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阴云密布,不见星月。黑暗从四面八方朝着车子安静地挤压而来,仿佛要把我们与这个世界隔离。如果不是偶尔从云层里透下一丝银光,让我们勉强可以看到远处秦岭起伏的山势,真的会有一种在狭窄洞穴里朝深处前进的错觉——或者说绝望。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向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飞速而过的公路护栏。我手捧着GPS地图,想象着不断接近的略阳,脑海里浮想联翩。你知道,在访古探幽的旅途中,真正的快感不止来自于古迹本身,还来自于你面对古迹时开的脑洞有多大。即便眼前一片黑暗,你仍旧可以从身处之地联想到那些古代经过的人,那些古代发生的事,以及随之产生的纠葛、决策、思考和一系列后续碰撞。这些迸发出的火花会照亮无聊的黑夜,让你的旅途变得充满趣味。正如哈姆雷特所说:“即使被关在果壳网,我仍是无限宇宙之王。”
略阳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略阳很小,在三国时代叫做沮县,当地没发生过任何特别著名的大事。我能想得起来的事,只有张飞、马超曾经途径此处,前往下辩去挡曹洪、曹休,然后大败而归,损失了两员大将。那是曹洪一生战绩的巅峰,把他高兴坏了,叫了裸女跳舞庆祝,然后被杨阜臭骂了一顿。
但是,若因此就把略阳忽视掉,那就太可惜了。对于诸葛亮的北伐来说,略阳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地方,重要到我们宁可绕路走夜路,也必须要去一趟的地步。
反正抵达略阳还要一阵,就让我慢慢道来。
前面我曾经介绍过,诸葛亮北伐,一共有五条路可以走,从最东边的子午谷到最右边的陇西大道。在五次北伐军事行动里,走了三次陇西大道,走了一次散关故道,最后一次是褒斜道。由此可见,诸葛亮的整个用兵重心,在西不在东。
为什么做出重西轻东的决策?原因有几个,比如陇西地区曹魏势力薄弱,且有氐、羌可资利用;比如陇西地区地势较高,且可居高临下直入关中,与汉中形成钳形攻势;比如诸葛亮用兵谨慎,不寄希望于一役,而是徐图缓进,陇西恰好可为一块坚实的踏脚石。
但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让诸葛亮选择了陇西地区。
从汉中到陇西,有一条相对宽阔的通道,叫做祁山古道。这条通道从东南的汉中盆地西源起始,指向西北,形如一条走廊。走廊的南墙是南秦岭和岷山山系——武都、阴平即在此处——北墙是北秦岭,完全是穿山寻地而行,婉转曲折,最后抵达祁山。到了祁山,就等于出了山区,一路开阔可抵天水。
这条走廊除了两端以外,还有两个出口,一个出口是在成县,连通散关故道,可以通过大散关直抵陈仓。暗度陈仓,就是走的这条路。另外一个出口在文县,这里古代叫阴平,有一条七百里的山路,直通绵竹。换句话说,无论诸葛亮是去祁山还是走散关,这里都是必经之地。所以他五次北伐,有四次都走得这条走廊,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地图可见,黄色为通道路线,从卫星图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祁山古道附近的山势)
这一带的地形相当复杂,西边朝青藏高原过渡,北边向黄土高原过渡,南边向四川盆地过渡,三大地质带在这里交会,可想而知地形有多么错综复杂。所谓的通道,只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海拔相对比较低的丘陵组成。这种地形,勉强可以行军,但对运输辎重粮草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除非有河流可以帮忙。
古代搞后勤运输,效率最高的办法是漕运,也就是走水路。一条船运走的粮草,可以与几十辆车相当,且速度要快得多——哪怕是逆流而上,也比拉车更便当。这是摩擦力的选择。诸葛亮用兵的特点,就是依水而行。他走的路线,一定是有河流可以协助后勤。比如第五次北伐走褒斜道,是因为中途有褒水和斜水。
诸葛亮如此执着地走祁山古道,自然也是因为这里有水力之便。
天水南部有一座齐寿山,古称嶓冢。西汉水在这里发源,流经天水、盐关、祁山、永兴、城关,然后转向南侧,至石桥、江口、龙林、雷坝,掉头向东,进入西和县、成县,抵达略阳,与嘉陵江合流。西汉水的上游——古称漾水——和诸葛亮出祁山的路途完全一样。
另外嘉陵江的源头之一,发源于凤县代王山,流经两当县、徽县,抵达略阳,和西汉水合流。这条路线,恰好与散关故道相合。
见图,蓝色为西汉水的大致流向,粉色为嘉陵江的大致流向。从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这两条水路,与祁山古道、散关故道几乎重叠。尤其是西汉水,它流经的地区,完全就是蜀汉进攻陇西的路。诸葛亮如果沿西汉水逆流而上的话,从略阳登船,可以一口气杀到天水城下,真是太贴心了。
