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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羊的人命不好?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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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过年有一个民间传统,说正月不能剃头,正月剃头死舅舅。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保持着正月不剃头的习惯,就是怕我妈不乐意。后来我觉得好奇,为什么正月剃头要死舅舅?为啥死的是舅舅不是别人?于是动手去追根溯源,略做查询,答案让我啼笑皆非。


民国时的《掖县志》卷二《风俗》里有这么一段记载:““闻诸乡老谈前清下剃发之诏于顺治四年正月实行,明朝体制一变,民间以剃发之故思及旧君,故曰’思旧’。相沿既久,遂误作‘死舅’。” 所以这事的起源很明白:满清入关,强行要求汉民剃发留辫。汉民心怀故国,于是在正月相约都不剃头,以示不忘旧君,称为思旧。因为谐音变化,思旧成了死舅,死舅又倒回去,反成了不剃头的一个理由。


由此可见,正月剃头这事,打头里起跟舅舅一点关系也没有,纯粹是民间附会谐音罢了。


类似的民间传统有很多。它们通过口耳相传,流传已久,大家从来不问为什么,就这么一代代默默地遵循着。可当你动了心思去刨根问底,就会发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起源要么是个错误,要么是个误解,总之和你想的不一样。


打从去年年初开始,我身边的好多亲戚朋友同事就开始忙活备孕的事儿。我挺好奇,怎么你们都事先商量好的吗?他们的回答都出奇地一致:“想要孩子,得赶在马年生,再过一年到了羊年就不好了。” 我问他们怎么不好了?一半人说不上来,反正家里老人说羊年就是不吉利;另外一半人回答得比较详细,告诉我古人有云:“十羊九不全,一人坐殿前”,羊年生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容易孤寡,一生命苦多舛。


这确实是个民间传统。我听过很多相亲故事,很多家长一听女方属羊,立刻就不干了,说命不好,不能娶,不是有句俗话么:“女子属羊,独守空房”。


我再继续追问,为什么女子属羊,才独守空房?为啥不是属蛇或者属鼠?他们就哑口无言,没一个能答得上来了。


类似的老话有很多,诸如“男人属羊貌堂堂,女人属羊守空房”、“男属羊,黄金堆屋梁,出门不用带口粮;女属羊,命根硬,克夫克爹又克娘。” 简而言之,说的都是一件事——女人属羊,命特别不好。不光命不好,还克夫。


但这个说法,特别经不起推敲。别说科学上不成立,就是封建迷信,也没这么迷信的。


中国命理占卜理论为例,人的命运得看年、月、日、时四柱,一柱两字,一共八字,这是初始参数,然后根据这个推命盘、看五行,相生相克、斗数四化,刑冲会合等等等等,复杂如同高数作业,经过一系列精密计算,才能略窥一个人的命格趋势。


羊年地支属未,八字里只占了一个字。只有八分之一的数据,却铁口直断一个人一辈子的运程,别说半仙,就是神仙也做不到。所以单独把羊年拿出来判断吉凶,根本不符合算命的运转原理。


清末袁树珊有一本集明清八字理论之大成的《命理探源》,里面说得很清楚:“未为阳,仰而秉礼,以羊配之,羊跪乳。” 无一字提及属羊是否不吉。


从传统文化来看呢?


羊在中华文化里,是一个很好的吉祥象征。羊与阳是谐音,三羊开泰就是三阳开泰,是句非常吉利的话。古代著名的几头瑞兽,比如麒麟,獬豸、夷羊等,都是以羊的形状为蓝本。古文字里的美、鲜、羡等好字,字源来自于羊的象形——甚至于“祥”字本身,就是以“羊”兼表声义。


《诗·郑风·羔裘》:“羔裘如濡,洵美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这里的羊裘,代表着品德高洁之意;汉代的《汉元嘉刀铭》赫然写有:“宜侯之,大吉羊”,把羊当做一句诚挚的祝福。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更是对羊大加褒奖:“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羊之为言犹祥与,故卿以为贽。” 把羊的形态总结出仁、义、礼三种儒家最重要的美德,提升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可见从根儿上说,羊是只吉利到不能再吉利的动物了。


这么美好的一只吉兽,怎么一到属相这里,就成了孤寡不祥的象征呢?


属羊命苦的说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在网上和媒体上看到过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这个传统始自袁世凯。袁世凯属羊,生于1859年阴历八月十五。他称帝不得人心,老百姓们都痛恨无比,暗地里说八月羊挨刀杀,引申成羊年不吉,借此来诅咒袁世凯。


这个说法是没有根据的。


1920年鲁迅的三弟周建人曾在《新青年》发表文章,谈及绍兴风俗,说当地流传一句话,叫做“男子属羊闹堂堂,女子属羊守空房”,属羊的女子,天生寡妇命,对男方不利。他之所以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大哥鲁迅就曾被这个传统影响过。


鲁迅十六岁那年,母亲周瑞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周瑞娘家的侄女,叫琴姑。可换八字的时候,周瑞却反悔了,因为琴姑属羊,怕克了儿子。周瑞后来选了朱安当儿媳妇,她是1878年生,属虎,属相上没什么问题——不过后来的发展证明,她的命运也没好到哪里去,守了四十多年活寡,一世孤苦。(原文我写成马年了,幸亏微信上的读者指正)


从鲁迅的遭遇来看,至少在清末的绍兴,就已经有了羊年不吉的民俗,尤其是择偶之时,属羊的女子倍受歧视。所以,袁世凯起源说不成立。


再往前推至1883年,光绪九年,岁在癸未,正是羊年。在这一年的年初,《申报》特意刊文,忧心忡忡地指出:“本年岁星在未,俗有生女属羊,卖尽田粮之諺,溺女之风今年必甚。”  老百姓在羊年生了女孩子,居然要溺死,可见这一迷信在民间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顺便说一句,这个风俗不止在中国,在日本都有。谷崎润一郎的名作《细雪》写于四十年代,里面曾经提及,关西大阪一带自古就有陋习,认为属羊的女子命途险恶,商人忌讳不娶,还有一句谚语叫做“未年女,莫进门”。这个风俗,显然是从中国流传去的,时间要更早。(感谢 @橘玄雅 和她的小伙伴们提供)


另外一个说法,认为“羊年不吉”起源于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生于1835年,属羊;她的两个得力大臣曾国藩、李鸿章也都属羊,身边大太监李莲英也属羊。晚清时代腐朽没落,对外丧权辱国,对内横征暴敛。革命党趁机开动宣传,说属羊的人会给国家带来灾祸,试图从命理迷信的角度来动摇清廷统治。


这个说法,也不确。


清代有一部小说叫《镜花缘》,作者李汝珍从1795年(嘉庆元年)动笔,写到1815年(嘉庆二十年),前后二十年时间。在这部书的第十二回《双宰辅畅谈俗弊 两书生敬服良箴》里,提到过一句俗语:“俗传女命北以属羊为劣,南以属虎为凶。”


在同一时期,有一位苏州籍的大臣叫吴熊光,他在《伊江笔录》里谈及苏州民俗,也特意说了一句:“吾乡俗多拘忌,凡女命属羊者,往往艱于配合,以致捏改年岁。” 


可见早在嘉庆年间,民间已经认为女子属羊为劣,不太容易找对象,不得不篡改生辰。可见这事跟慈禧、曾国藩、李鸿章真没多大关系……


其实这个民俗,在乾隆年间就已流传。


徐珂在《清稗类钞》里讲过一个故事。乾隆年间有一位拆字算命的名家叫范时行。有一次,有人写了个“義”字,范时行问他多大年纪,那人说了年份。范时行一算,说你完了,你属羊。義从羊从我,你这辈子就是属羊的命,注定终身孤只,不能有妻、子,其他前程什么的就更甭说了。


但这也不是最早的记录。


在与李汝珍同时代,有一位学者叫翟灏。他写了一本《通俗解》,对五千多个俗词进行了考证。比如“八字没一撇”何时出现,“洗尘”最早出自何书,“撞木钟”什么意思?总之是非常有趣的一本书。此书刊行之后,翟灏的朋友梁同书又补充了四百多条,汇成《直语补证》附在《通俗解》的后面。


梁同书在书里提及一句俗谚,叫做:“女子属羊守空房”。解释说女子忌讳属羊,因为会克夫寡居——但这一句俗谚,却是梁同书从明代江元禧的《耳目日书》里引用的。


日书是民间用来挑选时辰、吉凶、宜忌的参考书,可以说是集民俗之大成。可见“属羊不吉”这个民间传统,可以前推到明代。


这个说法还有一个旁证——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瓶梅》


《金瓶梅》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李瓶儿暴病身亡,西门庆请了位姓徐的阴阳先生批书。徐先生告诉西门庆,说李瓶儿前世是滨州王家的一个男人,打死了一只怀胎的母羊,所以今世罚做女人,还要罚她属羊。虽然她命里能有贵夫,但是体弱多病,生儿子会夭折,主生气疾而死。


虽然《金瓶梅》是宋代背景,但里面的描写反映的都是明代生活细节。从这一回的描写可知,女子前世作了孽,今生要遭受的惩罚居然是让她属羊。可见在明人观念里,属羊已经不算什么好事。


咱们再往前找,在明前的历史记录里,这种提法就几乎没有了。所以基本上可以锁定,“属羊不吉”在明代才开始流传。


但这并没有解决最初的问题:为什么是羊?为什么女子属羊如此不吉利?


