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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苦旅:第九站 穿越祁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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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开勉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只好开了一段夜车,从新修的十天高速一路向西北,开了将近50公里后,在略阳2号立交下来,转向略阳县投宿。


这一天阴云密布,不见星月。黑暗从四面八方朝着车子安静地挤压而来,仿佛要把我们与这个世界隔离。如果不是偶尔从云层里透下一丝银光,让我们勉强可以看到远处秦岭起伏的山势,真的会有一种在狭窄洞穴里朝深处前进的错觉——或者说绝望。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飞速而过的公路护栏。我手捧着GPS地图,想象着不断接近的略阳,脑海里浮想联翩。你知道,在访古探幽的旅途中,真正的快感不止来自于古迹本身,还来自于你面对古迹时开的脑洞有多大。即便眼前一片黑暗,你仍旧可以从身处之地联想到那些古代经过的人,那些古代发生的事,以及随之产生的纠葛、决策、思考和一系列后续碰撞。这些迸发出的火花会照亮无聊的黑夜,让你的旅途变得充满趣味。正如哈姆雷特所说:“即使被关在果壳网,我仍是无限宇宙之王。” 


略阳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略阳很小,在三国时代叫做沮县,当地没发生过任何特别著名的大事。我能想得起来的事,只有张飞、马超曾经途径此处,前往下辩去挡曹洪、曹休,然后大败而归,损失了两员大将。那是曹洪一生战绩的巅峰,把他高兴坏了,叫了裸女跳舞庆祝,然后被杨阜臭骂了一顿。


但是,若因此就把略阳忽视掉,那就太可惜了。对于诸葛亮的北伐来说,略阳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地方,重要到我们宁可绕路走夜路,也必须要去一趟的地步。


反正抵达略阳还要一阵,就让我慢慢道来。


前面我曾经介绍过,诸葛亮北伐,一共有五条路可以走,从最东边的子午谷到最右边的陇西大道。在五次北伐军事行动里,走了三次陇西大道,走了一次散关故道,最后一次是褒斜道。由此可见,诸葛亮的整个用兵重心,在西不在东。


为什么做出重西轻东的决策?原因有几个,比如陇西地区曹魏势力薄弱,且有氐、羌可资利用;比如陇西地区地势较高,且可居高临下直入关中,与汉中形成钳形攻势;比如诸葛亮用兵谨慎,不寄希望于一役,而是徐图缓进,陇西恰好可为一块坚实的踏脚石。


但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让诸葛亮选择了陇西地区。


从汉中到陇西,有一条相对宽阔的通道,叫做祁山古道。这条通道从东南的汉中盆地西源起始,指向西北,形如一条走廊。走廊的南墙是南秦岭和岷山山系——武都、阴平即在此处——北墙是北秦岭,完全是穿山寻地而行,婉转曲折,最后抵达祁山。到了祁山,就等于出了山区,一路开阔可抵天水。


这条走廊除了两端以外,还有两个出口,一个出口是在成县,连通散关故道,可以通过大散关直抵陈仓。暗度陈仓,就是走的这条路。另外一个出口在文县,这里古代叫阴平,有一条七百里的山路,直通绵竹。换句话说,无论诸葛亮是去祁山还是走散关,这里都是必经之地。所以他五次北伐,有四次都走得这条走廊,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地图可见,黄色为通道路线,从卫星图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祁山古道附近的山势)


这一带的地形相当复杂,西边朝青藏高原过渡,北边向黄土高原过渡,南边向四川盆地过渡,三大地质带在这里交会,可想而知地形有多么错综复杂。所谓的通道,只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海拔相对比较低的丘陵组成。这种地形,勉强可以行军,但对运输辎重粮草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除非有河流可以帮忙。


古代搞后勤运输,效率最高的办法是漕运,也就是走水路。一条船运走的粮草,可以与几十辆车相当,且速度要快得多——哪怕是逆流而上,也比拉车更便当。这是摩擦力的选择。诸葛亮用兵的特点,就是依水而行。他走的路线,一定是有河流可以协助后勤。比如第五次北伐走褒斜道,是因为中途有褒水和斜水。


诸葛亮如此执着地走祁山古道,自然也是因为这里有水力之便。


天水南部有一座齐寿山,古称嶓冢。西汉水在这里发源,流经天水、盐关、祁山、永兴、城关,然后转向南侧,至石桥、江口、龙林、雷坝,掉头向东,进入西和县、成县,抵达略阳,与嘉陵江合流。西汉水的上游——古称漾水——和诸葛亮出祁山的路途完全一样。


另外嘉陵江的源头之一,发源于凤县代王山,流经两当县、徽县,抵达略阳,和西汉水合流。这条路线,恰好与散关故道相合。


见图,蓝色为西汉水的大致流向,粉色为嘉陵江的大致流向。从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两条水路,与祁山古道、散关故道几乎重叠。尤其是西汉水,它流经的地区,完全就是蜀汉进攻陇西的路。诸葛亮如果沿西汉水逆流而上的话,从略阳登船,可以一口气杀到天水城下,真是太贴心了。


而往南看,西汉水和嘉陵江一起汇聚在略阳,再通向广元,和从甘南过来的白龙江合流,三源合一,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嘉陵江,恰与金牛道相接。换句话说,如果有必要,蜀中物资可以不必绕路汉中,从嘉陵江水路直接运抵略阳,接济北伐。从略阳到广元这条路,与嘉陵江重叠,因此又叫嘉陵道。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略描述,其实祁山道的支流支路甚多。比如祁山道在西汉水上游还分为铁堂峡道、木门道、阳溪道——这三个地名分别和姜维、张郃、魏延密切相关,熟悉北伐史事的人都知道——在中段还有寒峡道、龙门径、骆谷径、威武径,南端有覆津道、鸣水道、青泥河道、木皮岭道、白水路等……限于篇幅,就不详细说明,学诸葛亮观其大要即可。


总之,祁山古道、散关故道有西汉水、嘉陵江可资利用,这就是为什么诸葛亮北伐的大部分军事行动都围绕这条路展开。有水力漕运支撑,他的后勤才跟得上。而略阳位于西汉水和嘉陵江合流处,处于枢纽地位,其重要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顺便说一句题外话,杜甫在乾元二年在天水呆了几个月,然后也是走的这条路入蜀:他从天水出发,坐船沿西汉水到祁山,然后下船至寒峡、西和县,再到成县、徽县,从青泥河至略阳入川。他一路看风景一路吟诗,加上之前在天水写的,写了一百一十七首诗,统称为陇右诗系列。后世学者考证陇西地区、祁山古道、嘉陵道一带的史事变迁,杜甫的诗成为极为重要的佐证。“诗史”这个称号,可不是白给的。


其实诸葛亮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祁山古道妙用的。东汉安帝朝有一位高人叫虞诩,他曾担任武都太守,抵御羌人。在当时,祁山古道极其难走,漕运不通,用驴马运输,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虞诩亲自主持,“自沮(略阳)至下辩(成县)数十里中,皆烧石翦木,开漕船道,以人僦直雇借佣者,于是水运通利,岁省四千余万。” 虞诩的开漕效果惊人,他就任时,整个武都才一万户左右居民,两三年功夫就激增到四万户,而且盐米比从前丰富了十倍不止——要想富,先修路!


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前,勘察了一圈虞诩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写信给刘禅说:“祁山去沮县五百里,有民万户,瞩其丘墟,信为殷矣”。意思是我光是看祁山到略阳这一带居民区附近的坟头,就知道他们多富裕了。


对了,反正距离略阳还有一段距离,再说一个与之相关的地质八卦。


这一带最重要的河流,除了嘉陵江,就是西汉水。很多人看了这名字,很容易和汉水搞混。


其实汉水的发源地是在留坝和凤县之间的紫柏山,从这里至勉县叫沮水,到了勉县叫沔水,一直流到南郑附近,也开始称为汉水。汉水和西汉水之间,并不联通,是彼此独立的两条水系。


现在问题来了,既然两条水没关系,为什么西汉水要叫西汉水?为啥不叫西嘉陵水?有人提出一个假设,会不会在古代,西汉水和汉水本来相通,是后者的上游水源,所以才因此得名。后来因为这一带地质变动很频繁,导致河流改道,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结果在历史文献里,果然找到了一条证据。在《汉书-高后纪》里,有这样一条证据:“春正月乙卯,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杀七百六十人;地震至八月乃止。” 这场地震发生的时间,是公元前186年2月22日,地点正是在略阳。这场地震的结果,导致宁强县阳安关附近的山体发生大面积滑坡,堵塞了西汉水和汉水之间的通道,让嘉陵水把西汉水给夺走了。从此西汉、汉水之间再无联通。而且地震导致氐道、羌道受到严重损害,到了虞诩时代才重新修通。


(红线为汉水,黄线为西汉水,蓝线为嘉陵水,黄色虚线为西汉水和汉水故河道。为了简洁清楚,只是标定了大概方向,其实流域标的不是很准确。关于这场地震的详细考证,推荐去看周宏伟先生的《汉初武都大地震与汉水上游的水系变迁》,是一篇结合了文献学、地质学、水文学等多方面专业,以地质证史的典范之作。)


这事让人特别遗憾。试想一下,如果西汉水和汉水之间能够联起来的话,那等于把益中、汉中和祁山、陇西四个区域完全联成一片,物流更为顺畅,诸葛亮用兵进退自如,北伐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番局面。几百年前的一场地震,居然影响了后世的国运,这还真是奇妙。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聊着,车子不知不觉已经下了高速,驶入略阳县城。


一进县城,我们还没来得急欣赏市容,先在天上看到了一番奇景。当时天色已经黑透,我们远远望见城市上空,有无数彩星自高空次第而下,四方云集,诸色缤纷,翠绿色、绯红色、亮红色、乳白色……一时间如同群仙云聚,各自亮出神通放低云头,悬浮在半空俯瞰凡间。我们惊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四周山上点起的彩灯。可彩灯真多啊,一排排,一串串,把这个小城市装点的得格外神秘,居然有了点童话般的氛围,这真是个意外惊喜。


略阳的空气极好,有水则纯澈,有山则清香,可见这里也和广元一样是个山水丰沛的地方。不过这个县城颇小,一共没几条街。城里很是热闹,到了这会儿还是车水马龙,沿街商店音响开得震天,摊贩挤在马路上,网吧和饭馆比比皆是。我们开车经过,时不时能看到两栋建筑之间有一大片如同水坝坝体的水泥墙面,接地连天,墙面微微倾斜,看上去很壮观。这不可能是水坝,可到底是啥呢?问过当地人才知道,这里经常地震,为了防止山体滑坡才这么修的。


果然,从汉代到现在,始终还要面对地震多发的宿命啊。


晚上我们住在嘉陵宾馆。嘉陵宾馆附近有一个沿江堤岸上的公园,干净而精致。公园里的灯不太亮,人却有很多,散步的,打球的,溜狗的,还有跳广场舞的,声音都不高,步态缓和而悠闲,很有默契。想要看一个城市的性格,最好的地方,就是来公园观察,在这你能看到居民最真实最放松的一面。看清楚他们,城市的生态也就一目了然了。


夜里黑灯瞎火,没什么能看的,我们洗洗就睡了。次日早上,我被一阵火车鸣笛声吵醒,揉揉眼睛朝外看去,能看见远处一列火车在江上大桥徐徐前行。我翻开宾馆里放着的小册子,册子里说这是宝成铁路,从宝鸡到成都,略阳是这条线上一个很重要的枢纽站。巧得很,诸葛丞相的第二次北伐,也是这么走的。少不得又感叹一句,倘若当年有宝成铁路……


出了宾馆,我登高四望,这才知道昨晚上的彩灯是怎么回事了。略阳的地形真是太有特色了,四面被南山、女山、狮子山、象山、凤凰山团团包围,距离县城极近,让人油然想起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的开头:“环滁皆山也。” 呆在里头,感觉和《进击的巨人》的人类居民差不多,周围一圈都是高耸入云且全无空隙的围墙。那些彩灯,就是在这些围山的半山腰架起来的。大概也只有略阳这样的地貌,能搞出这样的景致来。


除了四面环山,略阳县城又有嘉陵江、八渡河、玉带河流经,难怪水汽如此充沛。今天早上恰好又是个阴天,雾气蒙蒙的,山势看起来既近又飘渺,感觉可以直接站在城中闻到大山的呼吸。

                       (近在咫尺的宝成铁路)

看到这样的地形,终于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团:我原来一直不太理解,略阳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为什么诸葛亮不在这里安置重兵呢?如今亲身到此,才知道为什么——太小了,略阳县城的面积实在太小了,出去就是山区,搁不下太多东西,因此蜀汉在这里并没有着意经营,只设了一个武兴城。据记载,武兴城周长五百余步,只开西北一门,外面还有垒仓,俨然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要塞。


对蜀汉军团来说,略阳是一个必经的枢纽,却不是一个久留之地。所以无论是诸葛亮还是我们,都只是略阳的一个过客罢了。


吃过早饭罐罐茶,我们继续赶路。今天的路途,可以说是整个北伐旅途中最为艰苦的一段。我们将从略阳走S307省道前往康县,走长坝、望乡关,然后转S205至成县,再转S219至西和县、礼县,最终抵达祁山乡,最大限度去贴合已经湮灭无存的祁山古道,并兼顾散关故道。


这一路上几乎全是山路,必须得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行。但事实证明,我们读书太少,不知道杜甫在这段路上写的诗句:“白马为铁俪,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


一出略阳,就开始下起濛濛细雨。这条省道路况还不错,就是弯弯绕绕多了点。沿途景色可真美,触目皆山,半隐云雾,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丝仙气。这一带的山势显得极有层次,近处雾过山腰,如秀女轻披薄纱,远处山头孤悬云海之上,睥睨众生,一副仙翁的派头。


即便是山峰植被,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绿色,有苍黄,有绯红,星星点点地铺在山壁之上,勾勒着谁也看不懂的写意丹青。我们不只一次停下车来,冒着雨仰望山景,反复玩味。说来也奇怪,这些山峰看似简单,却总带着股说不清的魅力,尤其是亲身在岩下仰望,看上一两个小时都不会觉得腻味。


尤其是配合了这样的广告牌,真是让人觉得正能量满满。这样的中国梦,我也要实现!



风景真美,路也是真难走。我们出城时路两旁尚且还算开阔,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车子深深陷入秦岭山岭的汪洋大海中,两侧山崖对倾,互不相让,只勉强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行车。弯路成了常态,直路反而成了奢侈品。我们一路可以看到许多石面断壁,都是为了修路而炸开的。以现在的修路技术,尚且如此折腾,诸葛亮当年进兵所走的路,那得是何等的崎岖坎坷。


我忽然想起在汉中市汉台博物馆有一件藏品,是一件宋代石刻,就在略阳出土。上面写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交通规则:“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 。这东西在略阳出土,说明当时的交通状况十分严峻,行人不得不遵循一定规则,否则会变得一团糟。


这里还有另外一块著名摩崖石刻,叫做《郙阁颂》,离三国时代很近。汉灵帝在位期间,当地仇靖为纪念武都太守李翕修建郙阁栈道而刻。再往前到了成县,还有一块《西狭颂》石刻,也是纪念李翕修路至此而刻。可见这条路在东汉年间,历任主官一直没有放弃过修建。《郙阁颂》、《西狭颂》和汉中所见的《石门颂》,并称汉代书法三颂,在书法界地位极高。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内容都是赞颂修建栈道的官员,而且这三个地方——褒斜道石门、祁山道的沮县、成县,和诸葛亮的北伐还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诸葛亮当年路过,一定看到过这些摩崖石刻,不知他会不会感慨说:我的北伐路,是站在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巨人们的肩上。

                               (郙阁颂)                                   (西狭颂)

                              (石门颂)

车子开过康县之后,路况变得愈加难走,跌宕起伏。我们现在身处的位置,是祁山古道的西南方向,再偏南一点就是陇南市。那里在三国时代叫做武都,再往南一点,是文县,当年邓艾就是从这里穿越七百里阴平小道,进入蜀中。


说到武都、阴平,最著名的事件是诸葛亮的第三次北伐。当时诸葛亮主要的战略目标,是为了拿下武都和阴平二郡,以保证祁山道侧翼的安全。为此他先派陈式进攻二郡,诱出曹魏大将郭淮,然后亲自带兵驻屯建威,威胁天水后方。郭淮也是个名将,一看这架势,知道诸葛亮只是虚晃一枪,醉翁之意不在天水而在二郡,于是很干脆地放弃救援,回天水了。诸葛亮本来因为马谡的事自贬三级,这次大胜之后,重新恢复了丞相的职位。郭淮也没挨骂,因为当时二郡人口已经搬迁一空,没有任何战略意义,和鸡肋一样,早晚都得放弃。大家皆大欢喜。


诸葛亮五次北伐里,第三次北伐受到的关注最少。没办法,这次既没有名将参与,也没有激烈冲突,双方根本没任何实质性的接触。但在我看来,这次北伐最能体现三国后期的战争特色。在前三国时期,名将雄师之间打得热闹,可仔细一研究会发现这些战事并不专业,双方敞开了厮杀,赢会赢得十分华丽,输也能输得无比凄惨。拿围棋做比喻的话,业余小白一开局就在边角肉搏得难解难分。


而到了诸葛亮北伐时代,长时间的军事冲突给各国都锻炼出了一批职业军人。他们指挥打仗很有章法,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一举一动都有精密计算,未必惊艳,但不会有大问题。诸葛亮和郭淮的这次对决,双方都算得很远,别看两军没打开,一进一退之间,就已经隔空交过手了。这是两位国手下棋,你远远地落几个子,我远远地落几个子,大模样一摆出来,不必中盘搏杀就知道结果怎么样。


我们很快告别了武都山区,朝北方开去,抵达成县。成县在三国时代叫下辩,是祁山道的枢纽所在,散关故道的南段入口也在这里。刘备把张飞、马超派来这里,就是为了封堵住这两条曹军南下救援的路,为汉中战役营造良好形势,可惜没堵住。这里南北为山地,中间是丘陵地带,是这一路上难得的平坦地带。杜甫很喜欢这里,当初他南下蜀地,一屁股坐在成县呆了很久,写了《龙门镇》、《石龛》、《泥工山》、《凤凰台》、《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发同谷县》等一大堆诗作,几乎可以直接当导游手册用了。


                                     

我们在连续翻越了十几个山头之后,眼前出现了一番奇妙的景色。不是自然风光,而是看到秦岭之中钻一条水泥长蛇,蜿蜒而向远方——居然是一条在施工的高速公路。


这条公路我们曾经走过一段,名字叫十天高速。十天高速不是说这条路要走十天,而是从十堰到天水,整个路段横跨湖北、甘肃、陕西三省。现在湖北段和汉中段都已经修完竣工了,只差这段从略阳到天水没修完,恰好就是祁山古道的起终点。等到它全线贯通,从汉中到天水就有了全程高速,四、五个小时就能走完。铜雀感叹说:“如果诸葛丞相知道,他肯定愿意以五年阳寿来换这条线路。” 旁边黄海泼了通冷水:“如果三国时期真有这条高速路,恐怕诸葛亮还没顾上高兴,就得头疼曹魏大军走高速打过来的问题吧?”


本来看见高速让我们很高兴,可很快我们就笑不出来了。接下来从成县到西和县的一路上,我们根本就是与工地同行。这一路上的艰苦,就别提了。走上一段,就是个沙土堆积场,走上一段,又是个XX标段指挥部,再走上一段,得,干脆就是在高速高架工地的下面行驶了。更别说川流不息的大卡车和倒浆翻浆的糟糕路况。路边的植物叶子上,统统挂着一层白灰,雨水一落,顿成糊糊。我们停车撒尿时,只要裤腿稍微跟草丛那么一刮,立刻就能留下一道道白印。开到后来,我们的车子完全被泥浆所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雨刷器上挂的泥土足有三、四两。


更可怕的是,这里是山区,连3G信号都没有,想刷微博逃避外界的艰苦都做不到。


我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大的阻碍居然是这一条工地,只能祈祷这个噩梦尽快结束。可一掰指头,十天高速和我们的路线高度重合,恐怕这个不快的陪伴得一直持续到天水吧……意识到这点之后,车里四个人同时发出惨叫,其中尤以司机的分贝最高。


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我严厉地斥责了他们这种懦弱行为:“当初丞相走这条路的时候,有现成的平整道路吗?有马达强劲的运输车辆吗?有3G信号和无线网吗?人家不也走下来了嘛。既然重走北伐路,那么就给我好好体验当年蜀军行军的艰辛和痛苦吧。”


在天险和人险的双重夹击下,我们跌跌撞撞开出了成县,来到西和县的边境。工地依然横亘前方,不过我们在入口处看到一个横幅,赫,好大的口气:“伏羲生处,仇池古国,乞巧之乡。”


伏羲生处这事儿吧,不好深究。主张伏羲故里的城市,光我见过的就有九处:甘肃天水、静宁、陕北的延川、山东枣庄、陕西永和、河北新乐、河南荥阳、淮阳、新密、这次算上西和,恰好能凑够十个。反正就是个神话人物,谁手里都没有过硬的证据,慢慢争去呗。


乞巧之乡的来历,我查了下资料,据说是因为当地的乞巧风俗历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是秦文化的活化石。这个不了解,不好乱下判断。


至于仇池古国,倒确有其事。不过这出处实在冷僻,我在做旅游计划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这事。若不是这横幅提醒,我都忘了这里还存在过一个奇葩小国。


奇葩在哪呢?


这事得从三国说起。当时西和县这一带的居民以氐族为主,里面有一户大族姓杨,在当地势力很大,号称氐王。马超、韩遂反曹时,把老杨家也叫上了,结果一战下来大败亏输。一半人跟着马超投奔蜀汉——《后出师表》里提到的青羌,很可能就有杨氏部属——还有一半人被曹操逼着迁移到了天水一带。到了西晋年间,八王之乱,老杨家趁朝廷无暇顾及,偷偷摸摸回老家,开国,国号仇池。


为什么叫仇池?因为他的举事地点,就在西和县大桥乡的仇池山中。这里三面环水、四面峭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个称王的绝佳地点。“仇池”二字,来历可不小。汉代有本书,叫《遁甲开山图》,里面说:“仇池山,四绝孤立,太昊之治,伏羲生处。” 西和主张自己是伏羲故里,源头就在这里。虽然这种谶纬之书可信度太低,但至少证明这国号不是那些蛮夷瞎起的,也是有典可循。


仇池国开国之后,盘踞祁山道,霸占武都、阴平二郡,小日子过得也算逍遥。但仇池国的杨家人有个特点,爱招惹巨无霸,不作死就不作死。没多久,前仇池国招惹来了苻坚,然后被前秦给灭了;淝水之战后,杨家人趁乱跑回家,又起了一个后仇池国。这回又招惹来了拓跋焘,然后被北魏给灭了。杨家人不死心,先后在原地建过武兴国、武都国、阴平国,此起彼伏,看名字就知道了,国土面积是一个比一个小。小归小,可老杨家爱作死的脾气却一直没改。到了北周大象二年,阴平国王——你说这称号得有多惨——杨法圳举倾国之兵,响应益州总管王谦的号召,要讨伐北周权臣。这权臣恰好也姓杨,叫杨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数着古仇池国的八卦,我们慢慢深入西和境内。高速公路的工地一直如影相随,搞得我们根本无心欣赏景色,只盼着早点脱离苦海,给自己和车都好好洗一个澡。因为这种心态,我们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浑然未觉,只是闷头赶路。一直到我们即将进入西河县城,才猛然惊觉,不对啊,画风怎么变了?


从略阳开始,不,应该说从德阳开始,然后剑阁、广元、汉中、石门、略阳、康县、成县、西和县,这一路上我们看到的山景都是险峰陡起,绿植覆岩,浓密的树藤灌木铺满了整个山体,使之呈现出一种湿润的苍翠色,仿佛山石的表皮挂满了水珠。


而现在,我们的车子两侧的大山已退到远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的丘陵——这一带的丘陵不是一起一伏的连绵递进,而是一段一段的,段与段之间被几乎笔直的棱线分割,好似一块块码放好的老豆腐。这些“豆腐”的顶端平整如几,四壁沟壑纵横,褶皱丛生,大片大片的土坯裸露在外,颜色土黄,还略带黯灰。土中偶有绿草小树装点,也好似一个懒惰厨师在豆腐上漫不经心地洒了一把切碎的小葱。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从秦岭走出来了,正式进入黄土高原。


西和县本来就处于沟壑梁峁与岭南山林区的过渡地带,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可是这也太快了吧?我们明明半个小时前还在苍翠欲滴的山林中艰苦盘行,怎么突然就转成了这种开阔苍凉的大西北画风啊?地质地貌的变化应该是从容缓慢才对,怎么到这儿却跟按动了快进键似的,唰的一下,换片儿了。


不光画风变了,连气候也不一样了。不时有劲风吹过,卷起一阵土沙到半空中,再洋洋洒洒洒落下来。我们人在车里,倒是没什么特别不适,可车刚刚从雨中的秦岭里钻出来,还开过高速工地,沾了一身湿乎乎的泥灰浆子,这干燥的黄土面儿往上一扑,霎时糊成了一层土装甲,跟刚跑完达喀尔拉力赛似的。


我们就这样,带着一身风尘、风尘和风尘,进了西和县城,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餐,还邂逅了一场小小的惊喜——请参看《北伐路上的三件小事》——没休息,也没洗车,匆匆忙忙继续赶路,因为在前方的礼县,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在等着我们。


这个地方对于我这趟重走北伐路来说,有着极其特别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重心所在。


那里叫做,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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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苦旅第十站:祁山!祁山!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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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在历史上一共五次北伐,演义里六次北伐。这一系列军事行动被后世归纳总结成了四个字:六出祁山。尽管诸葛亮一共只出过两次祁山,但从文化意义上来说,祁山已经成为了诸葛丞相北伐的一个标志、一个品牌,或者说一个与他紧密相连的精神图腾。


出祁山就是北伐,北伐就是出祁山,两者密不可分。


而现在这个传说中的祁山就在我的眼前,这怎么能不让人激动?


我们离开西和县之后,地形地貌已经大体变成了黄土高原,不过四周还有一些秦岭余脉萦绕,化为远方绵绵山脊,仿佛与我们依依不舍。车子开过长道镇之后,两侧黄绿色的山峦向后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出口,前方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在我们面前是一个丁字路口。朝南边走,是礼县县城,朝北边走,就是祁山乡。远处已经可以看到祁山脉络。


祁山是岷山——就是“更喜岷山千里雪”的那个岷山——的支脉,南临西汉水,北至天水秦城区的尖山,西起大堡子山,东至盐关镇郑家磨。正好与礼县到天水的道路平行而进,成为侧屏。祁山乡就在主脉之下,是个很小很小的镇子,没什么高楼,S306省道从中间穿过去,路上最多的是拖拉机和运苹果的小皮卡,后来我才知道,潘苹果的原产地离这儿非常近。镇子周围是一片片宽阔的田地,西汉水在旁边流过。看上去就是一个毫无特色的西北小镇——如果没有那个东西的话。


我们开过祁山大桥后,一眼就发现,在西汉水和祁山乡之间的平坦田野中,突兀地耸立着一座土山。


说它是山吧,略微有点小,说它是丘吧,却稍嫌有点高。这座土山坐落在田地之间,孤拔挺立,和周围的地质风格截然不同,好似半空飞来一样,显得特别醒目。小山主体呈土黄色,上细下粗,清晰地分成两层结构,每层外围都种植着一排排整齐的松柏。山形不是普通的锥形,体型扁平,很像是一艘巨大的军舰,舰首舰桥都清晰可见。开近一点后,我们还能看到在土山顶端修着一圈城堞,俨然一副城堡的模样。


这么一艘庞然巨舰趴在田野里,被夕阳余光拉长了影子,河水哗哗在身畔流过,真是说不出的雄壮与悲凉。


这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祁山堡。


可惜车子没有办法直接从农田走直线穿过去,我们只好一边望着祁山堡,一边沿路绕行。从S219进入S306省道,右转进入祁山乡,没走几百米,立刻右转,走上一条不算很干净的宽路。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三檐四础的木彩牌楼,上书五个字:祁山武侯祠。

                          (这张图片来自网络)

这条路和牌楼都很新,可又显得破落。给人的感觉,不是年久失修式的衰朽败落,而是无人问津式的脏乱。比如路肩随处堆着未清理的建筑垃圾,比如路边有白墙红瓦的新建筑,却脏兮兮的没人打理,大门都紧锁着。看不到任何商贩,只有两三个老人懒洋洋地蹲在路边。这种环境与其说是幽静,倒不如说是空寂。


我们走过牌楼,来到路的尽头。这里一个景区大门,里面竖起一面硕大的广告牌和一个不算小的停车场,就在祁山堡山下。一抬头可以看到山顶的大树。在景区侧面还有一栋小楼,窗棂半裂,墙壁斑驳,底层的几个房间还有烟熏痕迹。


我们停好车,去楼前询问门票,顺便问问有没有导游解说。楼里居然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他们态度倒挺不错,先告诉我说今天没导游,又说你们等等哈,进屋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功夫,匆匆来了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导游。女导游语带抱怨,说今天本来不是她当班,只是听说有领导要来,所以临时过来待命。既然我们先来了,就带我们去转一圈吧。我们自然是千恩万谢。


女导游虽然是临时拉过来当差,但一进入角色就表现得非常职业。我们跟着她从景区小门进去,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了祁山堡的入口。


祁山堡的入口是一扇厚实的砖制城门,新东西,但修得不错,有点味道。两侧是两堵高耸逼人的土壁,上有城堞,也是新东西,感觉也还好。可见景区里不是不能修新东西,关键是得放对地方。


真正吸引我兴趣的,是土壁的结构。这里的山体内部完全裸露出来,毫不遮掩,可以看到其壤质很紧致,上面还有很醒目的一条条土线痕迹。也就是说,祁山堡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一层层夯起来的。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每一条夯土线,都是三国时期的人一锤子一锤子在版筑里砸出来的。




这种感觉,最让人兴奋。从成都出发之后,我们一路上古迹看了很多,说是三国遗迹,其实大部分是明清重修的,真正属于三国时期的东西太少了。此时看到这种真真切切诞生于三国时期的痕迹,耳边仿佛能听到工人们挥汗如雨地喊着号子,把土山一层层加高。


其实严格来说,祁山堡的建成跟诸葛亮没关系。这地方早在建安年间就有了,当时叫建安城。后来曹魏先占据此地进行修缮,派兵据守。诸葛亮出祁山时,首先攻克此地,然后才兵发陇西。从此以后,这里成了蜀汉和曹魏之间拉锯的战场,祁山堡也反复易手。诸葛亮不是祁山堡的建造者,他只是充分利用过它。


祁山堡大门前有一副楹联:隆中一对鼎足三分天下事了如指掌,前后二表祁山六出老臣心惊泣鬼神。这楹联写的吧……不过不失,没什么特别不对的地方,但也毫不出彩,单纯堆砌罢了。


进了门以后,是个照壁,上面对诸葛亮北伐的事迹略作讲解。我对导游说这个就别介绍了,说点祁山堡有特色的地方吧?导游对我的需求有点困惑。我对她说,把我们带到一个可以俯瞰周围地形的地方就可以了。导游哦了一声,乐得轻松,直接把我们往山上带。


这祁山堡虽然不高,上山的路还挺陡峭。一米来宽的石板路崎岖盘绕,在满是灌木小树的林间穿行。平心而论,这堡上的绿化做得真不错,总算有了点幽静的意思,不像外头那么破落不堪。很快我们就抵达了堡顶,上头有一个武侯祠。祠前是一个小广场,恰好围着祁山堡的边缘修了一圈城堞。站在这里,堡周围的风景可以一目了然。


我这次自驾游,以了解山川地势为主,希望能搞清楚许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史事。所以在登山的过程里,我很自然地在想,为什么这个祁山堡要设置在这里?军事意图何在?为什么在蜀魏拉锯战中,祁山这个地方如此重要?