而往南看,西汉水和嘉陵江一起汇聚在略阳,再通向广元,和从甘南过来的白龙江合流,三源合一,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嘉陵江,恰与金牛道相接。换句话说,如果有必要,蜀中物资可以不必绕路汉中,从嘉陵江水路直接运抵略阳,接济北伐。从略阳到广元这条路,与嘉陵江重叠,因此又叫嘉陵道。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略描述,其实祁山道的支流支路甚多。比如祁山道在西汉水上游还分为铁堂峡道、木门道、阳溪道——这三个地名分别和姜维、张郃、魏延密切相关,熟悉北伐史事的人都知道——在中段还有寒峡道、龙门径、骆谷径、威武径,南端有覆津道、鸣水道、青泥河道、木皮岭道、白水路等……限于篇幅,就不详细说明,学诸葛亮观其大要即可。
总之,祁山古道、散关故道有西汉水、嘉陵江可资利用,这就是为什么诸葛亮北伐的大部分军事行动都围绕这条路展开。有水力漕运支撑,他的后勤才跟得上。而略阳位于西汉水和嘉陵江合流处,处于枢纽地位,其重要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顺便说一句题外话,杜甫在乾元二年在天水呆了几个月,然后也是走的这条路入蜀:他从天水出发,坐船沿西汉水到祁山,然后下船至寒峡、西和县,再到成县、徽县,从青泥河至略阳入川。他一路看风景一路吟诗,加上之前在天水写的,写了一百一十七首诗,统称为陇右诗系列。后世学者考证陇西地区、祁山古道、嘉陵道一带的史事变迁,杜甫的诗成为极为重要的佐证。“诗史”这个称号,可不是白给的。
其实诸葛亮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祁山古道妙用的。东汉安帝朝有一位高人叫虞诩,他曾担任武都太守,抵御羌人。在当时,祁山古道极其难走,漕运不通,用驴马运输,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虞诩亲自主持,“自沮(略阳)至下辩(成县)数十里中,皆烧石翦木,开漕船道,以人僦直雇借佣者,于是水运通利,岁省四千余万。” 虞诩的开漕效果惊人,他就任时,整个武都才一万户左右居民,两三年功夫就激增到四万户,而且盐米比从前丰富了十倍不止——要想富,先修路!
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前,勘察了一圈虞诩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写信给刘禅说:“祁山去沮县五百里,有民万户,瞩其丘墟,信为殷矣”。意思是我光是看祁山到略阳这一带居民区附近的坟头,就知道他们多富裕了。
对了,反正距离略阳还有一段距离,再说一个与之相关的地质八卦。
这一带最重要的河流,除了嘉陵江,就是西汉水。很多人看了这名字,很容易和汉水搞混。
其实汉水的发源地是在留坝和凤县之间的紫柏山,从这里至勉县叫沮水,到了勉县叫沔水,一直流到南郑附近,也开始称为汉水。汉水和西汉水之间,并不联通,是彼此独立的两条水系。
现在问题来了,既然两条水没关系,为什么西汉水要叫西汉水?为啥不叫西嘉陵水?有人提出一个假设,会不会在古代,西汉水和汉水本来相通,是后者的上游水源,所以才因此得名。后来因为这一带地质变动很频繁,导致河流改道,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结果在历史文献里,果然找到了一条证据。在《汉书-高后纪》里,有这样一条证据:“春正月乙卯,地震,羌道、武都道山崩。杀七百六十人;地震至八月乃止。” 这场地震发生的时间,是公元前186年2月22日,地点正是在略阳。这场地震的结果,导致宁强县阳安关附近的山体发生大面积滑坡,堵塞了西汉水和汉水之间的通道,让嘉陵水把西汉水给夺走了。从此西汉、汉水之间再无联通。而且地震导致氐道、羌道受到严重损害,到了虞诩时代才重新修通。
(红线为汉水,黄线为西汉水,蓝线为嘉陵水,黄色虚线为西汉水和汉水故河道。为了简洁清楚,只是标定了大概方向,其实流域标的不是很准确。关于这场地震的详细考证,推荐去看周宏伟先生的《汉初武都大地震与汉水上游的水系变迁》,是一篇结合了文献学、地质学、水文学等多方面专业,以地质证史的典范之作。)
这事让人特别遗憾。试想一下,如果西汉水和汉水之间能够联起来的话,那等于把益中、汉中和祁山、陇西四个区域完全联成一片,物流更为顺畅,诸葛亮用兵进退自如,北伐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番局面。几百年前的一场地震,居然影响了后世的国运,这还真是奇妙。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聊着,车子不知不觉已经下了高速,驶入略阳县城。
