP4 

本集名ShotSeeker,暗示主角团队在TM的指导下,在这一集开始寻找各种道具,让它恢复状态,筹备反击。

这一集发生了什么不好判断,但应该是各种伏线交织的一集。鉴于大锤快要回归,她的伏笔最迟在这一集也该有了。

在路人角色里,我们能看到两个Heavy&Heavy #1,那个在EP3里出现的佣兵,还有一个assailant(袭击者),以及主角团队的劲敌Jeff Blackwell。可以预见,这一集的主角面临着一边被追杀一边找东西的窘境。

这次还会有一个RTCC Supervisor的女角色,光看头衔,大概能猜出,和主角们寻找的东西密切相关。

脑洞若是大点,主角团队在这一集一开始就遭遇困境,重重围杀,敌人似乎非常熟悉他们的行动规律。历尽千辛万苦,在神秘人的帮助下,团队才摆脱Jeff Blackwell的追杀,。事后宅总分析,觉得神秘人是非常熟悉咱们的人,至于是谁呢……

EP5

本集名 A More Perfect Union。

在第四季里,主角团队的外部支援差不多死完了,是时候寻找新的伙伴了。

上一集的坏人,这集一个没出场。这一集的潜在伙伴很多,光是有名字有脸的人就有六个候选,四女两男,都是从未出现过的新人。他们到底是干嘛的,资料太少没法猜测,面相普遍很年轻,搞不好是还是大学校园戏。可惜这六个人,五个只出场1集,一个出场2集,注定是炮灰式角色……

估计剧情上,会有两个方向:要么是宅总去校园里找人帮忙解决个关键IT问题;要么是校园里一群闲不住的大学生发现了撒玛利亚的秘密,即将被灭口前,李四赶到,解救了他们,或看着他们死掉……

宅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在即将到来的新一季中可能会有更多死亡,诚不我欺。

EP6

本集名QSO。QSO在电台术语里是联络的意思。

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大锤回来了,QSO很明显指的是她与主角团队的再接触。

铛铛铛铛,撒花。

对了,还有一个坏消息。

大锤就回来这一集……

QSO是联络没错,但特指的是电台联络,没有实际面对面。所以大锤肯定被撒玛利亚人搞出什么奇怪的伤,没法再继续为团队合作,但她一直暗中帮助团队。我想象的场景是,最后她给根打了一个电话,隔空相望告别,却不能相见。根握着电话,四周焦虑地张望,远处的大锤怅然扔开手机,悄然退场。

别着急,还有一个好消息。卡特也回来了!

等一下!这一定又是李四的幻觉吧!就像s4ep20似的。

那可不一定。因为这一集有一个路人角色,职业是Ghost Hunter……搞不好是李四过于思念卡特,请了Ghost Hunter招魂,又或者李四追查Ghost Hunter途中,无意中接触到灵异事件,见到了卡特的鬼魂。

总之她又出现在演员表里了,可喜可贺。

当然,还有个坏消息,她也只回来这一集——毕竟是鬼魂嘛。

别着急,还有一个好消息,大锤回来了!

等一下,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次可不一样,这次回来的大锤,是Young Shaw,少女时代的大锤。

也就是说,在大锤真正离开我们之前,会剖白自己的心路历程。我记得之前某一集里,她提到过自己的父亲和经历,这次应该会说得更详细。

总之,EP6,主线大概没怎么推进,但熟人回来探亲的倒是不少。

EP7

本集名是个数字:6741。

G6741是北京到邯郸的高铁列车,所以本集的舞台会转移到中国,故事主要发生在北京到邯郸的高铁上……

不要信!

这个数字代表啥意思,完全不知道。不过剧情已经进展了一半多,TM无论如何也该跟撒玛利亚人开始正式对决。同时撒玛利亚人如果有什么毁灭世界的计划,到这一集,也该初露峥嵘了。

所以这一集里的配角们,以科学家和理工科男居多。有Dr,有headphoned hipster,还有几个连名带姓的男性,一看脸就特别技术。

6741大概是撒玛利亚人必须控制的某个设备或地区的数字吧?说不定真跟中国有关系,毕竟之前有一张据说是s5的剧照流出来,李四站在一面贴满中文小广告的墙边。

上一集是团队的情感线爆发点,这一集的重点则转移到了两台AI对决的技术细节,这也预示着主线即将开始暴风骤雨般的爆发。

EP8 

本集名Reassortment,再分类,或许预示着大战前最后的准备,或者主角团队在上一集被打散,重新制定新的策略。

这集的配角里,大量出现gangster,估计弗斯科那边的黑帮线会走一走。还有一个administraror,上一集的IT对决大概还会延续,甚至撒玛利亚人居然落入下风,不得不派出Jeff Blackwell再度出现。