陇东学院从事民俗学研究的刘瑞明老师,曾经对这个问题做了专门考证:《属羊的人为什么命苦》。追根溯源,直指另外一个命理专业——相术。


相术是一门古老的技艺,也叫相人术,能通过人的相貌仪容来判断命运。《大戴礼记》记曰:“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 可见这门手艺源远流长。


唐初有一位相士,叫张憬藏。这个人的相术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呢?据说能和《推背图》的作者袁天罡旗鼓相当。有一次,张憬藏见到一名叫裴珪的官员。裴珪请出小妾赵氏,让他相一下。张憬藏实话实说:“夫人目修缓,法曰’豕视淫’,又曰’目有四白,五夫守宅’,夫人且得罪。” 总之是不安分的命。后来赵氏果然红杏出墙,被捉了奸,一如应验。


这个故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重要的源流线索。


“豕视淫”指看人如猪,喜欢仰视,典出《战国策》。不过这与话题无关,不去深入考究。


咱们单说说“目有四白”。


“目有四白”,说的是人的眼白多,瞳孔小,眼珠转一圈,上下左右都有白的。这个典故出自汉代王符的《潜夫论》。里面有一篇专讲相术,特意提到“巽,为人多白眼。相扬四白者,兵死。” 王符认为眼白多的人,会死于兵刃之争。


这种很不吉利的面相特点,被《潜夫论》称为“四白”,但并未特指女性。


到了张憬藏的时代,“目有四白”后面多了一句话:“五夫守宅” ——那就是五位姘头在宅里,何等淫乱!于是这种四白面相遂成为女子专属,用以专称淫妇。到了宋代,李昉在《太平广记》里明确提出了定义 : “淫妇人,目有四白,五夫守宅。”


但在唐宋之间,除了这种正统解释之外,”目有四白、五夫守宅”这个术语还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有人把这个理解为一个女人先后嫁了五任老公,那前四任发生了什么?自然是死了,结果“五夫守宅” 又开始有了克夫的涵义。比如在五代王朴的《太清神鉴》里,出现了这样的提法:“羊睛四白定孤孀。” 不光把“四白”和“孤孀”联系到一起,也第一次提出了一个比喻:四白之眼,就象是羊的眼睛。


从这时候开始,“四白”之眼同时具备了双重含义:淫乱;克夫,还多了一个称呼:“羊睛”。


金代的张行简有《人伦大统赋》一部,号称集前代研究之大成。《四库全书》一共只收了四部相术书,排名第一个就是它,在相术界的地位不问可知。


在《人伦大统赋》里,张行简进一步更详细地阐释了王朴的理论。他写了这么一句:“犬羊鹅鸭何足算,鸡鼠猴蛇奚可凭。” 这里的犬羊鹅鸭指代四种眼睛:犬眼荒淫,羊眼招祸,鹅鸭之眼不善终。所谓的“羊眼”,眼珠淡黑微黄,瞳孔散漫无神,四边眼白多,看人的时候低声下气,永远显得无精打采,象羊在看人——关于这个特征,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羊目四白”,主贫破。


于是在这部教科书里,“四白” 兼具了“淫乱”和“孤贫家破”两种涵义,还和羊明确联系到了一起。相术界的超级权威相书《麻衣神相》(此书托名北宋陈抟的老师所著,但大规模刊行要在元末),将张行简的理论全盘继承并作了总结:


“目如羊目,相刑骨肉;羊目四白,奸夫入宅。” 


从此以后,女子与羊之间,成了一对不吉利的本体和喻体。


从明初开始,这个说法呈现出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专业领域,相士们继续秉承《人伦大统赋》、《麻衣神相》的理论,比如《人伦广鉴集说》里就说:“羊目流四白,刑妻及哭男”。


可与此同时,民间传着传着,却变了味道。从《金瓶梅》、《耳目日书》这类小说类、民俗类的著作可以看到,本来是“眼睛象羊的女子命不好”,不知怎么就传成了“属羊的女子命不好”,羊从面相向属相发生了概念迁移。


为什么会发生概念迁移?原因很简单。中国民间传统最喜欢以物相类,强行比附。十二生肖里,属龙者必然贵不可言,属蛇者多心存险诈,属牛者稳重,属马者远行,属老虎的不能和属羊的结婚,避免羊入虎口——反正本命属相有什么特性,人就会具备了什么特点,典型的望兽生意。


既然四白的羊眼不吉利,那么属羊的人,一定也会继承这双不吉利的羊眼吧?概念迁移背后的原因,就是这么个荒唐的逻辑。所谓“女命北以属羊为劣,南以属虎为凶”,即从此时开始流传,绵延明、清两代,深深固化到了民俗观念中去。


这种比附非常荒唐,对此清代李汝珍已有驳斥:“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于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变为虎?——且世间惧内之人,未必皆系属虎之妇,况鼠好偷窃,蛇最阴毒,那属鼠、属蛇的,岂皆偷窃、阴毒之辈?龙为四灵之一,自然莫贵于此,岂辰年所生,都是贵命?此皆愚民无知,造此谬论,往往读书人亦染此风,殊为可笑。” 


顺带一提,李汝珍本人就属羊。


可惜像李汝珍那样的明白人毕竟太少。没办法,古代民众文化程度太低,他们根本不懂逻辑,也不关心真伪,只要一个传说具备了惊悚要素、又有警示作用,且通俗易懂,他们就会乐此不疲地传播。其流转速度之快,和时下微信朋友圈差不多。


时间一长,误会成了谣言,谣言又成了习俗,一代一代坚持下去,很快便可称之为传统————比如正月剃头、比如属羊不吉。


到了晚清,发生了一件大事,给这个说法推波助澜,让它在民间影响更加根深蒂固。


晚清最著名的历史事件之一,是太平天国运动,足足席卷了清廷的半壁江山,深刻地影响了晚清政局。太平天国何以闹起如此规模?有那精通命理数术的先生做事后诸葛亮,屈指一算,算出一个弥天大祸。


中华以十天干、十二地支为纪年,轮换循环,每六十年为一甲子。其中有两个相联的年份,特别不吉利——丙午、丁未。只要挨上这两年中的任何一年,必有大乱,叫做“丙午丁未之厄”。丙、丁、未皆五行属火,火色为红;未是羊年——所以这个劫数又叫做红羊劫。


有人统计过,刘邦驾崩、王莽篡位、五胡乱华、则天称帝、安史之乱、靖康之耻等等重大国难,都是在丙午年或丁未年发生的。


可是,太平天国爆发是在1851年,丁亥猪年,跟丙午、丁未没关系。没事,咱们可以附会。太平天国的两大首领是谁?洪秀全,杨秀清,洪杨洪杨,那不就是红羊嘛。


到底是谁最先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已不可考。我目前查到的,是一位同治年的兵部主事,叫陈作霖。他有一次路过南京,写了首诗感慨:金陵古大都,形胜天下甲,我朝设驻防,尙存封建法。哀哉咸丰初,惨值红羊劫,妇孺无子遗,白骨互枕压。


从他的诗作可知,太平天国是红羊劫的说法,在同时代已开始流传。


别看这个附会荒诞不经,可大家都当回事。清末唐才常成立自立会反清,提出的口号就是:“万象阴霾打不开,红羊劫日运相催,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 意思是我们要向太平天国学习,誓要扭转乾坤。


红羊劫里有个羊字,代指未年。老百姓们想起“属羊不吉”的老传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你看,羊年屡屡出大事,连长毛都闹这么大,这羊年还真是祸事连连。老祖宗说羊年出生不吉利,难道还有错了?