一进县城,我们还没来得急欣赏市容,先在天上看到了一番奇景。当时天色已经黑透,我们远远望见城市上空,有无数彩星自高空次第而下,四方云集,诸色缤纷,翠绿色、绯红色、亮红色、乳白色……一时间如同群仙云聚,各自亮出神通放低云头,悬浮在半空俯瞰凡间。我们惊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可能是四周山上点起的彩灯。可彩灯真多啊,一排排,一串串,把这个小城市装点的得格外神秘,居然有了点童话般的氛围,这真是个意外惊喜。
略阳的空气极好,有水则纯澈,有山则清香,可见这里也和广元一样是个山水丰沛的地方。不过这个县城颇小,一共没几条街。城里很是热闹,到了这会儿还是车水马龙,沿街商店音响开得震天,摊贩挤在马路上,网吧和饭馆比比皆是。我们开车经过,时不时能看到两栋建筑之间有一大片如同水坝坝体的水泥墙面,接地连天,墙面微微倾斜,看上去很壮观。这不可能是水坝,可到底是啥呢?问过当地人才知道,这里经常地震,为了防止山体滑坡才这么修的。
果然,从汉代到现在,始终还要面对地震多发的宿命啊。
晚上我们住在嘉陵宾馆。嘉陵宾馆附近有一个沿江堤岸上的公园,干净而精致。公园里的灯不太亮,人却有很多,散步的,打球的,溜狗的,还有跳广场舞的,声音都不高,步态缓和而悠闲,很有默契。想要看一个城市的性格,最好的地方,就是来公园观察,在这你能看到居民最真实最放松的一面。看清楚他们,城市的生态也就一目了然了。
夜里黑灯瞎火,没什么能看的,我们洗洗就睡了。次日早上,我被一阵火车鸣笛声吵醒,揉揉眼睛朝外看去,能看见远处一列火车在江上大桥徐徐前行。我翻开宾馆里放着的小册子,册子里说这是宝成铁路,从宝鸡到成都,略阳是这条线上一个很重要的枢纽站。巧得很,诸葛丞相的第二次北伐,也是这么走的。少不得又感叹一句,倘若当年有宝成铁路……
出了宾馆,我登高四望,这才知道昨晚上的彩灯是怎么回事了。略阳的地形真是太有特色了,四面被南山、女山、狮子山、象山、凤凰山团团包围,距离县城极近,让人油然想起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的开头:“环滁皆山也。” 呆在里头,感觉和《进击的巨人》的人类居民差不多,周围一圈都是高耸入云且全无空隙的围墙。那些彩灯,就是在这些围山的半山腰架起来的。大概也只有略阳这样的地貌,能搞出这样的景致来。
除了四面环山,略阳县城又有嘉陵江、八渡河、玉带河流经,难怪水汽如此充沛。今天早上恰好又是个阴天,雾气蒙蒙的,山势看起来既近又飘渺,感觉可以直接站在城中闻到大山的呼吸。
(近在咫尺的宝成铁路)
看到这样的地形,终于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团:我原来一直不太理解,略阳的战略位置如此重要,为什么诸葛亮不在这里安置重兵呢?如今亲身到此,才知道为什么——太小了,略阳县城的面积实在太小了,出去就是山区,搁不下太多东西,因此蜀汉在这里并没有着意经营,只设了一个武兴城。据记载,武兴城周长五百余步,只开西北一门,外面还有垒仓,俨然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要塞。
对蜀汉军团来说,略阳是一个必经的枢纽,却不是一个久留之地。所以无论是诸葛亮还是我们,都只是略阳的一个过客罢了。
吃过早饭罐罐茶,我们继续赶路。今天的路途,可以说是整个北伐旅途中最为艰苦的一段。我们将从略阳走S307省道前往康县,走长坝、望乡关,然后转S205至成县,再转S219至西和县、礼县,最终抵达祁山乡,最大限度去贴合已经湮灭无存的祁山古道,并兼顾散关故道。
这一路上几乎全是山路,必须得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行。但事实证明,我们读书太少,不知道杜甫在这段路上写的诗句:“白马为铁俪,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
一出略阳,就开始下起濛濛细雨。这条省道路况还不错,就是弯弯绕绕多了点。沿途景色可真美,触目皆山,半隐云雾,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丝仙气。这一带的山势显得极有层次,近处雾过山腰,如秀女轻披薄纱,远处山头孤悬云海之上,睥睨众生,一副仙翁的派头。
即便是山峰植被,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绿色,有苍黄,有绯红,星星点点地铺在山壁之上,勾勒着谁也看不懂的写意丹青。我们不只一次停下车来,冒着雨仰望山景,反复玩味。说来也奇怪,这些山峰看似简单,却总带着股说不清的魅力,尤其是亲身在岩下仰望,看上一两个小时都不会觉得腻味。
尤其是配合了这样的广告牌,真是让人觉得正能量满满。这样的中国梦,我也要实现!