当我站在祁山堡的高处,俯瞰四下的一瞬间,这些疑问全都消失不见了。太清楚了,尽管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千年的时间,但这地势仍旧是太清楚了。几万字的北伐分析论文,都不如站在祁山堡顶上这么一看。


祁山堡这个位置,真是太重要了。


诸葛亮的大军穿过西和县的重重秦岭,在祁山堡西南处离开山区,进入平原——至今那里还有一个地名叫做川口,即川兵出口——祁山堡恰好扼守在这个出口前方。在祁山堡正对着的山顶,还有诸葛亮观阵堡的遗迹,与祁山堡成犄角之势。


西汉水也流经祁山堡的堡下南方,北去天水,南入西和,其漕运亦在祁山堡的监视范围内。我们目测了一下,堡顶距离西汉水不过两百多米,算上高度优势的话,弓箭完全可以威胁到船只。


而在祁山堡的北侧,是南北走向的北祁山。沿山麓南侧的大路开进,可以直达天水,按古道里程不过一百二十里,沿途除了木门之外再无险可据,易攻难守。更何况船队可以沿西汉水上溯,比陆地行军更加便利。邓艾接手陇西地区防务时,舆论认为蜀汉国力已尽,姜维不会再来。邓艾却忧心忡忡地表示:“彼以船行,吾以陆军,劳逸不同。”  这个“船行”,就是借西汉水之力,让远来的蜀汉军反而占据以逸待劳的优势。姜维时代尚且如此,诸葛亮时代的优势就更大了。


而在西南方向,通过祁山堡可抵达礼县。那里是直入羌中的通道,可以威胁到南安郡。魏延曾在这附近的阳溪大败郭淮,而姜维与司马昭在铁笼山大战也在这附近。总之一句话,蜀汉在西北的任何一次军事行动,都必须以祁山为基点。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祁山堡没有藏兵洞,不可能驻屯大军。可见祁山堡这个地方,是一个进攻型的要塞。当一支军队奉行防守策略时,它太小了,不适合固守,只能起到监视作用。当一支军队打算进攻时,它却是一个绝佳的出击基地。可以这么说,祁山堡是一个通往陇西地区的钥匙,谁拿到这把钥匙,谁就推开了陇西的大门,掌握着天水与西和之间广阔地区的主动权。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诸葛亮的北伐要称为“兵出祁山”。因为祁山是整个北伐策略的关键节点,是大前提。没有祁山,就没有一切。这一个“出”字用的非常准确,完全体现出了蜀军千辛万苦走出山区,踏上祁山堡这个平原入口时的心情。


我站在堡顶,静静地看了半个多小时,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


这附近的地形,简直是一道标准的军事地理应用题,里面包括了大部分教科书般的地形特点和应用。你在观察时,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倘若我是北伐军的指挥者,该如何指挥。南、北祁山走势的利用、川口的粮道调度、西汉水流向和漕运安排、周围山头那四、五个观阵堡的选址、天水大道的前探、以及天水大道旁传说中的藏兵湾、点将台、上马石等地,还能远望北方的卤城、天水关……越考虑事情越多,千头万绪一起涌入脑中,让人会变得极易疲惫。


在探访其他三国景点时,氛围幽静,心怀幽思,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度去抒发旷古情怀,心情平静而悠闲。但祁山堡不一样,别处是庙、是祠、是墓、是故居,都带有纪念性质的建筑,这里却是堡,是最具实用的功能性建筑,所以它显得具体而琐碎。在这里我们感受到的,是庞杂繁多的事务,是铺天盖地的细节,是锱铢必争的筹谋——这正是诸葛亮在北伐时最真实的状态。


要知道,要实现整个北伐,光靠《出师表》那几页漂亮的PPT可不够,真正运转起来,是要靠大量细致枯燥的准备来支撑,而且诸葛亮事必躬亲,亲力亲为。这些小事在史书都不会有记载,只留下“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杖二十以上亲决”几句短短的描述。这些句子里隐藏着的工作量,我们只有在祁山堡顶才能深切地体会到。


诸葛丞相当初站在堡顶,需要思考的事情估计比我们要繁剧十倍吧。这还只是祁山一处,整个北伐的工作量又该有多少?这种高强度的工作,就连竞争对手都看不下去了,发出“食少事烦安能久乎”的感慨。所以如果想感受诸葛丞相的辛勤到了什么程度,不用去五丈原,来祁山堡顶站一会儿就知道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诸葛亮给自己定的绩效考核,他拿到了满分,然后一去不回。


我回过头去,看向其他三个同伴。大家同时点了点头,表示都是一样的感觉。站在堡顶,不自觉地就会烦躁起来,想到各种工作项目各种人生规划,度假之心荡然无存。诸葛丞相当年留在这里的情绪,仍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我们。


与祁山堡周围的景色相比,上头的武侯祠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这个武侯祠据说始建于南北朝时期,本来是在山下,到了万历年间被当地县令迁到了祁山堡上,还定了每年农历四月初一到初四有庙会唱大戏纪念,修有戏楼,历代均有修葺。到了文革期间,戏楼被砸毁,武侯祠正殿和诸葛亮雕像反倒没事。为什么呢?因为武侯祠在这之前被改造成了粮仓,诸葛亮的雕像四周全堆满了粮食口袋……可惜的是其他古碑、对联、匾额却没逃过此劫,或被焚毁或被填塞各处水渠,难以追回。这就是祁山堡武侯祠如今少有碑廊对联的缘故,令人嗟叹。


这个武侯祠不大,结构分成三殿三院,东西厢房前后献殿有二十多间,布局和其他武侯祠类似。值得一提的有三个地方。


一是这座武侯祠里有一块难得一见的诗碑。石碑是万历七年由礼县知县李瑁所立,上面刻着巩昌知府、天雄郑国仕的三首《登祁山武侯祠》的诗,还是用瘦金体所写。姑录于下:


      《登祁山武侯祠漫赋三首》:

  时万历已卯菊月二十三日也

  一

  斜日沉沉古庙幽,武侯祭祀几千秋。数家瓦舍连残垒,一派清流绕旧洲。

  官道犹存流马迹,佳城犹似卧龙游。老天何事不延汉,五丈塬头星夜流。

  二

  秋杪驱车经故祠,仰瞻遗像备凄其。一心惟异心炎祚,六出那停吞魏师。

  野岫啼鹃悲壮志,客途游子以螭碑。行间忽忆三分事,洒泪英雄值运移。

  三

  扇羽巾纶风度殊,胸中兵甲迈孙吴。三分定伯明天道,二表出师为主孤。

  星殒当年难负憾,忠留千载有全模。祁山凛凛存生气,抱德何如祀蜀都。


这块石碑的经历也挺传奇。祁山武侯祠在同治三年被焚毁过一次,碑廊遭毁,石碑只能露天摆放。光绪年重修的时候,它被镶嵌到山墙之中。文革破四旧,红卫兵杀上山顶,要砸这石碑。但石碑入墙,想砸必须要拆墙,遂作罢。


二是武侯祠正殿前有东、西厢房,效仿成都武侯祠,分列了文武官员泥塑陪祀。不过成都武侯祠的政治味道太浓,失势或有污点的人都被排除,显得特别可笑。祁山武侯祠没那么荒唐,只要是和北伐有关的官员,无论结局如何,都入选了,比如魏延,比如李严。不过位列文官第一位的人你们都想不到——居然是刘琰。


这个人名声不高,其实也是蜀汉国内一号传奇人物。不过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打老婆而出名。


刘琰是刘备在豫州时收下来的,他相貌颇佳,谈吐不凡,又是刘姓宗亲,所以待遇颇厚,唯独不会干活,一直都是清客地干活。后主登基以后,看刘琰资历老,就给他封了个车骑将军,位次只比诸葛亮和李严低。具体工作内容呢?史书上说“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余,随丞相亮讽议而已”,说白了,就是个花瓶,用来安抚原从集团一群老人。


刘琰同志生活侈靡,跟诸葛亮完全不是一路人,可人家又是离休——注意,可不是退休——老干部,不能随便批评。诸葛亮为人谨慎,不会乱说,可魏延却看不惯,两人很快就闹翻了。一个现役大将,一个离休老干部,诸葛亮知道哪头儿轻,就把刘琰客客气气送回成都,免得生事。


这家伙回到成都,心理一直压抑。有一天,他老婆胡氏去宫里给吴太后祝贺,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刘琰本来就气不顺,这回就彻底怒了:这老婆去了皇帝的后宫一呆一个月,说没事连孙权都不信。等老婆回来了,他抄起鞋底子就开始噼里啪啦抽脸,打够直接休妻了事。


这位胡氏也很牛,她毅然报了警。成都110接到报警后把刘琰抓走了——要知道,那时候他的官位可是车骑将军,从级别上来讲,整个朝野除了诸葛亮李严,属他最大——最后法院的判决书说:“脸可不是挨鞋底子的地方”,直接判了个弃市。刘琰因此被打入《蜀书》第十卷里,和刘封、彭羕、廖立、魏延、杨仪、李严等政治犯同归一类。


这个案子十分诡异,老公打老婆,搁到三国时代这就不算个事儿;退一万步说,就算犯罪情节属实,刘琰又没杀妻,罪名没那么严重。他以车骑将军都乡侯之尊,因为打老婆居然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有司背后肯定有人——刘禅同学有点做贼心虚啊。


总之,把刘琰搁到文官第一位,以年资秩序来说没有问题,就是有点可乐。


第三个地方,在祁山堡南角中部有一个亭子,亭子下是一条地道,现在已经被铁栅栏锁了起来。据说这里是一条汲水道,可以直通堡前的西汉水。平时运水,战时出兵。当初马谡肯定没看见这个设置,不然不会在街亭犯错误。


除此之外,祁山堡武侯祠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诸葛亮殿后还有关公殿,有点莫名其妙,再后居然还有一个佛殿,实在有点不伦不类。东厢房里还有一排诸葛亮事迹陈列馆,不过也没什么真正的文物,无非是挂了几张遗迹照片和地图之类的,乏善可陈。


眼见日落西山,我们从祁山堡上缓缓下来,心中没有不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诸葛丞相在堡上残留的加班狂热光环太强烈了,让每个人都心神不宁。当我们走出景区时,我忽然想到什么事情,猛然回首。远处的祁山堡被落日余晖勾勒出一圈金黄色的光晕,轮廓棱角分明,宛若一位疲惫老者,正勉力昂起头来,朝着天水方向坚定地望去,总是不肯垂下。


离开祁山堡后,我们没有继续向北进发,而是掉头朝南,开了二十几公里,在礼县县城投宿。


礼县号称秦皇故里,是秦文化的发源地,秦人最早的都邑所在地,附近还有秦国初代君王们的陵寝西垂。不过对诸葛亮来说,礼县最大的意义,是给北伐提供了更多选择。

                            (礼县秦文化博物馆)


礼县位于祁山南端,西汉水南下至此,再急转向东。一山一水,在礼县这里都产生了分歧,同时也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从礼县绕过祁山之后,有两条路可通西北。一条是石营道,走董亭至南安郡(今武山县),攻击陇西的中部地区;另外一条是狄道道,顾名思义,绕得更远,走襄武(陇西)、狄道(临洮),最终目标是打到(金城)兰州,威胁陇西西部。


诸葛亮的祁山战略是对秦岭的迂回,而石营、金城二道则是对祁山战略的迂回。这两条路的攻击范围比诸葛亮的祁山战略更西,曹魏的势力更加微弱,但同时也意味着更遥远的路途和风险。


所以终诸葛一世,他都没碰过这两条路。只有魏延曾经带兵深入羌中,在石营附近的阳溪谷附近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大败魏将费瑶、郭淮,从都亭侯一跃升到了南郑县侯,连升两级。


诸葛亮走得少,姜维却走得多。经过蜀汉三番五次北伐,曹魏已经把天水陇西一带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祁山道越来越难走。到了姜维时代,他只能独辟蹊径,打迂回陇西的主意。他第一次是出石营,围攻南安,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六次都是走的狄道。有意思的是,他每次攻击这个方向,战绩都不错,一旦回归到丞相的祁山战略方向,就会大败亏输——这真是一个无奈的现实。


蜀汉景耀五年,姜维上书刘禅,请求斩杀宦官黄皓,刘禅未批准。姜维不敢再回成都,只能去沓中屯田避祸。


对于这一段记载,我一直不太理解。避祸的话,回汉中不就得了吗?干嘛跑去沓中那么远?沓中位于武都西北,远离汉中和祁山道,地理位置十分偏远,又被群山环绕。它在后世的名字前几年变得很知名——舟曲。


当了解到礼县西部这两条道路和姜维的陇西迂回策略后,我们就回豁然开朗,大感钦佩。舟曲在礼县西南两百里,从这里有一条路直通狄道,和礼县恰成犄角之势。(钟会灭蜀时,邓艾就是从狄道出发,从沓中这里直扑阴平)换句话说,姜维在这里屯田,固然有避祸之效,但更多是为了继续经营北伐。他即使身受朝廷猜忌怀疑,仍在汲汲业业,不改初心。这师徒二人,为了蜀汉可真是操碎了心。


这是实地勘察历史最让人心动的魅力所在。一个祁山堡,一个礼县,它们不是简单的两个地名。你站在这里,望见山川大势,把前因后果联缀一处,就能从古人的选择中感觉到他们的心意、他们的志向和情绪。


在礼县县城城南15公里处,有一座铁笼山,正好位于西汉水拐头,山势险峻,据说是形如鸟笼而得名。当地人在铁笼山的一眼枯泉中,曾经发现了刻有“军司马印”的方铜印一枚,还出土了多枚戟、戈、铜镞等文物,说明当地是个古战场。姜维在这,没少跟魏军交手。罗贯中在写《三国演义》的时候,还特意写了一段姜维在铁笼山围困司马昭的戏,可见罗贯中搜集资料时,可没少做功课。


关于这个故事,我在礼县当地还听说了一个更离谱的民间传说。话说司马昭被困铁笼山,郭淮带兵来救,把姜维撵鸭子一样追着打,在山中你追我赶。姜维的箭射光了,想把弓扔掉,忽然看到前面牛头山崖面上早有诸葛亮留下来的几句话:”宁舍衣,不舍身,宁舍箭,不舍弓。“ 于是没扔。郭淮一箭射来,正中大树。姜维把箭从树上拔下来,回射回去,正中郭淮眼睛,生生把这位正元二年在家里病卒的曹魏名将,提前射杀在铁笼山中。


最后讲一个我们在礼县发生的小插曲。


我们当晚住在礼县宾馆。次日早上起床之后,我看着窗外还未醒来的静谧县城,随手拍了一张城区照片,发了条微博。吃好早饭后,我们下楼把行李装车,准备出发。这时从院外走进来一人,先是东张西望,然后朝我们直直过来,瞪了我一阵,迟疑问道:“你是马伯庸吗?”

                    (礼县晨景)

我开始有点骇然,不是警察来抓我吧?我昨晚可没去按脚。后来想想,若真是来抓捕,应该是叫本名吧?想到这里,内心一片坦然,点头称是。


对方笑了笑,说我一直在追你的文化不苦旅直播,昨天看到你们来了礼县县城,早上刷微博时看到你拍的照片,分析了一下应该是住礼县宾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在停车场找满是泥土的昂科威。


我们昨天从西和山里出来,一直没时间洗车,结果到现在车外还挂着一层泥浆。没想到他连这一点都计算到了,简直就是福尔摩斯啊。我问您是当地人吗?对方说不是,是天水过来出差的。我略带尴尬地解释说我们昨天没时间洗车,对方摆摆手,宽慰地说:“没事,你们今天是去天水吧?在我们天水,这车根本不算脏。”


哈哈哈哈……


我们闲聊了几句,然后各自上路。这次意外的邂逅挺有意思,颇有一种“千里遇组织”的欣慰。唯一可惜的是,对方是位男性。不过算了,若是个大姑娘,以其他三个人的八卦心和碎嘴,不定怎么编排我呢。结果他们三个还是嘿嘿冷笑:“这年头,你以为是男的我们就没法编排了么?”

                     (礼县县城内路遇招牌)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下一站,是天水。不过在抵达天水之前,我们还有几个地方要去,比如木门道。我本来对这个地方,只是略带好奇,可没想到,在那里的遭遇,可算得上是整个旅途中最愉悦的一次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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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围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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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正赶上中日围棋擂台赛最热闹的几届。聂卫平在擂台上一路披荆斩棘,惹起了无数国人学围棋的热情。当时我年纪不大,正是学棋的黄金年龄,爹妈一商量,决定先让我舅舅教我,看有没有这方面天分。

我舅舅也不含糊,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书,上面全是围棋棋谱。我舅舅说学棋必须打谱,然后先讲了基本规则,再从书里挑了一张,说咱们就打这张入门。

我那时候不懂啊,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们一大一小俩人对着棋谱,一步一步摆在棋盘上,每摆一步我舅舅都给我解说一下落子用意。但教到第五手就教不下去了。为什么呢?我舅舅说围棋的原则是“金角银边烂肚皮”,但是这棋谱里第五手黑棋咣当一下,放到了正中天元。

这下我舅舅挠起头皮来,琢磨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可能是黑棋下错了!”继续往下打,结果越打越糊涂,开始还能解释一二,到后来彻底看不懂棋路了。经此一役,我兴趣丧尽,围棋之事遂罢,从此再没摸过棋子。

等到后来我年岁渐长,偶尔在家里收拾东西翻出那张棋谱,才知道怎么回事。那是1933年吴清源对秀哉名人的棋谱,号称世纪巅峰棋局。吴清源执黑先下三三,再下星位,第三子直落天元,震惊整个棋坛。我舅舅拿这个棋谱给我入门灌顶,和让六岁的杨过逆练九阴真经差不多。

所以每次别人谈起围棋的时候,我都双目惆怅地凝望远方,喃喃说道:“都是吴清源害了我……

有了这段经历,我对围棋虽无大成,却也有了些兴趣,只是很少下。在桂林上高中时,同宿舍有懂棋的兄弟邀战。我想我虽不才,怎么说也是吴清源熏陶出来的,梅庄四友、珍珑棋局之类的典故也熟稔在胸,岂能怕了你?欣然应战。

结果一局还未到中盘,我已然是四角尽没,中腹被围,丧师失地之惨,有如晚清。我一看,不好,眼看要败,不由得学李小龙一声怪叫,把棋盘哗啦掀了,双 手抱拳,朗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学业紧张,不可玩物丧志,这局不如和了罢!” 对方不干,争执之下两人打了一架,战况难分难解,反正不算我赢。

我自幼时学棋,至高中方遇这一败。

从此我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即使是围棋,也需要装。到了大学,我轻易不再出手,只是偶尔会买一些围棋的理论书籍,比如陈祖德的《超越自我》,吴清源的《中的精神》等等,这类书有个好处,哲学高度和历史掌故谈的多,具体棋局谈的少,容易懂,又好唬人。

有了先进思想武装自己,再见别人对弈时,可就有讲究了。

首先观棋不语。待得双方厮杀的差不多了,先“咦”一声,侧头微探,眉头轻扬,待得引起别人注意时,再略摇摇头,幅度不可大,以20到30度为宜。对弈之人看你这副神态,必会好奇心大起,问你说“同学,你也懂围棋?”

这时你须摆手推辞,说“略懂,略懂”,你越是推辞,别人越是好奇,非要拽着你请教。

这时你要负手而立,端详棋盘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在棋盘上虚空一指——注意,不可指的太清楚,不然露怯了——淡淡道:“若下在此处,则另有一番天 地。” 弈者多半大惊,追问何故。可以微笑作答:“咱们今天不谈死活,只说大势。围棋之道,取势为上,取地为下”,然后趁他们低头沉思之际,飘然离去。

为什么要抓紧时间“飘然离去”呢?,一是充一下世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度;二是确保万一,如果下棋的人反应过来你是在诈唬,搞不好真的会动手,所以早早离开为妙。

再后来,我负笈海外,求学于新西兰,中途难免心怀故国。于是我弄了一副围棋,在学校草坪上随意摆着玩。这时一个当地白人大学生凑过来,问我这是什么。围棋的英文叫GO,可这是从日文读音学的。我心里不太爽,就告诉他这叫熊猫棋——黑白颜色嘛。

我眯着眼睛,高深莫测地告诉他:围棋之道,繁复无比,兼之有阴阳调和之理,不是寻常人能学会的。这大学生是个理科生,数字极好,听了更感兴趣。我看他有诚意,就教了些基本规则,又从图书馆找了本英文围棋入门,让他自己回家揣摩,告诉他揣摩透了,再来与我对弈。

我生平围棋只败过两次,一次在高中,一次就是在这新西兰蛮夷之地。

再然后,我忽萌退志,封盘收子,棋坛上从此再也没有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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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苦旅第十一站:木门道的悲伤你永远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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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站:木门道的悲伤你永远不懂


次日清晨,我们从礼县出发,沿着北伐路途向北而行。


先说个小插曲。


我们的车昨天穿越了西和县山区和十天高速工地以后,变得十分肮脏。到礼县的时间又太晚,找不到洗车的地方,这事只好暂且搁置。今天早上,我们看到车身那一层厚厚的已板结的泥浆,实在忍无可忍,决定在半路找个洗车的地方,弄干净了再上路。


我们先回到祁山乡,远远地观望了一下依旧矗立的祁山堡,没有停留,继续北上。大概走了几分钟,看到路边出现了一个洗车店,我们大喜过望,连忙把车停了过去。洗车店的工人正在冲洗前面一辆车,我们只好在旁边等待。这一带手机信号不太好,没法刷微博。同车四人百无聊赖地抱着手臂,四下张望。斯库里忽然伸出指头,在车后画了一只猫。


他的画技单纯而幼稚,不过这个举动给了我们一个灵感:既然车这么脏了,索性我们不如趁洗干净前痛一次车。可关于痛什么,大家却有了争议。黄二桶比较文青,说不如画个披头士骑摩托的公路落日,铜雀建议搞些动漫人物,斯库里还想继续画猫头。最后我提议,既然大家的画技都这么烂,干脆写字算了。咱们这趟是重走诸葛亮北伐路,自然要把北伐的精神体现出来,不如就写那句著名的slogan吧。


大家纷纷赞同,然后斯库里再一次竖起指头,在车侧面就着灰泥写下四个大字:“克复中原。”


老三国电视剧里,诸葛亮每次北伐,背后永远有一面大燾飘扬,上头写着这四个字。最后五丈原一幕,他正是在这大燾之下溘然长逝,感动了无数人。“克复中原”这四个字,实在是丞相念兹在兹的毕生夙愿。


我感动之余,拍了张照片发去微博,想跟朋友们分享一下。大部分人看到以后,都表示很感动。可偏偏有一个家伙,问了一句:“哎?克复中原?你们开的车好像是别克吧?”


然后,我们忙不迭地催促洗车工把字冲掉……真是太不会聊天了。


在洗车等待的过程中,我习惯性地打开GPS,发现这里恰好位于祁山乡和盐官镇之间,不由得“哎呀”了一声。


我满脑子都是痛车,连到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都浑然未觉。


盐官镇这地方在祁山东北10公里处,地有盐井,可以产出卤盐,所以历代在这里都设置了盐官监管,故称盐官镇,又叫做卤城。这附近路途平坦,地势开阔,西侧是祁山,东侧是秦岭余脉。在道路和山脉之间的平地上种满了一排排庄稼,视野可以看到很远的天水关。


就是在这个地方,诸葛亮和他宿命中的敌手司马懿有过唯一的一次正面对决。


建兴九年,诸葛亮开始了第四次北伐,同时也是真正第二次出祁山。这一战,是整个北伐攻略里最荡气回肠的一战,也是诸葛丞相打得最好的一战。从种种细节里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筹谋良久,充满信心,整个人处于状态的巅峰。


诸葛亮在北伐前期做了许多精心准备。他此前发动了第三次北伐夺取武都、阴平二郡,实际上就是为了第四次北伐扫平侧翼隐患;他还派遣魏延、吴懿深入羌中,确保得到蛮族支持,又动员了鲜卑柯比能部在石城响应。他甚至投入了技术兵种——木牛。我们这一路看了各种木牛模型,我个人觉得最接近真实的模样,应是一人所用的独轮车,载重量大,易于平衡,适合山路运输。装备了木牛的蜀军,可以动员更多士兵。


在东吴方面,孙权厉兵秣马,准备从江夏、合肥、广陵三路出击,让魏军无暇西顾。


种种准备,都是为了出兵时能发出雷霆一击。


恰好诸葛亮的老对手曹真病重,于是曹睿把抵挡蜀军的重任,交到了司马懿的手里。司马懿虽然在曹魏后期呼风唤雨,可这时候他只是个空降干部,能不能降服这一批雍凉的骄兵悍将,还不好说,管理存在隐患。更要命的是,他率领的魏军主力不在陇西,还得匆匆忙忙赶过去。


诸葛亮出击的时间,恰恰就打在了这个防务交接的七寸上。


建兴九年3月,诸葛亮从西和县的山区里杀出来,抵达祁山;与此同时,司马懿刚刚接受诏书,才带着张郃等人从长安经陇山往天水赶。诸葛亮比司马懿恰好提前到了一个月抵达战场。


我一直怀疑,诸葛亮在曹魏内部安插了间谍,所以他才能对曹魏的人事交接了如指掌,选择了如此精准的一个时机。


争取来的这一个月时间非常宝贵,陇西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兵力空窗期。所以诸葛亮一改平时谨慎的用兵作风,留下一支部队围困祁山堡里的贾嗣、魏平,然后亲率大军疾风突进,偷偷摸摸地直扑天水附近的产粮区上邽。


但诸葛亮没打算攻天水城,攻城是个旷日持久的活儿,他实行的策略,是釜底抽薪。


上邽在天水城西南,渭水南岸,土地平坦肥沃,是陇西非常重要的产麦基地。孙子兵法有云:“食敌一种,当吾二十钟。”  诸葛亮不去攻城,反而留在渭水南岸,大摇大摆地开始割麦子。天水城的守军干瞪眼,却不敢出城,只能坐视敌人把陇西所剩无几的粮草割光。至今在那附近,还有一个诸葛亮垒,俗名下募城。


司马懿本来已经出发前往祁山,结果发现诸葛亮跑到身后去割麦子了,大吃一惊,急忙赶过去,与诸葛亮对峙。可惜晚了一步,麦子都被割的差不多了,陇西今年的夏粮为之一空。


两军在上邽对峙了几天。诸葛亮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后退,这一退就退到了祁山。《晋书》替司马懿掩饰,说他“卷甲晨夜赴之。亮望尘而遁”,看着挺威风,其实司马懿心里在暗暗叫苦——这对魏军绝不是件好事。


你想吧。诸葛亮的大军休息了一个月,最累的活就是割割麦子,然后又坐船舒舒服服退至祁山。而魏军呢,从长安气喘吁吁地赶了一个月路,到了天水已经疲惫不堪,还得继续追击一百二十里到祁山。届时蜀军以逸待劳,胜负不问可知。


可不追又不行,一是祁山堡还被围着,不能不救;二来政治上影响太坏;三来司马懿说不追,手底下人也不干……


于是司马懿尾随诸葛亮一路追击。两个人你追我赶,打打闹闹,一口气从天水追到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卤城。


追到这里,司马懿不再往前走了。


因为他发现,祁山堡至今居然还没陷落。不是因为守将英勇,而是蜀军至今围而不打,打算围城打援。


司马懿何等眼光,一下子就看出诸葛亮的心思。上邽割麦,是为了打击魏军的后勤;一退一百多里,是为了拉长魏军的补给线;对祁山围而不打,是为了逼着魏军南下。这一整套策略实施下来,楞是让魏军在自己境内变成了补给不易的客场作战,而蜀军却以逸待劳——两军主客易势,完全颠倒过来了。


诸葛亮的算计不止如此,他选择的这个战场也有讲究。


为什么不在上邽接敌?因为那里地面平阔,适合曹魏骑兵突击,于蜀军不利。《北堂书钞》里提到过诸葛亮对上邽地形的评价:“ 今上县之战,更在贼门,战地平如案也。” 


那么为什么选在卤城?原来我并不了解。但当我此时置身卤城大道之中,环顾四周,诸葛亮的选择一下子就变得清晰明白。


卤城和祁山堡之间,虽然也是平野。但两侧为祁山和秦岭余脉阻挡,限制了骑兵最擅长的迂回穿插战术。加上这里的平野是丘陵缓坡,小沟小坎起伏较多,对步兵无障碍,却很容易绊倒马匹。把战场选在这里,等于把魏军骑兵机动力的优势给抵消了。所以《晋书》上说“亮屯卤城,据南北二山,断水为重围。” 摆明了让擅长山地作战的蜀军大显神威。


先是釜底抽薪,然后反客为主,最后画地为牢,诸葛亮这一连串算计可称得上是环环相扣。


司马懿看穿了这一点,他绝对不愿意遂了诸葛亮的意,于是登山掘营,修筑营寨,一直紧贴着诸葛亮的大营,就是不迎战。他的思路很简单:你耗着,我也耗着呗,看谁先撑不住。


司马懿不动,麾下的人却不乐意了。尤其是曹魏阵营里的万年老二张郃,最为不满。


张郃这一辈子,干的大部分都是副职。跟着张辽打柳城,跟着夏侯渊打马超,跟着曹真打东羌,跟着夏侯尚打江陵,跟着司马懿打刘阿。好不容易在街亭独当一面,上头还压着一个曹真。好不容易曹真死了,觉得自己熬到头了,又空降一个司马懿。老先生心里肯定特别不平衡。


于是张郃和其他将领开始闹事,连“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这种难听话都说出来了。


当然,他们的焦虑也不是没原因。天水的麦子被诸葛亮割光了,魏军的补给只能从关中运过来,辗转一千多里地,不比蜀中补给线短。真耗下去,谁先撑不住还很难说,不如来一场痛快的决战。打赢了,补给都好说;打不赢……呃,那也就不用什么补给了。


我甚至怀疑,司马懿和张郃的不和,也在诸葛亮的算计之内。司马懿想做缩头乌龟都不成,只能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跟蜀军决战。


战局就像诸葛亮所预料的那样,被双规了的司马懿终于还是没有顶住部下压力。他在初夏五月一脸苦笑着打开营门,兵分两路,让张郃去攻打侧翼南围的王平,他则亲率主力跟诸葛亮决战。


就在卤城附近的这一片平原上,司马懿看到了战意憋得都要溢出来的蜀汉军团。


我们可以看到,诸葛亮这一次出祁山,所有的战略都围绕着一个目的,促成和魏军的正面决战。诸葛亮对这支军团有着无比的信心。这支蜀汉军团,诸葛亮从托孤之时起接手,足足调教了九年,历经讨伐南蛮和三次北伐大战的洗礼,已经磨砺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于是,在祁山堡和卤城之间的平野之中,魏蜀两军剧烈地碰撞在一起。


这一战具体怎么打的,史无明载,但只要看战果就够了:蜀汉军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司马懿退回大营。


所谓“甲首”指的是披甲者的首级,魏国国力虽丰,也不可能给普通士兵也配甲胄,起码得是伍长以上级别的低级军官吧。一次损失三千个军官,就按这些军官全是最低级的伍长,至少也有一万五千的魏军被打乱建制。


玄铠就是铁甲,更加贵重。只有精锐中军才有资格披挂。曹操的《军策令》里说袁绍起兵时有一万领铠甲,我才有二十套大铠。五千领是什么概念?一战就败光了袁绍半个家底。


角弩是用角装饰的强弩。当年界桥之战,袁绍用一千张强弩八百步兵就击破了公孙瓒一万骑兵三万步兵。然后公孙瓒的两千乱兵无意中撞到袁绍,袁绍护卫用数十张弩狂射,居然逼退了敌人——而在卤城,蜀军一次收缴了三千一百张。


魏军的损失有多大,可想而知。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我相信,诸葛亮积郁已久的焦虑,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释放。这一刻,等的真是太久了。


北伐开始之后,蜀汉军团证明了自己是一支团结的队伍、一支吃苦耐劳的队伍。但他们始终没机会去证明自己也是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


一次北伐蜀军席卷陇西是靠敌人毫无防备,在街亭倒是跟曹魏打了一仗,结果惨败;二次北伐顿兵坚城之下,无功而返。虽然斩了王双,靠的却是伏击;三次北伐双方打了几下太极拳,就各自退去,没有接战。曹魏来袭时,两军根本没接触,决战无疾而终。阳溪是一次实打实的胜利,不过规模太小,具体情形并不清楚。当时的舆论普遍认为,蜀军的战斗力要强于陇西地方军,但要弱于魏军主力精锐。


但这次胜利雄辩地证明,蜀汉军团已经进化成了一支战斗力无比强悍的军队,它不畏惧与任何敌人正面对战。


诸葛亮在这一次北伐时的表现极佳,他从踏出祁山的那一刻,就牢牢地把主动权掌握在手里,前趋后撤,进退自如,打出了风格,打出了水平。陈寿评价诸葛亮“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幹,优於将略”,这个评语至少在这里是不成立的。诸葛亮在第四次北伐表现出了一位战术大师的水准,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同时代的将领。


我的朋友禽兽大那颜的观点很有意思,他认为诸葛亮不是那种天才的军事家,但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可怕。他在一、二次出祁山时的指挥还显生涩,到了三次时就变得纯熟多了,到了第四次,他的表现近乎无懈可击。这种学习速度,比他的表现还要惊人。


可惜的是,卤城之战的古战场遗迹早就湮没无闻。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交锋。世易时移,沧海桑田,当年的田野,如今早已被纵横交错的道路、农田和工厂所铺满。我只能闭上眼睛,尽量去想象当年的金戈铁马,想象诸葛亮接到捷报之后,一直紧皱的眉头得以舒展,肩上仿佛卸下千斤重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不过这终究只是想象,因为蜀军还没到彻底松懈的时候。司马懿并没有死,他收拢败军,撤回了大营。


历史在这里留下一个小小的玩笑。无论是《三国志》还是《晋书》,对这一场胜利都讳莫如深,只字未提,只说两军在祁山对峙,蜀军宵遁,司马宣王大获全胜。但这却无法解释接下来的事情——魏将张郃追击撤退的蜀军,然后被诸葛亮伏杀于木门道。


木门道在天水西南方向,祁山以北百余里。如果两军在祁山对峙,蜀军后撤一定是朝南撤,怎么可能会跑到北边的木门道去伏击张郃?地理位置完全不对。在卤城之战和木门道之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以按常理推断,司马懿在卤城大败之后,并没有继续坚守。军心已乱,粮草不济,又无天险可以依仗,更何况蜀军新胜,士气信心都已爆棚,种种因素都十分不利。司马懿果断后撤,一气撤回天水,据城固守。而诸葛亮则再一次挥师北上,进逼天水城下……


我陷入遐想期间,我们的车已经洗好了,车底下一片泥泞。我们上了车,继续朝前开去。这一路上都可能是卤城之战的旧战场遗址,我只好一直把脸贴在车窗,朝外望去。


我们从盐官镇出发,往北开了五公里,跨过一座叫做稠泥河的大桥,这里距离前方的天水镇(不是天水市)只有六、七公里的样子了。我拍拍黄二桶的肩膀,示意他开慢一点,因为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岔路了。黄二通很奇怪,拿出地图来问我说哪有什么岔路啊?明明只要沿着S306一路向北,过了天水镇、平南镇、皂郊镇,接着就能到天水市了啊,连两个小时都用不了。


我告诉他,那是现代人的路线。在三国时期,可没那么简单。


从祁山到天水,在三国时一共有两条南北向的路,一般是从北往南介绍。不过咱们情况特殊,就按照诸葛亮、姜维的视角,从南往北讲吧。


第一条路叫做铁堂峡道。


从祁山出发,途径卤城,北上至天水镇。这个天水镇号称小天水,古称西县。不知道大家对这个地名是否熟悉?《三国演义》里有段著名大戏——失空斩,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马谡失了街亭之后,司马懿大军追至西县,诸葛亮不得以演了一场空城计。这个“西县”,指的就是天水镇。


演义毕竟是演义,真实历史上既没有司马懿什么事,也不有什么空城计。但在街亭失守之后,确实有记载诸葛亮拔西县千余户人家,迁回汉中。也就是说,第一次北伐时,诸葛亮是以西县为前线总指挥部,坐镇整个陇西攻略。


那么他为什么要选西县呢?