这一集,主角肯定已经觉察到了撒玛利亚人的终极计划,试图阻止。Jeff Blackwell为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展开追杀。

EP9 Line Hunt

EP10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两集一起说吧,没有什么特别的新人和老人登场。从两集的名字判断,撒玛利亚人取得了绝对的上风,主角团队彻底陷入低谷,甚至人物关系和动机都会发生大的变动。如宅总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那些能够生存下来的人,他们的个性也会经历一个巨大的转变。”

Jeff Blackwell又来了,他永远出现在关键集数上。

EP 11 synecdoche

本集名提喻法,是一种比喻的修辞方式,部分与全体互为指代。比如“这人有一个爱因斯坦的脑袋。” 这里的爱因斯坦,其实指的是聪明人。或者“罗马人的标枪给他们带来广阔的国土”。这里的标枪,比喻罗马人的军队。

这里的意思,大概是撒玛利亚人已经牛逼到了一定程度,几乎控制整个社会,可以用自己指代全部AI或者上帝。换句话说,它的终极计划已经大成,距离胜利只差一步,几乎没有翻盘机会了。

这一集的路人里,有一个think tanker(智囊),一个secret service特工。也就是说,撒玛利亚人这个计划,已经惊动了白宫,和人类正式撕破脸皮,但为时已晚。

EP12 

名字是.exe,不用问,都明白什么意思。

它既可能指撒玛利亚人的计划开始执行,也可能指TM的最终计划开始执行。(一个脑洞:TM有可能故意让自己被撒玛利亚人吃掉,借此在其体内埋下BUG或病毒,在它最风光最巅峰的时候,突然爆发。)

在这一集里,路人角色出现了secret service agent,说明撒玛利亚人的危机在政府高层继续蔓延。而且还有一个Samaritan Op,可见撒玛利亚人确实已经嚣张到了一定程度。

ep2里出现的S.A Martin Baker,这时再次出场。这说明,要么他手里有独门技术,要么他是叛逃的撒玛利亚前员工,总之这个角色一定有重要的用处,因为他还和一个我们都熟悉的人有联系,这个人这集也出场了:

Nathan Ingram

不用问,这次一定又是记忆闪回。我觉得Nathan或许生前觉察到人工AI的隐患,搞了一个后门或者逻辑炸弹什么的,一旦出现失控,就能把电脑给洗一遍。宅总经过多方查证,终于从死去的朋友的某个地方(也许是通过Baker),取得了这个可以击败撒玛利亚人的武器。

这位老哥真是敬业,别看出场之前就死了,楞是在宅总的回忆了活跃了足足十集。

最后播报一个悲伤的消息,这是“根”最后一次出现在本剧中……几乎可以肯定“根”会遭遇死亡。因为只剩下最后一集大决战,“根”哪怕昏迷或受伤或失忆,都不可能不露一脸。但是EP13的演员名单里,是没有她的。

最大的可能,是“根”在敌人的猛烈攻击下,放弃反击或逃亡,千钧一发之际敲下键盘,扣动TM的扳机,让最有威胁的子弹射向撒玛利亚人,但自己没躲过去。又或者,TM面临“向撒玛利亚人发起攻击” 以及“拯救根” 的两难抉择。“根“很干脆地自杀或主动冲向敌人枪口,让TM选择前者。

(第四季里,根试过用自杀威胁TM,很管用。这个梗只用一次就太可惜了。)

而弗斯科同志的蟑螂强运会持续到最后一集,完全不用观众替他担心……

EP13 

本集名 return 0, 字面意思回到零。我查了一下,似乎是程序里正常退出的含义。不过我对编程不太懂,就不分析了。总之应该是类似清盘重启的含义吧。

看这名字也知道,最后结局一定是TM和撒玛利亚人同归于尽。形象一点的话,就是TM抱住撒玛利亚人的腰,让宅总开火。宅总握着Nathan的武器,抓紧“根”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机会,一边哭一边扣动扳机,把他们俩都打死。

最终正常退出也罢,清零也罢,总之两个人工智能就这么没了,人类社会恢复原状。至于宅总、李四、弗斯科会不会死,这个就无从揣测了,一切皆有可能。

这这个团队的女性死亡率实在太高了!