风景真美,路也是真难走。我们出城时路两旁尚且还算开阔,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车子深深陷入秦岭山岭的汪洋大海中,两侧山崖对倾,互不相让,只勉强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行车。弯路成了常态,直路反而成了奢侈品。我们一路可以看到许多石面断壁,都是为了修路而炸开的。以现在的修路技术,尚且如此折腾,诸葛亮当年进兵所走的路,那得是何等的崎岖坎坷。
我忽然想起在汉中市汉台博物馆有一件藏品,是一件宋代石刻,就在略阳出土。上面写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交通规则:“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 。这东西在略阳出土,说明当时的交通状况十分严峻,行人不得不遵循一定规则,否则会变得一团糟。
这里还有另外一块著名摩崖石刻,叫做《郙阁颂》,离三国时代很近。汉灵帝在位期间,当地仇靖为纪念武都太守李翕修建郙阁栈道而刻。再往前到了成县,还有一块《西狭颂》石刻,也是纪念李翕修路至此而刻。可见这条路在东汉年间,历任主官一直没有放弃过修建。《郙阁颂》、《西狭颂》和汉中所见的《石门颂》,并称汉代书法三颂,在书法界地位极高。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内容都是赞颂修建栈道的官员,而且这三个地方——褒斜道石门、祁山道的沮县、成县,和诸葛亮的北伐还都有着密切的关系。诸葛亮当年路过,一定看到过这些摩崖石刻,不知他会不会感慨说:我的北伐路,是站在这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巨人们的肩上。
(郙阁颂) (西狭颂)
(石门颂)
车子开过康县之后,路况变得愈加难走,跌宕起伏。我们现在身处的位置,是祁山古道的西南方向,再偏南一点就是陇南市。那里在三国时代叫做武都,再往南一点,是文县,当年邓艾就是从这里穿越七百里阴平小道,进入蜀中。
说到武都、阴平,最著名的事件是诸葛亮的第三次北伐。当时诸葛亮主要的战略目标,是为了拿下武都和阴平二郡,以保证祁山道侧翼的安全。为此他先派陈式进攻二郡,诱出曹魏大将郭淮,然后亲自带兵驻屯建威,威胁天水后方。郭淮也是个名将,一看这架势,知道诸葛亮只是虚晃一枪,醉翁之意不在天水而在二郡,于是很干脆地放弃救援,回天水了。诸葛亮本来因为马谡的事自贬三级,这次大胜之后,重新恢复了丞相的职位。郭淮也没挨骂,因为当时二郡人口已经搬迁一空,没有任何战略意义,和鸡肋一样,早晚都得放弃。大家皆大欢喜。
诸葛亮五次北伐里,第三次北伐受到的关注最少。没办法,这次既没有名将参与,也没有激烈冲突,双方根本没任何实质性的接触。但在我看来,这次北伐最能体现三国后期的战争特色。在前三国时期,名将雄师之间打得热闹,可仔细一研究会发现这些战事并不专业,双方敞开了厮杀,赢会赢得十分华丽,输也能输得无比凄惨。拿围棋做比喻的话,业余小白一开局就在边角肉搏得难解难分。
而到了诸葛亮北伐时代,长时间的军事冲突给各国都锻炼出了一批职业军人。他们指挥打仗很有章法,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一举一动都有精密计算,未必惊艳,但不会有大问题。诸葛亮和郭淮的这次对决,双方都算得很远,别看两军没打开,一进一退之间,就已经隔空交过手了。这是两位国手下棋,你远远地落几个子,我远远地落几个子,大模样一摆出来,不必中盘搏杀就知道结果怎么样。