在西县(天水镇)东北方向二十公里,有一座齐寿山,那里恰好是西汉水的发源地。西汉水从山中流出,一路奔西南而去,流经天水镇附近,再向南边的祁山、礼县、西和县而去。


西县北有铁堂峡天险,承接西汉水源头。万一北伐出了什么差错,诸葛亮可以第一时间登船,沿西汉水顺流而下,迅速退回蜀中。把指挥部建在这里,充分显示了诸葛亮的谨慎个性,未虑胜,先虑败,先把最糟糕的情况算进去了。这个做法的进取性不足,但你也不得不承认,蜀汉国家底太薄,容不得半点失误,这让诸葛亮不得不十分小心。


你看,这就是亲身访古的好处。了解了山川形势,从古人的简单选择中,我们能看出他们的性格和苦衷。


天水镇继续向北偏东北,与平南镇交界处时,会看到一条峡谷。这条峡谷长六公里,两侧峡崖高耸逼仄,谷道蜿蜒,崖壁颜色似黑如铁,故称铁堂。西汉水从谷中奔流而过,声势惊人。甘陕至四川,这里是必经之地。杜甫路过此地,曾有《铁堂峡》诗:“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峡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径摩穹苍蟠,石与厚地裂。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 足见其奇峻。


铁堂峡这个地方,跟诸葛亮关系不大,和姜维渊源却很深。据说这里是姜维故里,本来叫做铁堂庄,至少在元代时还有姜家祖茔。在峡谷中段的北岸,有一座堡垒形状的山峰,傲立谷中,当地人称姜维堡,附近有姜维衣冠冢、铁门栓、躲箭石等古迹。不过如今已经修成了笔直大路,加上当地采石炸山,衣冠冢被推平,古迹早就没有了——姜维是甘谷人,离这里不远,说他家祖坟在此,不算离谱。不过要说他在这里打过仗,不足为凭。姜维北伐的主攻方向在更西边,祁山道这里几乎没来过,遑论修筑石堡。那些古迹,恐怕只是民间的美好想象吧。


从铁堂峡继续往北到平南镇,翻过海拔两千多米的云雾山,山北即是店镇乡,再转向东北至皂郊镇,从天水市郊的暖和湾进城。暖和湾在古代叫做赤谷,是从陇西出发入蜀的始发站。杜甫有诗云:“晨发赤谷亭,险艰方自兹。乱石无改辙,我车已载脂”。


这一条路,和现在的S306基本吻合,不过要经过铁堂峡和云雾山两个关隘。对行商客旅来说还可以,但对兵贵神速的蜀汉军团来说,就不那么舒服了。更何况这条路沿途无水,辎重转运更加吃力。

所以诸葛亮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木门道。


这一条路也是在天水镇出发,但不是北向。还记得我们刚路过的稠泥河大桥吗?过了桥,从罗家堡转向西北,走华歧乡、牡丹镇,始终沿稠泥河东岸逆流而上,绕过北秦岭。在牡丹镇木门村附近,有一处木门谷。这是一条谷道,没铁堂峡那么长,但同样险峻,最窄处只有50米宽。过了木门谷,北行至普岔,就和耤河接上头了。


耤河古称洋水,东西走向,从甘谷县龙台山流出,一路向东流经天水,到麦积区汇入渭水。


这条路的好处一是平坦宽阔,不必翻山越岭;二是把漕运水系联通一气。蜀军从主基地沔阳出发,从汉水西行,下船走到略阳,可以沿西汉水北上至天水镇,再入稠泥河至耤河——夸张点说,不下船就能杀到天水城下。所以走木门道,无论是进攻时的后勤补给,还是撤退时的顺流而下,都大大有利。


诸葛亮北伐用兵,永远遵循着一个原则:依水而行。他一、四次攻打天水,不走铁堂峡,而是依木门道进兵,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过了稠泥河大桥,前方不远就是木门道和铁堂峡道的岔路——罗家堡。罗家堡现在叫做罗堡村,是个其貌不扬的西北小村落,街道狭窄,到处晒着玉米。我们一进村子就拼命观察,寻找岔路,结果一直开出村子也没看到。


我们调转车头,再进村子,还是一无所获。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铜雀忽然喊道:“是不是那里?” 我们顺着他的指头一看,前面在两栋砖瓦平房之间,有一条伸向西北方向的小路。这路太窄了,和一条小胡同差不多,旁边民房那还聚着一群人开着机器突突突地榨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踪迹。难怪GPS也没反应,这条路实在是太低调了。


我下车问当地人确认了方向,然后驱车入路,朝着西北而去。这条路开始很窄,等我们离开罗堡村的范围之后,路面开始变宽。不过不再是柏油路面了,全是压实的黄土砂石路。两侧丘陵连绵,黄绿斑驳相间,动辄还能看到一段段夯土大墙。远处隐约可见稠泥河,只是听不见水声。


这条路附近相当荒凉,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若不是每隔十几分钟就能路过一个村落的话,我们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这里沿途村落很有韵味,每户人家的正门都特别讲究,一样的亭脊对门,门楣上多写着三个字,有“耕读第”、有“孝悌第”、有“顺福第”等等,颇具古风。


我们的车子在这条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路面跌宕起伏,山势逐渐挺拔起来,周遭愈发幽静。远离尘嚣,让人心境平和,携二三好友,驱车入泉林访古探幽,这是何等清雅之事。但坏处是,我们迷路了……这条路太过细小,GPS根本指望不上。更何况我们深入山区,3G信号时有时无,就算GPS有道路信息也没辙了。


我建议说咱们遵循诸葛丞相原则,依水而行,肯定错不了。这附近其实不算真正荒凉偏颇,总能看到几个村子。实在不行就问问看呗。很快我们抵达了预定的地方。理论上,木门道就在附近,可荒山绵绵,连远眺都做不到,别说精确锁定了。我们张望了半天,看到稠泥河旁似乎有个小村子,大喜过望,连忙驱车进去。


进村的路极难走,河上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小桥,我们的车差点没过去。进了村子,我们发现村路极狭窄,勉强只能容一车通行。两侧的屋子都是老旧的砖房,甚至还有夯土的,看起来年代久远。几个小孩子大概很少看到外来的车辆,围着车大呼小叫。


我们心里有点含糊,有心向小孩子询问,可他们的话我们真听不懂。我们有点担心,这里人生地不熟,道路又窄,万一村民们起了歹心,我们可是毫无反抗能力。可这时候退都没法退,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朝前开,直到发现前方有一辆摩托车挡住了路。小摩托什么款式我不熟,反正和整个村子的格调比显得十分时髦。我们开到摩托前,从旁边院子里出来一位大婶。大婶一看,立刻回头用当地喊了一嗓子,然后出来一位小伙子,嘴边刚有绒毛,最醒目的是头发染成了爆炸式的金色——我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个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杀马特吧?


小伙子看看我们的车,把摩托给推走了。我们赶紧拦住他——万幸小伙子的普通话还不错,能交流。我们问他木门道在哪里,小伙子琢磨了一下,然后朝前一指,给我们讲了个方向。然后他大概觉得不够精确,又跟大婶交谈了几句,又跟我们连说带比划,就差没拿笔画地图了。


我们谢过小伙子,继续朝前探寻。小伙子指的方向果然没错,经过一番艰苦跋涉,我们最终抵达木门道的山包,然后……我们看到了一座武侯祠。


武侯祠我们一路上看了很多,可万万没想到,在木门道这么一个偏颇的地方,居然也有一座。


这座武侯祠修在一座土山上,从土质结构来看,我怀疑也是夯出来的。山包正对着稠泥河的一个大拐弯,周围都是高山。在山顶上隐约还能见到废弃的兵堡。


我们从土山底下往上走过一道大斜坡,一抬头,正面是一条陡峭的台阶,两侧松柏林立,在台阶的尽头,巍巍端坐着武侯祠的正门,灰砖朱门,浅檐龙顶,和其他武侯祠的风格迥异。从底下往上望,让人心生凛然,颇有威严之势。


这是一座三门的入口,左右出将入相,中间正门。朱门颜色斑驳,墙上字迹也是模糊不堪。我们走到门前,可惜大门紧锁,不得入内。我只好隔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竖着石碑一通,上书“木门道”三字,不过是今人霍松林所题。


正门有今人艾叶撰写的对联一副,有点曲径通幽的闲致味道,颇合我此时心境:古道映斜阳,纵一脉秋云,两山翠屏,难赋诗愁。问村边牧童,可知诸葛否?小溪荡曲岸,觅三国遗韵,十里红叶,堪作画本。看天际归雁,又过木门耶。


这是极好的对联,比起其他武侯祠里长篇累牍的歌颂评议相比,这副对联着眼点在后世游者,勾勒出一副闲情逸致的美好图景,让人读之如嚼橄榄,回味无穷。


与故史合,与时景合,与游人心合,能做到这三点的对联,才是真正的好作品。


既然进不去,在门口闲坐一会儿也好。这附近极安静,只闻松涛阵阵,偶有鸟鸣。我背靠阶前小树坐下,面对着武侯祠的正门,反复读着对联。时值正午,日光自天顶垂落下来,在门前构出一圈圈光晕,晒得人昏昏欲睡。忽有风起,吹来草木清香,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时代。


诸葛亮在卤城一场大战,杀得司马懿逃回天水。然后他也挥军北上,走木门道过耤河,再度兵临天水城下。


此时东吴正在围攻合肥新城,曹睿只得南下亲征,无暇顾及西部。只要这次能在天水全歼司马懿主力,魏军在陇西将无兵可用。克复中原的良机,已经再一次降临。


可是,在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


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当时陇西战区的粮食已经见底,司马懿就算想死守,也守不住。就在这时,郭淮突然出现,从羌、胡那里弄来了大量粮食,充实了魏军的粮仓。在前一年,魏延刚刚深入羌中。不知郭淮是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把这些桀骜不驯的蛮族笼络住了,还让他们送来了最宝贵的粮食。这一下子,司马懿就有了死守的底气。


诸葛亮在上邽釜底抽薪的割麦之计,就这样被郭淮给破解了。


与此同时,蜀中汉中一带开始下起绵绵细雨,严重影响了蜀军的后勤运补。


负责蜀军后勤工作的是李严,他写信给诸葛亮,问怎么办。诸葛亮列了上中下三计。上计是让李严带兵从散关故道进军,一举拿下陈仓(宝鸡),切断魏军从关中过的粮道。中计是继续对峙,赶在粮食吃光前全歼魏军;下计是主力直接退兵回汉中。


上计最狠,而且和魏国想到一块儿去了。曹魏当时也有计划,派遣卫臻从散关故道进兵祁山,切断蜀军的补给。如果这两个计划都实行的话,很可能李严和卫臻会在秦岭撞到一起,开辟第二战场,变数大增。


可惜李严选择了下计,派了成藩和狐忠去叫诸葛亮退兵。诸葛亮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大好形势,满怀着遗憾率领蜀军退回。精心策划的第四次北伐,又一次停在了距离胜利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次退军,比第一次北伐失败还让人扼腕,这是诸葛亮和蜀军在最好的状态下打得最好的一次仗,可因为种种意外,还是失败了。


其实也不是意外。假如诸葛亮能够把羌人的群众工作做得更扎实一点,说不定就会是另外一个局面。可谁能想到,决定了蜀魏一场大战的胜负手,居然远远地落在了羌中。战争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诸葛亮这一次回军前,一定是满腹的委屈吧。回去以后,他却听到一个晴天霹雳:李严问他:“咱们粮食够吃呀,您回来干啥?” 诸葛亮大怒,不是你写信说粮食运不上来的吗?李严却不承认,还骗刘禅说诸葛亮退军是为了诱敌深入。直到诸葛亮把来往文件拿出来,他才认罪,被废为平民。


如果我们了解了诸葛亮为这次北伐所付出的心血和功败垂成的心情,就能理解,没杀李严那就是真爱……


蜀军撤退后,司马懿想起张郃之前在卤城闹事的事,就让他去追击。张郃老于战事,说诸葛亮最喜欢设伏,这么追过去太危险了。司马懿说你不去就是违反命令,张郃没辙,只能追击。


于是诸葛亮沿木门道往回撤,张郃沿着木门道往前缀。追到木门谷——当时叫青封——遇见了埋伏。张郃一直没明白司马懿对自己是什么看法,直到他的膝盖中了一箭………


可怜张郃一世英明,就这么阵亡了。死后还不得安生,这座武侯祠里,恐怕全都是歌颂诸葛亮神机妙算干掉张郃的对联题匾。据说在这附近出土了大量古箭头和武器,不知是不是当年留下来的。


后来我查过资料,这座武侯祠06年才开始修建,因为资金问题一度停工,一直到2002年才修完。很少有旅游攻略提及这里,里面没有什么文物,也没有历代名人的古碑题壁,连古松古柏都欠奉,和其他几个武侯祠放在一起,历史底蕴根本没得比。


但这座武侯祠给人的感觉,却是古意盎然。可见一处景点到底好不好,古物留存固然重要,今人用不用心,才是关键。


看看时候不早,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木门道武侯祠,赶往下一个陇西重镇——天水。


哦对了,在那之前,还有一个小故事的尾声。你可以在《北伐路上的三件小事》里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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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苦旅第十二站 街亭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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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告别木门道后,中间不再耽搁,直奔天水而去。一进天水城,先看到“伏羲故里”四个字,想到西和县完全一样的标语,大家都是会心一笑——说起来,天水这个名字,还是起源于一个美丽而愚蠢的误会。


中国历代王朝有德性一说,金木水火土五德循环,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一德。古人认为朝代更替,就是这五德相生相克的缘故。周代为火德,水克火,所以秦朝为水德。结果刘邦得了天下以后,不懂五德循环的道理,也以为自己是水德。但是领导犯了错误,谁敢指出来?于是汉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水德。为了表明自己神膺天命水德,刘邦特意在西北靠近岐山的地方立了一座祠堂,名为天水,以祭祀司掌天水的神明。到了汉武帝时,改了行政区划,索性以这座祠堂周围置郡,以祠为名,故为天水。


天水立郡没几年,汉武帝回过味儿来了,咱们大汉灭了暴秦,土克水,应该是土德嘛,下诏改正德运。不过天水郡既然已经落成,也就不折腾了,留着吧。


所以天水这个名字的来历,可以说是刘邦没文化的象征之一。


天水在三国时代是陇西的核心地区。它紧扼渭水上游,东靠陇山和秦岭,又有上邽这样的产粮区,无论是东向西扩张还是西向东扩张,天水都是必须要掌握的关键节点。西出关中之后,丝绸之路的第一站即是天水。诸葛亮两次出祁山,都是围绕着天水来打的。


三国是天水五大文化之一,不过景点都散落在天水周边,不在市里。木门道、祁山乡、姜维墓都在南边,西边甘谷县有姜维故居,北边有街亭。城里头只有一处诸葛故垒,号称是天水八景之一。故垒原址在天水市东门外,后来搬到了藉河南路,成了一个公园,出了木门道正好就能看见。当地朋友说没什么去的价值,因为没有古老的东西,都是今人重制,又不在原址,探访意义不大。


倒是麦积山石窟遗迹确实值得去转转。这里是中国四大石窟之一,里面的宗教造像很有文化价值,就算对佛教没兴趣,光是远远地欣赏麦积山的造型,也是一种享受。这大概是中国最名副其实的山名之一了,下形好像谷囤,上头像是堆积了一个大大的麦垛,岩层裸露层层叠叠,仿佛压伏着一片片沉甸甸的麦穗。大自然鬼斧神工,到了天水这儿忽然被袁隆平上了身,才搞出这么一个跟丰收年画一样喜庆的山体。

                                         (网上找的图)

麦积山这个地方,跟三国正史没什么关系,不过跟《三国演义》稍微有那么一点关系。大家都知道,罗贯中为了艺术上的追求,有时候并不拘泥于历史,经常会打乱次序重新编排。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曹真是在斜谷与赵云对峙。但《演义》里就把这位大都督调到了西边,驻扎于渭河之西,去打诸葛亮的本军。如果咱们推算一下这个所谓“渭河之西”方位的话,应该就在天水市麦积区。


这次对阵,出了个大事。《演义》里写曹真身边还带着一位老先生,姓王名朗字景兴。两军对阵之时,王朗出来劝降,结果被诸葛亮轻鼓唇舌,活活骂死,成就一段“骂死王朗”的著名篇章。罗贯中肯定研究过曹魏老臣们,看看谁最适合挨骂。结果一查,发现王朗恰好是公元228年——也就是诸葛亮初次北伐那一年——去世。得嘞,反正您横竖是这一年死的,死在床上还不如死在阵上呢。于是老罗就把这位经学大师从洛阳拎到天水,再给弄死了。


建议当地旅游主管部门可以考虑,在麦积区弄个诸葛亮骂死王朗处。以后微博上再有什么纷争,把两边当事人请到这里来恳谈,不失为文化建设。


题外话。我小时候看这段故事,对诸葛亮佩服得不得了,觉得真是神人。但现在回头去看,诸葛亮真有点不厚道,没就事论事,句句都是人身攻击,一看就是论坛出身的。


我们在天水停留时间很短,匆匆吃过了饭,沿着G310继续北上。这一段的G310有一个怪名字,叫做天公路。天是天水,“巉”念馋,意为陡峭险峻,这里指的是定西市北的巉口镇。不过“天巉”这名字看起来,真像是某种邪兽的名字。后来发现,我的直觉有时候还是挺灵的……


这条天巉是双向两车道,两侧全封闭,像是一条高速公路。但双向车道中间没有隔挡,想超车只能从对面车道逆行加速过去,如同走省道一样。这种高速式封闭、省道式超车的感觉,让我特别不习惯,感觉像是精神要分裂一样——一个交通队的朋友后来嘲笑我,说我少见多怪,这种路叫做二级汽车专用线,比高速等级要低。


这条路开起来还真是有点恐怖。路上的大货车大客车极多,弯路下坡也多,很难取得足够长的安全视距,根本不敢超车。如果硬抢,或许能很惊险地抢过去,但我驾驶水平一般,上有老,下有小,还是不玩那个心跳比较好。结果这个策略导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的车都趴在大车后头吃灰,难得有长度有数百米的直道且对面没车时,我才抓紧时间一脚油门,超过去喘一口气。


其他几个人可不管司机的痛苦,在后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天巉这个名字,不时开手机搜一下。忽然斯库里惊呼:“这条公路……好厉害!” 我问他怎么厉害了?斯库里说老马你在开车,还是不告诉你了。我说你要不别说,要不全说,卖关子卖一半怎么行?斯库里无可奈何地把搜到的资料念给我听,我听完以后,后悔坚持要听完了。


原来这条天巉公路有个浑名,叫做夺命天巉,历年来意外事故发生的极多。斯库里查到《中国青年报》2011年8月7日的一篇报道,称自2003年到2010年,已发生各类交通事故365起,造成324人死亡、572人受伤……


车里的大家纷纷沉默下来,都不吭声,怕影响到我的情绪。我的心志反而坚定起来,厉声喝道:“继续念!”


“甘肃省交通规划勘察设计院总工办主任杨铁轮解释说:天巉公路地处湿陷性黄土地带,土质疏松,渗水性极强,是黄土地区特有的一种灾害。工程建设中常见的黄土病害如构造物沉陷,路基沉陷,路面开裂等都由黄土湿陷引起,严重影响着道路通行能力。”  


“甘肃高速交警支队提供的《天巉公路交通事故多发原因》文件称:客观上道路基础设施差,坡度长路面陡,弯道多而且急,是发生事故的原因之一……大型货车严重超载是发生事故最直接、最主要的原因,途经该路段的大型货车百分之百超载,下坡行驶过程中容易导致刹车发热、制动失灵而失控,此类事故约占30%左右。”


如果是坐在办公桌前阅读这段文字,我可能一扫而过,毫无感觉。但我已经亲身在这条路上开了这么久,能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巉”二字传达出的杀意。我开得越发谨慎起来,尤其是在下坡时,一半注意力都放在后视镜上。


不知不觉,前方出现了一座嶙峋大山。山下路前有一座隧道,黑漆漆的洞口如同巨兽的大嘴。这条隧道,被当地人称为吃人隧道,里面几乎每天都有车祸,时常都会死人。后来给它改了个名字,叫做卦台山隧道,从天水伏羲庙里请来八卦图,搁在隧道正对的山顶,才稍微好转。


这个自然是都市传说,不足为信。不过大概是心理原因吧,我们进入隧道后,确实感觉到周身萦绕着一股阴寒。车窗外晦暗不明,两侧照明灯若鬼火倏忽,远处还能听见大车在黑暗中的嘶吼声。这里通风不好,大车又多,尾气鏖集飘渺,在车前形成若有若无的缭绕淡雾,被车灯勾勒成不断变化的诡异形体。


虽然整个隧道只有2.5公里,我们却觉得像是走晚高峰的长安街那么长。


所幸我们不用走完天巉全程,只要北走四十公里到秦安就可以了。车子很快有惊无险地下了去秦安的辅路,我在路边停下车,觉得胳膊、背和大腿特别酸疼,一路太紧张了一直在绷着。


在此多提醒一句喜欢自驾的朋友,如果路过这条公路,千万多加小心。


秦安——眼残的我总是看成泰安——并不是我们寻访的目标。我们的目的是它东北方向的街亭。但今天时候已经太晚,就算勉强赶到街亭,也已经天黑了,不如投宿秦安,次日一早出发。


秦安县城其貌不扬,不过在古代却是一个超级有来历的地方:成纪。伏羲氏母为华胥氏,华胥氏在雷泽履大人足迹而怀孕,生伏羲于成纪。所以这里伏羲的又一处故里。哎,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抛开伏羲的事不说,成纪在信史里也相当有地位,是李姓的起源之地。从李广到李世民,本传都明言出身陇西成纪。不过也有种说法认为,成纪的位置在甘肃平凉的静宁县。具体谁是谁非,那就要专家详考后才能知道了。


秦安县城没什么特别值得记录的,我们住了一宿,次日清晨继续重走诸葛北伐路,前方的目标,是街亭。


街亭这个地方,可太著名了。你就算没看过三国,也一定听过马谡失街亭的故事。断送蜀汉国运的一共有两次失败,一次关羽大意失荆州,还有一次就是马谡大意失街亭。这两次大意,诸葛亮用了一生的谨慎来弥补,都没补上。这两次失败太出名了,已经超越了历史,成为文化和俗语中的一部分。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所谓的六出祁山,其实真正有存在感的地名只有一头一尾:开头街亭,结尾五丈原。


尽管街亭如此著名,但很多人并不知道,街亭在哪?以及街亭为什么那么重要?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得从陇西地区的地形特点说起。


陇西陇西,看名字就知道了,在陇山西边。


陇山是一条从北到南的山脉,恰好和东西走向的秦岭接合,形成一个“丄”字。竖为陇,横为秦岭。陇山以西,叫做陇西;陇山以东,即为关中。在丄”字两者之间的结合部,渭水横穿而过。结合部西边是天水,东边是宝鸡。


这个地形特点,让关中到陇西地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沿渭水而行,距离最短,从天水到宝鸡只要四百里路。不过渭水在这一段的河道十分险峻,无论水陆都很难通行。到底有多难走,咱们可以看一下地图。


大家可以看到,在这个比例尺下,可以显示出乡镇一级的地名。天水四周,乡镇密集;宝鸡四周,乡镇密集,但是天水和宝鸡之间,却是一片空白——不是说这里没人住,而是说这里根本聚不起规模较大的群落,可见交通状况之恶劣。


不说古人,咱们说说现代。


1904年,中国正式开始了陇海铁路的建设,从兰州到连云港,是个超级大工程。其中宝鸡到天水这一段的设计路线全长154公里,取道渭河河谷,正是从秦岭和陇山之间的结合部穿过去。这一段技术难度非常大,一直拖到1939年才开始修,前后修了七年才面前完工。即使修成之后,也不断遭受塌方、落石、滑坡等地质灾害,动辄停驶,外号叫做陇海线盲肠。


建国后,政府在九五计划期间重修宝天段,全长126公里,一共修了87座大桥,桥梁加隧道总长度82.37公里,修到02年才修完。


这条路对古人来说有多难走,可想而知。个把小船运气好的话能过去,身手好的人,翻山也能到,但想要大军团通行,门儿都没有。


渭河不能走,那只能走第二条路。


这条路在陇山的中段,叫做陇坂道,又叫陇关道。从长安出发之后,一路斜上西北到达陇山东侧,从现在陇县的位置横穿陇山,有一条相对容易走的东西向孔道。沿孔道向西走出陇山,山口即是街亭所在。汉唐丝绸之路,就是从这里翻山越岭去往长安或西域,比如班超,比如玄奘。


关陇道是联络陇西和关中的唯一一条通道,或者准确点,是唯一一条可以支撑大兵团通行的通道。陇县是其东大门,而街亭是其西大门。


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挥军突袭毫无防备的陇西,三郡瞬时陷落。那么接下来,他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应付曹魏的中央救援兵团。


那个时候的诸葛亮,还不是第四次北伐时那个经验老道的诸葛亮;那个时候的蜀汉军队,也不是那个被战火锤炼过的铁血军团。


尽管他已经精心准备了很久,可还是欠缺了一点信心。他担心蜀军和魏军正面冲突会损失惨重,哪怕打赢了也得不偿失。魏国可以源源不断地派生力军过来,蜀汉呢?就这么十万人,没法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


国力上的差距,决定了诸葛亮的策略:一定得避免冲突。而避免冲突最好的办法,就是关上门,让你想打都打不着。


渭水的门不用关,早就锁死了,接下来只要再把街亭这道门关闭就成了。


街亭一关,陇西地区和关中联络断绝,成为孤地。反观蜀军,却可以从南方的祁山平坦大道进入陇西。此消彼长,等到诸葛亮从容地把陇西消化掉,曹魏的援兵再来多少都已经晚了。


诸葛亮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蜀汉蛮横地堵住陇西的街亭小嘴,一边用双手在丰满的四郡肆意游走,一边尽情地在下方的祁山道进出。激烈的行军混着渭河的流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而曹魏只能拍打着陇山大门,愤怒而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汉躯一震,无数辎重和兵卒源源不断地冲入陇西腹地。到了那时,陇西无论身心俱将彻底属于我大汉……


嗯,多美好啊,请停留一下吧。诸葛亮这样感叹道。


关于这个战略,曹魏也有人看出来了,那个人是陇西郡的太守游楚。(陇西郡是陇西地区一郡)。当时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都陷落了,唯独陇西还在坚守。蜀军攻城时,游楚站在城头高声大喊:““卿能断陇,使东兵不上,一月之中,则陇西吏人不攻自服;卿若不能,虚自疲弊耳。”


翻译过来就是:“你们要是能切断关陇道,让东边的援军过不来。只消一个月,我们就全部归降。如果不能,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去。” 游楚和诸葛亮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意识到,决定这次战争胜负的地方,在街亭。


诸葛亮想到这里,事不宜迟,要尽快派人去守住街亭,然后他把视线投向了马谡。


马谡是襄阳宜城人,哥哥马良在征吴时战死。他本人是诸葛亮的学生,“才器过人,好论军计”,历任绵竹县令、成都县令、越嶲太守。看看人家这履历:烈士家属,出身同乡,才气逼人、有基层行政经验,还和高层有师生之谊。这绝对是蜀汉精英中的精英,是按照未来国家领导人来培养的苗子。


阻挡在马谡前头的,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是昭烈皇帝生前说的:“马谡这个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


一方面已经被主席定了性,一方面又深得总理喜爱,想必马谡也很痛苦。他一直在拼命表现,包括给诸葛亮南征献攻心计,包括通宵达旦地商讨北伐策略,希望能被人认同。


街亭这个位置非常关键,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委派魏延、吴壹这样的稳重宿将。诸葛亮呢?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亮违众拔谡,统大众在前”。诸葛亮下这个决定时,肯定想到了当年的情形。当初打下汉中,大家都认为长官肯定是张飞,结果刘备出乎意料地提拔了魏延,举座皆惊。既然先帝能这么做,为什么我不能呢?


这是一个给马谡的天赐良机。守住街亭,就是北伐头功,从此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先帝那句帽子,将被甩进太平洋去。守不住……哈哈哈,怎么可能啦!诸葛亮给马谡画了这样一幅图景:蜀汉一边用双手在陇西丰满的四郡肆意游走,一边尽情地在下方的祁山道进出。激烈的行军混着渭河的流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幼常你看,咱们把陇西都干了,亲个嘴儿有什么难的?


都说诸葛亮稳重,可这次他却义无反顾地赌了一场大手笔,为了马谡,他几乎把自己和蜀汉国运都押上去了。这种强烈的情感,终诸葛亮一世都再没出现过,仅此一例。


马谡满怀着希望出发了,随行的还有王平和高翔。王平不用说了,蜀汉后期的中流砥柱;高翔也不是一般人,还记得上一章我们谈到的卤城大战么?那一场胜仗,一线指挥官有三个,魏延,吴班,还有一个就是高翔。诸葛亮一道保险接着一道保险地给马谡上,极力提高他的胜率。


马谡高高兴兴地出发了,一千多年后,我们也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同样的道路。


我们从秦安出发以后,一路向东北而去。我们轮下的路,和当初马谡奔赴街亭的路应该差不多的。诸葛亮一辈子没有迈过天水,所以严格来说,我们现在重走的,是马谡的北伐路。


我们没有从S304绕行叶堡乡、阳坡乡到莲花镇,而是选择了一条县级公路,从刘坪乡直接过去到莲花镇。这条路直线距离要近,只是路况相对难走。我揣摩马谡的心态,他一定也是心急火燎,希望能早一天抵达街亭,颠不颠的不重要了。


随着我们前行,沿途山势悄然起着变化。开始还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慢慢地远处出现了高高低低的丘陵,不时还有拔地而起的土峁山梁横亘于前。公路很少笔直,蜿蜒曲折,像是绞痛的肠子一样——这种蜿蜒不是因为山势险要,而是因为前方有层出不穷的黄土沟壑,跟沙皮狗似的,褶皱一层接着一层。说它深吧,造桥不值得;说它浅吧,车真不过去。只能绕行。


从地质学的角度去看,这是陇山余脉跟黄土高原较劲的战场,双方互不相让,厮杀激烈。它们在打着一场和人类截然不同的漫长战争。


在赶路途中,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我们停车休息的时候,看到一个路牌,写着向西走是“郭嘉”。


郭嘉?三国的那个郭嘉?在陇西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地名?我连忙查了一下,发现还真有,这地方在秦安县西北,叫郭嘉镇,是秦安四大重镇之一(听起来很威风,可仔细一想,大概就和钱粮胡同四杰一样吧)。唐代那里叫敬亲川,后来叫郭家镇,和石家庄、李家坡是一个语义范畴。自从《三国演义》在清代风行之后,以讹传讹,才改成郭嘉镇,


我看到网上有介绍说郭嘉当年随曹操出征,葬于此处,因此得名郭嘉镇。这就编的没边了,郭嘉是随曹操出征北方,死在河北柳城。为毛一个死在河北的河南人,要葬来甘肃啊。古人讲究叶落归根,曹操你是有多恨郭嘉才给他葬出这么远……


过了这个小插曲,我们继续前行。先到莲花镇,然后沿X462折到东南方向,一直走到五营乡,就算开始接近陇山余脉了。


在抵达街亭之前,还有一个绝好的去处,值得停留,就是大地湾遗址。


抄段介绍吧:大地湾遗址为新石器早期及仰韶文化早、中、晚各期文化遗址,遗址面积约275万平方米,文化层厚1-4米,距今4900—8120年,是中国西北地区考古发现中最早的新石器文化。


看着挺枯燥是吧?我们原来也这么觉得,先不说,继续朝前走。我们走过五营乡的五营中学,路左侧出现了一个遗址公园。不要进去,里面建了一堆粗制滥造的原始人遗迹帐篷,不值得看。再往前走十几米,路右有一条岔路,通往邵店村的大地湾宫殿遗址,如果对这方便有研究的朋友,去看大概能瞧出点门道,普通人的话就看个热闹。


我推荐的重点,是继续向前一小段路,在路的右侧,有一个大地湾博物馆。


虽然这个博物馆是建在村里的,有点偏僻,但绝对值得一观。首先它的大门就造型不凡,横过来一长截夯土大墙,一望便知这博物馆的气质。进去以后,要沿墙走上一段路,一层层象征着不同年代的土层展现出来,让你如置身考古现场。


尽管大门略有惊艳,可我们还没摆脱这是个土地方的偏见,因为之前的遗址公园太烂了,对这个只有一墙之隔的博物馆,我们没抱什么太大希望。


一开门,我登时就窒息了。


地板是仿遗址现场的多孔土层,色泽暗哑;白墙上刻着毫不张扬的纹饰和文字。投灯的亮度恰到好处,既不暗,也不刺眼,巧妙投射的阴影,甚至还给人一种远古的幽邃气息。整个装修风格低调而内敛,却不失大方优雅,就像是那些在考古现场弯着腰勘察的学者们一样,带是学术范儿。相比之下,很多省国级的博物馆——姑且不点名故宫批评了——把展览搞得跟土豪结婚似的,俗不可耐。


我们收敛起所有的轻视,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博物馆里一个人都没有,异常安静。里面的展台陈列风格和门口保持一致,绝对是名家手笔。大到背景板图案,小到展品的底台颜色,构成并不复杂,很简单的搭配,但看上去就是那么地舒服。就像是一位薄施粉黛的姑娘,衣着简单,但举手投足都带着知性的美感。


不多说,看几张图就能感受到了,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找更多资料,这里限于篇幅和主题,就不讲里面具体的展品故事了。总之,嗯,我转了又转,真有点被这个博物馆给迷住了。


我们快逛完,一个似乎是担当解说的小姑娘才匆匆赶来。她说这里除了学校和政府机构偶尔组织来参观,平时几乎没人过来。没办法,这里周围没有任何著名景点,也没有方便的直通路线,指望游客们转成跑来看考古,不太现实。那些有兴趣的人,又不是每个人都能自驾过来。实在可惜——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这里人声鼎沸,恐怕那种氛围也就没了。空无一人的博物馆,逛起来才最有味道。


离开大地湾博物馆,我们继续前行。大约走了八公里,正式进入了陇城镇。


陇城镇这个地方,本名叫街泉,因为当街有一口井,井中有泉,名龙泉。后来在井上加盖了一个亭子,故名街亭。在汉代,这里叫做略阳县。


这个略阳,不是汉中西边的那个略阳。那个略阳在三国时代叫沮县,而陇城镇这里,在三国时叫做略阳。有点绕对吧?