结果,在附会了红羊劫之后,“羊年不吉”这个说法流传愈加广泛,民众更加笃信不疑。那些关于慈禧、袁世凯等属羊的传闻,正是以红羊劫为基础才流传出去的。而鲁迅先生择偶的遭遇,自然也是这个迷信说法在民间开枝散叶的结果之一。


总结来说,汉代始有“四白”一说,然后在唐代成为女子淫乱的面相特征。唐宋之间,这一面相逐渐被比喻为羊目,并赋予了淫乱孤孀的涵义。演至元末,羊目女子坐实了克夫之命。从此这一说法在民间传来传去,逐渐与属相联系到一起,盛传于明清两代。至太平天国红羊劫的说法开始流布,民间更加认同羊年不吉这一荒唐说法,一直到了今天。


由此可见,所谓“羊年不宜生子”、“十羊九不全、一人坐殿前”、“腊月羊守空房”之类的说法,纯属民间附会。追其本源,不过是古代相术的讹传错谬罢了。


有些错误传统,本无所谓。正月不剃头,最多是让理发店营业额下降,害不到人;但“属羊不吉”这种错误观念的流传,从古至今不知贻误多少夫妻幸福,造成多少女子的悲剧人生。在旧社会,女子属羊,人生确实会非常不幸。社会认为她们有克夫之相,极力排斥,导致她们孤苦一生。然后这悲惨遭遇,反过来又成了羊女命不好的佐证。循环论证,让属相成了一个枷锁,牢牢地钳制住了她们的命运。


时至今日,科学昌明,若还有人笃信不疑,挖空心思避开羊年生子,或拒娶属羊女子,那可真是愚夫蠢妇,害人害己。


最后,请允许我再次引用李汝珍的话:“婚姻一事,若不论门第相对,不管年貌相当,惟以合婚为准,势必将就勉强从事,虽有极美良姻,亦必当面错过,以致日后儿女抱恨终身,追悔无及。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谬,惟以品行、年貌、门第为重,至于富贵寿考,亦惟听之天命,即日后别有不虞,此心亦可对住儿女,儿女似亦无怨了。” 


虽是清人之言,倒比许多今人要聪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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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场不顺莫气绥——财神赵公明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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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破五迎财神,恭祝大家招财进宝,羊年发财~~


中国人最喜欢的神祇,是财神。财宝多多益善,财神爷自然也是越多越好。


细细数来,从比干起算,有子贡、范蠡、管仲、白圭、关公、赵公明、李诡祖、多闻天王、善财童子等等,这都是正经财神,还有一些偏财神和准财神,比如吴王刘濞、韩信、钟离权、沈万三、刘海蟾;还有一些神仙,身兼招财进宝之职,比如天官、土地爷、弥勒佛、禄星、和合二仙,林林总总得有将近二十位。


财神这份工作,要求不低。入选的人,要么本身来头大,比如释迦牟尼的继承人弥勒佛,比如即身成正果的善财童子;要么经历和财务工作相关,比如子贡、范蠡、沈万三,本身就是豪商,刘海蟾也以钓金蟾而出名;要么是民间道德标兵或者值得同情的著名人士,比如良臣李诡祖、大忠臣比干、千古大忠臣关羽、永远健康的副统帅韩信等等。


但凡事无绝对,在这一群财神里,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特例——赵公明。别看他如今功成名就,位列五路财神之首,唯一一位正财神,历代受的供奉香火最盛。可当我们回顾他的成神之路时,会发现他的职场生涯非常坎坷,堪称励志之典范。


中国神话体系混乱而散碎,三教九流混杂一处,版本不一。赵公明同志的生平,很难归纳成一个完整、圆满、没有矛盾的故事。因此我只好按照真实历史的时间线,来回顾他的履历。


最早出现赵公明这个名字,是在魏晋时代。


干宝有本讲鬼故事的名著《搜神记》,讲了个故事:散骑侍郎王祐病重,有一客人来探望他,自称是赵公明的参佐,邀请他加入。王佑知道他们是鬼,苦苦哀求,客人见他可怜,就叫来几百个鬼,就着王家祈祷的鼓声起舞,王佑的病果然因此痊愈。后来王佑找到一本妖书,上面赫然写着:“上帝以三将军赵公明、钟士季,各督鬼下取人。”


这个记载很有意思。它告诉我们,赵公明最初的职务不是财神,而是管鬼的将军。这位将军不光统率着鬼兵鬼吏,还可以派人去阳间拿人,把将死之人带走,以充实自己的幕帐——可见他还有勾魂的职能,活脱脱是个无常。


另外,请注意他同事的名字:钟士季。钟士季就是钟会,曹魏大将,攻灭蜀国,然后意图反叛被杀。从《搜神记》的记载来看,钟会死后,也跑来负责“督鬼取人”,倒也和他生前的专业对口。后来有些典籍写成“钟仕季”,有写成“钟士贵”,都是从此而来。


那么他们督鬼取人,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西晋末年的道家典籍《太上洞渊神咒经》给出了答案:“又有刘元达、张元伯、赵公明、李公仲、史文业、钟仕季、少都符,各将五伤鬼精二十五万人, 行瘟疫病。”


这里不仅列举了赵公明其他几位同事的名字,而且还点明了他们的正职:瘟疫之神——也就是瘟神。


可能有人会撇撇嘴,说怎么堂堂财神,还干过这么不吉利的工种?可大家要知道,在缺乏卫生常识的古代,瘟疫是最可怕的灾难之一,又不象洪水、火灾那种肉眼可见,因此恐惧最甚。瘟神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相当重要,又怕又敬,地位尊崇。所以神职只有革命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呐。

这些瘟神除钟会以外,包括赵公明在内的其他人,到底是虚构还是源于真实人物,已经无从查考。台湾李丰茂先生在《六朝隋唐仙道类小说研究》里提出了一个颇有趣的观点,说魏晋南北朝时有一个习俗,凡败军死将,皆感应成鬼主瘟神,因为败战往往尸横遍野,易生瘟疫,化为厉鬼。民间出于迷信,便尊奉死将为神,用以禳镇。


如果此说为确的话,那么赵公明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也是三国魏晋之间某位将军,只是史书不显罢了。关于这点,明代有个脑洞奇大的猜想,咱们一会儿再说。


不管这些瘟神生前如何,在死后的世界里,赵公明显然混得最好。他对本职工作兢兢业业,苦心钻研业务,以致于后来相关的记载中,一提这个部门,都以他为首。


比如茅山祖师陶弘景的 《真诰》里,记录了一段建吉冢埋圆石文,求告“土下冢中王气五方诸神赵公明等”。一个“等”字,立刻就凸显出了赵公明地位的上升。不仅如此,连办公地点都准备好了——“土下冢中”,再联想起他的瘟神职能,一个阴森森的幽冥大神形象跃然而出。


隋唐之时,瘟疫机构发生了一些改变,体制改革,人员精简,逐渐由七位瘟神变成了五位。


宋代的路时中有本《无上玄元三天玉堂DA法》,里面的瘟神部门改革,是按业务科室来分的: “东方青瘟鬼刘元达,木之精,领万鬼行恶风之病;南方赤瘟鬼张元伯,火之精,领万鬼行热毒之病;西方白瘟鬼赵公明,金之精,领万鬼行注气之病;北方黑瘟鬼钟士季,水之精,领万鬼行恶毒之病;中央黄瘟鬼史文业,土之精,领万鬼行恶疮痈肿。”


在这里,赵公明分在了西方金精的位置,主管注气之病。所谓注气,是九注之一,指肺部感染风邪,随气而走,痛无定处。古人认为瘟疫乃是戾气所化,所以凡注气之病,也与其有渊源。


可是机构改革并未结束。成书于元明之间的《三教搜神大全》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开皇十一年六月,天空忽然出现五位神仙,袍分五色,各执一件法器。一人手执长杓瓦罐,一人拿皮袋宝剑,一人秉扇,一人持铁锤,一人捧火壶。隋文帝挺好奇,就问太史张居仁,这些人都是谁?张居仁说在天上,这叫五鬼;在地上,这叫五瘟,张元伯、夏瘟刘无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总管中瘟史文业。一出现准没好事。果然发生了瘟疫。后来有个匡阜真人云游至此,收伏了五位瘟神做手下。

赵公明的职场生涯,至此发生很大挫折。自己从瘟神之首退了下来,被史文业所取代,只能主管冬瘟——瘟疫这东西,是春夏易发,寒冬腊月的,谁有闲功夫闹瘟疫。对瘟神来说,冬瘟主管根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冷衙门。


先按科室分,再按季节分。赵公明的地位,在一次又一次体制改革中悄然下降。在元代,他终于跌落到了职场最低谷。


元代有位道士叫赵道一,写了本设定集《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瘟神部的分工和人事,又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刘元达领鬼行杂病;张元伯行瘟病;赵公明行下痢;钟子季行疡肿;史文业行暴汗寒疟;范巨卿行酸痟;姚公伯行五毒;李公仲行狂魅赤眼。