我们很快告别了武都山区,朝北方开去,抵达成县。成县在三国时代叫下辩,是祁山道的枢纽所在,散关故道的南段入口也在这里。刘备把张飞、马超派来这里,就是为了封堵住这两条曹军南下救援的路,为汉中战役营造良好形势,可惜没堵住。这里南北为山地,中间是丘陵地带,是这一路上难得的平坦地带。杜甫很喜欢这里,当初他南下蜀地,一屁股坐在成县呆了很久,写了《龙门镇》、《石龛》、《泥工山》、《凤凰台》、《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发同谷县》等一大堆诗作,几乎可以直接当导游手册用了。
我们在连续翻越了十几个山头之后,眼前出现了一番奇妙的景色。不是自然风光,而是看到从秦岭之中钻一条水泥长蛇,蜿蜒而向远方——居然是一条在施工的高速公路。
这条公路我们曾经走过一段,名字叫十天高速。十天高速不是说这条路要走十天,而是从十堰到天水,整个路段横跨湖北、甘肃、陕西三省。现在湖北段和汉中段都已经修完竣工了,只差这段从略阳到天水没修完,恰好就是祁山古道的起终点。等到它全线贯通,从汉中到天水就有了全程高速,四、五个小时就能走完。铜雀感叹说:“如果诸葛丞相知道,他肯定愿意以五年阳寿来换这条线路。” 旁边黄海泼了通冷水:“如果三国时期真有这条高速路,恐怕诸葛亮还没顾上高兴,就得头疼曹魏大军走高速打过来的问题吧?”
本来看见高速让我们很高兴,可很快我们就笑不出来了。接下来从成县到西和县的一路上,我们根本就是与工地同行。这一路上的艰苦,就别提了。走上一段,就是个沙土堆积场,走上一段,又是个XX标段指挥部,再走上一段,得,干脆就是在高速高架工地的下面行驶了。更别说川流不息的大卡车和倒浆翻浆的糟糕路况。路边的植物叶子上,统统挂着一层白灰,雨水一落,顿成糊糊。我们停车撒尿时,只要裤腿稍微跟草丛那么一刮,立刻就能留下一道道白印。开到后来,我们的车子完全被泥浆所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雨刷器上挂的泥土足有三、四两。
更可怕的是,这里是山区,连3G信号都没有,想刷微博逃避外界的艰苦都做不到。
我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最大的阻碍居然是这一条工地,只能祈祷这个噩梦尽快结束。可一掰指头,十天高速和我们的路线高度重合,恐怕这个不快的陪伴得一直持续到天水吧……意识到这点之后,车里四个人同时发出惨叫,其中尤以司机的分贝最高。
作为这次活动的发起人,我严厉地斥责了他们这种懦弱行为:“当初丞相走这条路的时候,有现成的平整道路吗?有马达强劲的运输车辆吗?有3G信号和无线网吗?人家不也走下来了嘛。既然重走北伐路,那么就给我好好体验当年蜀军行军的艰辛和痛苦吧。”
在天险和人险的双重夹击下,我们跌跌撞撞开出了成县,来到西和县的边境。工地依然横亘前方,不过我们在入口处看到一个横幅,赫,好大的口气:“伏羲生处,仇池古国,乞巧之乡。”
伏羲生处这事儿吧,不好深究。主张伏羲故里的城市,光我见过的就有九处:甘肃天水、静宁、陕北的延川、山东枣庄、陕西永和、河北新乐、河南荥阳、淮阳、新密、这次算上西和,恰好能凑够十个。反正就是个神话人物,谁手里都没有过硬的证据,慢慢争去呗。
乞巧之乡的来历,我查了下资料,据说是因为当地的乞巧风俗历史非常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是秦文化的活化石。这个不了解,不好乱下判断。
至于仇池古国,倒确有其事。不过这出处实在冷僻,我在做旅游计划的时候,压根没想起来这事。若不是这横幅提醒,我都忘了这里还存在过一个奇葩小国。
奇葩在哪呢?