陇城镇不大,最繁华的地方是在一个丁字路口。路口有一个亭子,亭下有井,但井口被铁板盖住了。亭子四周被摊贩围了一圈,旁边还搁着一堆可疑的石制器物。一个是马槽,另外一个没敢猜。


我之前查资料,说这里还有一块街亭石碑。我在亭子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问当地人,他们也说不清楚。只有一个老人说在搬到山上去啦,然后朝南指了指。


我们只好往南边开,转了一圈没看见街亭石碑,只看到一个女娲庙。原来这里宣称是女娲故里,合着女娲和伏羲还不是生在一处的。


我不死心,沿途问了好多人,一路被指点着,稀里糊涂地开出了镇子,顺着一条落满叶子的山沟朝南边开去。开了很长一段山路以后,树林变得繁茂,路的痕迹越发模糊,我们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看前头似乎有个古代遗迹,下车一看。靠!原来是在山梁上有个大洞,洞里头摆着一尊神像,披红挂绿,洞口还放着一个锈蚀的破香炉。洞顶写着仨字儿:女娲洞——真是简单粗暴。


我们正彷徨时,看到一辆联通的检修车晃晃悠悠开过来。这是救星啊,没有人比联通和移动的当地检修更熟悉当地情况的了。我挥手招呼他们停下来,司机人特别好,普通话也溜,交流起来毫无滞涩。


司机听完我们的问题,说你们走错了。这里是女娲洞,你们想看碑,得往山嘴嘴上走(当地话说山嘴嘴发音特别地萌),还说通向山嘴嘴的路很明显,新修的柏油路。我问山上有什么,司机嘿嘿一笑,说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于是我们掉头回返,按照司机给出的详细路线,很快找到了上山的路。原来我们思路错了,本以为应该朝荒凉的地方走才对,所以刚才路过这条柏油路就自动忽略了。


这座山并不高,没几分钟就开到了山顶。一上去,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看过了女娲洞,我们觉得街亭古碑一定也是个特别破的地方。可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修缮齐整的辽阔广场,全是方石铺地,气势十足。在广场的正中,是一个仿汉代的亭子,前头摆放着一块大石。广场正对着的,是一条直上山坡的石制步道,两侧整整齐齐栽种着林木。一看就是新栽没几年,树坑之间还露出黄黄的土。


总之,这地方应该是最近才重新修缮过,雄浑大气,气质非凡,跟山下的镇子风格截然不同,反而和天安门的气派相仿。我们凑到大石前看,石上刻有“街亭”二字,再一看落款,大家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习仲勋题。


So, that explains everything.


 这里地势很高,从这里俯瞰陇城可以把地形看得很清楚。加上大地湾那里有一个沙盘,可以更加形象地加深理解。


这一带的地形很有代表性,两侧是绵延不断的大山,中间有一条宽约六公里、长约二十几公里的长凹槽。凹槽底部平而宽阔,中间有一条葫芦河流过,适宜种庄稼、居住或行军,但两侧则被高山牢牢卡死。


这就是马谡所要面对的地形。


我们下山之后,从陇城镇继续向东。我之前查过《秦安县志》,里面说:“东北百里曰高妙山,曰丹麻峪、故丹麻驿也。曰断山,其山当略阳南北之衡,截然中起,不与众山连属,其下为连合川,即马谡覆军处”。


略阳即陇城镇;丹麻驿、断山,都是更东边的龙山镇。这个连合川,也即所谓的街亭古战场,肯定是在陇城镇和龙山镇之间凹槽的某一截附近。这附近的地名如“常营”、“大营”、“五营”等地名,听起来都是军队驻扎的痕迹。据说在王家川一带,还曾出土刻有“蜀”字样的弩机、刀、矛、盔甲残片等文物,甚至还有一铁锅,铸有“汉大丞相诸葛武侯制”的字样。不过我没见着,真伪不好判断。



我们来来回回在两个镇子之间转悠,不时停下左右观瞧,始终未得要领。GPS地图上倒是标出了街亭古战场的位置,但我不觉得这个位置是准确的。而且我还真去了那个标记地点,和地形不相符。


街亭古战场的地形,最起码得符合一个标准,在凹槽南侧得有一座足够高的山。因为《三国志》里写的很清楚:“谡依阻南山,不下据城,郃绝其汲道。” 一千多年了,城池可能消失,河流可能改道,但山体发生变动的可能性很小。


我们没头苍蝇般找了半天,最终锁定了一个叫四方村的小地方。我们开车进村,村里熙熙攘攘都是头戴白帽的回民。我们绕过一座小清真寺,最终登上了一座土包小山。这山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沟壑纵横,车子上不去,只能步行。


这里不是街亭古战场,但站在山顶,我大体能够看清楚陇城到陇山这一带的地形概况。在一千多年前,马谡一路风尘仆仆,终于也赶到了这里。我想他肯定也会先找个高处,俯瞰整个街亭。


马谡抵达街亭之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把高翔派去北边的列柳城,以成掎角之势;第二个命令,也是最为后世所诟病的命令:“舍水上山,举措烦扰”、“依阻南山,不下据城。” 他放弃了凹槽底部的水源,毅然爬到南边的山上去扎营。


马谡为什么这么做?史书没有记载。但请注意“举措烦扰”这四个字,这代表了他当时的情绪,一种事情正在失去控制的烦躁情绪,以致于频频发出矛盾的指令,让麾下无所适从。他帮助诸葛亮参赞军事,深知街亭对北伐的重要性,绝不容丢失;诸葛亮顶着巨大的压力派他来街亭,老师的信任,也绝对不容辜负。


许胜不许败的巨大压力,让马谡这个没打过仗的新丁指挥官心态完全变了,焦虑、急躁,而且不安。“举措烦扰”与其说是方寸大乱,倒不如说是他是在靠不停下命令来找回安全感。


那么什么事让他如此烦躁?


让我们把视线投向陇山的东侧。


曹睿在听说诸葛亮入侵陇西之后,表现得毫不慌乱。他立刻点出了宿将张郃,以及调拨了五万虎贲精锐,立刻去援助陇西。而他自己移驾到了长安,稳固前线诸将的士气,调遣更多的部队。


而张郃一点没耽误,接任之后,马不停蹄地从长安往关陇道赶。曹睿和张郃都看出来了,街亭是胜负的重点。谁先抢到,谁就能占据优势。屈指算来,应该就是在诸葛亮袭夺三郡前后的时候。


史书上没明说马谡和张郃这两只部队的出发时间。不过推算来看,恐怕两边抵达街亭的时间差不多,甚至可能是前后脚。


街亭的地形,全在凹槽底部,南北宽度是六公里,几乎都是平地。要知道,这是一段相当宽阔的正面。马谡如果想建立起一条稳固防线,要修建大量防御工事。可张郃的兵锋要比想象中来的快,陇山里响彻着隆隆的脚步声,留给马谡的时间不多了。


马谡是个优秀的参谋,他会做计划。但当情势没按他的计划发展时,他就不知所措了。当这次战事还伴随着巨大的压力时,不知所措就变成了一场灾难。


马谡下令上山这个举动,应该是深受他的老师诸葛亮的影响。张郃已经来了,修筑工事来不及,自己的两万人不能跟魏军硬拼,唯一的办法就是上山,依据天险据守。反正只要我在山上一天,张郃就不敢放心地深入陇西,咱俩对耗,耗过一个月,自有老师过来收拾你——说白了,这就是一个“保持存在”的战术。


这个思路不能说错,可马谡在巨大的压力下,居然把水源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就像是去高考的优等生忘带了准考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张郃主攻街亭,分兵郭淮去打列柳城,两处皆是轻松拿下。口干舌燥的蜀汉士兵一个个倒下,溃散。陈寿写史出了名的惜字如金,写到这里,却忍不住用了个形容词:“士卒星散。”


同时星散的,还有蜀国的战略,以及诸葛亮的心。


当时蜀汉在陇西还有数万人,完全可以跟张郃一战。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打败了张郃的五万人,还有曹睿在长安,可以继续派来十万人、十五万人。街亭的口子堵不住,打赢多少次都是扯淡。


诸葛亮长叹一声,只能退兵,保存实力下次再战。最好的一次北伐,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那一幅浮现在脑海里的美丽图景,不见了。


马谡是个软蛋,史书上说他非但没打算回来领罪,反而打算逃跑,但没成功。他如果一跑,诸葛亮的立场会变得非常尴尬。说明这小子不光辜负了老师期望,还根本不考虑老师的安危。诸葛亮对此非常失望。那个在《出师表》里点名称赞过的向郎,因为跟马谡关系好,没有举报马谡的出逃,结果被诸葛亮迁怒,罢官回成都,终生未得重用。一贯宠辱不惊的诸葛亮,这次是真气着了。


诸葛亮不得不杀马谡。先帝都说了马谡言过其实,你还敢用,这是个政治问题;你用了,出了大错,再不杀,那就成了政治危机。不过马谡并没像演义里说的那样当众处斩,而是在监狱里物故。“物故”是所穿所用的物品都成为故物,是对死亡委婉的说法。这,应该是诸葛亮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弟子徇了点私情吧。


他从心底,还是痛惜这个学生的,不然也不会在马谡死后为之流涕。


从此,终诸葛亮一生,他再没赌过一次,也再没为任何一个人押上自己的命运,包括姜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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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苦旅第十三站:​关山度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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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在陇山之西。我们在街亭古战场凭吊完马谡之后,一过龙山,就进入了陇山的势力范围。


如果单考虑路况的话,我们应该原路返回莲花镇,沿S304北去庄浪县,再向西到华亭县转S203,从安口镇南下陇县。这一路都是省道,走起来比较通畅。不过我们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先抵达张家川自治县的县城,然后走张良乡、恭门镇、马鹿乡、固关镇这一条线穿越陇山,抵达东侧陇县。这一路都是县级或乡级公路,要把GPS地图比例尺放到很大才能看清。


别看这些地名看起来陌生,甚至有些土气,这条路可是大有来头。张郃驰援陇西,就是从这一条路穿山而过,在街亭击溃马谡。不过……若是讲起这条路的来历和与之有关的名人事迹,张郃根本没资格排进来。


这一条路叫做关陇大道,也叫陇坂道,它的东侧起点是长安,走过渭河平原后穿越陇山,西去河西走廊、玉门关、敦煌,连接西域和中亚地区,是汉唐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老杨家和老李家赖以起家的关陇集团,关指观众,而这个陇字,就是说的陇山。


陇坂道在中国历史上太重要了。如果《竹书纪年》里关于周穆王的传说是真的,那么他应该是中原第一人走过陇坂道,驾着八骏去昆仑找西王母。此后秦始皇西巡,也是经此至平凉地区;还有张骞凿空西域、班超投笔从戎、陈汤虽远必诛,都在这条路上留下过匆匆足迹。到了隋唐,这条路就更重要了。从侯君集到玄奘,从苏定方到高仙芝,他们都曾在这里告别中原,前往西域;而天竺的高僧大德们和粟特胡商们走上关陇大道后,都会长舒一口气,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东方的长安遥遥在望。


陇山分为两部分,北为六盘山,南为关山,陇坂道即在关山之中。所以历代诗词里,关于“关山”的描写汗牛充栋,已形成了一个固定意象的典故。曹操有《度关山》;《木兰辞》里有”关山度若飞”;江总《闺怨篇》有“愿君关山及早度”;元稹有“尧年值雪度关山”;李白有《关山月》,王维有“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杜甫有“迟回渡陇怯,浩荡及关愁”。李贺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列举下去没完没了。


这一座被无数将军和诗人共同构建起来的传说之山,我们马上就可以置身其中,亲自体验关山度若飞的传奇,光是在脑子里想象就让人激动不已。在这一段旅途里,我已经没兴趣再去谈论三国——相比起丝绸之路的意义,马谡这点破事算什么啊……


我们开过张家川自治县的县城之后,首先抵达的是张良乡。据说张良曾在此安营扎寨,因此得名。最初叫张良店,后改名留侯镇,又易名张良镇。说实话,我觉得留侯镇更好听一点。不过此地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停留的地方,一掠而过。


开过张良乡之后,路况一落千丈,道路颠簸不堪,而且时断时续,我们经常因为前方修路而被迫从旁边的土坡上绕行。甚至有那么一两次,道路痕迹变得模糊,我们稀里糊涂一直开到别人家田埂地头,才发现走错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我们抵达了陇坂道的第二个坐标——恭门镇。这个地方的建造者可是大名鼎鼎,乃是秦国名将、杀神白起。秦昭王时为了开发陇西,命令白起开陇山路,到这里修起了弓门寨,到了民国时改“弓”为“恭”。至今在县城西、北二山上,还有宋代修的白起祠和白起堡。附近还有一个宋代的凤翔府遗址,传说毁于金兀术。


老地方真不愧有老地方的底蕴,随便一个名字都可以上溯到秦汉年间。哪怕现在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子,随便一扒拉,就能和无数如雷贯耳的历史人物事件勾连上。


从恭门镇开始,景色从黄土丘陵开始向山地转变。周围的山体逐渐拔高,但仍旧保留着层次分明的土原风格。从这里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关山地区。


恭门镇不光是丘陵和关山的分界线,而且还是陇坂道的一个大枢纽。从西向东走关陇大道,到恭门这里,道路一分为三,分成了北、中、南三线。


北线从恭门向东,走马鹿、羊肚子滩、秦家源,经固关到陇县。固关可是个厉害去处,这附近有一座关卡,汉初所设,本名陇关。太始二年,汉武帝巡游至此,过关的时候遭遇了雷暴,差点没给劈死。于是陇关改了个名字,叫做大震关,后称固关。


中线和北线差别不大,从恭门东去到马鹿,走老爷岭、付汗坪、安戎关、大震关、固关,再到陇县。其实这条路是当年正经的关陇大道,张郃进兵,大概就是从这里走的。可惜如今故道不存,完全湮灭。咱们只能从岑参的诗作里去想象当年的盛况:“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关。”


除此以外还有一条南线,叫做咸宜关道。也从恭门走,到马鹿南下长宁驿,然后走驿程沟、蔡子河、鬼门关、骆驼巷、马鞍子、崖付、最后抵达咸宜村,进入陇县。光听这一路上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我们最初的计划,是尽量走中线,访古探幽嘛,实在走不下去了,再回北线也不迟。经常出去自驾游的人都知道,拟定计划最忌瞻前顾后,眼看要进山了还在两条路线之间摇摆不定,那是要吃大亏的。可惜当时车上四个人里,没有一个是驴友出身。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没有。数天之前,我们从西和县的秦岭山区杀出之后,周围景色陡变,从湿润繁茂的秦岭山林,一下子变成了黄土高原。可惜当时因为下雨,我们又是一路擦着高速工地过去,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的过程。


现在有机会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了。


这一带的地貌状况和西和县差不多,也恰好位于黄土高原和山林的过渡带上。今天阳光丰沛、晴空万里,我们车子开的又慢,可以安心地去慢慢感觉这种奇妙的渐进。


开始周遭还是黄土丘陵,先是植被逐渐开始发生变化,然后山形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姿态,宛若一部地质连续剧的开场,有条不紊地铺垫,徐徐展开剧情。当我们渡过一条小溪后,剧情突然来了一个大拐弯,风格大变。


言语描述都是苍白的,直接上图吧,这是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


望着茫茫山色,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做“层林尽染”了。尽管山麓到山尖的植被都已泛黄,但黄与黄之间却仍有微妙差异,有青黄、有金黄、有绯黄、有明黄、有鹅黄,它们交织在一起,层叠繁复而不纷乱,比最高明的画家还要天才。


黄土高原的粗粝和尘土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山风,以及草木清香。如果是平常,这样的景色还则罢了——但我们在西北丘原已经穿行了两天,陡然换了一个频道,视觉冲击格外地大。


应劭说过: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旁有崩落者,声闻数百里,故曰坻颓。又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称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过,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见陇山之险峻。


越是险峻的山区,景色越是壮美。我们一路追逐着美景,如痴如醉,不时停车驻足远眺。走走停停了一个多小时,这一群浪漫的文青才回到现实世界,悲伤地发现,我们迷路了……


从恭门镇出发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全在景色上,再没关注路标,只要前面有路就尽情开过去。结果到了现在,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四个人掏出手机,面面相觑,别说3G,就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无法判断当前位置。四个人拼命回忆了半天,也只能确定肯定路过了马鹿乡,再往后就全没记住了。这条路车极少,连老乡的拖拉机都几乎没有。


都说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力。我们四个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却是想象力。没两分钟,我们已经为自己想出了七、八个结局:比如“四具饿殍倒毙深山,有关部门提醒自驾游客注意安全”;比如“四人寻路未果,路遇度假村与女服务员春风一夜醒来发现置身废墟之间”、比如“四人为争抢车上唯一一包饼干自相残杀,分成五个派系勾心斗角,友情和道德在利益下崩坏” ……根本收不住。


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朝前走了。我安慰大家说:“既然修了路,那么一定能通到城镇。到了城镇,还怕没办法吗?”


于是车子继续朝前开去,油还够,这是唯一能安慰我们的事。


又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个小转弯。我们转过去之后,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口中大叫:“我靠!不会真遇见鬼了吧?”我们一阵紧张,纷纷探出头去朝前,然后全部变成了风中的石像。


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一片草原。


其坂九回的险峻陇山里,怎么冒出一片草原来?


而且这草原太美了,美的简直不真实。碧空若洗,绿草如茵,全无一丝杂质。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岸凹凸起伏,一看就没经过任何修饰。原上有一块块状如牛马的黑色卧石,远处小山树林满布,林子一铺到山麓边缘就停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条线,和草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怎么说呢,就连我的摄影技术,都能拍出几张瑞士风景明信片来。


我们忍不住开始担心其中一个结局会变成真的——我们被狐狸精迷住,把荒郊野岭当成了瑞士度假村,一会儿就有狐狸变的大姑娘过来,带着我们去花差花差。


”怎么办?” 我问。其他三个人一拍胸脯:“怕什么,继续朝前走啊!万一真有狐狸精出来,我先挑!”


听完他们的保证,我眯起眼睛,仔细地朝前方看去。还好,这片草原还不是那种辽阔无垠的——如果真的就是出事了——而是一片狭长地带。两侧山峰壁立,牢牢把这片草原锁在当中。


车子前行,一会儿便看到路旁有两根铁门柱子,上书二字:“关山”。造型说古朴不古朴,说现代不现代,透着一股《无人区》里野店的味道。


再往前走,远处似乎影影绰绰有人和马的踪迹。等我们凑近了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人,埋了大半截身子,几乎只剩一个人头;那马,也埋了全部身子,就剩一个马头在上头。虽然都是雕像吧,但突然毫无铺垫地来这么一处,还没解释,着实有点恐怖。


忽然铜雀高兴地喊道,说手机有信号了。同时斯库里喊,前头有人家了!


前头不是人家,而是一片风景区。有国内任何一个风景区的标准配备:真人CS基地、XX美食、XX度假村、XX骑马租赁,还有五、六对盛装的新郎新娘和摄影师。一条木栏围出的路向草原深入,那里有十来个水泥质地的蒙古包。广告牌上画着一个蒙古牧民,旁边是一行宋体字:“关山草原,欧式风情”。


铜雀的检索很快也出来了。原来这里真叫关山草原,是关山中的一片低谷草原地带。此地古称汧邑,是秦代养马之地。汉代在向西北扩张之前,也仰赖此地出马。说这里像瑞士,不算夸张,地貌和气候与中欧阿尔卑斯相仿,外号却叫做小天山。


这么说来,那个半埋的石人像,大概是秦非子吧?


山腹之中,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草原,大自然可真是奇妙。


这里感觉还不错,没沾染多少旅游地的恶俗味道,民风尚算淳朴。我们开过风景区后,前头有一个木头杆子拦住的小关卡,守关的大哥说进这个风景区要收门票。我们解释说是从张家川过来的,穿行而已,不是来旅游,大哥很爽快地一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我查了一下GPS,忽然有点脸红。关山草原这个地方,远在长宁驿的东南方向,离我们最初规划的关陇大道北线和中线根本是南辕北辙,离南线也跑偏了不知多少。我估计我们一路光顾着观景,过了长宁驿本该折向东方的,结果却奔南而来了。


不过错有错的好处,若非如此,我们恐怕还见识不到山中草原的奇景。


关山草原一过,我们又一头扎进深山里去。景色依然壮丽,但道路变得好走多了,想来是因为这里是一处重要的旅游区,所以路况起码能容大巴车进出。我们走过半路,看到一块大石,上面刻着这里的本名——热死荒梁。


………………


真是一个充满了鬼故事意味的好名字啊。


接下来的沿途美景,不必多加描述,看图足矣。我们非常庆幸是从张家川穿过来的,先经历了黄土洗礼,再看此处水草丰茂,由俭入奢,美不胜收。倘若我们从陇县过来,过眼皆是绿黄秋景,再看草原恐怕就没那么震撼了。

                                                     关陇三道和路痴道……

日暮前后,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杀出陇山,抵达了东侧的陇县。这里距离宝鸡不过八十几公里,全程都是高速。我们遂不做停留,直奔宝鸡而去。开了足足一天山区小道,平均时速连五十都到不了,现在换了高速,这一路的酣畅淋漓,不必细表。最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我们终于进入了魏国抵御蜀汉入侵的核心要塞——陈仓。


在酒店住下以后,当地有朋友赶过来接待。我满怀期待地问他,这附近有哪些著名的三国古迹。朋友仰天长笑,然后一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三国古迹?那么新的东西,我们宝鸡一般不太关注。”


我一听大怒,转念一想,立刻怂了。


人家说的没错。宝鸡还缺古物么?石鼓何尊铜浮屠八重宝函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大克鼎盠青铜方彝墙盘逨盘胡簋折觥秦公镈五祀卫鼎及晚清四大国宝(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虢季子白盘……随便挑一件出来,都能让人顶礼膜拜的存在,真犯不上跟三国较劲。


朋友见我神色颓丧,说你也不必太伤心。你不是想考察诸葛亮北伐吗?我有一计,请君细听:这里有宝成铁路,走的路线恰好是陈仓故道,从大散关穿越秦岭直到略阳,是诸葛亮二次北伐的路线。我建议你明天早上赶最早一班火车,坐到秦岭深处的秦岭站,再换车回来。陈仓故道的虚实,就能摸个大概啦。


于是,在宝鸡,我们的自驾游计划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我弃汽登火,开始了一段奇妙的火车旅程。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文化不苦旅第十三站:关山度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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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在陇山之西。我们在街亭古战场凭吊完马谡之后,一过龙山,就进入了陇山的势力范围。


如果单考虑路况的话,我们应该原路返回莲花镇,沿S304北去庄浪县,再向西到华亭县转S203,从安口镇南下陇县。这一路都是省道,走起来比较通畅。不过我们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先抵达张家川自治县的县城,然后走张良乡、恭门镇、马鹿乡、固关镇这一条线穿越陇山,抵达东侧陇县。这一路都是县级或乡级公路,要把GPS地图比例尺放到很大才能看清。


别看这些地名看起来陌生,甚至有些土气,这条路可是大有来头。张郃驰援陇西,就是从这一条路穿山而过,在街亭击溃马谡。不过……若是讲起这条路的来历和与之有关的名人事迹,张郃根本没资格排进来。


这一条路叫做关陇大道,也叫陇坂道,它的东侧起点是长安,走过渭河平原后穿越陇山,西去河西走廊、玉门关、敦煌,连接西域和中亚地区,是汉唐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老杨家和老李家赖以起家的关陇集团,关指观众,而这个陇字,就是说的陇山。


陇坂道在中国历史上太重要了。如果《竹书纪年》里关于周穆王的传说是真的,那么他应该是中原第一人走过陇坂道,驾着八骏去昆仑找西王母。此后秦始皇西巡,也是经此至平凉地区;还有张骞凿空西域、班超投笔从戎、陈汤虽远必诛,都在这条路上留下过匆匆足迹。到了隋唐,这条路就更重要了。从侯君集到玄奘,从苏定方到高仙芝,他们都曾在这里告别中原,前往西域;而天竺的高僧大德们和粟特胡商们走上关陇大道后,都会长舒一口气,漫长的旅途即将结束,东方的长安遥遥在望。


陇山分为两部分,北为六盘山,南为关山,陇坂道即在关山之中。所以历代诗词里,关于“关山”的描写汗牛充栋,已形成了一个固定意象的典故。曹操有《度关山》;《木兰辞》里有”关山度若飞”;江总《闺怨篇》有“愿君关山及早度”;元稹有“尧年值雪度关山”;李白有《关山月》,王维有“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杜甫有“迟回渡陇怯,浩荡及关愁”。李贺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列举下去没完没了。


这一座被无数将军和诗人共同构建起来的传说之山,我们马上就可以置身其中,亲自体验关山度若飞的传奇,光是在脑子里想象就让人激动不已。在这一段旅途里,我已经没兴趣再去谈论三国——相比起丝绸之路的意义,马谡这点破事算什么啊……


我们开过张家川自治县的县城之后,首先抵达的是张良乡。据说张良曾在此安营扎寨,因此得名。最初叫张良店,后改名留侯镇,又易名张良镇。说实话,我觉得留侯镇更好听一点。不过此地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停留的地方,一掠而过。


开过张良乡之后,路况一落千丈,道路颠簸不堪,而且时断时续,我们经常因为前方修路而被迫从旁边的土坡上绕行。甚至有那么一两次,道路痕迹变得模糊,我们稀里糊涂一直开到别人家田埂地头,才发现走错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我们抵达了陇坂道的第二个坐标——恭门镇。这个地方的建造者可是大名鼎鼎,乃是秦国名将、杀神白起。秦昭王时为了开发陇西,命令白起开陇山路,到这里修起了弓门寨,到了民国时改“弓”为“恭”。至今在县城西、北二山上,还有宋代修的白起祠和白起堡。附近还有一个宋代的凤翔府遗址,传说毁于金兀术。


老地方真不愧有老地方的底蕴,随便一个名字都可以上溯到秦汉年间。哪怕现在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子,随便一扒拉,就能和无数如雷贯耳的历史人物事件勾连上。


从恭门镇开始,景色从黄土丘陵开始向山地转变。周围的山体逐渐拔高,但仍旧保留着层次分明的土原风格。从这里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关山地区。


恭门镇不光是丘陵和关山的分界线,而且还是陇坂道的一个大枢纽。从西向东走关陇大道,到恭门这里,道路一分为三,分成了北、中、南三线。


北线从恭门向东,走马鹿、羊肚子滩、秦家源,经固关到陇县。固关可是个厉害去处,这附近有一座关卡,汉初所设,本名陇关。太始二年,汉武帝巡游至此,过关的时候遭遇了雷暴,差点没给劈死。于是陇关改了个名字,叫做大震关,后称固关。


中线和北线差别不大,从恭门东去到马鹿,走老爷岭、付汗坪、安戎关、大震关、固关,再到陇县。其实这条路是当年正经的关陇大道,张郃进兵,大概就是从这里走的。可惜如今故道不存,完全湮灭。咱们只能从岑参的诗作里去想象当年的盛况:“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关。”


除此以外还有一条南线,叫做咸宜关道。也从恭门走,到马鹿南下长宁驿,然后走驿程沟、蔡子河、鬼门关、骆驼巷、马鞍子、崖付、最后抵达咸宜村,进入陇县。光听这一路上的名字,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我们最初的计划,是尽量走中线,访古探幽嘛,实在走不下去了,再回北线也不迟。经常出去自驾游的人都知道,拟定计划最忌瞻前顾后,眼看要进山了还在两条路线之间摇摆不定,那是要吃大亏的。可惜当时车上四个人里,没有一个是驴友出身。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没有。数天之前,我们从西和县的秦岭山区杀出之后,周围景色陡变,从湿润繁茂的秦岭山林,一下子变成了黄土高原。可惜当时因为下雨,我们又是一路擦着高速工地过去,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的过程。


现在有机会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了。


这一带的地貌状况和西和县差不多,也恰好位于黄土高原和山林的过渡带上。今天阳光丰沛、晴空万里,我们车子开的又慢,可以安心地去慢慢感觉这种奇妙的渐进。


开始周遭还是黄土丘陵,先是植被逐渐开始发生变化,然后山形也开始不动声色地变换着姿态,宛若一部地质连续剧的开场,有条不紊地铺垫,徐徐展开剧情。当我们渡过一条小溪后,剧情突然来了一个大拐弯,风格大变。


言语描述都是苍白的,直接上图吧,这是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

望着茫茫山色,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做“层林尽染”了。尽管山麓到山尖的植被都已泛黄,但黄与黄之间却仍有微妙差异,有青黄、有金黄、有绯黄、有明黄、有鹅黄,它们交织在一起,层叠繁复而不纷乱,比最高明的画家还要天才。


黄土高原的粗粝和尘土不知不觉间消失不见,扑面而来的是湿润的山风,以及草木清香。如果是平常,这样的景色还则罢了——但我们在西北丘原已经穿行了两天,陡然换了一个频道,视觉冲击格外地大。


应劭说过:天水有大坂,名陇山,其旁有崩落者,声闻数百里,故曰坻颓。又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称陇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过,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见陇山之险峻。


越是险峻的山区,景色越是壮美。我们一路追逐着美景,如痴如醉,不时停车驻足远眺。走走停停了一个多小时,这一群浪漫的文青才回到现实世界,悲伤地发现,我们迷路了……


从恭门镇出发之后,我们的注意力全在景色上,再没关注路标,只要前面有路就尽情开过去。结果到了现在,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四个人掏出手机,面面相觑,别说3G,就连手机信号也没有,无法判断当前位置。四个人拼命回忆了半天,也只能确定肯定路过了马鹿乡,再往后就全没记住了。这条路车极少,连老乡的拖拉机都几乎没有。


都说人在绝境中,会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力。我们四个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却是想象力。没两分钟,我们已经为自己想出了七、八个结局:比如“四具饿殍倒毙深山,有关部门提醒自驾游客注意安全”;比如“四人寻路未果,路遇度假村与女服务员春风一夜醒来发现置身废墟之间”、比如“四人为争抢车上唯一一包饼干自相残杀,分成五个派系勾心斗角,友情和道德在利益下崩坏” ……根本收不住。


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朝前走了。我安慰大家说:“既然修了路,那么一定能通到城镇。到了城镇,还怕没办法吗?”


于是车子继续朝前开去,油还够,这是唯一能安慰我们的事。


又开了约莫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个小转弯。我们转过去之后,司机一个紧急刹车,口中大叫:“我靠!不会真遇见鬼了吧?”我们一阵紧张,纷纷探出头去朝前,然后全部变成了风中的石像。


在我们面前的,居然是一片草原。


其坂九回的险峻陇山里,怎么冒出一片草原来?


而且这草原太美了,美的简直不真实。碧空若洗,绿草如茵,全无一丝杂质。一条小溪蜿蜒而过,溪岸凹凸起伏,一看就没经过任何修饰。原上有一块块状如牛马的黑色卧石,远处小山树林满布,林子一铺到山麓边缘就停下来,站成整齐的一条线,和草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怎么说呢,就连我的摄影技术,都能拍出几张瑞士风景明信片来。


我们忍不住开始担心其中一个结局会变成真的——我们被狐狸精迷住,把荒郊野岭当成了瑞士度假村,一会儿就有狐狸变的大姑娘过来,带着我们去花差花差。


”怎么办?” 我问。其他三个人一拍胸脯:“怕什么,继续朝前走啊!万一真有狐狸精出来,我先挑!”


听完他们的保证,我眯起眼睛,仔细地朝前方看去。还好,这片草原还不是那种辽阔无垠的——如果真的就是出事了——而是一片狭长地带。两侧山峰壁立,牢牢把这片草原锁在当中。


车子前行,一会儿便看到路旁有两根铁门柱子,上书二字:“关山”。造型说古朴不古朴,说现代不现代,透着一股《无人区》里野店的味道。


再往前走,远处似乎影影绰绰有人和马的踪迹。等我们凑近了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人,埋了大半截身子,几乎只剩一个人头;那马,也埋了全部身子,就剩一个马头在上头。虽然都是雕像吧,但突然毫无铺垫地来这么一处,还没解释,着实有点恐怖。


忽然铜雀高兴地喊道,说手机有信号了。同时斯库里喊,前头有人家了!


前头不是人家,而是一片风景区。有国内任何一个风景区的标准配备:真人CS基地、XX美食、XX度假村、XX骑马租赁,还有五、六对盛装的新郎新娘和摄影师。一条木栏围出的路向草原深入,那里有十来个水泥质地的蒙古包。广告牌上画着一个蒙古牧民,旁边是一行宋体字:“关山草原,欧式风情”。


铜雀的检索很快也出来了。原来这里真叫关山草原,是关山中的一片低谷草原地带。此地古称汧邑,是秦代养马之地。汉代在向西北扩张之前,也仰赖此地出马。说这里像瑞士,不算夸张,地貌和气候与中欧阿尔卑斯相仿,外号却叫做小天山。


这么说来,那个半埋的石人像,大概是秦非子吧?