这次取消了时令划分,又改回科室分,而且分工更细,还多了几个之前被精简掉的神仙,五瘟神变成了八鬼帅,赵公明位列第三,主管拉痢疾……


可怜赵公明从汉代开始,兢兢业业这么久,却越混越回去了。


但是,在这期间,赵公明的命运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转折点,就是在本文前面提及的路时中《玉堂DA法》里。在这本书里,作者虽然仍把赵公明划归瘟神之部,但在后头又谈及了一次极其重要的变化。


“五部之鬼,自受祖师誓約之后,归心正道之久,故张元伯以忠信位雷府直符;赵公明以威直充玄坛大将;余皆爲鄷都丑狱之酋长,皆不复为妖也。”


就是说,这五部之鬼从汉代开始,在瘟部供职了一千多年,终于转正了,其中表现最优越的有两个人,张元伯进了雷府,赵公明则当上了玄坛大将,其他人去了酆都。


进编制啦,撒花,欢呼。


(虽然《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成书在《玉堂DA法》之后,但从后世继承来看,后者影响更大,反正中国神话的矛盾之处,比漫威世界还复杂,权当是多个平行世界就好)


从《玉堂DA法》开始,赵公明开始脱离瘟部,在道教典籍里变得伟光正起来。


元代《清微元降DA法》封赵公明为“广圣崇玄洞和眞君”和“五方云路招真大將神霄总管西禁直君”,

模样也变了:“天冠、赤面、三角眼、美髯、金甲朱履、仗剑,黑虎从之。” 端的是威风凛凛,不再是瘟神凶神恶煞了。《法海遗珠》则封赵公明为“高上神霄玉府大都督雷霆副元帅北极侍御史应元昭烈侯金轮执法”。


这些道教典籍给赵公明的封号,虽然没什么实质职务,但为他之后的仕途做好了铺垫。像“洞和真君”、“五方云路”、“玄坛”、“元帅”之类的称呼,在日后都会变成赵公明的别号,广为人知。


但是,这些还不够。


赵公明还需要一个体面的身世。


在元代之前,赵公明是没有身世的,横空出世,缺少根脚。道士们觉得这样说不过去,便想方设法补完一下设定。


翻遍了典籍,倒是在晋代找到一条疑似记录:陶潜《搜神后记》里有记载:“赵玄坛,秦代人,得道于终南山”。有人认为这正是赵公明。可“玄坛大将”这个职称,到宋代才挂到赵公明头上,显然与这个有矛盾。再者说,秦代太近了,设定平平,不足已吸引读者啊。


道士们决定就着这个题材,继续发挥一下。于是元代《搜神广记》里第一次出现了赵公明的详细身世:


“元帅姓赵名朗,一名昶,字公明,终南山人。秦时避世山中,精修至道,功行圆满,被玉帝旨,召为神霄副帅。按元帅乃皓庭霄度天慧觉昏梵炁化生,其位在乾,金合水炁之象也。其服色,头戴铁冠,手执铁鞭者,金遘水炁也。”


“元帅上奉天门之令,策役三界,巡察五方,提点九州,为直殿大将军,北极侍御史。逮汉祖天师修錬大丹,飞神奏帝,请威猛神吏为之守护,由是元帅上奏玉旨,充正一玄坛元帅。”


“部下有八王猛将者,以应八卦也。有六毒大神者,以应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也。五方雷神,五方猖兵,以应五行。二十八将,以应二十八宿。天和地合二将,所以象天门地户之阖辟。水火二营将,所以象春生秋煞之往来。驱雷役电,致雨呼风,除瘟剪祟,保病禳灾,元帅之功莫大焉。至如公讼冤抑,神能使之解释。公平买卖,求财利宜和合,但有至公至正之事,可以对神言者,祷之无不如意。若以非枉不正之事祷之,神必加谴。敬之毋怠。”


这个设定,真是牛逼闪闪。最挑剔的甲方,看到这段描述也会挑起大拇指赞上一句:“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不用再改了,就用这稿吧。”


从这时起,赵公明的形象得到了极大改观,在民间威望日盛。比如杨景贤《西游记》杂记里,就有唱词云:“沙场之上,展土开疆,保护家邦,恰便似赵公明往下方。” 


值得注意的是,赵公明的瘟神职能此时还在,不过不是散布瘟疫——那太邪恶了,不符合人物定位——而是除瘟剪祟,保病禳灾。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公平买卖”、“求财利宜和合”的职责,这就是后世财神的渊源所在了。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赵公明逐渐交卸了瘟神的工作,开始接掌财神。而祭祀玄坛财神的庙宇,也纷纷在全国各地建立起来。


有细心的读者也许要问,既然你的这个设定是依照陶潜来的。为什么不尊重原作者叫赵玄坛,而改成了赵朗呢?


其实这也不是原创,而是源自于另外一个宋代的典故。


大中祥符五年,宋真宗跟宰相王旦说:“我做了一个梦哎”。王旦问他做了什么梦,宋真宗乐呵呵地告诉他:“我梦见了赵氏祖先哟,他说咱家身世可不一般,是九位人皇之一,六个戒指给了矮人,三个戒指给了……呃,串词了……总之我家祖先是人皇九人之一啦,前世是轩辕黄帝。到了后唐年间,奉玉帝之命降世,叫做九天司命保生天尊赵玄朗,总治下界,所以后来赵家才得了天下。” 


王旦知道宋真宗崇道成了魔怔,就回了一句“哦”。于是在这一年,宋真宗追尊赵玄朗为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庙号圣祖。


这事必须跟道教有关系,所以道士们对这段典故很熟稔,在创作赵公明的身世时,就把“朗”字给用上去了。不过他们也知道,赵公明原来是瘟神,后为财神,履历分明,跟那个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赵玄朗八竿子打不着,两个人不好明着凑到一起,就留了个玄、朗二字为扣儿。


“赵公明,名朗,又是玄坛大将。”


“大宋赵氏祖先,叫赵玄朗。”


尽管去联想两人到底啥关系吧,反正道士们不明说……


现在很多书里把赵玄朗和赵公明混为一谈,显然是着了这个道儿。


书回正题。


赵公明这个设定,还有个缺憾,时髦值还是不够。普通人类,哪能配上这么帅的表现,得再高级一点。


中国玄幻故事有个特点:不够帅,往古拽。越往古拽人越帅。


于是在《典籍实录》里,赵公明的身世又变化了。他不再是那个秦朝的普通人赵朗,而是日之精。上古天有十日,后羿射落其九。其中八个太阳落入青城,变成鬼王,散播瘟疫害人。只有一个太阳化成人形,骑黑虎,执银鞭,去蜀中隐居。一直到张道陵出现,他才出山为其守护丹室玄坛。张道陵炼出玄丹,他分得一枚,神威更高了一截。接下来的故事,请参照《搜神广记》。


这个设定,更厉害了。赵公明成了九个太阳之一,赤乌之精,身份辈分都高得没边。


身世、职称都全了,赵公明做好了准备,要面临他最终定型的神话命运。


时钟稍微回拨一点。在宋元平话里有一部《武王伐纣平话》,是《封神演义》的前身。在这部书里,姜子牙带兵打到黄河边上,纣王派了五员大将来抵挡,分别是史元革、赵公明、姚文亮、钟士才、刘公远——和五瘟神相比,少了一个张元伯,多了一个姚文亮——这五哥倒霉鬼打不过周兵,就龟缩在黄河水中不动。姜子牙故意在岸边设宴,赵公明带头去劫营,劫到了好酒好肉,痛饮痛嚼。不料酒肉里早已下了毒,三个吃货就这么活活被毒死了。


跟《封神演义》吊打十二金仙的赵公明相比,这里的赵公明实在是太窝囊了……但是这一部失败作品,却改变了赵公明的命运。


在这之前,赵公明要么是秦代之人,要么是太阳所化,但成名都是汉代。但在这本书里,它第一次把赵公明的舞台挪到了商周之交。


这个想法,让明朝人的脑洞一下子就打开了。


明代是小说的繁荣期,所以文人都有个特点,脑洞奇大。


明初有一位文人,叫王琎。他是山东日照人,明史有传,博通经史,精通金石。他在宁波知府任上,写了本书叫《琅琊金石辑注》。在书里,王琎把宋元明初的传说揉到了一起,给自己家乡编造出了一段美好的故事:


“财神者,姓赵名朗,字公明,琅琊古来有之。昔者天上生十日,帝命羿射九日。其八坠海为仙,海上八仙是也。余一陨于天台,其身为石,太阳石是也,其精为人,赵公明是也。既长成,至峨眉山修炼,得神仙之术。商周交兵,遂受闻太师之邀下山助商,失利为太公所杀。太公岐山封神,朗受封玄坛真君,日精再归天台,遂真阳附石,神体合一。辖招宝天尊、纳珍天尊、招财使者、利市仙官,专司人间迎祥纳福之责。此后石下有庙供真君之位,天台山亦易名财山焉。”