——————————剧透的分割线————————

前面一大堆都是揣测,但根据IMDB的演员列表变化,S5里有几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1  大锤只会在EP6出现一集,回忆完过去,就此退场。团队不可能回归到巅峰阵容了。同一集,卡特也会以回忆形式出现。

2  李四与Iris的恋情在EP3告吹,方式不明。但我估计会超级虐。

3   “根”会缺席EP13最终战,她在EP12的死亡概率极高。

4 撒玛利亚人的班底全部更新,Greer不会再出现。

5 团队里会有那么几个外援,但不会加入常设角色。参与最终一战的,是李四、宅总和弗斯科。

6 撒玛利亚人有一个超级大的计划,结局是两台AI全灭。(这个只是可能)

以主创团队的尿性,估计结尾还会加一个伏笔,以便拍续集:在纽约或美国的某一个隐秘工厂里,一台电脑忽然亮了起来,开始自己跳字:

I will be back。

瞎猜,坐等开播打脸。



 

马小烦和屁屁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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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篇童话必须得特别说明一下。

它起源于之前有一天晚上临睡之前,马小烦一如既往地缠着我讲故事。一般来说,创造一个童话故事,必须要经过谨慎思考,既要符合小孩子的趣味,又不能超越他们的认知水平,还得严防死守大人思维侵入其中。

但那天我实在太累了,大脑中的思维卫兵放松了警惕,结果迷迷糊糊,凭着兽性直觉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出来。它的格调不高,剧情莫名其妙,拟声词比正经对话还多,我自己如果清醒的话,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讲过这种东西。

但让我非常惊讶的是,这个童话却受到了马小烦的狂热欢迎。他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整个人兴奋的不得了,要求我再讲一遍。最后我讲了五遍,他才心满意足去睡。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每天晚上都要讲上几遍,他才肯睡,别的什么故事都不要听。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听,朋友不屑一顾,说老马你真恶心。但他回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孩子听,孩子也非常喜欢——如果他肯在讲故事的时候放下羞耻心,效果还会更好一点。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供爸爸妈妈们谨慎使用。

——————————正文——————————————

马小烦和屁屁车

从前有个小朋友,叫马小烦。

他是一个脏脏的宝宝,有多脏呢?马小烦每次拉完臭臭,都会在上面打个滚,让便便糊糊蹭满全身,变成一个大屎宝儿。马小烦浑身都散发着臭臭的味道,还要放许多许多屁。走到哪里,小朋友和小动物都捏着鼻子跑开了,只有苍蝇喜欢他,因为实在是太臭太脏了。

这一天,马小烦先蹭了一身便便,然后坐在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小赛车里玩。一只大灰狼开着车来到红赛车旁边,对吗小烦说:“臭臭烦,我们来比赛吧。你看,我的车比你的车好看,一定比你跑得快。”

马小烦不服气,说比就比,我一定会得第一。

于是大灰狼和马小烦一起来到起跑线,一、二、三,两辆车同时冲了出去,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呜呜呜~~他们你追我赶。

大灰狼的车比较新,跑得比马小烦的红赛车快,很快就领先了。马小烦很着急,怎么能输给大灰狼呢?三只小猪和小白兔该怎么办?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马小烦趴在红赛车上,高高地撅起了小屁屁,往嘴里塞了好多黄豆和凉水。只听到“噗~~~~~~~~~~”的一声(这里一定要夸张地使用拟声词),哈哈,他放了一个大大的屁!

屎屁一放,红赛车猛然朝前方一跳,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大灰狼的距离。马小烦一看,好!他撅起屁屁,又吃了一把黄豆,噗~~~~~~~~~~~~~~~~~~~,又是一个大大的屁放出去。红赛车又是一跳,i下子就超过了大灰狼。

马小烦高兴地说,这回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撅起屁股,噗~~~噗~~~~~~噗~~~~~~噗~~~噗~~~一路上放了许多许多屁,声音都不一样。有连环屁,噗噗噗~~有溜烟屁,噗吱~~~有爆炸屁,噗轰轰~~还有笑笑屁,噗哈哈哈~~当然,还有屎屁,噗嗤噗嗤~~(这里的拟声很重要,家长要学出每种屁微妙的差异)