山腹之中,居然藏着一个小小的草原,大自然可真是奇妙。


这里感觉还不错,没沾染多少旅游地的恶俗味道,民风尚算淳朴。我们开过风景区后,前头有一个木头杆子拦住的小关卡,守关的大哥说进这个风景区要收门票。我们解释说是从张家川过来的,穿行而已,不是来旅游,大哥很爽快地一挥手,放我们过去了。


我查了一下GPS,忽然有点脸红。关山草原这个地方,远在长宁驿的东南方向,离我们最初规划的关陇大道北线和中线根本是南辕北辙,离南线也跑偏了不知多少。我估计我们一路光顾着观景,过了长宁驿本该折向东方的,结果却奔南而来了。


不过错有错的好处,若非如此,我们恐怕还见识不到山中草原的奇景。


关山草原一过,我们又一头扎进深山里去。景色依然壮丽,但道路变得好走多了,想来是因为这里是一处重要的旅游区,所以路况起码能容大巴车进出。我们走过半路,看到一块大石,上面刻着这里的本名——热死荒梁。


………………


真是一个充满了鬼故事意味的好名字啊。


接下来的沿途美景,不必多加描述,看图足矣。我们非常庆幸是从张家川穿过来的,先经历了黄土洗礼,再看此处水草丰茂,由俭入奢,美不胜收。倘若我们从陇县过来,过眼皆是绿黄秋景,再看草原恐怕就没那么震撼了。

                                 (关陇三道和路痴道)

日暮前后,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杀出陇山,抵达了东侧的陇县。这里距离宝鸡不过八十几公里,全程都是高速。我们遂不做停留,直奔宝鸡而去。开了足足一天山区小道,平均时速连五十都到不了,现在换了高速,这一路的酣畅淋漓,不必细表。最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我们终于进入了魏国抵御蜀汉入侵的核心要塞——陈仓。


在酒店住下以后,当地有朋友赶过来接待。我满怀期待地问他,这附近有哪些著名的三国古迹。朋友仰天长笑,然后一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


“三国古迹?那么新的东西,我们宝鸡一般不太关注。”


我一听大怒,转念一想,立刻怂了。


人家说的没错。宝鸡还缺古物么?石鼓何尊铜浮屠八重宝函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大克鼎盠青铜方彝墙盘逨盘胡簋折觥秦公镈五祀卫鼎及晚清四大国宝(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虢季子白盘……随便挑一件出来,都能让人顶礼膜拜的存在,真犯不上跟三国较劲。


朋友见我神色颓丧,说你也不必太伤心。你不是想考察诸葛亮北伐吗?我有一计,请君细听:这里有宝成铁路,走的路线恰好是陈仓故道,从大散关穿越秦岭直到略阳,是诸葛亮二次北伐的路线。我建议你明天早上赶最早一班火车,坐到秦岭深处的秦岭站,再换车回来。陈仓故道的虚实,就能摸个大概啦。


于是,在宝鸡,我们的自驾游计划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我弃汽登火,开始了一段奇妙的火车旅程。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我的2014年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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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2014年书单


如今买书很容易,保持读书的习惯却要难得多。家里每多出一本书,我的内心就多一重惶恐,深怕辜负了它向我托付终生的一片情意。倘若书籍也有账本的话,那么买书只能列入“应读款项”,理论上已经算是你的了,但如果你一日不读完,就一日没法进入现金流。


2014年我盘点了一下,实体版的、电子版的、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国内的、国外的,乱七八糟林林总总,居然也有不少本。姑且选出十本,略作一年之总结。这十本书的入选标准有三个:1 书未必是新书,但却是我在2014年初次阅读;2 我至少认认真真看完一遍;3 看完之后,我有评论几句的冲动——这个所谓“评论几句”,可未必是说它是好书,也有可能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奇葩。


排名按照我的记忆力,不分先后高低。


10 《红衫》


这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把它称为反科幻吐槽小说更合适。它推倒的不光是科幻经典,甚至还有第四面墙。这是一本可以让人边看边捶桌子大笑的杰作,前提是你必须是个标准的星际迷航迷——起码也得是个科幻迷。里面有层出不穷的梗、致敬以及恶搞,这些东西隐藏在故事的大逻辑背后,其中精妙之处只有喜欢的人才能体会。所以不光是读者挑书,这本书也挺挑读者的。


这本书后来被宝树借走了,希望它会习惯武汉的潮湿气候…… 


9 《拿不动的世界》 

    这是一本诗配画。画的作者是大橘子,诗的作者是家住朝阳区的郝先生,东东枪。这本书的宣传语是:“最不现实的现实,最不童话的童话”,总结的十分到位。


    书里的文字鲜灵而不精明,一身烟火却少俗气,有童稚之趣但不幼稚。像是看到一个大顽童,把生活看得通透明镜儿似的,却乐乐呵呵呆在这俗世里舍不得走。读完就是这么一感觉。这本书是厕上极品,绝非贬义。能在马桶上看的书,一定是读书人真正心头所好,最能见出真性情。此书短而精悍,温馨舒畅,视肠胃而定一次可读完五到十首,大小皆宜。


     兹录一首如下:


  死在5岁时的幼儿园阿姨面前。

  诚实的自己,

  死在9岁时的那次罚站后。

  勇敢的自己,

  死在16岁时的地铁上。

  想当艺术家的自己,

  死在18岁时爸爸的责骂里。

  相信爱情的自己,

  死在19岁时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床上。

  觉得还有公平的自己,

  死在21岁时的面试中。

  骗自己说世上还有好男人的自己,

  死在23岁时老板的汽车里。

  27岁的许小姐真不知道,

  还会有多少个自己,死在这一生的路上。



8 《易经释梦》 


这是我在2014年读到最奇的一本书,神奇的奇,也是奇葩的奇。


这本书的方法论沿袭“六经皆史”的理念,假定《易经》是一部史书,作者认为这些散碎易辞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被刻意打乱了,它背后隐藏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


作者对三代文字功底颇为深厚,脑洞也是出奇地大。他用大量金文、甲骨文予以考释、佐证易经卜辞,结合铭文考古和弗洛伊德,“发掘”出帝辛和姬家两代人的爱恨情仇。故事极虐,姬发在母亲太姒逼迫下被迫伐商,与纣王相约在牧野演出戏,结果被子牙、姬旦所骗,弄假成真,姬发望见帝辛被周军淹没,悲痛欲绝…推导出一个和我们惯常印象大相径庭的商周革命……


作者的观点和论证手法不必认真去推敲,离严谨的学术成果太远。但我很欣赏它脑洞口径和脑补力度,至少在文学层面来看,是一个狂想的神奇故事,读的时候满脑的细胞如脱缰野狗一样奔驰、死亡。




7《西域列王纪》

 

这是一套书的上下两本,上部叫《大唐泥犁狱》,主角都是三藏法师。故事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五个字:名侦探玄奘。上部是在长安破奇案,下部是在取经路上破奇案。


我一直特别欣赏这样的创作手法,将现代类型文学范式注入到古代背景上,赋予古人或古代舞台以超脱传统的全新形象,让人耳目一新。当年的《谋杀金字塔三部曲》,可为这一类型的典范。这种创作有一个难点,就是在新奇和史实之间取得平衡,既要足够新鲜,又要脚踏史实,不违和。高明的作者,能在种种史料中寻找契合点,融入想象,不留违和痕迹,让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


历史中的玄奘没做过侦探,文学作品里也从来没有过把“三藏法师”和“侦探”放在一起。但他能不能做侦探呢?为什么不能?以玄奘的才智和心志,完全够得上资格。大唐有狄仁杰,未必不能再多一个唐三藏。何况以长安之繁华,西域之艰险,唐僧遭遇一些奇案并身涉其中,从逻辑上完全可以成立。我猜《大唐泥犁狱》就是基于这样的疑问而创作出来的。


而它的后一部《西域列王纪》是个独立故事——有点像是古龙的《血鹦鹉》——以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大卫王瓶开始,在西域小国之间引发了一场绝大纷争。路过的玄奘抽丝剥茧,在诸多势力交错中查明了真相。故事写的很细腻,缺点是推理过甚,一圈套一圈,为了确保高潮迭起,刻意让剧情变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精密的案中案,不太现实,作者之手干预的过多。


我最喜欢这部书的其中两点。一是考据精详,句句有典,连高昌城的水渠位置都有所征引;二是在里面埋了种种暗示,如果你熟悉《西游记》的话,会惊喜地发现《西游记》里关于吃唐僧肉长生不老的桥段,居然在书中的剧情里得到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作者在暗示,正因为当年在此地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以致后世以讹传讹,将其神化成了奇幻故事的一部分。这种亦实亦虚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6 《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 


     其实我一直不太愿意读各类通史。这类书用来入门则可,但易通不易精,各种话题讨论起来隔靴搔痒。但通史有一个好处,能从大历史观下看问题,玩玩大数据,提提大规律什么的。


     我知道布罗代尔是因为我喜欢年鉴学派,我喜欢年鉴学派是因为赞同他们对总体历史的研究方式和跨领域的综合考察。我年轻的时候还买过布罗代尔写的《地中海与腓力浦二世时期(1551—1598)的地中海世界》,购买动机纯粹是为了装逼,但后来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这本《文明史》可以视为《地中海》精神上的延续,虽然分章叙述诸个文明,但有一条主线一而贯之,联缀成一个整体板块,不致让读者从章节之间跳跃时迷失。从阅读体验上来说,我个人感觉比《剑桥史》那套好——人家本来也是写给法国初中生的。


    可惜中信这个书腰写得有点过于亢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有点像电视购物广告,反显下乘。我以为这类书籍,不必特意渲染,朴素些会更有力量。


5 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 

    我喜欢三国,也喜欢研究三国,曾经一度觉得自己也算半个三国史专家。后来看到这本书,我才深刻地意识到,业余爱好者和科班专业人士的差距有多大。


    按说魏晋时代的史料有限,大家接触到的材料都差不多,写出来的文章应该也大同小异才是。这一部书主要讲的是司马氏的世族网络构建以及在政治斗争中的变化,征引的材料我也都见过。可作者剖析来的世界看起来却那么新奇而陌生,我看的时候,感觉自己跟完全不了解三国的棒槌差不多。这一部书逻辑缜密、方法论先进、论述精当、结论严谨。难得的是作者还有述史之才,文笔简洁清晰,不啰嗦,不搞材料轰炸,颇有陈寿之风。


   顺便说一句,作者仇鹿鸣比我还小一岁。这样年轻有才的历史学者,未来能有什么样的成就,真是令人期待。



4《1944:腾冲之围》


关于这本书本身,姑且照搬别处的推荐语:本书讲述的是七十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滇西战场的一段战 史。中国军民浴血奋战,惨胜侵华日军,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伟大的贡献。它既是一部微观战史,又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精神的文化史和情感史,不仅表现了作者的历史与现实关怀。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抗日战争的理解,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非虚构写作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字力量。安静地读这本书,让我们记住那片辽远的国土上长眠的籍籍无名的英灵,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以及他们刚刚开始,为我们中断,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的他们自己的人生!



抛开这些宏大叙事不说,这书最打动我的,其实是各种细节。我和作者余戈有一面之缘,是个看似沉默其实腹有光华之人。后来在微博加了他的关注,看到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对这个专题进行研究深挖,大到两军战略战术,小到一张当时的海报一个日军遗落的油桶、日军在腾冲某地阵地的考古发掘等等。事无巨细,用心至此,令人佩服。


3《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量子物理史话早在论坛时代,我就一直在追。这几年来看了好几遍,作者文笔极佳,鼓鼓而有气韵,把物理史描绘的如同史诗一般,让人读之热血贲张。而作为科普读物,对量子物理这么一个复杂的东西又讲解的特别透彻。是我读过中文最佳的科普文之一。


之所以放这本在2014年,是因为有个小故事。之前我收到一封私信,来自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他说因为一些原因下了我作品的txt,心中愧疚,希望能把书钱打给我。我说不如这样,你送套觉得我会喜欢的书吧。于是他寄了新版《量子物理史话》给我——能和读者有这样的默契,也算一段书缘吧。


2 国士无双伍连德


这其实也是一本老书,作者京虎子,今年他回国时承蒙其相赠。书中讲的是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奠基人伍连德先生的生平。伍先生的知名度不高,几乎没人知道,但他所做的事情,却拯救了不知多少中国人。尤其是在1911年,当时东三省爆发鼠疫,伍连德联络诸国,积极展开科学防疫工作,终于成功扑灭鼠疫,避免了数百年不遇的一场大瘟疫,拯救了几千万人——要知道,那可是在1911年的中国东北,能够完成这样一件宏大复杂的工作,真可称得上是史诗级的成就了。但伍连德先生非但完成,而且完成得十分漂亮。这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用科学手段控制大面积流行病的爆发,轰动全球医学界。


这等成就,一直以来在大众视野里却籍籍无名。作者京虎子一来是医学世家,深知伍先生工作的意义何在,写起来没有专业隔膜。二来又有写史的文笔和精神,愿意爬梳史料,增删成文,把枯燥的科技史事重构为一个中国科学家的精神行旅,遂成此书。


虽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得转吧,但每个中国人多少都应该看看。

1 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 


 光看这个书名,我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


 从《江村经济》开始,我特别喜欢阅读这种切片式的研究专著,专注于一处小地域一个小层面,深耕细作,读起来饶有趣味,比宏大叙事更加可亲。这本书从中国历史里提取了一个地域切片——湖北麻城,放进试管,然后让时光从元末一直流转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作者俯身观察这一个小小县域里暴力元素在时光作用下的诸多演化,于是在似曾相识的历史里,一条不易觉察却一而贯之的历史线条悄然浮现。


引用作者自己自叙的一段话:本书的历史叙事难免会突出麻城县大规模暴力的间歇爆发。的确,历史学家不能不被该地(它在其他方面并无独特之处)非同寻常的狂暴、凶残以及在全国性或地区性社会动荡时卷入血腥冲突的人口规模所打动。但对这些时刻,我们需要更多地探讨日常状态,强调这些更大的“爆发”是怎样嵌入麻城人文生态的——暴力在这种生态中普遍、持续、常规地存在着。


这与其是一次历史考察,不如说是一次化学实验,读起来非常过瘾。上一次有类似体验,差不多要追溯到《叫魂》了——那也是一本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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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我的2014年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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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买书很容易,保持读书的习惯却要难得多。家里每多出一本书,我的内心就多一重惶恐,深怕辜负了它向我托付终生的一片情意。倘若书籍也有账本的话,那么买书只能列入“应读款项”,理论上已经算是你的了,但如果你一日不读完,就一日没法进入现金流。


2014年我盘点了一下,实体版的、电子版的、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国内的、国外的,乱七八糟林林总总,居然也有不少本。姑且选出十本,略作一年之总结。这十本书的入选标准有三个:1 书未必是新书,但却是我在2014年初次阅读;2 我至少认认真真看完一遍;3 看完之后,我有评论几句的冲动——这个所谓“评论几句”,可未必是说它是好书,也有可能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奇葩。


排名按照我的记忆力,不分先后高低。


10 《红衫》


这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把它称为反科幻吐槽小说更合适。它推倒的不光是科幻经典,甚至还有第四面墙。这是一本可以让人边看边捶桌子大笑的杰作,前提是你必须是个标准的星际迷航迷——起码也得是个科幻迷。里面有层出不穷的梗、致敬以及恶搞,这些东西隐藏在故事的大逻辑背后,其中精妙之处只有喜欢的人才能体会。所以不光是读者挑书,这本书也挺挑读者的。


这本书后来被宝树借走了,希望它会习惯武汉的潮湿气候…… 


9 《拿不动的世界》 

    这是一本诗配画。画的作者是大橘子,诗的作者是家住朝阳区的郝先生,东东枪。这本书的宣传语是:“最不现实的现实,最不童话的童话”,总结的十分到位。


    书里的文字鲜灵而不精明,一身烟火却少俗气,有童稚之趣但不幼稚。像是看到一个大顽童,把生活看得通透明镜儿似的,却乐乐呵呵呆在这俗世里舍不得走。读完就是这么一感觉。这本书是厕上极品,绝非贬义。能在马桶上看的书,一定是读书人真正心头所好,最能见出真性情。此书短而精悍,温馨舒畅,视肠胃而定一次可读完五到十首,大小皆宜。


     兹录一首如下:

     敢挑战的自己,

     死在5岁时的幼儿园阿姨面前。

  诚实的自己,

  死在9岁时的那次罚站后。

  勇敢的自己,

  死在16岁时的地铁上。

  想当艺术家的自己,

  死在18岁时爸爸的责骂里。

  相信爱情的自己,

  死在19岁时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床上。

  觉得还有公平的自己,

  死在21岁时的面试中。

  骗自己说世上还有好男人的自己,

  死在23岁时老板的汽车里。

  27岁的许小姐真不知道,

  还会有多少个自己,死在这一生的路上。



8 《易经释梦》 


这是我在2014年读到最奇的一本书,神奇的奇,也是奇葩的奇。


这本书的方法论沿袭“六经皆史”的理念,假定《易经》是一部史书,作者认为这些散碎易辞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被刻意打乱了,它背后隐藏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


作者对三代文字功底颇为深厚,脑洞也是出奇地大。他用大量金文、甲骨文予以考释、佐证易经卜辞,结合铭文考古和弗洛伊德,“发掘”出帝辛和姬家两代人的爱恨情仇。故事极虐,姬发在母亲太姒逼迫下被迫伐商,与纣王相约在牧野演出戏,结果被子牙、姬旦所骗,弄假成真,姬发望见帝辛被周军淹没,悲痛欲绝…推导出一个和我们惯常印象大相径庭的商周革命……


作者的观点和论证手法不必认真去推敲,离严谨的学术成果太远。但我很欣赏它脑洞口径和脑补力度,至少在文学层面来看,是一个狂想的神奇故事,读的时候满脑的细胞如脱缰野狗一样奔驰、死亡。


不过这本书不太好找了,我做过一个摘录,大家有兴趣可以先去看看:http://www.douban.com/note/324583931/




7《西域列王纪》

 

这是一套书的上下两本,上部叫《大唐泥犁狱》,主角都是三藏法师。故事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五个字:名侦探玄奘。上部是在长安破奇案,下部是在取经路上破奇案。


我一直特别欣赏这样的创作手法,将现代类型文学范式注入到古代背景上,赋予古人或古代舞台以超脱传统的全新形象,让人耳目一新。当年的《谋杀金字塔三部曲》,可为这一类型的典范。这种创作有一个难点,就是在新奇和史实之间取得平衡,既要足够新鲜,又要脚踏史实,不违和。高明的作者,能在种种史料中寻找契合点,融入想象,不留违和痕迹,让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


历史中的玄奘没做过侦探,文学作品里也从来没有过把“三藏法师”和“侦探”放在一起。但他能不能做侦探呢?为什么不能?以玄奘的才智和心志,完全够得上资格。大唐有狄仁杰,未必不能再多一个唐三藏。何况以长安之繁华,西域之艰险,唐僧遭遇一些奇案并身涉其中,从逻辑上完全可以成立。我猜《大唐泥犁狱》就是基于这样的疑问而创作出来的。


而它的后一部《西域列王纪》是个独立故事——有点像是古龙的《血鹦鹉》——以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大卫王瓶开始,在西域小国之间引发了一场绝大纷争。路过的玄奘抽丝剥茧,在诸多势力交错中查明了真相。故事写的很细腻,缺点是推理过甚,一圈套一圈,为了确保高潮迭起,刻意让剧情变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精密的案中案,不太现实,作者之手干预的过多。


我最喜欢这部书的其中两点。一是考据精详,句句有典,连高昌城的水渠位置都有所征引;二是在里面埋了种种暗示,如果你熟悉《西游记》的话,会惊喜地发现《西游记》里关于吃唐僧肉长生不老的桥段,居然在书中的剧情里得到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作者在暗示,正因为当年在此地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以致后世以讹传讹,将其神化成了奇幻故事的一部分。这种亦实亦虚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6 《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 

     其实我一直不太愿意读各类通史。这类书用来入门则可,但易通不易精,各种话题讨论起来隔靴搔痒。但通史有一个好处,能从大历史观下看问题,玩玩大数据,提提大规律什么的。


     我知道布罗代尔是因为我喜欢年鉴学派,我喜欢年鉴学派是因为赞同他们对总体历史的研究方式和跨领域的综合考察。我年轻的时候还买过布罗代尔写的《地中海与腓力浦二世时期(1551—1598)的地中海世界》,购买动机纯粹是为了装逼,但后来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这本《文明史》可以视为《地中海》精神上的延续,虽然分章叙述诸个文明,但有一条主线一而贯之,联缀成一个整体板块,不致让读者从章节之间跳跃时迷失。从阅读体验上来说,我个人感觉比《剑桥史》那套好。


    可惜中信这个书腰写得有点过于亢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有点像电视购物广告,反显下乘。我以为这类书籍,不必特意渲染,朴素些会更有力量。



5 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 

    我喜欢三国,也喜欢研究三国,曾经一度觉得自己也算半个三国史专家。后来看到这本书,我才深刻地意识到,业余爱好者和科班专业人士的差距有多大。


    按说魏晋时代的史料有限,大家接触到的材料都差不多,写出来的文章应该也大同小异才是。这一部书主要讲的是司马氏的世族网络构建以及在政治斗争中的变化,征引的材料我也都见过。可作者剖析来的世界看起来却那么新奇而陌生,我看的时候,感觉自己跟完全不了解三国的棒槌差不多。这一部书逻辑缜密、方法论先进、论述精当、结论严谨。难得的是作者还有述史之才,文笔简洁清晰,不啰嗦,不搞材料轰炸,颇有陈寿之风。


   顺便说一句,作者仇鹿鸣比我还小一岁。这样年轻有才的历史学者,未来能有什么样的成就,真是令人期待。


4《1944:腾冲之围》


关于这本书本身,姑且照搬别处的推荐语:本书讲述的是七十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滇西战场的一段战 史。中国军民浴血奋战,惨胜侵华日军,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伟大的贡献。它既是一部微观战史,又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精神的文化史和情感史,不仅表现了作者的历史与现实关怀。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抗日战争的理解,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非虚构写作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字力量。安静地读这本书,让我们记住那片辽远的国土上长眠的籍籍无名的英灵,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以及他们刚刚开始,为我们中断,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的他们自己的人生!



抛开这些宏大叙事不说,这书最打动我的,其实是各种细节。我和作者余戈有一面之缘,是个貌沉默其实很深沉的人。后来在微博加了他的关注,看到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对这个专题进行研究深挖,大到两军战略战术,小到一张当时的海报一个日军遗落的油桶,还有日军在腾冲某地阵地的考古发掘等等。用心至此,令人佩服。

3《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量子物理史话早在论坛时代,我就一直在追。这几年来看了好几遍,作者文笔极佳,鼓鼓而有气韵,把物理史描绘的如同史诗一般,让人读之热血贲张。而作为科普读物,对量子物理这么一个复杂的东西又讲解的特别透彻。是我读过中文最佳的科普文之一。


之所以放这本在2014年,是因为有个小故事。之前我收到一封私信,来自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他说因为一些原因下了我作品的txt,心中愧疚,希望能把书钱打给我。我说不如这样,你送套觉得我会喜欢的书吧。于是他寄了新版《量子物理史话》给我——能和读者有这样的默契,也算一段书缘吧。



2 国士无双伍连德


这其实也是一本老书,作者京虎子,今年他回国时承蒙其相赠。书中讲的是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奠基人伍连德先生的生平。伍先生的知名度不高,几乎没人知道,但他所做的事情,却拯救了不知多少中国人。尤其是在1911年,当时东三省爆发鼠疫,伍连德联络诸国,积极展开科学防疫工作,终于成功扑灭鼠疫,避免了数百年不遇的一场大瘟疫,拯救了几千万人——要知道,那可是在1911年的中国东北,能够完成这样一件宏大复杂的工作,真可称得上是史诗级的成就了。但伍连德先生非但完成,而且完成得十分漂亮。这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用科学手段控制大面积流行病的爆发,轰动全球医学界。


这等成就,一直以来在大众视野里却籍籍无名。作者京虎子一来是医学专业,深知伍先生工作的意义何在,写起来没有专业隔膜。二来又有写史的文笔和精神,愿意爬梳史料,增删成文,把枯燥的科技史事重构为一个中国科学家的精神行旅,遂成此书。


虽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得转吧,但每个中国人多少都应该看看。

1 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 


 光看这个书名,我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


 从《江村经济》开始,我特别喜欢阅读这种切片式的研究专著,专注于一处小地域一个小层面,深耕细作,读起来饶有趣味,比宏大叙事更加可亲。这本书从中国历史里提取了一个地域切片——湖北麻城,放进试管,然后让时光从元末一直流转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作者俯身观察这一个小小县域里暴力元素在时光作用下的诸多演化,城乡矛盾、士绅矛盾、宗族矛盾、外来政治矛盾等等,都会让暴力呈现出不同形态和相同特质。


引用作者自己自叙的一段话:本书的历史叙事难免会突出麻城县大规模暴力的间歇爆发。的确,历史学家不能不被该地(它在其他方面并无独特之处)非同寻常的狂暴、凶残以及在全国性或地区性社会动荡时卷入血腥冲突的人口规模所打动。但对这些时刻,我们需要更多地探讨日常状态,强调这些更大的“爆发”是怎样嵌入麻城人文生态的——暴力在这种生态中普遍、持续、常规地存在着。


这简直就是一次化学实验,读起来非常过瘾。上一次有类似体验,差不多要追溯到《叫魂》了——那也是一本好书。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我的2014年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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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2014年书单


如今买书很容易,保持读书的习惯却要难得多。家里每多出一本书,我的内心就多一重惶恐,深怕辜负了它向我托付终生的一片情意。倘若书籍也有账本的话,那么买书只能列入“应读款项”,理论上已经算是你的了,但如果你一日不读完,就一日没法进入现金流。


2014年我盘点了一下,实体版的、电子版的、自己买的、别人送的、国内的、国外的,乱七八糟林林总总,居然也有不少本。姑且选出十本,略作一年之总结。这十本书的入选标准有三个:1 书未必是新书,但却是我在2014年初次阅读;2 我至少认认真真看完一遍;3 看完之后,我有评论几句的冲动——这个所谓“评论几句”,可未必是说它是好书,也有可能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奇葩。


排名按照我的记忆力,不分先后高低。


10 《红衫》


这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把它称为反科幻吐槽小说更合适。它推倒的不光是科幻经典,甚至还有第四面墙。这是一本可以让人边看边捶桌子大笑的杰作,前提是你必须是个标准的星际迷航迷——起码也得是个科幻迷。里面有层出不穷的梗、致敬以及恶搞,这些东西隐藏在故事的大逻辑背后,其中精妙之处只有喜欢的人才能体会。所以不光是读者挑书,这本书也挺挑读者的。


这本书后来被宝树借走了,希望它会习惯武汉的潮湿气候…… 


9 《拿不动的世界》 

    这是一本诗配画。画的作者是大橘子,诗的作者是家住朝阳区的郝先生,东东枪。这本书的宣传语是:“最不现实的现实,最不童话的童话”,总结的十分到位。


    书里的文字鲜灵而不精明,一身烟火却少俗气,有童稚之趣但不幼稚。像是看到一个大顽童,把生活看得通透明镜儿似的,却乐乐呵呵呆在这俗世里舍不得走。读完就是这么一感觉。这本书是厕上极品,绝非贬义。能在马桶上看的书,一定是读书人真正心头所好,最能见出真性情。此书短而精悍,温馨舒畅,视肠胃而定一次可读完五到十首,大小皆宜。


     兹录一首如下:

       敢挑战的自己,

  死在5岁时的幼儿园阿姨面前。

  诚实的自己,

  死在9岁时的那次罚站后。

  勇敢的自己,

  死在16岁时的地铁上。

  想当艺术家的自己,

  死在18岁时爸爸的责骂里。

  相信爱情的自己,

  死在19岁时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床上。

  觉得还有公平的自己,

  死在21岁时的面试中。

  骗自己说世上还有好男人的自己,

  死在23岁时老板的汽车里。

  27岁的许小姐真不知道,

  还会有多少个自己,死在这一生的路上。



8 《易经释梦》 


这是我在2014年读到最奇的一本书,神奇的奇,也是奇葩的奇。


这本书的方法论沿袭“六经皆史”的理念,假定《易经》是一部史书,作者认为这些散碎易辞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被刻意打乱了,它背后隐藏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


作者对三代文字功底颇为深厚,脑洞也是出奇地大。他用大量金文、甲骨文予以考释、佐证易经卜辞,结合铭文考古和弗洛伊德,“发掘”出帝辛和姬家两代人的爱恨情仇。故事极虐,姬发在母亲太姒逼迫下被迫伐商,与纣王相约在牧野演出戏,结果被子牙、姬旦所骗,弄假成真,姬发望见帝辛被周军淹没,悲痛欲绝…推导出一个和我们惯常印象大相径庭的商周革命……


作者的观点和论证手法不必认真去推敲,离严谨的学术成果太远。但我很欣赏它脑洞口径和脑补力度,至少在文学层面来看,是一个狂想的神奇故事,读的时候满脑的细胞如脱缰野狗一样奔驰、死亡。


不过这本书不太好找,我做过摘录,大家可以看看剧情的奔放程度:http://www.douban.com/note/324583931/




7《西域列王纪》

 

这是一套书的上下两本,上部叫《大唐泥犁狱》,主角都是三藏法师。故事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五个字:名侦探玄奘。上部是在长安破奇案,下部是在取经路上破奇案。


我一直特别欣赏这样的创作手法,将现代类型文学范式注入到古代背景上,赋予古人或古代舞台以超脱传统的全新形象,让人耳目一新。当年的《谋杀金字塔三部曲》,可为这一类型的典范。这种创作有一个难点,就是在新奇和史实之间取得平衡,既要足够新鲜,又要脚踏史实,不违和。高明的作者,能在种种史料中寻找契合点,融入想象,不留违和痕迹,让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


历史中的玄奘没做过侦探,文学作品里也从来没有过把“三藏法师”和“侦探”放在一起。但他能不能做侦探呢?为什么不能?以玄奘的才智和心志,完全够得上资格。大唐有狄仁杰,未必不能再多一个唐三藏。何况以长安之繁华,西域之艰险,唐僧遭遇一些奇案并身涉其中,从逻辑上完全可以成立。我猜《大唐泥犁狱》就是基于这样的疑问而创作出来的。


而它的后一部《西域列王纪》是个独立故事——有点像是古龙的《血鹦鹉》——以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大卫王瓶开始,在西域小国之间引发了一场绝大纷争。路过的玄奘抽丝剥茧,在诸多势力交错中查明了真相。故事写的很细腻,缺点是推理过甚,一圈套一圈,为了确保高潮迭起,刻意让剧情变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精密的案中案,不太现实,作者之手干预的过多。


我最喜欢这部书的其中两点。一是考据精详,句句有典,连高昌城的水渠位置都有所征引;二是在里面埋了种种暗示,如果你熟悉《西游记》的话,会惊喜地发现《西游记》里关于吃唐僧肉长生不老的桥段,居然在书中的剧情里得到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作者在暗示,正因为当年在此地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以致后世以讹传讹,将其神化成了奇幻故事的一部分。这种亦实亦虚的感觉,真是棒极了。



6 《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 


     其实我一直不太愿意读各类通史。这类书用来入门则可,但易通不易精,各种话题讨论起来隔靴搔痒。但通史有一个好处,能从大历史观下看问题,玩玩大数据,提提大规律什么的。


     我知道布罗代尔是因为我喜欢年鉴学派,我喜欢年鉴学派是因为赞同他们对总体历史的研究方式和跨领域的综合考察。我年轻的时候还买过布罗代尔写的《地中海与腓力浦二世时期(1551—1598)的地中海世界》,购买动机纯粹是为了装逼,但后来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这本《文明史》可以视为《地中海》精神上的延续,虽然分章叙述诸个文明,但有一条主线一而贯之,联缀成一个整体板块,不致让读者从章节之间跳跃时迷失。从阅读体验上来说,我个人感觉比《剑桥史》那套好——人家本来也是写给法国初中生的。


    可惜中信这个书腰写得有点过于亢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有点像电视购物广告,反显下乘。我以为这类书籍,不必特意渲染,朴素些会更有力量。


5 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 

    我喜欢三国,也喜欢研究三国,曾经一度觉得自己也算半个三国史专家。后来看到这本书,我才深刻地意识到,业余爱好者和科班专业人士的差距有多大。


    按说魏晋时代的史料有限,大家接触到的材料都差不多,写出来的文章应该也大同小异才是。这一部书主要讲的是司马氏的世族网络构建以及在政治斗争中的变化,征引的材料我也都见过。可作者剖析来的世界看起来却那么新奇而陌生,我看的时候,感觉自己跟完全不了解三国的棒槌差不多。这一部书逻辑缜密、方法论先进、论述精当、结论严谨。难得的是作者还有述史之才,文笔简洁清晰,不啰嗦,不搞材料轰炸,颇有陈寿之风。


   顺便说一句,作者仇鹿鸣比我还小一岁。这样年轻有才的历史学者,未来能有什么样的成就,真是令人期待。



4《1944:腾冲之围》


关于这本书本身,姑且照搬别处的推荐语:本书讲述的是七十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滇西战场的一段战 史。中国军民浴血奋战,惨胜侵华日军,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伟大的贡献。它既是一部微观战史,又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精神的文化史和情感史,不仅表现了作者的历史与现实关怀。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抗日战争的理解,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非虚构写作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字力量。安静地读这本书,让我们记住那片辽远的国土上长眠的籍籍无名的英灵,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以及他们刚刚开始,为我们中断,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的他们自己的人生!