这个故事,可以说已经集前代之大成。从《典籍实录》吸纳了太阳传说,只是地点从终南山改到了琅琊;从《武王伐纣平话》学来了商周大战,并进一步深化情节,这些故事后来都被《封神演义》拿了过去;又从《搜神广记》里吸纳了赵公明的财神设定,并扩展了招宝、纳珍、招财、利市四个手下,这就是现代流传的五路财神版本了。


然后,到了《封神演义》。


《封神演义》是一部奇书。奇不是文笔,因为文笔稀烂;奇也不在情节,因为情节稀烂;奇就奇在,阅读此书之时,能清楚地感觉到设定的存在。各路神仙各种法宝各种阵法神通让人眼花缭乱,且自成一个体系,这很难得。


作者——许仲琳或陆西星——在这部书里,终于写成了赵公明的最终版本。他出身峨嵋山罗浮洞,应闻仲之邀辅佐大商,打得周军诸仙束手无策,还有云霄、琼霄与碧霄三个实妹,真是人生赢家。可惜他遇见了封神里的扫地老僧陆压,被钉头书暗算而死,飞去封神台。


其实这里有个细节是可待商榷的。陆压是离火之精,而赵公明是日精所化,两家同出一脉,理论上应该干不死才对。估计作者也是考虑到这个矛盾,所以在书里绝口不提赵公明和太阳之间的设定。


后来姜子牙登台封神,把赵公明封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之神”,光听名字和财神似乎关系不大。但又给他封了四位部下:


招宝天尊 萧升;纳珍天尊 曹宝

招财使者 陈九公;利市仙官 姚少司


这个人事安排其实挺损的……赵公明亲手杀的萧升,然后又被曹宝一乾坤尺打落了缚龙索、定海珠两件法宝,仇怨极大。不知他们听到组织是这么分配,会是什么脸色。


无论如何,这四位部下的头衔,一看便知是财神所领——这显然是从王琎学来的设定——赵公明“财神”的头衔,就此正式落实。他有时候称赵玄坛,有时候称赵元帅,


民间传说,有的时候需要一部经典名著推波助澜。从元代开始,赵公明崇拜还只略见雏形,但从《封神演义》成书之后,财神赵公明影响日深,扩展到整个中国。一部书成就一位神祇,抵得上几十卷道藏典籍。可见宣传这东西,还是得走群众喜闻乐见的路线才成。


而民间的脑洞,并没因为《封神演义》的流行而合拢。关于赵公明的奇怪故事,也一直层出不穷。


比如说在明代,姑苏地方志里记录了一座坛庙:“玄坛庙在玄妙观前。玄坛,或曰神姓赵,名朗,字公明,赵子龙从兄弟。” 


不用问,这一定是《三国演义》和《封神演义》看混了,觉得俩人都姓赵,干脆捏合到一起。赵公明好好的太阳之精,居然成了赵云的族弟,这种混搭式的同人风格,还真是一点都不讲究。后来闲人还附会出一段特感人的故事,说蜀国灭亡之时,赵朗满腔悲愤,在太庙前自刎而死,魂魄不散,遂成了仙人云云。


大家回想一下。咱们一开始就说过,晋代《搜神记》里记载有督鬼之神,一个叫赵公明,一个叫钟士季。钟士季是钟会,灭蜀的主力,您想他要是跟蜀汉殉忠成了同事……恐怕架都打不完,还要不要干活了?


清朝人的脑洞,也不遑多让。顾禄在《清嘉录》写过一个习俗,叫做“斋玄坛”:“俗以三月十五日为玄坛神诞,谓神司财,能致人富,故居人多塑像供奉。又谓神回族,不食猪肉,每祀以烧酒牛肉,俗谓斋玄坛。”


得,赵公明又成回民了。


不过要说脑洞,还得数台湾同胞。


台东地区有赵公明崇拜,当地尊称为玄坛爷。不过“玄坛”二字有点复杂,广大群众不易写出来,方言发音又与官话有差异,遂在讹写成了“寒单爷”。


“寒单”二字不怎么吉利,又冷又孤单,财神爷肯定不高兴。财神爷不高兴,大家都要倒霉。怎么办呢?善良的台东人民想到一个好办法——鞭炮。


鞭炮劈啪作响,热闹非凡。而且里面蕴藏火药,炸开之后热浪滚滚。那么往财神爷身上扔点着的鞭炮,他老人家一定非常高兴。


无懈可击的逻辑!


于是在台东,从清末开始就有了元宵节炸寒单的风俗。一到正月十五,就有真人扮演“肉身寒单”,头戴红巾,身着红裤,上身赤裸站在轿子上巡游各处。沿途群众纷纷投以点燃的爆竹,越靠近寒单爷炸开,就越吉利。


不知道花了两千多年才当上财神的赵公明天上有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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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兽和夕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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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年三十开始,马小烦一到晚上,就蜷缩在我怀里,一动都不动。因为窗外鞭炮齐鸣,声音很大。从三十开始,已经持续了将近十五天,每天晚上都响,让他觉得这种惶恐的日子简直没有尽头。


我摸着他的头,轻声说:“孩子,你知道吗?那些爆竹声是在保护着我们呢。” 马小烦抬起小脑袋,满眼不解和好奇。我说:“你想听关于爆竹的故事吗?”马小烦点点头。


于是我开始讲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之前,世界并没有现在这么美好,既没有pad也没有wifi,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深山老林里,有一种怪兽,公的叫年,母的叫夕。每次到了年底,年和夕都会从山上下来吃小孩子。


古代的爸爸妈妈为了保护小朋友们,都会主动站出来,来抵挡年兽和夕兽的侵袭。可是他们根本打不过怪兽呀。一个聪明像爸爸一样的古人站出来,说我有一个办法,只要把竹子砍断点燃,它就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说不定可以把怪兽吓走了。


大家说好主意,纷纷去砍竹子。夕兽先来了,所有人把竹子都点着,噼啪声响成一片。夕兽吓得跑回去,跟年兽说:“老公,老公,人类会发出巨大的怪声,好可怕呀。” 


年兽胆子比较大,说我去看看!然后他跑去一看,哈哈大笑,说人类真可笑,只是把竹子点着而已。他一点也不害怕,冲进村子,叼走了一个小孩子回山里。夕兽说老公你真勇敢,高高兴兴给小孩子洗干净澡,让他在面粉里滚啊滚啊,滚成一个球,准备当年夜饭吃。


这个小孩子是村里最聪明的一个。他对夕兽说:“你老公什么都不怕,万一连你都不害怕,那可怎么办呢?” 夕兽觉得小孩子说的很对,是啊,怎么办呢?小孩子又说:“你应该去问问他,有没有害怕的东西,这样以后他如果不听你的话,你就可以吓唬住他了。”


夕兽一听,很有道理,连饭也不做了,去客厅问年兽:“老公老公,你好厉害,连燃烧的竹子都不怕。天下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害怕了吧?”


年兽想了想,说:“也不尽然。如果把木炭、硫磺和硝石按照75:10:15的比例混合起来,拿纸包好,黄泥封住,然后点着,我也会害怕的。”


小孩子在厨房偷听到这个秘密,趁机溜走了。山里特别特别黑,幸亏村里的父母为了找到他,在院子里点起了大大的灯笼。小孩子顺着灯笼的光亮,跑回村子。他告诉大人们年兽的弱点,大人按照这个办法做出了鞭炮。


等到年兽和夕兽再来之时,他们点起鞭炮,噼噼啪啪,硝烟弥漫。两头怪兽被炸得晕头转向,吓得一溜烟跑回去了,一年之内都不敢回来。


从此以后,人们学会了这个办法。夕兽胆子小,放一夜鞭炮就会被吓得逃走,所以这一天叫做除夕。而年兽胆子大,要持续放十五天鞭炮,才会被炸跑。所以每次过了元宵节,才算过完年。


在这一天,人们不光要放鞭炮,还要吃元宵,点灯笼,都是为了纪念那个聪明的小孩子的功劳。


马小烦听到这里,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这么说,爆竹声是大人们为了吓跑年兽和夕兽才放的对吗?”