在臭烦烦的屁声中,红赛车跑得飞快。马小烦说我要放一个火屁,噗呼呼~~~~~红赛车就像是一枚火箭,居然飞了起来,越过湖泊和大山,越过大海,飞过星空,一下子就到了终点。

大灰狼伤心地说:我输了,我不会放屁,还是臭烦烦你跑得快。马小烦用小手在屁股上揩了揩,沾了一手的便便糊,擦到大灰狼的脸上。大灰狼嗷的一声,臭得跑掉了,

马小烦哈哈大笑,开心地放了一个屁,噗咚~~~~~咦?为什么是这个声音?哈哈,原来是新的便便落地了。


 

写给马小烦的一封信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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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马小烦的一封信》第一章  2013年5月31日更新

《写给马小烦的一封信》第二章 2014年5月31日 更新

《写给马小烦的一封信》第三章 2015年5月31日 更新

第四章

孩子,你一定还记得这个复姓欧阳的光头叔叔。他经常过来探望你,还会带给你一些奇怪的玩具。

你一定也还记得,那些玩具爸爸妈妈从来不敢让你碰,谨慎地放在一个铅盒里,外头还贴了一张黄色的封条。

光头叔叔每次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多让孩子接触一下灵异的东西,对成长很有好处。爸爸是从来不信的,从第一次认识他就不信!

接下来为了让你更好的理解,我会把他的口音调整过来,这是必要的文学修饰,不代表其他意思。

说回到那一天晚上吧。

和尚收起了禅杖,说我俗家复姓欧阳,法号Tony,是负责这一片灵异纠纷的僧警。

冯天挺纳闷:“是灵异事件吧?纠纷算怎么回事?”

Tony大师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觉得每次闹鬼,都是鬼的错?有时候是厉鬼闹人,有时候是闲人惹鬼,所以用词得准确,是纠纷。”

我拦住冯天,决定直接说正题:“Tony,我想剪一个……呃,不好意思,习惯了,Tony大师,您刚才也看到了产房的情况了,到底怎么回事?”

Tony大师一宣佛号:“你们的运气不错,这是阴婴临世。”

“啥?”  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觉得不是啥好词。秦大侠脸色惨白:“是不是医院里死过婴儿,阴魂不散,想找个生人上身啊?”

别看这位是体育老师,这个猜想倒是颇有套路。其他三个人纷纷表示赞同,更加担心起来。这种家伙若是对孩子存了觊觎之心,那可怎么办才好?

Tony大师看我们一脸惊慌,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们呐,too young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 平时看鬼故事看太多了。哪有那么多鬼魂?”

大师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所谓“阴婴”,并不是说婴儿死后化成的鬼魂,而是基站成精。

信号成精?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Tony大师做了个撩头发的动作——尽管他是个光头——和蔼地问道:“我问你们,得知老婆生了以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打电话给近亲报喜,然后群发短信,告诉亲戚朋友们啊。” 几个人异口同声回答。

“那见到孩子之后,你们第一件事是什么?”

“拍照片啊。”  又一次异口同声。然后黄得好补充了一句:“记得关闪光灯。”

“接下来几天,是不是都会拍一大堆照片?发给各地亲戚朋友炫耀?”

四个人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Tony大师打了个响指:“这还只是你们四个。这医院里每天有几十个婴儿出生,平均每个婴儿在医院呆三天,平均每个婴儿每天会招来十个大人围观,平均每个大人会拍二十张照片,平均每张照片会被发送到五十个人面前——你们算算,几年下来,得是多少流量?”

四个父亲不太明白大师的意思,就算是流量很大,但这和闹鬼有什么关系?

Tony大师从怀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手机,晃了晃:“寺庙里的槐树,常年听经,也会沾染佛性;道观旁的灵芝,常年闻到丹炉香气,也会成就道法仙缘;这世间的万物啊,都是互相沁染、相互影响的。手机信号这个东西吧,虽然是新生事物,虚无缥缈,可它也不例外。从这一家医院里发出的信号,常年累月全是各种高浓度的婴儿信息,久而久之,它沾染灵性,就成精了,成精以后,自然也是最熟悉的婴儿形体……”

“手机信号成精啊……” 我们四个人开始变得眼神涣散,这都什么跟什么?手机成精也就算了,手机信号成精算什么?这算高科技还算迷信啊?

Tony大师对我们的反应很淡定:“说的太复杂了你们也不懂,反正也不需要,交给我们专业人士来就对了。” 说完他把佛珠摘下来,上头每一个珠子上都是一个数字。

“这是符咒?”