这事得从三国说起。当时西和县这一带的居民以氐族为主,里面有一户大族姓杨,在当地势力很大,号称氐王。马超、韩遂反曹时,把老杨家也叫上了,结果一战下来大败亏输。一半人跟着马超投奔蜀汉——《后出师表》里提到的青羌,很可能就有杨氏部属——还有一半人被曹操逼着迁移到了天水一带。到了西晋年间,八王之乱,老杨家趁朝廷无暇顾及,偷偷摸摸回老家,开国,国号仇池。
为什么叫仇池?因为他的举事地点,就在西和县大桥乡的仇池山中。这里三面环水、四面峭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个称王的绝佳地点。“仇池”二字,来历可不小。汉代有本书,叫《遁甲开山图》,里面说:“仇池山,四绝孤立,太昊之治,伏羲生处。” 西和主张自己是伏羲故里,源头就在这里。虽然这种谶纬之书可信度太低,但至少证明这国号不是那些蛮夷瞎起的,也是有典可循。
仇池国开国之后,盘踞祁山道,霸占武都、阴平二郡,小日子过得也算逍遥。但仇池国的杨家人有个特点,爱招惹巨无霸,不作死就不作死。没多久,前仇池国招惹来了苻坚,然后被前秦给灭了;淝水之战后,杨家人趁乱跑回家,又起了一个后仇池国。这回又招惹来了拓跋焘,然后被北魏给灭了。杨家人不死心,先后在原地建过武兴国、武都国、阴平国,此起彼伏,看名字就知道了,国土面积是一个比一个小。小归小,可老杨家爱作死的脾气却一直没改。到了北周大象二年,阴平国王——你说这称号得有多惨——杨法圳举倾国之兵,响应益州总管王谦的号召,要讨伐北周权臣。这权臣恰好也姓杨,叫杨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数着古仇池国的八卦,我们慢慢深入西和境内。高速公路的工地一直如影相随,搞得我们根本无心欣赏景色,只盼着早点脱离苦海,给自己和车都好好洗一个澡。因为这种心态,我们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浑然未觉,只是闷头赶路。一直到我们即将进入西河县城,才猛然惊觉,不对啊,画风怎么变了?
从略阳开始,不,应该说从德阳开始,然后剑阁、广元、汉中、石门、略阳、康县、成县、西和县,这一路上我们看到的山景都是险峰陡起,绿植覆岩,浓密的树藤灌木铺满了整个山体,使之呈现出一种湿润的苍翠色,仿佛山石的表皮挂满了水珠。
而现在,我们的车子两侧的大山已退到远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的丘陵——这一带的丘陵不是一起一伏的连绵递进,而是一段一段的,段与段之间被几乎笔直的棱线分割,好似一块块码放好的老豆腐。这些“豆腐”的顶端平整如几,四壁沟壑纵横,褶皱丛生,大片大片的土坯裸露在外,颜色土黄,还略带黯灰。土中偶有绿草小树装点,也好似一个懒惰厨师在豆腐上漫不经心地洒了一把切碎的小葱。
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从秦岭走出来了,正式进入黄土高原。
西和县本来就处于沟壑梁峁与岭南山林区的过渡地带,有这种转变不足为奇。可是这也太快了吧?我们明明半个小时前还在苍翠欲滴的山林中艰苦盘行,怎么突然就转成了这种开阔苍凉的大西北画风啊?地质地貌的变化应该是从容缓慢才对,怎么到这儿却跟按动了快进键似的,唰的一下,换片儿了。
不光画风变了,连气候也不一样了。不时有劲风吹过,卷起一阵土沙到半空中,再洋洋洒洒洒落下来。我们人在车里,倒是没什么特别不适,可车刚刚从雨中的秦岭里钻出来,还开过高速工地,沾了一身湿乎乎的泥灰浆子,这干燥的黄土面儿往上一扑,霎时糊成了一层土装甲,跟刚跑完达喀尔拉力赛似的。
我们就这样,带着一身风尘、风尘和风尘,进了西和县城,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餐,还邂逅了一场小小的惊喜——请参看《北伐路上的三件小事》——没休息,也没洗车,匆匆忙忙继续赶路,因为在前方的礼县,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在等着我们。
这个地方对于我这趟重走北伐路来说,有着极其特别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重心所在。
那里叫做,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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