“是的。他们可是一直在为保护小孩子而努力着哦。”


“那昨晚爸爸你干嘛冲窗外吼说谁他妈半夜还放炮仗怎么不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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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武帝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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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武帝年轻的时候,还挺励精图治。比如他曾经在皇宫门前设了两个盒子,一个叫谤木函,一个叫肺石函。其中谤木函是给百姓用的,谁觉得官府有什么不公正的地方,可以往里投书。肺石函是给功臣官员们用的,谁觉得奖惩不公或者怀才不遇,都可以来这里投诉。


后来皇上年纪大了,政治形势开始不对劲了,全国涌现出了许多贪腐模范。


比如萧衍有个弟弟叫萧宏,他的侍妾足有一千多人,为了装下这么多人呢,王府建得如同皇宫一般。光是库房就多达一百余间,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各地奇珍。


比如有个高干子弟叫夏侯夔,史书说他“性奢豪,后房伎妾曳罗縠、饰金翠者亦有百数。爱好人士,不以贵势自高,文武宾客常满座,时亦以此称之”。


比如还有一位地方官员,叫鱼弘。号称四尽,所到之处,水中鱼鳖尽,山中麞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比日本人都狠。别人质疑他,鱼弘还振振有词:“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


他还不是独一份,当时还有一位徐君,在奢靡浪费上和鱼弘齐名,并称“北路鱼,南路徐”。


有一位大臣叫贺琛,实在看不下去了。给皇上上了份直言奏章,语气之严厉,比后世海瑞那封疏也差不了多少。


这份奏章主要谈了四件事。


其一曰:“今北边稽服,正是生聚教议之时,而天下户口减落,关外弥甚。郡不堪州之控总,县不堪郡之裒削,更相呼扰,惟事征敛。民不堪命,各务流移,此岂非牧守之过欤!东境户口空虚,皆由使命繁数,穷幽极远,无不皆至,每有一使,所属搔扰,驽困邑宰,则拱手听其渔猎,桀黠长吏,又因之重为贪残,纵有廉平,郡犹掣肘。如此,虽年降复业之诏,屡下蠲赋之恩,而民不得反其居也。”


这是骂地方官员瞎胡闹,鱼肉百姓。


其二事曰:“今天下守宰所以贪残,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丘陵,列肴同绮绣,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畜妓之夫,无有等秩,为吏牧民者,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率皆尽于燕饮之物、歌谣之具。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如复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馀淫侈,著之凡百,习以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守廉白,安可得邪!”


这是骂官场风气奢靡,胡吃海塞。


其三事曰:“陛下忧念四海,不惮勤劳,至于百司,莫不奏事。但斗筲之人,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诡竞求进,不论国之大体,心存明恕;惟务吹毛求疵,擘肌分理,以深刻为能,以绳逐为务。迹虽似于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长弊增奸,实由于此。诚愿责其公平之效,黜其谗慝之心,则下安上谧,无徼幸之患矣。”


这是骂皇上你太不会用人了,选拔任用的全是小人王八蛋。


其四事曰:“今天下无事,而犹日不暇给,宜省事、息费,事省则民养,费息则财聚。应内省职掌各检所部:凡京师治、署、邸、肆及国容、戎备,四方屯、传、邸治,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减,减之;兴造有非急者,征求有可缓者,皆宜停省,以息费休民。故畜其财者,所以大用之也;养其民者,所以大役之也。若言小事不足害财,则终年不息矣;以小役不足妨民,则终年不止矣。如此,则难可以语富强而图远大矣。”

   

这是骂国家财政出了大问题,开支太大,老百姓负担太重。


每一件都是指着鼻子骂,从地方骂到中央,从吏治骂到财政,就差没点名说皇上您这是在作死啊。


顺便说一句,贺琛本人的履历也有污点,当御史中丞时收受贿赂,买了公主的府邸,因此一度被免官。连他都看不下去,可见当时的风气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萧衍看到这份奏表,大怒,但他没像嘉靖一样直接把贺琛下狱,他走的是雍正《大义觉迷》路线,他深深觉得委屈,亲自口授一份回函,逐条引用批驳,成就了一篇反反腐的千古奇文。


在批驳的开头,萧衍先给扣了个大帽子:“朕有天下四十馀年,公车谠言,日关听览,所陈之事,与卿不异,每苦倥偬,更增惑。卿不宜自阘茸,止取名字,宣之行路,言’我能上事,恨朝廷之不用。’”


“公车”是指公车令,它的一部分职责是“凡吏民上章,四方贡献,及被征召者,皆由其转达”,说白了,就是类似信访办的职能,专接老百姓的举报和上访材料。“阘茸”是指庸碌无能品格卑下之辈。


这段话的意思是:“别以为下面什么情况朕不知道。朕当了四十多年皇上,天天接群众举报,跟你说的差不多,我就是没时间看!现在你这么说,让我更迷糊了。你别跟那帮坏小子学,就想图个虚名,回头到处跟人吹嘘说:我跟皇上直言相劝,可惜朝廷不肯听。”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无数声回响在大殿房梁上缭绕,直指本心。


第一段话就先给贺琛定了性——你小子肯定不是真心为国家好,这是打算跟明朝那些官员学,要沽钓直名啊。


然后精彩的地方来了,萧衍吹起进攻号角,开始了一连串气势汹汹的反问:


(说明一下,这篇反反腐奇文,《南史》和《资治通鉴》记载大同而小异,估计各有裁选。但主旨不变,这里合并在一起)


“卿云’今北边稽服,政是生聚教训之时,而人失安居,牧守之过’。但大泽之中有龙有蛇,纵不尽善,不能皆恶。卿可分明显出其人。”


你不是说地方干部不靠谱吗?虽然不可能个个清廉,但也不可能个个腐败吧?你想说的是谁?你给朕说清楚。


“何不分别显言:某刺史横暴,某太守贪残,尚书、兰台某人奸猾,使者渔猎,并何姓名?取与者谁?明言其事,得以诛黜,更择材良。”


直接告诉朕,是哪个刺史?哪个太守,尚书和御史台里的坏人是谁?到处渔猎的外派干部叫啥名?你给朕说清楚是谁!


然后皇上又反问:


“卿又云’百司莫不奏事,诡竞求进’。今不许外人呈事,于义可否?以噎废餐,此之谓也。若断呈事,谁尸其任?专委之人,云何可得?是故古人云,’专听生奸,独任成乱’。何者是宜,具以奏闻。"” 


你不是说朕身边用人都不靠谱吗?你给朕说清楚是谁!


“卿云’吹毛求疵’,复是何人?”


你说有人吹毛求疵,你给朕说清楚是谁!


“‘擘肌分理’,复是何事?”


你说擘肌分理,你给朕说清楚是哪件事!( 注:“擘肌分理”的本意是分析事物细致精准,贺琛在这里的意思是没事找事)


“治、署、邸、肆等,何者宜除?何者宜减?何处兴造非急?何处征求可缓?各出其事,具以奏闻!”


你说机关繁冗效率低下,哪个部门需要裁撤?哪个部门需要精简?哪的工程项目可以下马?哪的税政可以缓行?你给朕说清楚啊。


萧衍真是越说越伤心,满腹全是委屈:


“若指朝廷,我无此事。昔之牲牢,久不宰杀,朝中会同,菜蔬而已;若复减此,必有《蟋蟀》之讥。若以为功德事者,皆是园中之物,变一瓜为数十种,治一菜为数十味;以变故多,何损于事!我自非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多历年所;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


你说朝廷奢靡,别傻逼了行么?朕的生活已经很简朴了好么?祭祀用的牲口我不啥,朝廷宴请,只是四菜一汤。你若是觉得朕供养佛法太奢侈,别逗了!供佛的都是菜园子里种的玩意儿好么?一类瓜种个十几种,一道菜做成十几种味道,手法不同而已,用量还是一样啊!不是公家宴会,朕和手底下的人从来不吃公费;凡是建楼修屋之类的,从来不用建设部的施工队,都是自己掏钱雇。


“勇怯不同,贪廉各用,亦非朝廷为之傅翼。卿以朝廷为悖,乃自甘之,当思致悖所以!”


我告诉你老贺,官员有贪婪的有清廉的,但朝廷可从来没给他们撑腰。你觉得朝廷错了,自己心里挺美是吧?先深挖下自己的思想根源吧!


卿以朝廷为悖,乃自甘之!

卿以朝廷为悖,乃自甘之!

卿以朝廷为悖,乃自甘之!

卿以朝廷为悖,乃自甘之!


无数声回响在大殿房梁上缭绕,直指本心。


萧衍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满怀怨念:


“卿云’宜导之以节俭’,朕绝房室三十馀年,至于居处不过一床之地,雕饰之物不入于宫;受生不饮酒,不好音声,所以朝中曲宴,未尝奏乐,此群贤之所见也,朕三更出治事,随事多少,事少午前得竟,事多日昃方食,日常一食,若昼若夜;昔要腹过于十围,今之瘦削才二尺馀,旧带犹存,非为妄说。为谁为之?救物故也。”


老贺你说我应该倡导节俭……你知道么?朕没性生活已经三十多年了!卧室就能搁下一张床,宫里都没装修。不喝酒,不听音乐,三更就起床上班,不忙的时候干到中午,忙的时候,一抬头太阳已经偏西。经常一天就一顿饭,日夜都分不清楚了。朕原来肚子有十围,现在瘦得就剩二尺了,不信你看我原来的裤腰带还留着呢——你他妈知道朕多努力吗?