“不,这是我的警号。” Tony大师又从警袍里掏出一个记录仪,搁在禅杖上,露出个微笑:“标准执法流程哈,部门要求的。”  然后对着记录仪话筒道:“阿弥陀佛,警僧号40583284,XX医院妇产科病房,疑似手机信号成精,现依律执法,如来佛祖、国家宗委与平安北京共鉴之。”

录完这一大通,Tony大师晃着禅杖走进走廊。他的步子迈得十分缓慢,每走一步,就晃动一下禅杖。那禅杖头部的金环发出清脆的声音,还隐隐有红灯闪烁。似乎有魔力一般,让人心情澄澈,脑子为之一清。

黄得好扯了扯我的衣袖:“你看见了么?那禅杖上头好像有个芯片。” 我耸耸肩,今天见得怪事太多了,实在懒得多想,只要尽快解决就成。

Tony大师走到走廊正中,那金环响得越来越频繁,红灯也闪动得极快。我们四个远远看过去,看到那一带的空气开始扭曲变形,隐隐又有婴儿的形体出现,和我们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大师目光一凛,口宣佛号:“五浊恶世,刚强众生,令心调伏,舍邪归正。世间凡善男子、善女子、善手机及诸移动设备,照见电量皆空,皆无联通相、移动相、3G相,4G相,WIFI相,以广大智慧无上深法,屏!” 

最后一个字,如狮子奋迅之吼,震慑全场。说完他把禅杖一横。一圈涟漪从禅杖顶端的电路板扩散开来,我们四个一低头,发现手机一瞬间全都没信号了,连电都没了,啪啪瞬间关机。

如果真是手机信号成精的话,这回它可跑不掉了。这可真是佛法广大!

整条走廊,只有Tony大师喃喃念诵专给阴婴超度的经文的声音:安非他命;如是我闻。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真的不愿意,又让你哭泣;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我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随着经文诵出,一声小小的惨呼,从四间病房中的一间传出来。



 

新志异之阴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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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听我的友人樊少卿说的。

在他的故乡鹏城,有一位姓丁的编码匠人,技艺炉火纯青,天下的码学门类没有不精熟的。无论什么需求,他都可以瞬息写出适当的程序,客人在车内等待甚至不用熄火,着车可取,可谓神乎其技。大家都把他称为“丁全栈”,久而久之,连本名都不大有人提起了。

有一天,丁全栈加班到了子时,回家时见到门外站着一位黑袍客人。客人礼数恭谨,说我家国主久闻先生高明,特夤夜来请,有要事相商。丁全栈不能推绝,只好随他离开。两人上了一辆青绿色的汽车,汽车腹部圆大,前灯有无数复眼,发动机的盖上还有触须伸出来。

汽车把他带到一处城池,城头写着槐荫国三个字。城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过行人袍色只有黑色与白色两种。使者把丁全栈引到大殿,国主倒穿了鞋子出来相迎。

国主对丁全栈说:“周易里的革卦是这样的: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如今朝廷鼓励创业,岂不正是闻风而动、顺从王命之时吗?先生精研编码,孤粗通经营之道,倘若我们效法刘备孔明、苻坚王猛那样的做法,必能成为互联网的未来。”

丁全栈平日听得见得太多,并不为所动。主人再三勉强,他才缓缓说道:“在下听说,创业者以民心为上,以流量为要。不知陛下有什么样的良策可以凭恃呢?”

国主大笑,请他去了一处宫阙,名曰艾蒲殿,殿前满缀艾草、菖蒲、麦穗等草本,想来是取“艾蒲大麦”的吉兆。在殿内机房里,服务器微微放出五彩毫光,四周液氮汇成祥云翻卷,隐有神意,里面供奉的正是槐荫国开发的艾蒲。

丁全栈操作良久,发现这款艾蒲功能粗陋不堪,运转也不如意,界面有无盐的容貌却没有她的德行,也只有东施可以比拟。可他再详细查看,却发现访问量十分惊人,不禁感叹。

国主颇为自矜,说孤有一件法宝叫做阴阳图,持之可锁痛点、引流量、纳人心。丁全栈心中的疑惑,再一次观觇,发现原来这款艾蒲空有江海那么多的流量,却几乎没有日活之数,留存极低,不由嗤笑起来。