抛开这些宏大叙事不说,这书最打动我的,其实是各种细节。我和作者余戈有一面之缘,是个看似沉默其实腹有光华之人。后来在微博加了他的关注,看到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对这个专题进行研究深挖,大到两军战略战术,小到一张当时的海报一个日军遗落的油桶、日军在腾冲某地阵地的考古发掘等等。事无巨细,用心至此,令人佩服。


3《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量子物理史话早在论坛时代,我就一直在追。这几年来看了好几遍,作者文笔极佳,鼓鼓而有气韵,把物理史描绘的如同史诗一般,让人读之热血贲张。而作为科普读物,对量子物理这么一个复杂的东西又讲解的特别透彻。是我读过中文最佳的科普文之一。


之所以放这本在2014年,是因为有个小故事。之前我收到一封私信,来自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他说因为一些原因下了我作品的txt,心中愧疚,希望能把书钱打给我。我说不如这样,你送套觉得我会喜欢的书吧。于是他寄了新版《量子物理史话》给我——能和读者有这样的默契,也算一段书缘吧。


2 国士无双伍连德


这其实也是一本老书,作者京虎子,今年他回国时承蒙其相赠。书中讲的是中国卫生防疫事业的奠基人伍连德先生的生平。伍先生的知名度不高,几乎没人知道,但他所做的事情,却拯救了不知多少中国人。尤其是在1911年,当时东三省爆发鼠疫,伍连德联络诸国,积极展开科学防疫工作,终于成功扑灭鼠疫,避免了数百年不遇的一场大瘟疫,拯救了几千万人——要知道,那可是在1911年的中国东北,能够完成这样一件宏大复杂的工作,真可称得上是史诗级的成就了。但伍连德先生非但完成,而且完成得十分漂亮。这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用科学手段控制大面积流行病的爆发,轰动全球医学界。


这等成就,一直以来在大众视野里却籍籍无名。作者京虎子一来是医学世家,深知伍先生工作的意义何在,写起来没有专业隔膜。二来又有写史的文笔和精神,愿意爬梳史料,增删成文,把枯燥的科技史事重构为一个中国科学家的精神行旅,遂成此书。


虽然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得转吧,但每个中国人多少都应该看看。

1 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 


 光看这个书名,我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


 从《江村经济》开始,我特别喜欢阅读这种切片式的研究专著,专注于一处小地域一个小层面,深耕细作,读起来饶有趣味,比宏大叙事更加可亲。这本书从中国历史里提取了一个地域切片——湖北麻城,放进试管,然后让时光从元末一直流转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作者俯身观察这一个小小县域里暴力元素在时光作用下的诸多演化,于是在似曾相识的历史里,一条不易觉察却一而贯之的历史线条悄然浮现。


引用作者自己自叙的一段话:本书的历史叙事难免会突出麻城县大规模暴力的间歇爆发。的确,历史学家不能不被该地(它在其他方面并无独特之处)非同寻常的狂暴、凶残以及在全国性或地区性社会动荡时卷入血腥冲突的人口规模所打动。但对这些时刻,我们需要更多地探讨日常状态,强调这些更大的“爆发”是怎样嵌入麻城人文生态的——暴力在这种生态中普遍、持续、常规地存在着。


这与其是一次历史考察,不如说是一次化学实验,读起来非常过瘾。上一次有类似体验,差不多要追溯到《叫魂》了——那也是一本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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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古董局中局3 试阅第一章(上)君子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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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君子棋(上)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当初夏,满城槐树俱已开花。这时节天气渐热,最易起大疫,民间忌讳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头,不晒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恶,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恶五月,一到这月份,一准得有点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来了一阵大风。这风张牙舞爪声势极大,裹挟着漫天的沙尘盖过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头疯灌,一连好几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尘霾蔽日,触目皆黄,整个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墙,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骡马,搞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尘,可多是在春天。今年这风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恶五月。老一辈儿的人说这风有来历,叫作皇煞风,专门克皇上的。崇祯爷上吊那年,北京刮过一次;袁世凯死那年,也刮过一次;再往后,宣统帝被冯玉祥撵出紫禁城那年,这风又来了。所以今年皇煞风一起,又赶上恶五,北京的老人心里都犯嘀咕,恐怕……这又要改朝换代了吧?


黄克武手里抱着个宝蓝皮儿的包袱,顺着天坛根儿一路往西踉踉跄跄地跑去。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又是顶风前行,饶是他十七八岁的精壮身子骨,都得弓着腰低眉敛气。稍微跑得快了点,一张嘴就是满口沙子,一喘气就一鼻子呛灰。可事急如火,黄克武哪顾得上抱怨天气,他把毡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脚下片刻不停。


他刚过虎坊桥,劲风忽起,比胭脂粉还细的黄土面儿洋洋洒洒地飘旋而起,顿时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雾。别说远处的前门塔檐和近处大栅栏的招牌,就是街对面栓的骡马,隔开几步都看不清楚。黄克武眯着眼睛只顾低头狂奔,不提防前头突然从土雾里冒出个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哟一声跟那位重重撞了个满怀。黄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后退了几步,拿桩站稳了,对方却倒在地上。黄克武赶紧俯身去搀扶,刚一猫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蓝灰军装,头上扎着条脏兮兮的绷带,手里还拿着杆辽十三式步枪,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张作霖带来关内的东北军,军纪很差,老百姓私下里都叫胡子兵。自从十七年初南北再次开战以来,张大总统在山东、河南的战事一片糜烂,北伐军一路北上,北京城里的奉军伤兵越来越多。上头不管饷,这些伤兵手里除了一条枪什么都没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抢,见店就砸,警察都不怎么敢管。


黄克武不愿在这里多生事,拱手匆匆说了声抱歉,转身想趁着沙尘天气溜走。不料那个奉天兵从地上爬起来,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把手里的步枪对准黄克武,厉声喝道:妈了个巴子!撞了老子还想走?黄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过来,劈头先给黄克武一个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让狗吃啦?黄克武咬着牙,瞪着枪口一声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见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里嚷着:老子怀疑你是叛军的奸细,拿过来!开包检查!伸手就要去拽。这包袱干系重大,黄克武哪肯让他碰,身子一旋,轻轻避了过去。


奉天兵大怒,骂了句不识抬举,抬枪就要扣动扳机。黄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枪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电,一记手刀切他的脖颈。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黄克武头顶飞去半空,奉天兵软软地昏倒在地。


黄克武摸了摸脑袋,脸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头。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么时候已经乱到了这地步?他怔怔呆了几秒,猛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急忙丢开步枪,把包袱重新背紧,转身钻进漫天黄沙中。过不多时,几个影影绰绰的行人靠近,见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连步枪都扛走了。


黄克武摆脱了奉天兵,一气跑过宣武门,直到了储库营胡同东头的太原会馆门口才停下来。这段距离可不近,他觉得肺里头跟浇了一勺开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来,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他一抬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白净后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树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拿来了?那后生问。


黄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蓝包袱皮捧住,爱惜地摸了摸: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点没给弄坏了。


黄克武正要解开,白净后生冲他丢了个眼色,示意噤声。黄克武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太原会馆附近站着不少巡警,他们三三两两站在黄尘中,像是午夜坟地里的阴魂,看不清形体和相貌,却透着凛凛恶意。


慢慢走,别跑,别回头。白净后生压低声音叮嘱了几句,然后两人并肩往胡同里头走去。


走进去十几步,黄克武这才急不可待地问道:刘一鸣,到底出什么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轻人扶扶眼镜,吐出四个字:大难临头。黄克武气得猛推了他肩膀一把:我跑了半个北京城,还差点挨了一枪子儿,你就不能把话一次说完?到底是谁要对付五脉?


刘一鸣知道这家伙性子急,叹息一声,又吐出三个字:吴郁文。黄克武一听这名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吴阎王?


刘一鸣点点头。吴郁文是京师警察厅侦缉处长、奉系军阀在北京城里的一条恶犬,为人阴毒狠辣,动辄将人灭门破家,外号吴阎王。去年警察厅在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绞死了二十几个共产党,据说为首的李大钊就是吴郁文亲自动的手;前年《京报》主编邵飘萍被枪决,也是吴郁文下令执行的。他手里的人命,只怕比府前街南边的乌鸦还多,老百姓一提到这名字,没有不哆嗦的。


黄克武放慢了脚步,一脸疑惑:他抓人,咱们五脉鉴宝,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干吗?


刘一鸣拍拍他的肩膀:你整天练武,偶尔也该看看报纸。国民革命军已经打到山东,张作霖在北京没几天好日子了,盛传要跑回东北去。吴郁文是张作霖的走狗,做了这么多恶事,主子一走,他也慌了。


他不会是临走前想抢咱们的古董吧?


不是抢,而是卖。刘一鸣咬着这个卖字,脸上都是讽刺。黄克武知道这家伙是个说一藏十的慢性子,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怎么个卖法?


刘一鸣抬手一指胡同前头:他今儿过生日,请了京城里有名的几十位商人来赴寿,说自己无心仕途,准备归隐家乡。手里有几件上好的古玩,愿意忍痛割爱,转赠给有缘之人……你明白了?嗯?他说话总喜欢押尾带个反问的音,像个教训学生的老夫子似的。


黄克武瞪眼大叫:什么忍痛割爱,这不就是拿假货讹钱嘛!刘一鸣嘿嘿冷笑:谁说是假货?人家吴阎王请了咱们五脉,要当场鉴定估价,以示公平。黄克武停下脚步,神情骇然,这才明白刘一鸣说的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


五脉是京城古董界的泰山北斗,许、刘、黄、顾、药五家聚为一朵明眼梅花,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界的星。吴阎王请五脉来鉴定,显然是打算借重明眼梅花这块金字招牌,把价格抬上去。


对五脉来说,这是个极为棘手的两难局面。吴阎王摆明了要用赝品讹人,五脉若实话实说,吴阎王一翻脸即成灭顶之灾;可若是昧着良心把假的说成真的,贱的抬成贵的,五脉的金字招牌可就彻底砸了,以后谁还敢找?


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这根本就是一个绝户的局面!


……家里派谁来掌眼?黄克武皱眉道。


刘一鸣嘲讽地一扬手臂:沈族长、药伯父、你二伯、我三叔,来了十几个人,家里高手都到齐了,这会儿正在二进宅子里商量到底该派谁去。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没个章程,几家子人,没一个有担当的!


刘一鸣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厌恶毫不掩饰。黄克武脑子里浮现出的情景是一群关在铁笼子的猴子,做猴脑的大师傅拎着菜刀一过来,猴子们互相推挤,拼命把同伴往外推。


他无奈问道:哎,大刘,你主意多,有啥办法没有?刘一鸣在他们这一辈里,算是深有谋略,平时鬼主意不少,黄克武最信得过。不料刘一鸣摇摇头:这个局面,谁来也救不了。


黄克武愤愤道:张作霖都要完蛋了,我就不信他吴阎王还敢这么嚣张?大不了跟他拼了!刘一鸣给他泼了一头凉水:就算张大帅明天就走,吴阎王想收拾咱们,一晚上就够了。人家手下几百个带枪的警察,五脉就是一群书生,拿什么跟人家拼?嗯?黄克武被问住了,瞪着眼睛噎了半天,一拳砸在胡同墙壁上,半截仁丹广告和砖皮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大争之世,笔不如枪。五脉传承千年,也许就到今日了。刘一鸣拿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老气横秋地感叹道。


别瞎说,多不吉利!黄克武捶了他一拳,拳势却有些发虚。刘一鸣嘿嘿一笑,也不多说。


这条胡同两侧是太原会馆和成都会馆,平日里车水马龙,聚着各地的商人学子,可如今八扇轩敞门前干干净净,几乎没人,似乎都嗅出了什么风声。两人穿了大半条胡同,来到胡同西边一处大宅子门前。这大宅院气魄不小,一道垂花门,两墩抱鼓石。两扇漆黑的铜环大门紧紧闭着,两个奉天兵守在两侧,看那姿态好似墓道前摆的阴森石像。一股难以言喻的煞气浮在宅子上空,连皇煞风都吹不散。


警察都被派到胡同口,守门的则是奉天兵,看来吴郁文今天是铁了心要以势压人。


守门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吴队长的寿宴,来的宾客许进不许出。他们看见刘、黄二人到了,也不阻拦,推门让他们进去。两人绕过照壁进了院子,黄克武一愣。


这种刮风天,院子里居然还摆了七八张枣木圆桌。桌上潦草地摆着一壶茶,几盘果品,大风一起就落满灰土,也没人碰。每张桌子边都坐着五六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语,如同泥塑。没有知客的管事,也没戏班子唱曲儿,只有十来个士兵站在东西两厢门口,擦着枪,抽着卷烟,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好像野猫盯着老鼠一样。


刘、黄二人从席间穿行而过,黄克武左右张望,能认出差不多七八成的宾客,都是京城里叫得上号的大商人。这些家伙平时穿的都是绸面,今天却特地换了身布衫,那点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来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政界的靠山,吴郁文平时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势大乱,那帮子高官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管这些人。吴郁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们拘过来,做笔一锤子买卖。黄克武虽然憨直,脑子却不笨,这个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个人从席间猛然站起,奉天兵们的长枪哗啦一下都抬了起来。那人吓得连忙抬起双手连声解释:我就是跟他说个话,说个话……”然后扯住了刘一鸣的袖子。刘一鸣认出来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个熟人,客客气气道:王老板,您有事儿?


王老板面带焦虑:你们五脉,到底打算怎么办?刘一鸣道:这不是还在里头商量着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一群宾客都能听见:明眼梅花的名头,京城里人人皆知。去伪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点不会含糊的,有他们在,咱们尽可以放心!周围的泥塑们听见这话,纷纷活了过来,也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刘一鸣听出来了,这帮商人不敢顶撞吴郁文,只好向五脉施加压力。他也不多说,只向四周一拱手:五脉一定会给各位一个公道。然后拽着黄克武赶紧往里面走。


过了月门,黄克武低声道:你说这吴郁文,直接要钱不就得了?何必打什么古董买卖的旗号,这不脱裤子放屁吗?刘一鸣道:直接要钱,那算敲诈;现在是做买卖,估价的是五脉,他照价收钱,挨骂也是咱们在前头顶着——嘿嘿,吴阎王分寸可拿得很准呢。


大刘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没啥用啊?黄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后别老催我说……”刘一鸣扬首望天,口气悠悠,多说无益,嗯?


说话间两人进了二进的小院子。院子里没有圆桌,只有几条长凳。十来名长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黄克武扫了一眼,老态龙钟的族长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语,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长衫男子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五脉各家的长辈围在四周,还有几位被族里寄以厚望的年轻高手在后头站着——五脉的精英,差不多都来齐了。


这些人加到一起的学问,能把吴郁文羞出几条大街去。可人家手里有枪,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小院里坐困愁城。


刘一鸣走了几步,突然轻轻发出一声,似乎觉出什么异样。

黄克武侧头问他怎么了,刘一鸣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出去接黄克武时,这些人正争吵不休,可现在不知为何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神情虽然还是皱眉不展,但眉眼之间带着微妙的如释重负。


才离开短短十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刘一鸣疑窦大起。


看到刘一鸣、黄克武来了,众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走到族长沈默跟前,黄克武把包袱解下来,躬身说:大爷爷,东西送到了。沈默双手拄着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他旁边那名男子开口道:那就往里送吧,别让人等急了。


说话的人叫药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几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长袖善舞,擅长结交人物,是族里公认的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他代表族长发号施令,也算正常。


刘一鸣眼神一眯。药慎行这话听着有意思。往里送?这么说,家里派去给吴郁文掌眼的人选,已经定了?


黄克武站在原地,却没人接他手里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经意地把脸别过去,装没看见。药慎行说了把包袱往里送,可没明确提出让谁去送。刘一鸣心中冷笑,家里这些长辈一贯如此,他们怕会被连累,连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黄克武的包袱:老黄,没听见族长说的吗?咱们走。


一鸣,回来,你去凑什么热闹!刘一鸣的三叔在人群里喝了一句。旁边黄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刘一鸣不去,凭什么让我们家克武去?两人眼看就要争起来,沈默不耐烦地顿了一下拐杖:吵什么吵!一鸣、克武,你们一起去。你们年纪轻,谅人家也不会为难。


刘一鸣耸耸鼻子,一分钟都不愿意跟这些人同处一院,一拽黄克武,两人并肩离开那一群各怀心思的人群,来到三进院子。


大黄,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五脉如今的德性。刘一鸣低声说,难得地从神色里漏出几滴激愤。黄克武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讪讪道:长辈有长辈的计较,你也别生气。刘一鸣抬起头来:他们的计较?他们的计较就好比这天气,灰蒙蒙,黑压压,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说了。他抬腿径直走入三进,黄克武愣了一下,连忙跟了过去。


这宅子一进招待富商,二进招待五脉,再往里走过一个小门就是吴郁文的内宅。朱漆门半开,两只防风大红灯笼吊在两侧,如同一头饕餮瞪圆了双眼张开大口,等着吞食。黄克武瞪着眼睛抬头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黄混沌,昼夜难分。


你猜会是谁在里头?黄克武突然问。


无论是谁在里头,他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脉受过,却只有两个年轻后生给他送行。刘一鸣扶了扶眼镜,半是嘲讽半是感叹。


他虽然只是家中年轻一代的子弟,见事却极准。对五脉来说,这次绝户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壮士断腕,指派一人去鉴宝,帮吴哄抬高价,渡过这一劫,然后再把他开革出家,给那些富商一个交代。以一人声名,换五脉平安——说难听点,就是背黑锅。


之前争吵,就是因为谁也不愿意牺牲。现在这个背黑锅的终于选出来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刘一鸣刚才数了数,院子里的人都在,一个不少,那么最后被推出笼子的猴子到底是谁?


两人前脚迈过木门槛,后脚还没迈,先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长笑。


这笑声阴恻恻的如蛇头吐信,两人都听出来这是吴郁文的招牌笑声。京城有俗谚:宁听老鸹叫,莫闻阎王笑。吴郁文一笑,必见血光之灾。他们对视一眼,急忙掀帘进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个房间的旗人砖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样,上头搁着个张梨花木的矮腿宽沿炕桌,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棋盘两侧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人塌眉尖颌,颅骨形状从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挂着张作霖亲自颁发的文虎勋章,正是人见人怕的吴阎王。他盘腿正坐,眼睛盯着棋盘,右手把玩着一把银手枪,食指时不时去轻挠一下扳机,隐隐的杀气充盈屋间。右边的人却在喝茶,他放下茶盏,微微侧头,昏暗的电气灯照亮了半边脸颊。


许一城?


黄克武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身边的刘一鸣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古董局中局3 第一章 君子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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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城是五脉里许家的嫡系传人。许家号称五脉正宗,可一直人丁稀薄,到这一代只剩许一城一个。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当族长接班人来培养,但他行事离经叛道,颇为五脉人诟病。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终于离家而去,从此游移于五脉之外,几乎没什么来往。对刘一鸣、黄克武来说,许一城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像是个活在“听说”中的人物。


想不到来为吴阎王掌眼的人选,居然是他。刘一鸣心中一盘算,刚才院子里没他,肯定是十分钟前刚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来的,还是毛遂自荐——无所谓了,反正结局没差,刘一鸣同情地想。

许一城和吴郁文对响动恍若未闻,两人只看着棋盘。吴郁文沉吟许久,挪动一步。许一城轻轻一笑,拈起一枚车,往九宫前一搁,说道:“将!吴队长,您的大帅再不跑,可就来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态度闲雅,似乎对这盘棋的胜负并不是太在意。

吴郁文剜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可又不好发作。他盯着棋盘琢磨了一阵,心里不知为何,被那句话搅得越来越烦乱,索性一推棋盘:“不下了,和了吧。”

许一城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来了?”两人讪讪不知如何作答,许一城对吴郁文道:“这是黄家和刘家的两个小家伙。”

吴郁文连眼也不抬:“东西拿来了么?”黄克武上前一步,把宝蓝皮儿的包袱递过去。许一城接过去搁在炕上,随手解开,里面露出一卷黑布。他把黑布一摊,顿时射出一股金锐之气。连如老僧坐定般的吴阎王,都不由得抬眼看过来。这布上衬着一扇亮褐熟牛皮,牛皮侧面烙着一个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且不是寻常锦缎上的四合如意云纹,中间多了一轮日头,如破云而出,颇为抢眼。牛皮上别着一排小巧精致的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质地黝黑精钢,黄杨木的云边握手,一式俱是五寸长短。

“好利器。”吴阎王赞道。

许一城从黑布上取下一把小铲,五指灵巧地来回拨弄,让人眼花缭乱:“这套玩意儿叫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名匠打造出来的,用来鉴定古器极为便当。五脉把这套当作传家之宝,轻易不示人。若不是吴队长你面子大,沈老爷子还不肯借呢。”

“现在海底针既然到了,那就麻烦许先生你赶紧给掌掌眼,估个价吧。”

这时候刘、黄二人才注意到,炕的另外一头搁着大约有二十来个人头大小的布包。布就是一般的蓝细布,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里头是什么。这应该就是吴郁文打算卖的“宝贝”了。正经买卖古董的人,都是拿锦盒木椟盛着物件,只有那些急着把贼赃脱手的小偷,才不知珍惜,胡乱用布包着宝贝卖。

刘一鸣、黄克武在旁边沉默地站着,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许一城会怎么办。许一城是许家唯一传人,万一惹急了吴阎王被一枪崩了,五脉可就要绝了一门。不知道是沈默老头子自己犯糊涂,还是被人撺掇——五脉里看不惯许一城的人,可着实不少。

“那些人,还是窝里斗最在行。”刘一鸣心中冷笑。

黄克武有些担忧地推了他一把,指望他发表些议论,刘一鸣却下巴一抬,示意等着看。

许一城似不着急,点点棋盘:“您真不再琢磨琢磨这残局了?”吴郁文不耐烦道:“时候不早,别让外头人等急了。”许一城微微一笑,把棋盘一拂:“也好,也好,您希望先看哪件?”吴郁文把枪口一拨,点了点手边的一摞棋子:“就先看看这副象棋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这才注意到这副棋。灯光下,这三十二枚棋子黄澄澄的,上头木质纹路如云行江山,江、山、云层次分明;侧面浅刻填金的蕉叶纹,细看那蕉叶下还趴着一只福寿蝠。棋上的字分黑红二色楷字,铁钩银划,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两人阅历尚浅,一时之间还真分辨不出来历。

“这是万历年的御制金丝楠木象棋,说不定还是万历皇帝亲自下过的,你可得细细估估。”吴郁文阴沉沉地补充了一句。他看人有个特点,低头含胸,双目高抬,始终带着森森的狠意,颇有评书里司马懿狼顾鹰视之相。

许一城袖手一摸。旁人还没看清动作,那几枚棋子就已经握在手里。他掂量了一下:“金丝楠木非皇家不能擅用。木质紧实,纹理夹金,确实是宫物的气度。”吴郁文面色稍缓,不料许一城又道:“说这东西是清宫御制,有道理;说是万历年的,就不太合适了。”

吴郁文脸色愈加阴沉,手里的小银手枪又开始转动:“许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别走了眼。”许一城对他的杀气恍若未觉,他拿起一枚红炮:“错不了,明代象棋的炮,都是写成‘包’,一棋四‘包’,二红二黑。到了清代,才开始写成‘炮’字。所以这副棋,肯定不是明物。”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炮”与“包”的门道儿,任何一个掌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可许一城当着吴郁文的面直言不讳地点出来,却是要惹下泼天大祸的。

果然,吴郁文“咔哒”一声打开了枪的保险栓,似笑非笑的脸在灯下映出一片阴狠的阴影:“我觉得您说的有点不对。”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紧滞起来。刘、黄两人的脖颈渗出了汗意。许一城嘴角微翘:“您别着急,这副棋的妙处,原不在这年代上。”吴郁文只当他是找个借口服软,发出一阵老鸹似的干笑,让他说说看妙处在哪儿。刘一鸣与黄克武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升起一阵淡淡的失望,原来这许一城也不过如此。

许一城拿起那一枚红炮,放到吴郁文手里:“您掂掂这棋子,觉得这重量有什么不一样?”吴郁文接过去,沉吟片刻:“有点沉。”许一城笑道:“不错。就算是金丝楠木的质地,这重量也不对劲——因为这里头有东西。”

他把那枚炮拿回到手上,左手从海底针里取出一枚扁头小铲,点在棋边刻的福寿蝠头上,沿着蕉叶用力一铲,棋子应声裂成两半。许一城又拿出一把小镊子,轻轻一拔,竟从棋子中间拔出一方晶莹润白的石片。吴郁文“啊”了一声,差点从炕上坐起来。难怪棋子儿握在手里重量有些古怪,原来这金丝楠木只是外面薄薄的一层皮,里头居然裹着一方白如凝脂的厚玉。

这玉片磨得方方正正,再无其他雕琢。许一城把玉片拿起来,就着灯光看了看,对吴郁文说:“您看这玉色通透,内中似有云气缭绕,确实是上等好玉。”吴郁文神色有些复杂:“这是怎么一回事?象棋子儿里为何要包一块玉?”

许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圆的,里面玉是方的,这叫外圆内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这套象棋可不简单,要先拿整块的金丝楠木雕成棋子模样,中间挖出大空来,比玉片稍稍窄那么一丝。然后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软,再把玉片塞进去,木缝合拢,就结结实实嵌在里头了。匠人再沿木缝雕出蕉叶纹,以缝为叶茎,看起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可是,把玉包得这么严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费这个心思?”吴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个了。

“这其中的意义,可深了……”许一城用手指捏着那片方玉,微微眯起眼睛,“这君子棋里究竟包着美玉还是顽石,从外表无法辨别。除非是撬开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体雕成,挖开后再也无法还原,棋也就毁了。所以这东西若要转手出卖,买家无法验证,只能信任卖家是个诚实君子。因此这副君子棋,象征着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诚,一疑不信,便再不配为君子。”

吴郁文先是颌首称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啪”地一拍棋盘,用手枪对着许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开是什么意思?拐弯抹角想骂老子是小人?”

黄克武吓得差点冲上去,幸亏被刘一鸣拽住。许一城仍是稳稳岿然不动,脸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无不暗藏大义。悟透了这层道理,这器物才真正属于你。古董玩赏,实际上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我不是讽刺吴队长您,而是感慨这君子棋寓意之深、设计之巧啊。”

吴郁文看到他这张淡定的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枪顶着许一城脑门:“管你君子棋还是小人棋,赶紧给老子估价,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

许一城两道淡眉纹丝不动,指头往棋盘上重重一点,语调陡然变得低沉起来:“吴队长,这君子棋的残局,您还看不透?大军兵临城下,你的大帅都得跑,剩下一枚过河卒子,还有什么路可走?”

他的话音一落,外头一阵大风急啸,厚沙旋起,屋里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吴郁文额头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么痛处。可他手里的枪始终顶着许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变卖收藏,好有点养老的着落——许先生不会不成全我吧?”他眯起眼睛,轻轻扣动扳机,枪后击锤微微抬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气,许一城的脑袋就得被打成烂西瓜。

这滔天杀意如惊涛拍岸,许一城却依然不动声色:“吴队长你以铁腕治理京城,仇家无数。若就此放权归隐,没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几万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吴郁文替张作霖杀了无数人,如今京城盛传张作霖要跑回东北,撑腰的没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来复仇。如今被许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颤,心神大乱,不由得开口辩解道:“树倒猢狲散。奉系大势已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么不问问看?”一指那棋盘。吴郁文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道:“我们玩古董的,特别相信一个命字。什么样的命数,得什么宝贝;反过来说,什么样的宝贝,它一定预示着什么样的命数。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里,说明你们两个之间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问它又该问谁呢?”

“怎么问?”吴郁文狐疑地把枪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许一城是个满嘴胡柴的江湖骗子,就一枪崩了,再换一个五脉的人进来。许一城一伸手,把吴郁文的老帅从九宫里捞出来,用铲子一撬,棋子应声裂成两片木壳,露出一方玉石。许一城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掌心,送到吴郁文眼前,淡淡道:“这都不摆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别给我卖关子。”吴郁文的耐心快要到头了。

许一城把撬开的两片木壳抛开,只递给他那片玉石:“双木虽好,终不如石。”

“啪”的一声,吴郁文的手枪掉落在炕上,脸色惊骇无比。

黄克武有些不解,这棋子刚才也敲开过一次,怎么这次吴郁文反应这么大?刘一鸣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侧耳悄声告诉黄克武:“双木为林,白玉为石。这是劝吴阎王改换门庭,离开张作霖,改投蒋介石呐……”黄克武这才恍然大悟。

许一城用玉石有节奏地敲击着木壳,发出“啪啪”的声音。吴郁文被这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怀疑这是故意编造出的瞎话,可许一城来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有这么一副象棋,更不知道里头夹玉,哪能这么巧编出这么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来?

莫非……这君子棋真跟我有缘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蒋?

国民革命军节节胜利,奉系将领投降的不少,据说个个混得都不错。吴郁文早就动过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里没兵,一个小小的警察厅侦缉处长,入不了那些大军阀的眼,这才有了敛财跑路的念头。现在既然这君子棋显出了征兆,看来投蒋是唯一的出路。可没门没路,人家会不会接纳……

许一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银枪包着捡起来,枪柄一转,递给吴郁文。吴郁文接过枪,试探着问道:“许先生跟南边有联系?”许一城笑道:“谈不上联系,有几个朋友而已。”早几个月,如果许一城敢这么说,早被吴郁文抓进大牢严刑拷打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吴阎王现在听了这话,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气气道:“有空不妨帮我引荐一下。”

这句话一出来,刘、黄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一口气。五脉这一劫,算是逃过去了。转念一想,两人不由暗生敬佩。一个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来,之前五脉只是纠结在该不该说谎,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许一城却看透了问题的本质,跳开真伪局限,直指吴郁文的前程,一下子豁然开朗。

可刘一鸣心中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如果吴阎王手里没有君子棋呢?许一城该怎么说服他?难道这个人已经厉害到随便见到什么古董,都可以随口编出一套说辞?”天桥有些算命先生测字玩得好,写什么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来,许一城这一手,可比他们要难多了,这人得要有多厉害?刘一鸣不敢往下想。

屋子里一时间无人说话。一阵尴尬的沉默。吴郁文突然有点后悔办这次寿宴。他本来的打算是做一锤子买卖,大捞一笔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蒋,以后还是要在这京城地面儿混,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这次不要钱了,可现在是羞刀难入鞘,这么大阵仗讹钱,却中途而废,传出去会成笑柄,以后再没人会怕他了。

他犹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许先生,我已与那些商家约好让宝,贸然取消,恐怕有违诚信,该如何是好?”他是正话反说。许一城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吴阎王被盯得浑身都不自在,心想这个许一城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只得勉强赔出几声干笑,不敢转身。

许一城收回目光,朗声笑道:“我倒有个提议,可以让吴队长和商家两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诡异,吴郁文连忙请教,许一城一指他胸前挂着的文虎勋章:“只要吴队长舍得这东西。”然后附耳说了几句,吴郁文大喜,连声说好。

外院的富商们不知里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间等着。忽然里院里传来脚步声。所有人都纷纷把头转过去,为首的王老板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先是吴郁文和沈默并肩而行,后面跟着一排士兵,捧着二十来个布包鱼贯而出,一一搁在中间的圆桌上。吴郁文使了个眼色,士兵们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从宣德炉到玉扳指,从莲花铜磬到金银簪,没一件是重样的。附近的奉天兵们都抖擞精神,持枪直立。

看来五脉果然是跟吴阎王沆瀣一气,准备抬高价来坑人了。在场的富商们都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虎着脸,心里暗暗咬牙,决定等离开这院子,就到处嚷嚷五脉是江湖骗子去。

吴郁文走到院子中间,抱拳环了一圈,大声道:“今天兄弟寿宴,感谢各位商界巨子莅临,盛意心领。这几年兄弟我机缘巧合,得了几件宝贝,不敢独享,今日特地拿出来与诸位玩赏。”

商人们哪有心思听他虚情假意地客气,都忙着在心里计算今天到底得出多少血。不料吴郁文话锋一转,痛心疾首起来:“如今时局不靖,生灵涂炭。这几年咱们北京城里,都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兄弟我自幼深受教诲,深知仁德为立国之本。所以本人借这次寿宴,决定将所有收藏拍卖,所得善款皆用于资助孤儿院与善堂,尽国民的一份责任。欢迎诸位与我共襄善举。”

他这一番话,让商人们都愣住了。自古未闻老虎吃斋狐狸茹素,血债累累的吴阎王,居然开始念叨着做善事了?

吴郁文把胸前佩戴的文虎勋章摘下来,高声道:“本人这枚文虎勋章,也一并捐出,以示决心。”

文虎勋章是纯银质地,第一层是八角五色旗的光芒,第二层八角立体银光,第三层是一只翘尾老虎,背景绿地蓝天。虽然不是古董,但意义不小。这勋章是张作霖亲手颁发的,一直被吴阎王视为无上光荣,走到哪里都戴着,人人都知道这段故事。

现在他连这勋章都捐出来了,看来善捐之事,是要动真格的了。

商人们虽不明白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但脑子都转得飞快。原来是逼买,人家说多少钱你就得掏多少钱买;现在是逼捐,但捐多少是你自己说的算。原来几万大洋打不住,现在千多大洋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一千多大洋对穷人来说,是倾家荡产,但对这些商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平日里打点官府都不只这些数。他们唯恐吴郁文后悔,忙不迭地纷纷抬手应和。

拍卖得有个底价,这时就用得着五脉了。沈默在一旁坐镇,说了几句场面话,几位家中的鉴定高手纷纷下场。如今没了压力,鉴定者自然是实话实说,指出这些物件有旧有新,各自给了个公道估价。底下商人是慈善捐款,也不计较真假,彼此抬举几轮,默契地把底价抬起两三成,就此打住。

一时间这小院里人声鼎沸,不一会儿工夫,二十几件货都拍了出去。商人们心中侥幸,又凑了几包银洋给院里的奉天兵做茶钱。奉天兵们得了打赏,也都眉眼嬉笑,肃杀气氛一扫而空。

吴郁文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心情很好。虽然得钱不多,还得挪出一部分来做善事,但不至于把这些商人得罪得太狠,而且能获得一个行善的美名,可以在报纸上大大宣扬一下,对投蒋之事大有裨益。只要自己位子能保住,这些钱从哪里都能赚到,没什么可惜。

他跟几位商人应酬几句,走到沈默身旁:“沈老,这次五脉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得很。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沈默有些无语,一小时之前,你还凶神恶煞地把我们全族拘在二进院子,现在倒来攀交情了。他含糊地客气了几句,吴郁文环顾左右,又问道:“许先生人呢?”

沈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许一城:“哦,他说学校还有点事,先走了。”吴郁文一阵愕然:“学校?他不是你们五脉的人?”沈默答道:“他是,不过跟家里来往不多,现在在清华学校。”吴郁文看看五脉那一群人木然畏缩地站在沈默身后,老鸹似的干笑一声:“怪不得不太像——不过先恭喜沈老了,此人才学深不可测,以后有这么一位人杰接班,五脉传承,高枕无忧哇。”

沈默没吭声,反倒是身旁的药慎行嘴角一抽,但终究没敢说什么。

而此时此刻,刘一鸣、黄克武正在跟许一城叙话。黄克武眼睛尖,拍卖一开始,他就看到许一城从门口悄然离去。他一是不愿意跟那群人多待,二是还有满肚子的疑惑未解,连忙叫上刘一鸣,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胡同口,瞧见许一城在风沙中缓步前行,急忙喊住。

许一城听到呼喊,停住脚步,转身等着这两个年轻人跑到跟前。黄克武抢先问道:“许叔,拍卖刚开始,您怎么就走了?”许一城看了眼胡同深处,淡淡答道:“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儿了。”

“他们这是卸磨杀……呃、呃,杀人!”黄克武道。他们亲眼所见,许一城从三进院子出来,对沈默说了结果,那些五脉的人脸上如释重负,却一句客气话都不说,对许一城视若无睹。等到沈默和吴郁文一起朝外走,其他人一窝蜂跟上去,没有一个人来跟许一城哪怕道个谢。

黄克武义愤填膺,许一城却只是笑了一笑。刘一鸣在一旁仔细观察,他想,这个人若不是装模作样,故作淡定,就是在他心目中,在弃他而去的族人面前扬眉吐气、掌眼立威这件事,实在是不怎么重要……

“你们俩特意跑过来,不是只为了替我打抱不平吧?”许一城反问。他的双眸晶亮,刘、黄二人觉得什么事似乎都瞒不住他。

黄克武脸一红,随即一脸崇拜地脱口而出:“我想学许叔你的本事!”许一城呵呵一笑,拍了拍黄克武的肩膀:“你二伯玩青铜的眼力天下无双,走遍河南无敌手;他三叔的书画鉴赏,连荣宝斋都要请教。五脉里的能人那么多,何必找我一个不相干的?”