骂了半天,萧衍喘口气,为这篇文章收了个高屋建瓴的尾:


“富国强兵之术,息民省役之宜,并宜具列!若不具列,则是欺罔朝廷。”


你光是批评有毛用,有没有解决方案?拿出来,没有解决方案的抱怨都是耍流氓,就是欺骗朝廷!


贺琛毕竟不是海瑞,哪敢指名道姓,又何来解决方案。在天子暴风骤雨般的批判下,他“但谢过而已,不敢复言。” 灰溜溜地退走了。


萧衍骂完了,气也消了。但是他还觉得委屈,这些人太坏了,自己这么努力这么节俭,还要挨骂,搞得心里恶念未消,得用佛法消解。于是转年他就去同泰寺,舍身出家。皇太子赶紧捐了钱一亿万,把他赎了出来。


赎回活动仍旧在同泰寺举办,公开讲经,设法会,大赦天下,改元,搞得非常喜庆隆重。然后……“是夜,同泰寺灾。”


这已经不是皇上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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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皮球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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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我同事的儿子赵皮球。


从前有个小朋友叫赵皮球,他最喜欢的动物就是老虎。赵皮球觉得老虎多威风呀,一身漂亮的花纹,长长的尾巴,尖利的爪子,脑门还有一个大大的“王”字。


可是他只在绘本和电视上见过老虎,却从来没见过活的。妈妈带他去动物园看,但动物园里的老虎都懒洋洋地晒太阳,跟大猫似的,一点都没有老虎的样子。


赵皮球从一本书里看过,真正的老虎都住在深山里。于是在一个不上幼儿园的周末,赵皮球趁着爸爸妈妈睡觉,悄悄离开了家,去山里找真正的老虎。


深山老林里一片漆黑,什么光都没有。赵皮球后悔自己没带手电,只好把手机打开,借着亮光瞪大了眼睛四处看去。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嗷呜一声,一个大大的黑影从山林里跳了出来。赵皮球大叫一声哎呀妈呀,噌地一下爬到大树上去了。


夜风吹了起来,吹开了天上的云彩,露出大大的月亮。赵皮球低头一看,哎呀,果然在树下蹲着一只大老虎,血红的眼睛,尖尖的牙,毛茸茸的大爪子,比赵皮球妈妈的脸还大。


老虎张开大嘴,冲树上大叫。赵皮球开始非常害怕,生怕被老虎吃掉,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很奇怪。这只老虎一直在叫,似乎想跟他说话。可是他并不懂老虎的语言呀。赵皮球冲树下喊:“你用人类的语言说好不好,不然我听不懂。” 老虎还是嗷呜嗷呜地叫着,它大概也不懂人类的话吧。


赵皮球仔细看着老虎的脸,忽然发现,它脸上那一条一条的花纹,很像是常用的二维码。赵皮球灵机一动,对老虎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你不要乱动啊。老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老老实实趴在树下不动,仰起头来。


赵皮球用手机对准了老虎的脸,用二维码扫了一下。只听到叮的一声,老虎想说的话,立刻就传到了手机上。赵皮球一听,哦,全明白了。


原来这只老虎被盗猎者打伤了腿,一直很疼很疼,却没法去医院看病,只能向路过的人求助。可是深山老林里,大家根本不会去,只有赵皮球这样的傻小子才会跑来。


赵皮球拿出彩笔,在自己脸上也画上一道一道的花纹,然后用手机自拍一下二维码,拿给老虎看。老虎一看,哦,也明白了:“老虎你别担心,我会送你去医院。” 它不再吼叫,乖乖地趴在地上,像一只温顺的猫咪。


于是这一人一虎,通过脸上的二维码交谈,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赵皮球把老虎送到兽医院,兽医院的叔叔们为老虎治好了伤,把它放回到深山里去。


从那以后,赵皮球学会了如何跟动物交谈的办法,就是扫二维码。只要对准动物脸上和身上的花纹那么一扫,立刻就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了。大家都很佩服赵皮球的发明,让他做了动物交流大使,每年都去深山老林里为动物们提供帮助。大家都说,这可真是聪明又热心的孩子呀。


至于那只老虎,每年都会城市里探望赵皮球,感谢救命之恩。每次它来,都叼着一具盗猎者的尸体,搁在门口。赵皮球很开心,赵皮球的妈妈却不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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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马小烦的一封信》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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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婴儿照片里,有四个奇怪的东西漂浮在天花板上,映在孩子们的瞳孔里。


四个父亲全都震惊了,我们急忙交换照片互相看了几遍,方才确定不是眼花。那东西身体像水母一样呈现出半透明状,所以形体有些模糊,勉强可以看出一个刚出生的大头婴儿轮廓,就这么漂浮在半空,透着邪气。


“这么说,咱们四个孩子,是被这四个怪东西给盯上了……”我忧心忡忡地说。


“不对,不是四个。”冯天眼神一凛,把四个手机拿到一起,比较了一下照片的拍摄时间。四张照片时间差不多,但彼此之间还有大约一两分钟的差异。按照顺序,秦大侠先拍,然后是黄得好、我和冯天。


冯天说:“你们看这个……呃,这个玩意儿的形状,尾部似乎有飘动的痕迹,跟咱们四个病床的方位完全贴合。我觉得只有一只,它就在这几间病房上空来回巡游。咱们给孩子拍照片时,它是挨个病床巡视了一圈,跟护士长似的。” 


“妈呀,合着它还挑拣是吗?”秦大侠狠狠地砸了一下墙,语带敬畏。


事情很清楚了。甭管这玩意儿是什么,它已经选中了我们四个孩子中的一个,上了身了。我们四个当爹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忐忑。庆幸的是,自家孩子撞邪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忐忑的是,万一是那25%该怎么办?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我们都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别说25%,就是1%的概率,当爹的都不愿意看到。


“要不,把孩他娘叫醒,商量一下?” 秦大侠怯怯地说,别看他膀大腰圆,平时在家里肯定是媳妇做主。


这要求被其他三个人一口否决。四个媳妇都才生完孩子,身体虚弱得很,精神上也很疲惫,这会儿不能再添事儿了。再者说,若是奶粉月嫂公婆红包之类的麻烦,就算解决不了,也有章法可循,跟媳妇探讨一下也无不可——现在撞到的可是灵异事件啊,普通人根本束手无策,说给媳妇听有什么用?徒增恐慌而已。


四位父亲皱着眉头蹲成一个圈,长吁短叹。秦大侠又提了一个建议:“要不咱们报警?”


“警察管这事儿吗?”黄得好瞪他一眼。


“警察要不管,那没人能管了。” 秦大侠说。


“好啊,您受累来说呗?”黄得好按动手机,输入110,然后递给秦大侠,“警察同志,产房这闹小鬼,缠着我们家孩子,麻烦你们尽快来人处理一下。这么说,啊。”


秦大侠没多想,接过电话按动通话键,很快对面就接通了。秦大侠正要开口,突然意识到黄得好其实是在反讽。可电话对面已经传来问询的女声,他一下子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黄得好用手附住额头,一脸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位憨人。冯天急忙说:“你好歹快说啥啊!你一直不吭声,人家就当特殊险情处理了!”


“直接挂了得了。” 我也提醒道。


“那也不成,还不如随便说点什么呢?”


“这不就是报假警了吗?” 黄得好嚷嚷。


我们几个七嘴八舌,电话里的接线员继续喂喂,秦大侠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无所适从,张嘴就把黄得好的话重复了一遍:“警察同志,产房这里闹小鬼,缠着我们家孩子,麻烦你们尽快来人处理一下。”


电话对面陷入沉默。我们四个都沉默不语,觉得这事有点闹大了。最好的结果,是对方当做恶作剧电话,把我们批评教育一通;最坏的结果,一会儿会有安定医院的救护车来,把我们几个当精神病全抓走。


秦大侠握着黄得好的手机,扔也不敢扔,挂也不敢挂。过了一分多钟,对面再度传来接线员的声音:“喂喂,您还在吗?”


“报告政府,在,在……”秦大侠心虚又客气地回答。


“请您留守在现场不要离开,险情处置小组已经在路上。手机保持畅通。” 对方语气很平淡很官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情绪。


电话挂断了。


“……这是啥意思?” 黄得好咂咂嘴,有点迷糊,“这算接警了?”