国主听到,发怒道:“槐荫固然是小邦,但也有创业的诚意。你这竖子不体谅创业者的艰辛,反来嘲弄,可见是个没有上进心的庸人。” 他的呵斥声如雷霆,左右冲出黑白两色卫兵,要来锁拿丁全栈。

丁全栈惶急躲闪,一下子悚然醒来,发觉自己竟趴伏在公司电脑前,四周灯火通明,同僚皆在加班。次日丁全栈请了假,带着铲子在附近四处寻找,在附近公园的一棵槐树下挖出一个蚁穴。

蚁穴里有黑白两色蚂蚁,交错杂处。中间有一处土台,上有蚁王,前有一只青色蝈蝈的空壳遗骸。土台旁边还有一处偏殿,里面埋着若干芯片。

这时黑、白两色的蚂蚁忽然分成千百余队,四散离穴,攀墙附壁,巡游于鹏城各处,只要看到带二维码的告示,便爬上去,靠身体变乱其图形与本意。倘若有人不留意贸然扫描,便会被引诱去安装槐荫国的艾蒲。

丁全栈啧啧称奇,想必这便是所谓“阴阳图”的法宝吧,难怪可以引到江海一般的流量,只是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将这件事告诉合伙人,希望警醒世人不为所害。合伙人大为兴奋,连夜去找,蚁穴却早已搬空。

南阳刘子骥,产品经理,听到这件事以后,欣然准备去寻求合作。还未找到,公司便破产了,于是便再没了消息。

异史氏评曰:上古虎狼以爪牙噬人,中世狐獐以幻术惑人。如今天下大治,机巧百出,就连虫蚁都学会创业之道,以二维码欺诓世人了。



 

马小烦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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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爸爸妈妈第一次带马小烦去参加别人的婚礼。马小烦问:“婚礼是什么?”

“就是两个人结婚。”妈妈回答。

“结婚又是什么?”

“就是两个人每天都睡在一起。”爸爸回答。妈妈用手肘捣了爸爸腹部一下,爸爸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就是两个人每天都住在一起。”

“我和妈妈也每天都睡在一起呀,我们是结婚了吗?”

“不是的哟,必须是原来两个不认识的人,后来认识了,然后才能结婚。” 妈妈耐心地解释。

马小烦似懂非懂,不过婚礼现场很好玩。又有彩带,又是气球,还有会发出奇怪光芒的射灯,简直比游乐场都有趣。不过最有趣的是,漂亮的新娘子。

当新娘子穿着白色的婚纱走进现场时,全体宾客都起立鼓掌。马小烦从椅子上站起来,挥动双手,从来没这么激动过。爸爸端着酒杯,对妈妈感慨地说:“儿子长大了。”

晚上回到家里,马小烦对爸爸说:“我也要结婚。”

爸爸问:“为什么呢?”

“这样我就可以举办一场婚礼了。” 

“可以举办婚礼的话,一个人可不够哦。“

“那我也要一个新娘子!”

“你是说,你想和黄小乖结婚吗?” 妈妈的双眼放出欣喜的光芒。黄小乖很乖,未来的婆媳关系会很容易处理——换句话说,她觉得有自信能打得过黄小乖。

烦烦听到这个名字,思考了一阵:“嗯……可她是我的朋友呀。”

“结婚的人,都是从朋友开始的。” 爸爸谆谆教导。

“那我和妖妖姐姐,宁宁姐姐、蛋蛋妹妹、花花妹妹也都是朋友呀,她们都可以做我的新娘子吗?”

“别做梦了,你爸我当年也只敢想……哎呀,疼,疼,好好,我重说。烦烦,结婚只能跟一个人哦。”

“嗯,那就黄小乖吧,她们家里的玩具很多的。”

“那好,现在你有新娘子了,也准备举办婚礼上,然后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多多的气球,多多的巧克力和蛋糕,还有玩具,桌子上都是玩具,玩具里藏的都是果酱。”

“还有呢?”

“我要让我的新娘子,和今年的新娘子穿的一样一样一样一样漂亮!”

妈妈很高兴,飞快地打开淘宝想让他挑选,但是被爸爸及时关掉了。

“烦烦你是觉得今天的婚纱很好看对吗?” 妈妈问道。

“是的!很好看!”

“那你看到你的新娘穿得这么漂亮,会怎么做呢?” 妈妈满怀期待地问,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儿子与别的女人深情拥吻的浪漫情景,又感人,又讨厌。

“这样我就可以从新娘身后托起婚纱,把她扯倒!然后拽着满屋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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