“可您比他们都强啊。”黄克武想说具体强在哪,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瞪着眼睛朝刘一鸣望去。刘一鸣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们不想知道您怎么鉴宝,只想问问您怎么鉴人。”

许一城眼皮跳了一下:“一鸣你说到点子上了,鉴宝容易,鉴人却难。”说完他手掌一翻,五指朝上聚拢,做出一个捏的姿势,“鉴宝要究其本源;鉴人要究其本心。想要拿捏住人的心思,得往根儿上倒,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最怕什么、最在乎的又是什么,那便可以如臂使指,随意驱驰——不过,察言观色,言语动人,买卖人和算命先生最擅长这招了,你们多去天桥溜达溜达,比我这学到的多。”

刘一鸣忍不住又问道:“那君子棋里‘双木不如石’的预兆,是真那么巧,还是您发现棋里有玉以后,现编的词儿?”

许一城不禁莞尔:“真有那么神,我不成神仙啦?我在警察厅有个朋友,我先从那儿探听出吴阎王有这么一副象棋,然后一进屋时邀他下一局,这才慢慢引他入彀——不过古董上咱可没说假话,那确实是一副君子棋。”

黄克武疑惑道:“您既然都已经说服了吴阎王,让他取消便是,又何必节外生枝,搞什么捐款呢?”
许一城微抬下巴,嘴角略带戏谑:“那些豪商平时让他们捐点钱,跟杀了他们一样。如今能借上吴郁文的势,让他们掏钱做善事还心甘情愿,何乐而不为?”

刘、黄二人同时啧了一声。没想到许一城不只轻轻破开灭顶之灾救了五脉,还顺手逼着富商们捐出善款。别人想破头也打不开的局面,他居然还有余力一石二鸟,这份从容和心智,着实令人惊叹。

许一城说到这里,笑意少敛:“今天这事,你们得小心点,我总觉得透着点蹊跷。吴郁文跟咱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次突然非要抓五脉陪绑,怎么看背后都有文章……”

他这话一说出来,刘、黄二人面色一凛,仔细琢磨一下,这里面确实味道不对。三人同时抬头,天色昏黄,混沌中仿佛隐着一只如来佛的巨掌,随时可能扣下来。许一城忽然又摇摇头,自嘲笑道:“如今有沈老爷子坐镇,药大哥打理,又能出什么事?我这也就是瞎担心。”刘一鸣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些人胆小怕事,能有什么用?许叔你不如回来,咱们一起从长计议。”

黄克武眼睛瞪圆,许一城离开五脉的详情两人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没想到刘一鸣平时说一藏十,今天却这么大胆。许一城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温和地拍拍刘一鸣的肩膀:“我正在清华跟李济先生学考古,平时可忙着呢。”

“考古?”刘一鸣和黄克武大眼瞪小眼,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许一城竖起一根手指:“考古是洋人传进来的科学,和鉴宝有点类似,都是格古之学。不过鉴宝归根到底是门生意,鉴的是值多少钱,图的是一个‘利’字;考古不以盈利为重,保存文化,纯出自一片公心……哎,让我想想怎么解释,考古是为国史鉴定,为民族掌眼,大抵可以这么说吧。”

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懂了点,又似乎不太懂。许一城爽朗地挥了挥手:“我就住在清华园,你们没事可以来找我玩。”说完他转身离开,一会儿工夫,那笔直的身影便消失在黄沙中。

“这就算了?”黄克武有点怅然若失。

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嘴唇挪动:“没听许叔说吗?我有预感,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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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试阅 第二章 血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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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里这几天人心惶惶,一阵说南方军已经打到沧州了,一阵说东北又运过来几千名奉天兵和几车皮的军火,甚至还有传闻说在天津寓居的溥仪请来洋人,又组了个八国联军在天津卫登陆,气势汹汹奔北京来复辟帝制——总之什么离谱的说法儿都有,加上那一阵皇煞风刮得邪性,老百姓们都心惊胆战。这个恶五月有点恶得过火了。

方老山回城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没走大路,沿着胡同边踅着穿行,看见人影就赶紧矮身缩在墙角,生怕碰见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抢,这年头儿还有谁的命比自个儿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个老北京,这些年见识过不少战乱,经验丰富,知道一旦打起仗来,最怕的就是饥荒。所以他这次一听又要打仗,连忙出城,从附近农家弄了两条大萝卜、一捆青菜,还有两条比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河鱼,拿麻绳串起来拎在手里。真要打仗封城,这点东西勉强够一家人撑几天了,方老山心里这才多少踏实了点。

眼看快到家门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头似乎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往这边走过来,走路姿势忽高忽低,特怪异。方老山一惊,心想不是碰见胡同儿串子了吧?老北京传说,死在外头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没了记性,只能在胡同里穿来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儿串子,不能跟它说话,低头过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酿成大祸了。

方老山也赶紧把脑袋垂下来,屏住呼吸往前走。两人很快走了个对脸儿,对方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伸开胳膊,朝着方老山抱过来,吓得方老山扔下手里粮食,转身就跑,这人在后面追了几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过头来,看见他摔倒在地没动静了,才壮着胆子回来。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颈子,还带着热乎气,才确信这不是鬼,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见这人没什么声息,不由升起一股贪念,如果把这身衣服剥了卖到成衣铺里去,也能换点酒钱。

方老山犹豫了一下,正要伸手过去,这人却突然把脑袋抬起来,吓得他哎哟妈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这人是个年轻后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败。他喘息着张嘴道:“老伯……把这个送到清华学校,给许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里是一张薄薄的白纸,上头还沾着鲜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恳求的神色:“有重谢,重谢……”他身子一挣,似乎要强调。方老山赶紧说老弟我给你叫医生去吧,那人说:“一定要送到,不然来不…”话没说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忽然胡同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数不少。方老山一激灵跳起来,顾不得多想,一把将纸从他手里扯出来,朝自己家门跑去。他急急忙忙开了锁钻进去,轻轻关上门板,从门缝处偷偷朝外望去。

几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看穿着都是奉天兵的模样,但动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电照了一遍尸身,又朝附近照来照去。这人身材高长,杀气腾腾,方老山吓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气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尸身上搜检一番,起身跟周围人轻声吩咐了几句——用的居然还不是中文——然后把尸体抬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方老山觉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才扯得太快,那白纸居然只剩下半张,吓了一跳。他还指望拿这个去清华换报酬呢,赶紧展开看看,这半张纸是张信笺,上头是一个手写的潦草“陵”字,字旁边拍了一个血红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迹清晰可见。这纸的下半截应该还有字,估计被刚才那些人带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儿了,也不知这半张纸头能不能换钱。他辗转反侧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还是决定去清华学校碰碰运气。

北京城内外风雨飘摇,此时的清华校园里也是一片混乱。几个懒散的士兵靠在校门口的沙包前,无精打采地扔着骰子。几个长衫男生打起白色横幅,慷慨激昂地向围观的人诉说着什么革命道理;一群女学生则手里捧着书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纸和小旗,无人打扫。

方老山问了一圈,总算打听清楚许一城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国学研究院有自己的专属建筑,在未名湖以东,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白楼。廊下围着一圈灌木丛和各色花草,墙上攀着歪歪斜斜的莳萝与爬山虎,那是前几日大风留下的痕迹。

他受人指点,找到底楼的一间办公室,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屋子正面墙上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桌子上还搁着一个骷髅头。四周堆满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种洋文书籍,还搁着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个人正伏在案前工作,听到他进来,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找许先生、许一城。”方老山点头哈腰。那人说我就是。方老山连忙说有人托我给你送一封信。许一城放下钢笔,投来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气,把昨晚遭遇讲给许一城听。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微皱,问他那个人是什么相貌。方老山说:“瓜子脸,高鼻梁,两个眼睛分得很开——哦,对了,额头特别宽。”许一城眼神一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问方老山认不认得出来。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张合影,上头有十来个人。他找了一圈,指着其中一人道:“对,对,就是这个人。”许一城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动,良久,才艰难地开口说道:“东西呢?”

方老山从怀里把那半张叠好的白纸拿出来,却没递过去。许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给他一把铜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铜元接过去,数了数,看了看许一城脸色,赶紧又装出沉痛神情,把信纸恭恭敬敬搁到桌子上。

许一城把信纸展开一看,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临死前还说了什么?”“没有。”方老山回答。许一城又扔过去几枚铜子儿,方老山接了钱,这才开口道:“他说一定给你送到,不然来不及。”许一城又问:“来不及什么?”方老山愁眉苦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许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吓得连连摆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说到一半就断气了……”他见许一城表情晦暗,又关切地凑过去,“他是您朋友?”许一城轻轻点点头。

方老山不吭声了,他默默地把钱收起来,准备告辞。许一城忽然开口道:“能不能请你准备香烛,在他死的地方帮我烧点纸钱?”方老山连声答应下来,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不太敢去直视许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门口,他才松了一口气,摊开手掌数了数钱,眉开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许一城始终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尽头,许一城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办公室。他缓缓拉开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张信笺捏在手里,心中如同沸山煮海。

死者叫陈维礼,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都对考古有兴趣,志同道合,无话不说。后来陈维礼去了日本留学,两人已经多年不曾相见。许一城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码头告别,竟成了永别。

许一城闭上眼睛,好友的音容笑貌,宛然就在眼前……陈维礼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儿的年轻人,一心要开创中国考古事业。他曾经对许一城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效仿大英博物馆建起一座中国自己的博物馆,将古董商手里的宝贝都放进里面去,留给后世子孙看——放在故宫就很好!谈起这个梦想的时候,陈维礼双目闪闪发亮,像是父亲在谈论自己最自豪的孩子一样。

可惜这个梦想,陈维礼再也看不到实现之日了。他的生命,在狭窄的北京城胡同深处,被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

最初的悲伤过去之后,许一城的心中,慢慢浮上无穷的疑惑。陈维礼究竟什么时候回北京的?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更重要的是,从方老山的描述来看,陈维礼应该是被人追杀灭口的。为什么他会被追杀?杀他的是谁?为什么?

许一城重新睁开双眼,仰起头来,试图透过天花板去想象陈维礼所面临的危险境地。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没有为自己求救,而是设法把这张纸送到数年未曾谋面的好友手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来不及了——他知道,以许一城的性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这件“来不及”的事替他办完。

这是最深沉的信赖,也是最沉重的嘱托。那张纸上到底写的什么事情,让陈维礼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也要把它送出来?直觉告诉许一城,此事绝不会是什么私人恩怨。以陈维礼的性情,这一定是件大事,且是件极凶险的大事。

许一城捏着这半张纸,如逾千斤,不禁喃喃自语道:“维礼啊维礼,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许一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如果当时方老山把整张纸都取回来的话,说不定会有更多线索。现在只留下一个没头没脑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别说替陈维礼完成遗愿,就连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

忽然,许一城的指头停住了,双眉微微一动。

这是一种厚信笺,纸质绵厚密实,表面光亮,适合钢笔书写,一摸就知道是洋货。许一城的指头很敏感,很快就摸到纸上有一片凹凸不平的地方,似乎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的压痕。

许一城推开窗子,把这半张纸对准太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阵。他又从笔筒里取下一根铅笔,拿刀削尖,轻轻地用侧锋刮着纸面。

很快,一个奇妙的标记出现在许一城的眼前,风、土两个汉字上下摞在一起,“风”字的外围和“土”字的最底一横稍微做了弯曲变形,恰好构成一个圆圈。

风土?

许一城盯着这一个标记看了一阵,再拿起铅笔,继续刮起来。很快在这个标记旁边,铅笔刮出来一片浅灰色的图,线条分明,应该是一把中国宝剑的轮廓素描,不过只有从剑头到剑颚的一半——其他部分估计在失落的另外半张纸上。

这半把宝剑的造型也颇有些奇特,似乎被画过两遍,可以勉强看到一截笔直的剑身和一截略显弯曲的剑身,两段剑身交叠在一起,好像重影一般。似乎画手拿不定主意,先画了一遍直身,又改成弯身。

再仔细一看,上头似乎还有龙纹。可惜这片痕迹实在不重,看不出更多细节。

血手印、“陵”字、风土印记和宝剑素描,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许一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这里最容易追查的,应该是风土印记。这个标志一看就是经过专门的美术和几何设计,应该是某一个机构的专用公章,曾经在这张信笺的上一页用过印,用力稍微大了点,纸又很软,所以在下一页留下一道轻轻的痕迹。如果能找到这个印记的来历,那么陈维礼书写信笺的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许一城取来一张北京地图,以陈维礼死去的胡同为圆心,用圆规划了一个圆。方老山曾经说过,陈维礼脸色很差,说明以他的身体状况,跑不了多远,活动范围只可能在这个圆圈之内。而且这种信笺纸相当高级,国内用得起的人不多,一般只有使馆、洋行之类的地方才会用,这就进一步缩小了搜索的范围。

做完这些工作,许一城拉开抽屉,将那一套海底针取出来。这是沈默送给他的,用来酬谢吴郁文的事,算是相当重的奖励了——微妙而有意思的是,沈默宁可私下里把这套家宝送他,也不肯当着族人的面公开褒奖,个中意味,难以言明。

许一城从海底针里抽出一柄小铲,在一块木牌上刻上“陈公维礼之位”几个字,然后恭敬地摆在桌前。他点起两炷香,直起身子,两个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拢,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叫作生死拜,也叫托孤拜,相传是诸葛亮在白帝城传下来的。在坟前做如此祭拜,表示生者愿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死者遗愿,托孤一诺,九死不悔,手背翻转,以示不负所托之意。说来也怪,许一城刚一拜完,窗外一阵大风吹进屋子,霎时四处被吹得哗哗响动。那木牌晃了几晃,居然面朝着许一城倒了下来。

许一城嘴唇一颤,连忙伸手扶起木牌,双目含悲,却不见半点泪光:“维礼,我不知你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杀死你的是谁。但你临终前来找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之——为兄这两行清泪,待得为你昭雪之时,再洒不迟!”

风说停就停了,屋中立时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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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3试阅:第二章 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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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书(中)

陈维礼死去的地点是在西城大麻线胡同附近,前后都是敞亮大街,附近都是繁华之地。商旅云集,南北商铺连成一大片,就连洋行也有那么十几家,其他各色娱乐销金场所更是鳞次栉比。不过最近因为战乱的缘故,好些铺子都紧锁大门、上起门板,生怕被败兵波及了,放眼望去十分萧条。

许一城离开清华,以大麻线胡同为圆心,沿着划定的范围走了几圈,一无所获,别说那个标记,就连带“风土”二字的招牌都没一个。那些洋行他都一一拜访过了,也没什么可疑之处。许一城拿着这图形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见过。

五月天气说热就热,许一城走得有些乏了,想找个茶馆歇歇脚,喝几口茶。他一抬头,忽然把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大华饭店。这大华饭店在四九城很有名气,是专门给洋人住的高级旅馆,装潢设施据说请的都是纽约来的设计师,连“大华饭店”四字都是用霓虹灯勾出来的,一到晚上花花绿绿的格外耀眼,是远近一景。

许一城看到有几个穿西装的东洋人走出饭店大门,冲送别的人连连鞠躬——不用说,这一定是日本人。看到他们,许一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怀疑。陈维礼之死,许一城一直疑心与日本有关系。那印记是“风土”二字,而国外仍旧使用汉字的,只有日本一国。何况当初陈维礼出国,正是在早稻田大学就读考古系。

这附近没有其他日本机构或商铺,如果说能和日本人扯上什么关系的话,那就只可能是住在这家大华饭店的客人了。

他信步走进旅店,径直来到柜台前。接待见他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赶紧过来招呼。许一城懒得跟他废话,把一枚铜元“啪”地扣在台面上,用手拢住:“你们这里,最近住了什么日本客人?”

接待大概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笑眯眯地把账本往上一搭,另外一只手在账本下把铜洋迅速抠走:“最近政局不太稳当,来的人少。现在住的只有一个日本考察团,东京帝国大学的,个个戴着厚底眼镜。”

“哦?”许一城眉头一皱,“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接待没回答,只是把账本磕了磕台面。许一城又递过去一枚铜元,他才说道:“听说是来中国考察啥古迹的,我帮他们扛过行李箱,中间掉地上一次,里头装的全是地图。”他一指,“喏,那位就是团里头的教授。”

许一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大华饭店一层是个咖啡厅,里头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对面坐了个戴瓜皮帽的中国人,唾沫横飞地跟他白乎着。

许一城悄悄走过去,看到原来两人玩赏的是一把竹杖。这把竹杖高约七十公分,粗细恰好一掌可握,竹节稀疏,上面还缀着如同泪痕一样的紫斑。最奇的是,每一节上的竹面有微微凸起,如同佛面一样。一根竹杖分了五节,就是五个佛面,倒真是件精致的奇物。

那位日本人头很大,脖子却很纤细,宽阔光滑的额头向前凸起,发际线却拼命靠后,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把身子前探的好奇姿态。他双手捧着那把竹杖,厚厚的镜片后眼神略显呆滞,不知是被震惊,还是心存疑虑。

那个中国人说:“您尽可放心,我骗谁也不敢骗大日本帝国的教授呀。这湘妃佛面竹杖,可真是一件稀罕物。您看见那上头的紫晕了没?那是极品湘妃泪竹,几百年也长不出一根来……”那人正说到兴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侧脸看到许一城在旁边似笑非笑,大为不满,挥了挥手说:“快走开!”

许一城没理他,对那日本教授道:“这位先生,你可要上当了。”

那人大怒:“你扯啥呢扯?”许一城也不客气,拿起那杖,拿指头点了点竹面上的紫晕泪痕道:“这泪斑可不是长出来的,是点出来的。新竹刚生时点了几处苔钱封固,长成以后用草穰洗下苔钱,斑点就出来了,是不是?”

那人一时语塞,嘴里却不肯服输。许一城道:“真正的泪痕,深入竹质;点出来的泪痕,浮于竹皮。咱们打个赌,我把这竹杖撅断了,看它的断面有没有紫晕。如果是真的,我照价赔偿;如果是假的,咱们去日本大使馆说个明白,如何?”

那人连忙转脸对那日本教授道:“您可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懂个屁,我可是出身五脉。五脉您听过吗?明眼梅花……”

那位教授抬起手,把竹杖双手奉还,用生硬的中文道:“佛面杖,俗称定光佛杖,宋代产于龙岩、永定、武平等地。苏轼曾经送过一杖给罗浮长老,留下两句诗,‘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

龙岩、永定、武平在福建,自然跟湖南的湘妃竹没什么关系,这位教授言辞暧昧不愿直言拒绝,就背诵佛面杖的典故,等于是委婉地回绝了。许一城和那男子都没料到,这个日本人汉学功底如此深厚。他虽没有鉴别泪痕的古董知识,但靠着精熟典籍,从另一个角度点出了破绽。

那男子面色一红,二话不说,拿起竹杖转身就走。临走之前,他还狠狠瞪了许一城一眼,呸了一声:“不帮中国人,反倒帮日本人,狗汉奸!”许一城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去追究。这种骗子太常见了,专门在高级旅店附近混,拿假货哄骗外国人。

日本教授起身鞠躬致谢:“我正发愁如何让他离开,您能来帮忙真是太好了。”

许一城心想这个家伙倒真是个老实人,对骗子也这么彬彬有礼。

他摆手笑道:“没什么,我这个人见不得假物,所以一时没忍住,不知有没有打扰到您。”日本教授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名片颇为朴素,上面只有四个字:“木户有三”。许一城把名片收好,双手抱拳:“不好意思,我没名片。我叫许一城,在清华学校读考古。”

听到考古二字,木户有三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请许一城在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考古的事情来。原来木户有三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教授,这次和其他几名学者受邀加入支那风土考察团,准备考察中国西北一带的古代遗迹,三月下旬刚到北京。因为政局动荡的缘故,暂时还没出发。

一听到“风土”二字,许一城心中一跳,连忙拿出誊画的那个风土标记,木户教授一看就点头:“没错,这是支那风土研究会的标记。”

“那是什么团体?”

“是一个基金会,和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东亚考古学会、东亚文化协会差不多,致力于挖掘、保存和研究东亚地区历史的学术团体。我们这次考察活动能够成行,全靠了他们的好意资助。”

这就对了,许一城心想。陈维礼使用的信纸,是这个考察团从日本带来的,上面留下的印痕,则是赞助者支那风土研究会。

如此看来,陈维礼的死,以及他舍命要传递出的信息,恐怕和这个考察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一城表面上没说什么,心中一阵冷笑。日本人从甲午开始,就垂涎着中国的文化。这些年来,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的日本人如过江之鲫,不是盗掘坟墓遗址就是搜购古籍文物,几乎都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位木户有三教授是个书呆子,可他所在的这个考察团,动机就未必纯洁了。

“你们这次的考察对象,是古代的陵墓墓葬吗?”许一城问。在陈维礼那张纸上,唯一可辨认的字,就是一个“陵”字。以日本人的贪婪程度,恐怕这是最吸引他们的东西。

木户教授丝毫都不隐瞒:“是的,我们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挖掘考察,最好是汉墓或者唐墓。”

许一城忍不住道:“你们不觉得这是一种偷窃吗?”

木户教授很奇怪地看着许一城:“许君你问这样的问题可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的挖掘完全合乎学术规范,这些都是东亚历史的宝贵财富,如果我们不尽快,你们中国的军阀会把它们彻底毁掉的。”

“可这归根到底还是偷窃。”

“历史可不是某个人、某个团体或国家的专属物,它属于全体人民。让怀有感激之心的学者来研究,结出硕果,总比毁在那些贪婪之徒手里要好,这就是我的想法。”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后者的眼神没有丝毫愧疚,也不含任何贪婪。他意识到,木户教授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学痴,在这个人心目中恐怕没什么民族、政治的概念,只有自己的研究课题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许一城果断换了话题。他是五脉出身,又受过正规的学术训练,见识和学识都很丰富,两人聊得特别投机。许一城想到信笺上那半截剑影,便有意把话题往剑器身上引,木户教授恰好毕业论文就是这个主题,兴致更浓,谈了许多古代日本和中国铸剑工艺的差别。许一城便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次支那风土考察团是否和什么中国宝剑有关系。

木户教授听到这个问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然后摇头:“团里没有这样的专题规划。不过我曾经对这类课题做过浅薄的研究,如果这次考察碰到剑器类文物的话,应该会让我先稍微过目,我想是这样吧。”他说的时候,头朝后微微仰起,虽然口中谦逊,神情里却带着遮掩不住的傲气,在这个专业领域,他在考察团里应该是最资深的。

许一城心中一动,把那张纸上的重影形状随手画出来,找了个借口请教。木户教授没什么心机,他觉得许一城是同行,就知无不言,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全无隐瞒。他告诉许一城,剑身弯曲这种情况,在许多文明里都能看到,比如日本刀、蒙古刀和波斯弯刀。不过中原样式的剑颚配弯曲剑身这样的形态,他还没看到过。

许一城盯着木户教授半天,认为这人很真诚——或者说很单纯——不会说谎。那把剑的素描,应该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就奇怪了,木户教授明明是考察团里的剑器权威,可他居然全不知情。

想到这里,许一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木户教授,你是否认识一个叫陈维礼的人?”木户有三一愣,立刻露出惋惜神色:“陈君啊,我知道,他是这个考察团的翻译。可惜昨天突然去世了。我听团长堺大辅说是吸食鸦片过量,哎,真是可惜,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吸食鸦片过量?许一城眉头一挑。好一个借口!外国人眼里,中国人无人不抽鸦片,捏造死因总是这个。他又问道:“那么他的遗体现在哪里?”木户教授想了想,回答说:“今天早上应该是送到日本使馆去了,堺团长亲自送去的。”

按照法律规定,陈维礼是中国籍,意外死亡,理应交由京师警察厅来处理。日本人却把陈维礼的遗体特意送进使馆,一定是有什么缘故。

许一城本来想再询问一下,木户教授却突然站了起来,对许一城道:“团长回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四五个日本人正好走进饭店,为首一人宽肩阔面,下巴奇厚,两道浓眉始终绞在一起,如同顶着一个墨团。木户有三起身喊了一声:“堺团长。”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问他是谁,木户有三道:“他叫许一城,在问我陈君的事情,您比我知道得清楚,正好跟他说说吧。”

许一城暗暗叫苦,这位木户教授真是成也实诚,败也实诚。

昨夜方老山目睹了一伙神秘人把陈维礼的尸体抬走,那半截留在手里的纸肯定也被他们收缴。那伙人一定知道,有人拿走了上半张纸。木户教授这么一说,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纸在我手里,我是来查陈维礼死因的吗?

本来他还打算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通过考察团里的其他人来打探,现在倒好,直接被木户有三给出卖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陈维礼的名字,堺大辅双目爆出一团利芒。他打量了许一城一番,用中文问他和陈维礼什么关系。许一城只得回答:“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他约我今天来大华叙旧,可一直没出现,我过来找找看。”堺大辅将信将疑,开口道:“很不幸,陈君昨晚吸食鸦片过量,已经去世。我们刚刚把他的遗体送到日使馆,等到尸检结束后,我们会通知他的家人。”

“尸检不应该是京师警察厅来做吗?”许一城问。

堺大辅不屑道:“你们中国的尸检水平太低,根本没法信任。再说我们现在想找警察都找不到。”

这倒也是事实,现在从吴郁文以下,警察厅所有人都惶惶,机能趋于瘫痪。

许一城知道这一下子打草惊蛇,让对方起了疑心,没法继续试探下去了。于是他又敷衍几句改日吊祭的客套话,借故离开。木户教授聊得意犹未尽,他扯住许一城袖子,说中国有这种见识的人实在太少了,想约个时间去清华拜访。许一城犹豫了一下,在堺大辅的注视下,还是把地址留给了他。

在离开大华饭店时,许一城注意到堺大辅身后站着一个人,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家伙穿着中式长袍,能看到衣下微微隆起的肌肉,脖颈粗大而精悍。许一城与他擦肩而过,突然身子一矮,这家伙便迅速避让,然后立刻恢复成平常站姿。

许一城冲他笑了笑,指了一下自己皮鞋,意思是我只是系一下鞋带。在这个人冷峻的目光注视下,许一城缓缓步出大华饭店,头也不回,一直到走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发觉脊背一片冰凉。

许一城很确定,这一定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才有这种内敛洗练的杀气和迅捷动作。

事实很清楚了,陈维礼这次来北京,是以支那风土考察团翻译身份出现的。他发现了什么事情,情急之下扯下一张支那风土研究会曾用过印的信笺,从大华饭店逃出去,结果在半路不幸遇害。

东京帝国大学、支那风土研究会,说不定还有日本军方的影子,许一城觉得这件事越发蹊跷,也越发凶险。如果调查继续深入,他所要面对的,恐怕将会是一个组织健全的庞然大物,而他这边甚至连报警都没人理睬。两相对比,强弱极其悬殊。

可是,那又如何?

许一城抬起头,看到一排乌鸦从头顶飞过,好似天空裂开了一道细小的黑色缝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信而坚毅的笑意,抬起双手,拇指相抵,八指交拢,对着天空拜了三拜,手背翻转,再拜三次。

托孤一拜,九死不悔。

许家之人,许下承诺,就绝不会中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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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烦的2014年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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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书单,是马小烦在2014年最喜欢读的十本书。


不,准确点说,是马小烦最喜欢让爹妈在2014年读给他听的十本绘本。毕竟这个小家伙只有一岁半,无法独立阅读,是家里文化程度最低的一个。


从马小烦出生开始,他妈妈就陆陆续续囤积了一大批绘本,什么类型的都有,国内国外俱全。马小烦过了周岁之后,开始对书本发生兴趣。好在家里的书足够多,可以让他充分选择。


关于这份书单,有三点说明:


一,小孩子率性而直爽,全无成人的腹黑和世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遵从本心。所以这份书单非常纯粹,完全是他自己发自内心的选择,不掺杂任何利益输送。


二,这个阶段的孩子,兴趣点和成人完全不同,名单里有些书我读起来索然无味,怎么也想不明白哪儿好,但是马小烦却一遍又一遍地要求大人讲;有些书我觉得精妙得很,充满趣味,而马小烦的回答只有一个动作:撕拉~~~


而同样年龄的孩子,兴趣也大为不同。每个孩子的性格,在这阶段已经能体现出来了。比如马小烦喜欢的书,以车辆、机械和琐碎的物品堆积居多,对故事性没什么要求;而他的女朋友则更喜欢鲜明色块和卡通形象


  这份书单,其实是马小烦和他父母共同的书单,需要父母在床边和游戏室里,耐心地讲给他听。父母讲故事的质量,和孩子对书的兴趣有着直接关系,有时候需要牺牲一点羞耻……总之我只会公布书单,绝不会把自己捏尖嗓子满是童稚气地用叠字讲故事的音频公布出去的。


10 叮咚!公共汽车


这本绘本讲的是公共汽车从早到晚的一天,里面会提及很多日常建筑,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乘客形象,对小孩是很好的辨识训练。尤其是它还有轻微的故事性,让大人讲起来也不那么为难。


马小烦点评:嘟嘟!嘟嘟!


9 水果水果捉迷藏


单纯的水果辨认图书,不过用色很舒服,轮廓清晰。建议最好买来真正的水果,一边让孩子辨认图书一边让他摸水果,记忆效果奇佳,很快就能认全。而且讲完以后可以当着孩子面把水果吃光光!


马小烦点评:啊呜啊呜


8 Freight train


马小烦小小年纪就是个火车控,一见火车就喜不自胜。特意给他买了这本,里面详细地画了每种车厢的用途,颜色分明。我每次讲完这个,都会找一段火车驶过的视频,配合着给他看。现在成效显著,他虽然话不会讲几句,学火车呜呜的声音已经很像了……


马小烦点评呜呜呜~~~~~


7 抱抱  杰兹阿波罗


这本书对父母来说,是一本非常舒心的书。不仅是因为它画的不错或有故事性,而且还会让孩子听完故事后,不由自主地学会拥抱。讲这本书的时候,大人要配合着拥抱的动作,每翻一页就抱抱孩子。一本书讲过几遍,马小烦已经学会了这个对未来发展至关重要的卖萌动作。他会主动跑到爹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长得好看的陌生阿姨身边,伸开双手说抱抱,然后一把抱住大人,小脸贴胸。这种攻势没人能受得了。

马小烦点评:抱抱~~~~~


6 baby Einstein:what`s bigger than me?


我一直搞不清楚,马小烦到底是因为喜欢火车而爱上毛毛虫,还是因为对毛毛虫的痴迷而喜欢火车。总之他看见有毛毛虫的书,就特别高兴。


这本书我没觉得多好,可惜这事儿我说的不算。我只知道马小烦经常抱着这本书过来,要我讲。我只能绞尽脑汁,从一堆看似平淡的画面里讲出个故事来。马小烦对情节没要求,他只喜欢在大人翻开下一页时,迅速找到藏身其中的毛毛虫,就会哈哈大笑。


马小烦点评: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


5 Winnie the pooh and honey tree


马小烦很喜欢这一本,因为里面有一页画的是维尼熊冲到蜂窝里大口大口吃蜂蜜,色香味俱全。我看了也很开心,就当是上中央党校。父子一起读书,其乐融融。


马小烦点评:啊哦咕咕啊哦


4 你认识这些车吗


德国人不愧是机械民族,就连给孩子的绘本也无比精细机密。这本书其实适合于大孩子,不过马小烦对机械有天生的兴趣,所以对它也提前爱不释手。


这里每一页都是一个大场景,每个场景里都有许多功能型车辆,绘制写实详尽,详尽到我都没法叫全每一种车的名字——幸亏马小烦也不明白,很多时候我都是以“特别能打的车”含糊过去了。


马小烦点评:滴滴答答叭叭呜


3 点点点



这本书里就是各种点,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讲这本书的方式,是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地数下去,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猛然一翻页,夸张地大喊哈哈这里还有一个大点点!小烦就乐不可支,咯咯咯咯地狂笑。非常适合用来调动孩子情绪。


马小烦点评:点点点


2 好饿的毛毛虫


这本书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一只毛毛虫各种胡吃海塞吃了无数美食撑成大胖子,但没关系,最后还是变成了美丽的蝴蝶。真是一个关于吃货的正能量故事!


书设计的很巧妙,每一页的食物上都有一个洞,洞边画一只毛毛虫,就像是从食物里钻出来一样。可以培养孩子对吃的兴趣。现在我一问他毛毛虫怎么吃?他就趴到书页上呜啊呜啊地啃起来。美中不足的是,全是西式食物,奶酪火腿樱桃派什么的,没什么直观概念,如果有中国版就好了。


马小烦点评:吃!!


1 晚安 月亮


超级经典的绘本了,也确实赢得一代又一代孩子的喜爱。温暖柔软,平静安详,最适合睡前讲给孩子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本书背后的故事也很传奇。作者玛格丽特·布朗在1945年写好了文字稿,找了插画家克雷门来绘画。可是当时正在二战期间,克雷门在空军服役,而且还是在最凶险的太平洋战场,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但玛格丽特·布朗坚持一定要让克雷门来画。在1945年圣诞节前夕,克雷门奇迹般地返回了纽约,完成了插画工作。


这本书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蕴藏着奇妙的力量,非常有助于培养孩子睡眠的习惯。甚至到了孩子该分床单睡的年纪,一样可以用这本书来安抚情绪。


马小烦点评:Zzzzz....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应龙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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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HD》里有个天机营,曾经驻在应龙城,在游戏里占据重要地位。我受邀写写这方面的掌故,想了想,应龙是个很好的话题。

      这应龙二字,就很值得一说。因为这位神兽,在中国神话体系里可是个独特的存在,或者说,是一朵奇葩。

     它的出身,实在是有点诡异。


    中国龙的标准形象是蛇身、鹿角、马面、鱼鳞、鹰爪,唯独没有翅膀。在各种艺术创作里,中国龙飞的时候,周围白云一衬托,摆摆尾巴就直接上天去了。但应龙却不太一样,它最大的特点是龙身有翼,带着一对翅膀。这个生物特征在其他东方龙族身上几乎看不到,反倒是和西方龙族有那么一点亲缘关系。在先秦与汉代时期,应龙作为一种重要纹饰出现很频繁,辨认它很容易,看翅膀就成了。除了翅膀之外,应龙还有一些比较有显著特点的地方,比如脊背上带有一排棘刺,脑袋和吻部都很狭长,大眼高眉,四条腿尤其是后腿十分粗壮,还有个圆滚滚很柔软的大肚子——活脱脱一个史矛革的形象。所以说应龙这家伙的形象,在东方算是异数,它到底隐藏着多少西方龙的血统,还真是不好说。


    《广雅》谈到如何辨认各种龙时,给了一个简单的辨别标准:“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 但必须要指出的是,这不是一个龙族类型的横向比较,而是一个进化图谱。《述异记》里记载:“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 水虺就是水蛇,水蛇修行五百年,就能进化为身上有鳞的蛟龙;蛟龙再修炼一千年,就可以去领取龙族身份证了;不过这种龙没有角,只能叫螭龙,必须要再修行五百年或在北京连续交税满五年,才能长出角来,可以被称为虬龙了。到了虬龙这个级别,世间就可以横着走了。如果你特别积极向上,还是个学霸,可以再多修炼一千年,就达到了这一系的进化巅峰——应龙。


    但是……别高兴的太早。这只是其中一个进化方向。


《述异记》是南朝梁的作品,比它更早的西汉年间,还有本书叫《淮南子》。在《淮南子》里,有一章叫《墬形训》,记载了另外一个应龙的进化论:“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


    等等,这下子可就有点乱了。毛犊不是毛肚,它和建马一样,都是上古异兽的一种,具体什么形象现在已经不知道了,大概是一种浑身长毛的四蹄生物,从“犊”这个字的用法来看,说不定出身于东北(不要信),但肯定和龙没什么关系;而“建马”顾名思义,形象影响接近于马,否则也生不出麒麟来。按照这个谱系往回倒推,等于是说应龙是建马的爸爸、麒麟的爷爷——祖孙三代的形象差的实在有点大。这已经不是“隔壁王叔叔”的问题,根本就是生殖隔离了。


     你看,这个马和应龙之间,还真是有奇妙的缘分呢……


    于是有了人站了出来,给了第三种解释。什么东西都能编得有鼻子有眼的博物学家郭璞说过,应龙其实就是黄龙:“今之土龙,本此,气应自然冥感,非人所能。” 中国有四灵,东青龙,南朱雀,北玄武,西白虎,正如那个梗所言,四大天王通常都有五人。四灵兽理论上应该有五只。东南西北四只象征着木、火、水、土四行,还有一行居中,即土行。土色尚黄,所以有黄龙居中,后来化身为黄帝。而这个应龙,就是黄龙化身的一种,按照郭璞的理解,它的能力是感应自然而生,因此得名应龙。


    我还见过一个更务实的说法,说应龙只是一个远古部落的名字,那个部落以鳄鱼或蜥蜴为图腾,逐渐就化为应龙的形象。这就很有神话学的感觉了。


    不管人家血统怎么说吧,应龙的战斗力还是相当强的。它虽然身为土行神兽,却有驭水的神通,可以呼风唤雨,控制天气。在黄帝与蚩尤大战之时,应龙一马当先,《宋书·福瑞志》记载说:“应龙攻蚩尤,战虎、豹、熊、罴四兽之力。”(其实这段是宋人的附会,不过讲神话就不用那么较真,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真是一员骁将。


     应龙呼风唤雨,给蚩尤造成了很大麻烦。蚩尤的手下也有气象兵种,派了风伯雨师去捣乱,把应龙给彻底压制住了。这时候黄帝领悟到,舍不得姑娘套不住狼,便把女魃请了出来。女魃一出,天下大旱,风雨收住,蚩尤大军登时溃逃。


     应龙这时候重新抖擞起精神来,一路狂追,最后在东荒一处叫做凶犁土丘的地方逮住了蚩尤,动手杀之。不过蚩尤死在哪里,没有定论。有说死在凶犁土丘,有说死在青丘——就是出九尾狐的地方——还有的说涿鹿之野。无论在哪吧,肯定是被应龙干掉的,这可是不得了的殊勋。


      而且应龙的功劳不止于此。在这一战里,他干掉的可不只是总BOSS蚩尤,还有一个人人都熟知的隐藏BOSS——夸父。《山海经》里讲得清楚:“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也就是说,夸父不是追日渴死,根本就是被应龙一路追杀而死。上古大神一口气被应龙干掉两个,这份战绩可是够耀眼的。


    可惜应龙在这一战中也是受损非轻,最后上不去天庭,只好去南方归隐。南方多雨,盖从此出。应龙这头土行黄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行云布雨扯上关系了。


    多年以后,应龙再度出山,跑过去帮大禹治水。大禹苦于治水的工程量太大,曾经问伯益,中国挖掘机技术哪家强。伯益说中国河南找应龙啊。只要它尾巴一划,就能划出一道沟渠把江河引入大海,非常方便。大禹果断把应龙找来,让它在前头曳尾,玄龟在后头挖泥,组成一个联合挖掘机构。可惜广告永远比实际效用好,应龙到了工地之后,居然还搞出一起施工事故。《巫山县志》有记载,说大禹在巫山治水时,有一条应龙挖错了方向,导致江水泛滥,被大禹怒而斩杀,这倒霉催的。


    最后说说应龙和女魃的八卦。


    现在很多游戏里,都爱把这两位扯到一起。这个与史无征,在目前看到的资料里,两位根本没什么交集。不过在《山海经》里,确实描写了两个人配合作战的英姿:“:“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翼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黄帝乃令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可见应龙这份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女魃的一半。两个人至少算同事。


    如果我们脑洞开得足够大,就会想象到一幅很美好的景象:这两位在战场上并肩而立,互相配合,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相视一笑,最终共同擒杀巨敌——这难道不是情侣相识相依相恋的必然桥段吗?


    其实也不用我们脑补,早在《后汉书·张衡列传》里,已经有了十分暧昧的描述:“夫女魃北而应龙翔,洪鼎声而军容息。” 多么强的画面感呐。


     而他们的结局也很相似。应龙打完蚩尤,没机会上天庭,只能去南方休养。女魃也上不去,只得乖乖呆在人间。《山海经》记载说“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而大旱恰好是女魃的本职工作。两位落寞地呆在人间,你没事搞个旱灾,我再去行云布雨,不为别的,就为能遇见你一次。属性相克的两位,无论相爱还是相杀,都大有故事可以挖嘛。从《幻想三国志2》开始,许多游戏都把它们编排到一起。


     哦,对了,游戏里的应龙城,也不是无典故可循。唐代为了抗击吐蕃,曾经在青海湖中的龙驹岛修建城垒。有士兵在修建期间看见水里游过一条龙,于是这座城堡就命名为应龙城。不过士兵看到的是一条白龙,按五行应该属金,到底怎么跟土属性或水属性的应龙扯上关系,就不知道了。其实还有更扯的:元代有一面仪仗旗叫做应龙旗,赤质,赤火焰脚,绘飞龙——得,又改成了火属性了。


    后世有款灵药,专治火烧火燎的痔疮疼痛,说不定就是从元代这面旗子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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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力士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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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词牌叫做《念奴娇》,历代词人用此调多走豪放路线,前有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后有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无不是壮阔激昂的风格。别看此曲牌如此爷们儿,曲牌名字的来历却来自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念奴是大唐天宝年间的一位著名歌伎,她相貌出众,还有一副金嗓子,可谓才色双全。唐玄宗对念奴十分宠爱,一天都离不开她,又夸她“眼色媚人”,又称赞她的歌喉“声出朝霞之上”。可惜的是,念奴不是嫔妃,是歌妓,所以她必须住在宫外头。而且除了侍奉天子之外,念奴也接别的客人,皇上有需求了,才奉诏入宫。


唐玄宗对此倒是丝毫不在意,他宠爱念奴到了什么程度呢?大诗人元稹写过一首《连昌宫词》,效仿《长恨歌》,描述连昌宫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境遇。在诗一开头,他透露了一段有趣的八卦:


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


元稹在这里一连串用了好几个典故,都是长安的著名艺人或文艺事件。贺老指的是贺怀智,他是玄宗时期的著名琵琶艺人。二十五郎指的是邠王李承宁,玄宗之弟,以吹笛子而著称。而李谟的故事则更为传奇:开元年间,唐玄宗有一次在上阳宫试了一首新翻曲调,次日正月十五灯会时他便装出游,赫然听见酒楼上有人在演奏完全一样的曲子。玄宗大惊,派人去捉演奏者。演奏者自称叫李谟,说昨天在天津桥赏月,忽然听见宫殿里传出曲调,立刻记下谱子。玄宗遂推荐他进了梨园曲部,后来成为开元第一笛师。


这个连昌宫是天子行宫之一,位置在河南宜阳。元稹想通过连昌宫的兴衰来描摹盛唐乱世,所以他做了艺术加工,刻意把长安城里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文艺事件与人物,集中在同一个舞台之上,构成一幅盛唐歌舞升平的图景。陈寅恪《读连昌宫词质疑》指出:此诗所叙述并非实事,《连昌宫词》非作者经过其地之作,而为依题悬拟之作”。换句话说,这些人和事肯定在连昌宫没发生过,但在长安城里一定发生过,而且知名度极高,家喻户晓。


贺怀智、李承宁、李谟的事情姑且不论,关于念奴的那六句诗可是香艳得很。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大半夜的,唐玄宗突然想找念奴谈人生谈艺术了,高力士只能连夜出宫去找。可到了念奴住所,却发现念奴正在陪别的客人睡觉。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可皇帝的需求必须第一时间满足,高力士连番催促,还特别要求街上点起蜡烛,以便尽速赶回宫中。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天子有召,念奴只得从红纱帐里爬起来,满脸春色尚未褪尽,忙着梳洗打扮。


元稹真是大才子,六句话就勾勒出了一段活色生香的天子夜半召妓故事。这事当年在长安一定流传甚广,以至于在元稹心目中,都成了盛唐气象的标示性文化事件。唐朝风气开放,这样的事情就是八卦谈资而已,没人会去计较。后世宋徽宗之流,估计要羡慕死了。


从唐玄宗和元稹的视角,这是一件挺美好的事儿,可对高力士来说,可就未必了。夜半召妓入皇宫,这事从操作角度来看,可是有点麻烦。


我们不妨来重演一下当时的场景——假设皇帝如果半夜召妓,高力士该怎么干?



进一步假设,如果高力士严格遵循各项规章制度、依法为皇上夜半召妓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模拟开始。


天宝年间的某天晚上,李隆基在大明宫半夜醒来,心中突然没来由地火热。他立刻吩咐高力士,把念奴小姐叫过来,谈谈艺术和人生。


高力士领了李隆基的旨意,吭哧吭哧跑出内庭,准备往长安城里走。


唐代长安由外郭、皇城、宫城三层组成。宫城又分成三大内——大明宫、太极宫和兴庆宫(最后一个在外头),加上附属的各种殿、阁、亭、楼、台等建筑,结构十分复杂。这些建筑为了方便管理,彼此之间用高大的墙垣隔离,只能通过戒备森严的各处大小城门通行。


这些门可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


整个皇宫的门禁制度十分严格,从外到内分成京城门、皇城门、宫城门、宫门、殿门、阁门一共六等级。每个等级的门禁,防备和检查力度都不一样。除了京城门以外,每道门的门前都悬挂着一排二尺长的记名牌,写明有资格进入此处的人员名单,即所谓“门籍”。


有门籍的人,会随身携带专门的交鱼符。交鱼符和现在的门卡功能差不多,出入时必须交验鱼符,卫兵勘合无误,搜了身,才能通行。门籍每个月名单更新一次,过期的也别想进去。


如果没有门籍乱闯,叫做阑入,闯不同的门,罪名还不一样。比如你若闯了顺德门(宫门)、顺天门(宫城门)的话,徒二年,手里若带武器的话,罪加二等;闯了太极门(殿门),徒二年半。到了更核心的太极殿,就没有门籍了,非得有敕命才能去。如果乱闯的话,直接打死。至于翻墙进去,叫做越垣,罪名和惩罚措施就更大了。


好在门籍制度主要是针对外臣和低级宦官,高力士是宫里的老资格,通行权限是最高级别,不用门卡,用脸刷就成了。


可惜光是脸还不够。


因为现在是深夜,皇宫诸门已经全部关闭了,门卡过了门禁时间也用不了。夜开皇城宫门,是一件关乎皇权安危的大事。谁也不想在皇宫里睡着睡着,外头的人打进来了。所以皇城夜开在政治上十分敏感,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开启。


像高力士这种替皇上夜半召妓,算不算特殊情况?


算!但情况再特殊,也得依法办事,不能说开就开。大唐法律有明确规定——您呐,得走流程。


流程很简单:申请宫门夜开的人,必须先要手写一份申请表格,写明开启时间、开启理由、一共要开几道门。写完了,申请人需要把这份申请提交到中书门下。


高力士一听急了,这么麻烦!我可是有皇帝敕令,难道不能直接开吗?


办事员笑眯眯地搬出《大唐六典》,上头写得清楚:“殿门及城门若有敕夜开,受敕人具录须开之门,宣送中书门下。” 您看仔细喽,上头写的是“若有敕夜开”,所以这个流程,就算为您这种情况设计的。


好吧!那就送吧!


好在中书门下不算远,就设在大明宫宣政殿西边的中书省内,跑过去几百米的事儿。


中书门下原来叫做政事堂,顾名思义,平时是三省长官和其他参知政事的高级官员议事之地,可以理解为国务院办公室。这里是天下政事之中枢,到了夜里也有人值班。值班官员——可能是某位侍郎,也可能是某位勤劳的宰相本人——听说高力士递了份宫门夜开的申请表,赶紧揉揉惺忪睡眼,看了一遍。


值班官员一看是皇上要召妓,自然不敢多说什么,拿起毛笔来要批准,想了想,然后又搁下了。


按照法律规定,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于是值班官员拿起工作手册翻了翻,遵照流程,派人去叫三名官员来。一个是当值的监门将军,一个是当值的中郎将,还有一个是申请里要求夜启的城门的负责人——叫做城门郎,开一个小会。


监门将军负责宫殿诸门的保卫和门籍管理,中郎将负责巡逻和检校出入,同属左右监门卫的编制。城门郎负责京城、皇城、宫殿的门户开闭,执掌门钥,但是却归门下省管。


从这儿就看出唐代的管理艺术了。这两个部门一个拿钥匙,一个负责站岗,凑到一起才能生效。如果有人想图谋不轨,光买通了监门卫没用,你没钥匙;光买通城门郎也不成,门卫你过去不。想控制城门,必须同时搞定两个部门,这个难度就太大了。


这还是日常难度,如果是夜启,得需加上中书门下的召集。中书门下设在中书省,等于是说:宫门夜启这事,必须同时得到中书、门下和左右监门卫三个部门同意,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政变风险。


高力士一听,连忙举手:“我在开元初年就被任命为右监门将军了,咱们可以少叫一个人,成不?”


值班官员回答:对不起,不成。《六典》里规定的很清楚:“城门郎与见直监门将军、郎将各一人俱诣阁门覆奏”,见直就是见值,是值班的监门将军,您不当班,所以没资格。


得了,叫吧。


仆役们一通狂跑,把几位都叫过来了。值班官员把情况一说,问大家对皇上召妓这事有什么意见?

大家还能说什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值班官员把申请表格一递,大家签字批准吧,这事得联署。


大家签完字了,高力士急忙抬起屁股要走,结果被拦下来了。


您别着急,还没完呢。


这只是三部门提出的批准意见,到底成不成,还得覆奏皇帝本人确认。于是高公公只得重新坐回去,这份申请表格连同几位官员的签字,被重新递回宫里去。李隆基听见脚步声响,还以为念奴来了,提上裤子出去一看,嘿,原来是一份申请,老高你还没出宫呢。


三郎哭笑不得,大笔一挥,在申请上批了一个“听”字,意思是“没错,是我的事儿,你们他妈赶紧放行吧”,赶紧再送回到中书门下。


高力士说成了吧?我能走了吧?


对不起,还得等等。监门将军站出来了,说我得和城门郎对勘合符。这是代表了城门开闭权限的鱼符,监门将军和城门郎各一半,两个部门对得起来,才能开城门。唐律明文规定:“诸奉敕以合符夜开宫殿门, 符虽合,不勘而开者,徒三年; 若勘符不合而为开者, 流二千里。”


知道您是急事,可我们真不敢不走这个流程。那一伙如狼似虎的御史一直盯着,随时扑上来挑错。万一参劾我一个“不勘而启”的罪名,皇上可不会因为我为他召妓大开方便之门而保我啊。


好吧,那就对勘吧!


好不容易俩人勘验合符通过,高力士说那赶紧开门吧?城门郎笑眯眯地说您再歇会儿,稍等片刻。


等什么?


拿钥匙啊。


城门郎负责管城门,可自己并不带着城门钥匙。钥匙一般都搁在城门附近的廊下,由值班的门仆负责传送。这也是管理上的一种防范措施,避免城门郎一个人胡来。


有资料记载,仅在武德年间,长安城的门仆就有八百人,专司番上送管钥——可见长安带锁的城门到底有多少。


长安城的城门启闭时间有严格规定,依鼓声依序开闭。早上起来,承天门开始击鼓。门仆从廊下拿出钥匙,飞快传递到城门郎手里。一刻后开皇城门、京城门,第一声鼓绝,开启宫城门 、左右延明门及乾化门; 第二声鼓绝,开启宫殿门。每一个时刻,钥匙都必须准时送到。到了晚上,城门关闭后,钥匙还必须由门仆准时送回,连时刻表都排好了:“凡皇城、宫城阖门之钥,先酉而出,后戌而入; 开门之钥,后丑而出,夜尽而入。” 


甚至连钥匙的用法,法律都有规定:“若错符、错下键及不由钥而开者,杖一百; 即应闭忘误不下键,应开毁管键而开者 ,徒一年。” 


所以城门郎必须得等门仆把钥匙送过来,才能开门。


好不容易,高力士才算是出了宫,可事还是没完。


唐代长安的宵禁,可不只是皇城宫城,是全城宵禁。长安里街道分割出一百多个方块,谓之里坊,像围棋格一样整齐地排列在城内,各自都有围墙和坊门。主干道的街上有街鼓,一到日暮,各街上的街鼓开始敲击,一共敲六百下。鼓声结束之后,行人必须回到家里区,坊门关闭,不允许在街上行走了。


为了确保宵禁质量,每晚都有负责巡视的治安部门,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


一个是金吾卫下辖的左右街使;一个是御史台的左右巡使;第三个是京兆府——这底下还得再分两部,长安东城归万年县管,长安西城归长安县管,两个县的县尉负责巡夜事务。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武警、纪委和当地公安局三波队伍轮流扫夜。不止如此,在每个城门和每坊的坊角还设有武侯铺,白天远望街坊动静,晚上还有听力好的人监听周围动静。


违反宵禁的罪名,叫做犯夜,是要惹大麻烦的。宵禁后在街上如果被巡逻兵看见,金吾卫的骑兵会先弹弓弦,喝令不许动;如果不听就往脚边射箭;如果还不听,就直接射杀或拘捕。


曾经有个大理寺丞,叫徐逖,鼓敲完还在街上走,被金吾卫逮住以后按住打了二十棍。宪宗朝有一个叫郭里旻的宦官,比他还惨,因为喝醉了酒,没在宵禁前赶回宫里,被御史台的巡使发现了,活活打死在街上——这种身份犯了夜都挨打,可想而知有多严格。


还有个书生叫王丁,因为读书晚了没赶回家,被长安县的人被抓住了。县令杜虚倒是好心,觉得情有可原,给放了。御史听说以后,立刻弹劾金吾卫说没做好治安工作,金吾卫的负责人辩解说这是长安县的人干的,我们是躺枪啊!惹出好大一场纷争。


当然,宵禁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法律规定三种情况可以通融:公事、婚娶或者丧病。可以不受此限。不过这三种情况也不是随便通融,行人必须得提前去主管部门提交申请:公事得有相关部门的文牒,婚娶得有县发文牒,丧病这种紧急情况,也得在本坊申请通行文牒,出门携带在身,以备随时查验。


高力士这事儿,丧病挨不上,婚娶沾个小边,勉强算是公事吧。所以得先知会金吾卫、御史台以及京兆府三处,把敕命给值班人员看,换了批准文牒,这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好不容易弄完这一套手续,他急匆匆地往念奴住所赶。到了一看,坊门紧闭。还得敲门,请里正开门并查验文书。


好歹都说清楚了,高力士气喘吁吁到了姑娘家门口,里面人家念奴也在气喘吁吁正……高力士喊一嗓子,念奴只得草草完事,清洗身子,重新梳妆打扮。


元稹诗里写“须臾觅得又连催”,是很传神的。高力士没法不急,从出宫到入坊这一套流程下来,三郎只怕都不耐烦了。他只能赶紧催念奴梳妆打扮。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高力士一拍大腿:哎呀,坏了。


为什么?因为还差一个手续没办完。


念奴是娇滴滴的女郎,不能走夜路,必须要提灯照明。但宵禁是连火烛一起禁止的,所以还得劳烦高力士去有关部门亮出敕命,才能“特敕街中许燃烛”。


办完这一系列手续,高力士气喘吁吁带着念奴进了宫,门籍和夜启流程还得再走一遍。等到念奴终于抵达寝宫前,只怕三郎会从帐子里探出头来,气哼哼地说:“你们甭管了!朕已经自己解决了!”


开元二十年,玄宗曾经下旨,吩咐从大明宫沿东城墙修一道夹墙,与原来的城墙形成一条封闭的夹道。这条夹道本来是高宗所修,只通到兴庆宫。这次玄宗特意嘱咐,把夹城延长至芙蓉园。这样一来,皇帝和宫内侍从们可以很方便地穿过整个市区,而且理论上还是在皇城之内,再不必像从前出宫那么麻烦了。


说不定,这次工程的起因,就是因为玄宗之前遭遇过类似的事件,痛定思痛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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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烦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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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烦有许多名字。哭泣的时候,妈妈叫他哭哭烦;拉屎的时候,爸爸叫他臭臭烦;出去玩的时候,路人叫他皮皮烦;耍赖的时候,奶奶和姥姥叫他赖赖烦;洗澡和睡觉之前,他成了闹闹烦;站在席梦思上,他就是跳跳烦;看到冰淇淋,他又成了吃吃烦。


马小烦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多名字?


他从爸爸的大衣里偷偷拿走了一个手机,搁在自己卧室里,摄像头对准床头,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马小烦早早醒来,一骨碌跳下床,拿起手机回放。他惊讶地发现,刚一睡着,一个小人儿就从他的耳朵眼里钻出来。小人儿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小小的个子,还不如橡皮高。


小人儿左右看看,发现马小烦睡了,就朝耳朵里一招手,一大堆小小的马小烦站着队从耳朵里鱼贯而出。他们相貌都一样,但每个人都有微妙的差异。有的小人儿特别调皮,走路会翻着跟头;有的小人儿特别仇,浑身都散发着屎味儿,还有的小人儿一直哼唧哼唧地哭。


小人儿们在卧室里到处乱走,叽叽喳喳,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才重新钻回马小烦的耳朵眼儿里。


马小烦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身体里有这么多小人儿。做不同的事情时,大人们就会看到不同的小人儿。他们不是在喊自己的名字,而是在喊这些小人的名字呀。


到了第二天晚上,马小烦假装睡着了。小人儿们又从耳朵眼儿里钻出来,马小烦突然跳起来,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串鞭炮扔在地毯上。鞭炮噼里啪啦地在卧室里响起,所有的小人儿都吓坏了,跳起来哇哇乱叫。他们想钻回到马小烦的耳朵里,可是马小烦用被子蒙住了头。小人儿无路可走,只好一个个从窗台的缝隙钻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马小烦悄悄抬起被子,得意地笑了。这时冷不防从床边跳出来一个小人儿,它长着一头白发,还有白胡子,虽然脸还是马小烦的脸,可看起来特别特别老,比公园里打太极的老爷爷还老。它动作太慢,所以没能跟大部分人小儿一起逃走。


这个白头发小人儿留在床边,恰好赶上马小烦掀开被子。它吱溜一声,一下子钻进马小烦的耳朵里,再也不出来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管马小烦叫哭哭烦、臭臭烦、皮皮烦、赖赖烦、闹闹烦、跳跳烦或者吃吃烦,因为它们都逃掉了。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一个白头发小人儿。现在无论马小烦做什么事情,所有大人都只会用一个名字高喊:


小祖宗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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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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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晚上我跟 @斯库里  @绯翠鱼 的女儿阳阳微信聊天时,应她的要求现场编的童话故事,没任何准备,所以随想随讲,讲得断断续续,中间还有阳阳妈的强行干涉,姑录于此)

从前有只小狗,超喜欢吃芝士蛋糕。有一天,他对妈妈说:“你能买一个芝士蛋糕回来吗?” 妈妈说:“好啊,不过你要给我找回三根颜色不同的羽毛。”

小狗狗走出家门,看到天上有一只小鸟,就说:“小鸟小鸟,你能给我一根羽毛吗?”小鸟说可以,给了他一根蓝色的羽毛。小狗狗很高兴,又往前走,看到一只乌龟,说乌龟乌龟,你能给我一根羽毛吗?乌龟说:你傻呀,我是乌龟啊,乌龟哪里来的羽毛啊!”

小狗狗无奈地朝前走去,又看到一只烤鸭。小狗狗说请给我一根羽毛,烤鸭说,虽然我是禽类,可是我已经被烤熟了呀,羽毛都被拔光啦。

小狗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最后只好向小猫求助。小猫带着他找到一个老鼠洞,钻进去,正好看到一群老鼠。小猫喵呜一叫,一口吞下最大的老鼠,然后吐出许多老鼠毛,说给你。小狗狗说,哎呀,这是老鼠毛,不是羽毛,妈妈要的不是这种。小猫就随手把老鼠毛丢掉了。

(讲到这里,我已经编不下去了,于是决定尽快把它结束。)

小朋友,老鼠身上有许多病毒,它的毛里也沾染了许多病毒。结果小猫随手一丢,病毒就从老鼠身上传到其他动物身上。牛啊,羊啊,马啊,猪啊,还有鸡和鸭子,大家都变成了僵尸,发出呜呜的声音,在村子里游荡。小狗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到村子,立刻被僵尸围住。僵尸们流着口水,拖动脚步,把小狗狗围拢起来,要把它吃掉……

(这时阳阳的妈妈插嘴:不是一个关于诚信的故事吗?怎么变成僵尸了?教孩子点好的。)

小狗狗急中生智,拿出唯一的一根小鸟羽毛,往天上一扔。僵尸们同时朝天空看去,小狗狗趁机逃回家了。回家以后,小狗狗惭愧地对妈妈说:“妈妈,我没有找齐三根羽毛,说话要算话,我今天不吃芝士蛋糕了。”

妈妈摸摸小狗头:“你真是个诚实守信的好孩子,以后要保持下去哟。”然后送了他一个大大的蛋糕。小狗狗吃着蛋糕,望着窗外追逐羽毛的僵尸,幸福地笑了。

这个蛋糕,不是三根羽毛的奖励,而是因为小狗狗信守了自己的承诺。阳阳,你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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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癌症,跟大家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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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上品寒士》的作者贼道三痴得了肝癌的消息,心里沉重无比,因为我在几个月前有相似的经历。


本来我没打算跟别人讲,现在想想,讲出来,或许能够让更多人重视健康检查,避免悲剧。毕竟,熟人身上经历的事,比科普文章有更大触动。我尽量不抒情,多讲讲细节——不过我毕竟不是这个专业,可能写的比较凌乱,请谅解。


2014年9月份,媳妇家那边有亲戚得了肺病,家里人都去检查了一下。于是媳妇催促我也去做个低剂量胸部螺旋CT。我开始根本不乐意,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平时工作环境也是禁烟,每年体检都做X光,一切正常。再检查这个纯属浪费时间。不过媳妇再三坚持,我就勉为其难地做了一个。


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媳妇去拿的单子,上面说我的肺部靠中间的部分有一片阴影,早期肺癌不排除。


别着急点蜡烛,请继续看下去。


当时我在和老同事聚餐,接到媳妇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我倒没什么强烈反应,因为这个消息太离奇,太没真实感。回家以后,我拿着报告看了几遍,然后花了半个小时调整了一下心态,然后跟家里人说:“没事儿,医院用词比较谨慎,不排除而已,不代表确诊。接下来咱们积极就诊,积极治疗。除了马小烦,谁也不许哭。”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跑了好几家医院。医生们都很好,他们耐心地审看片子,耐心地跟我解释,给出的结论差不多:看起来不太好,但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是没办法完全确认的。建议我先消消炎,隔三个月再去照个CT,两张片子对比才好判断。


我问医生您告诉我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医生说最坏的结果,就是确诊恶性肿瘤,切除这部分肺叶,五年生存率80%。 我一拍大腿,成,能活就行,有这句话兜底我就放心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平常一样生活,只和公司的几位领导交代了一下情况,其他人谁也没讲。其实生活还是略有变化,应酬少了,腾出更多时间陪老婆孩子,抽空跟不知情的一群老哥们儿去了趟云丘山,跟不知情的好朋友走了趟北伐路,顺便把拖欠的稿子噼里啪啦地赶了一部分。到了夜里,心里偶尔会想,如果真那么倒霉,落入20%的区间,该怎么办?后来想想,那还能怎么办?这么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我对吸烟的厌恶与日俱增,对雾霾变得更加恐惧。


到了12月份,我又去复查了一下。医生把两个片子一对比,发现阴影变小了,说你没事了,如果是肿瘤——哪怕是良性的——也不会缩小,你这应该是之前遗留的炎症。警告解除。如果不放心的话,6个月后再来复查一次。


从医院走出来,我长出一口气。


这是我的经历,虽然虚惊一场,可心态上确实是从生死之间转了一圈。


人生感悟什么的就不说了,接下来的话,对大家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这三个月里,我忍不住对自己的病情搜过一些资料,也跟医生谈了不少,了解到从前总被忽略的一些知识,而这些对我们的健康至关重要。


肺癌最混蛋的一点,它的极早期和早期症状很轻微,甚至没有,大部分患者正常地生活、工作,没有任何感觉。等到肿瘤能被体检X光查出来,大多已经到了中后期,已经变得很大了。


也就是说,很多肺癌一发现,即是中晚期。


肺癌的生存率非常低,只有百分之十几。但早期肺癌如果及时诊治,生存率会高达80%-95%。


所以对于肺癌患者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早查早治,越早发现,生存率越高。


但是对早期肺癌的筛查,靠X光是不行的,那个分辨率不高,不易觉察比较小的病变组织。即使有痰液脱落细胞检查、纤维支气管镜检查、定期检测癌胚抗原值等辅助手段,确诊率还是不高。


目前最有效的手段,还是要靠螺旋CT,高分辨率,能及早发现肺部的异常小结节,肺癌病灶在病变前或生长初期就能被处理。


望远镜可以看到山坡上盛开的罂粟花,卫星却能看到罂粟幼苗。


哪个更容易铲除,不言而喻。


关键是,很多人根本没有这个筛查的意识,觉得一年照一次X光就够了,没事就没事。CT是得了大病才去看的东西,而且有辐射,能不做尽量不做。


现在有一种东西叫做低剂量螺旋CT,就是我做的那种。对人体伤害非常小,效果却和普通CT差不多。医生建议,每个人——尤其是烟民——每年都应该做一次低剂量螺旋CT。


可惜大部分体检项目里没这项,也不会有人特意去医院说: 来,给我做个CT。


但这个真的是生死攸关。


这次我是运气好。


想想看,假如我肺部那片阴影真是肿瘤。


假如我不听媳妇的话,不去做那个看起来很可笑的低剂量胸部螺旋CT。


那玩意儿就会在我肺部悄然生长,全无症状。然后三五年后,我开始有点咳嗽,还有点胸闷,我觉得可能是小毛病,太累了而已,继续掉以轻心。接下来,我咳嗽开始带血,胸开始疼,偶尔发烧。这些症状,也未必能引起足够症状。等到我的症状已经严重到了一定程度,不得不去医院检查,开胸一看,晚期,而且还发生了转移。


有可能转移到骨头,也可能转移到肾脏、淋巴结、消化道、或者大脑与脊髓。运气好,回家等待死亡。运气不好,死前会饱受折磨,让自己和家人都濒临崩溃。


与其那样,我宁可每年做一次CT,几百块钱而已,说不定能换掉命回来。及早发现,及早干掉,拼一个高一点的生存率。


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很健康,或者很年轻。在复查期间,我有一次去看专家,刚进诊室,想关门。身后一对老夫妻猛地推开诊室门,粗暴地挤开我,走到专家身边。我老大不乐意,专家却摆摆手,小伙子你等一等,我先给他们看。


他们拿出一套CT片子,医生放到光屏前审视。我偷看了一眼病历,患者是33岁的一个男生,估计是他们的儿子。医生说,晚期,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老夫妻没发出声音,但身体开始抖,抖动的幅度特别大,不得不相互搀扶着走出诊室。


医生告诉我,小伙子抽烟很凶,熬夜,从来不去做体检。理论上,肺癌高发是在45岁之后,但现在有年轻化的趋势。


医生还说,现在雾霾这么严重,大城市里的很多人,病灶可能已经开始在肺部悄然滋生,但浑然未觉。几年之后,这些成长起来的隐患会逐一发作,肺癌会有一次大的爆发。


到那时候,一切就晚了。


总之,我没事,至少现在没事。


说这些,就是想提醒大家一下,希望大家对身体检查这件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不止是针对胸部的低剂量螺旋CT,其他的相关检查也很必要。大家不妨去查一查权威文章,一定要听医嘱,定期体检。


能戒烟就戒。


戒不掉,也请不要在不吸烟的人面前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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