冯天道:“你们注意没有,她说的不是警察在路上,是险情处置小组——这词儿,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经他一提醒,我也想起来了。以前看新闻,好像一有什么煤气罐着火、挖出个日本炸弹、运化学药剂的货车出车祸啥的,播音员都说已经被险情处置小组现场排险云云……


可眼下这情况,明显跟那些险情不沾边啊。


冯天耸耸肩:“等着吧,还能有啥办法?” 我走到走廊尽头,再度张望,那边依然静悄悄的,一片安宁景象。


可我知道,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不安的因素涌动着。我们的孩子,出于晦暗不明的危险之中。


“孩子,你坚持住。如果这一切可以顺利解决,我会把所有的经历写成一封信,等你成年之后,再拿给你看。” 我暗暗说道,捏紧了拳头。


我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渡过了极其难捱的十分钟。这十分钟,感觉和十年差不多,冯天心不在焉地敲着电脑,秦大侠做了一套广告体操,黄得好在大厅里来回转悠,嘴里念叨着不知是心经还是道咒。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里回顾之前的一切,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让我也有机会说一次:“凶手就在我们当中。”——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卵用。


就在我们四个濒临故作镇定的极限时,大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大踏步地走进来,嘴里一口天津话:“介是C报的警?介是C报的警?”


我们赶紧起身,一下子全怔住了。进门的是个和尚,身穿一袭灰色僧袍,手持九锡禅杖,光头巨大,顶着个大檐帽,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那珠子是黄花梨质地,每一枚都有跳蛋大小,上头刻一个阿拉伯数字,与警号长度相当。


“这位大师,您是……” 冯天做惯了销售,先整整衣襟,朗声说道。


和尚瞪了他一眼:“叫同字!” 话音刚落,九锡禅杖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上头金环哗啦啦响个不停。和尚面色一变,把禅杖四处试探一下,当杖头指向走廊那头时,抖动得最为厉害。我们几个都心惊胆战,不知这局面是吉是凶。


和尚抬起右手,口中念念有词,猛地一拍禅杖。金环碰撞之声骤然停止,整条走廊又恢复了平静。


“这是……收妖了?” 冯天问。


“调静音了。”和尚沉着脸,把禅杖一立,口宣佛号:“跟你们索哈,介事儿可大了。”


孩子,你肯定认识这个人,他就是一直抱着你出去玩念经哄你睡觉的欧阳光头叔叔。那是爸爸和他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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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长杆捕网去抓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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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之中,马小烦最盼望的就是上床睡觉。他会先盖上一条画着星星的蓝被子,把脑袋瓜靠在柔软的荞麦皮枕头上,扭亮台灯,然后听爸爸讲睡前故事。


爸爸的故事可真多,昨天讲的是小狗阿布在地底的冒险,今天讲的是糖果屋失窃奇案,每天晚上都不重样,花样层出不穷。马小烦听着听着,头一歪睡着了,做的全都是美妙的梦。


马小烦挺奇怪,爸爸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故事?简直就像是在兜里揣着几百套绘本。可是他的兜怎么可能装下这么多书?


这一天夜里,马小烦照例早早等在床上。爸爸走过来,摸着他的小脑袋瓜,讲了一个发条马和甜食王子的故事。马小烦强忍着睡意,假装把眼睛闭上。爸爸以为他睡着了,掖了一下被角,离开了房间。


大人一走,马小烦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偷偷打开门,看到爸爸拿了一把木梯子,朝屋顶爬去。马小烦很奇怪,这么晚了,他干嘛要去屋顶呢?


马小烦把自己的蓝被子披在身上,被子上画的星星一闪一闪,就像天空上的星星一样漂亮。这样一来,他就变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谁也发现不了。


马小烦披着被子爬到房顶,看到爸爸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杆子,顶端是一个捕网。一阵夜风吹过,爸爸竟然腾空而起,骑着捕网飞向天空。马小烦伸手去抓那根长杆子,顿时身体一轻,也跟着飞了起来。


爸爸越飞越高,马小烦感觉温度有点冷,把被子裹得更紧了。强烈的风让他睁不开眼睛,四周星光耀眼,仿佛他们已经飞到星座之间。可是爸爸陡然加速,整个长杆捕网又朝着漆黑的海底冲去。马小烦吓坏了,拼命忍住才没喊出声。


噗通一声,他们钻入海水,身边泛起无数泡泡,还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马小烦睁眼一看,爸爸挥舞着捕网,追逐着鱼群,兜住了其中最大的一条海豚。海豚拼命挣扎,身上慢慢有金黄色的液体渗出来。爸爸一挥手,海豚摆摆尾巴逃掉了,金色液体粘在了网兜的绳索上。


还没等马小烦反应过来,爸爸又从海底升起来,嗖地一声飞向一座大山。这座大山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峰,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就像是涂满了糖霜的蛋糕。爸爸四处张望,掏出一块石头丢向一片阴影,一只大脚怪嗷嗷地跑出来。爸爸用捕网一兜,大脚怪登时动弹不得,几滴金黄色的口水从大脚怪的嘴里喷出来,洒在了网兜的绳索上。爸爸满意地挪开网兜,大脚怪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马小烦就这样跟着爸爸,一会儿钻进森林里,掀开每一片树叶去抓蟋蟀;一会儿摸进钟楼的机械室里,去倾听齿轮转动的声音;甚至还站在国际空间站的外面,抓住了一个女宇航员。不过爸爸的捕网,从来不抓住过任何东西,只是稍微兜住一下,让每一个都留下一点点金黄色光芒,黏在网兜上。只是在放开那个女宇航员时,爸爸犹豫了一下。


这样足足忙碌了一夜,爸爸终于飞回到了家里的屋顶。马小烦看到他把捕网浸泡在一个大大的脸盆里。那些光芒从网兜爬下来,落入脸盆。一会儿功夫,脸盆里金光灿灿,像太阳一样。


“这样应该够一周的分量了。” 爸爸满意地自言自语,双手深入脸盆,开始洗脸。那些金灿灿的光芒,就这样慢慢渗入到爸爸的脑壳上。马小烦看到,爸爸的脑壳像蜂巢一样,忽然开出了无数的小洞,那些金黄色光芒钻入洞里,洞就不见了。


马小烦忽然意识到,天马上就要亮了,当星空消失,自己就会暴露。他连忙离开屋顶,披着被子回到床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马小烦听到了更多精彩的故事。什么小海豚和潜水艇的对话呀、什么大脚怪勇破安妮公主呀、蟋蟀与三支羽毛呀,还有女宇航员在空间站上的奇遇。


“爸爸,你的故事从哪里来的呢?” 马小烦忽然问。


爸爸呵呵一笑:“你知道吗?故事可不是人类编出来的,它们生存在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甚至每一件物品,甚至每一个梦里,都隐藏着一个美妙的故事。故事们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很羞涩,有的活泼,有的藏在深深的洞穴底部从来不出声,有的喜欢顺着风在草原上奔跑。爸爸有一根在梦里织出来的长杆捕网,特别灵敏,可以找到那些最有趣的故事。每天晚上,爸爸都会飞到全世界去,把它们提炼出来,放进脑洞里储存,酿成甜美的蜂蜜,等着一只小笨熊爬进来,呜啊呜啊地吃。”


“小笨熊是谁啊?” 马小烦明知故问。


“就是那个在漆黑的海底和雪白的雪山上,把自己伪装成一片星空的小家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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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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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画面已经看了三遍,可还是让人震惊不已。


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走出酒店,分叉的头发,尖利的下颌。记者们一拥而上,闪光灯闪个不停。


一位新闻女主播举着话筒,在台阶下大声对着摄像机说着浮夸的话。刻意调大的字体在画面下方不停滚动:


“政坛新星骨川议员,即将发表震撼性声明。”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细小的、闷闷的响声。在大家做出反应之前。骨川议员的胸口绽放出一团血光,然后双手伸开,从台阶摔了下去。


镜头向下摇晃了一下,然后重新对准了趴在地面上的人影,摄影师的职业素养确实一流。


女人的尖叫,纷乱的脚步,声嘶力竭的叫嚷,画面外的声响乱成一团,可镜头中央的人影始终一动不动。


画面从这里被切掉了,换成一幅三维图。一条赤色的弹道从远处刺向标记着“议员”的人形,宛若古代骑士投来的长矛。


长矛的动画伸缩了几次,然后显示出一个冷冰冰的数字:1500m。


会议室里的刑警纷纷发出惊叹。


“一点五公里啊,完全超出了警戒范围,中枪也是没办法的事。” 


“太可怕了,幸亏没射中心脏。”


“也许在国外有类似的记录吧,不过日本的话……”


“那么远的距离,这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只有一个人没参与到这些讨论里来。


那是一个体格健硕的男子,坐在桌子的最远端,眉头紧皱,身前的香烟屁股塞满了烟灰缸。


“刚田前辈,听说您和骨川议员是幼年好友?” 身旁的同伴侧过身去。这是个年轻人,姓前野,从头到脚都写着菜鸟两个字。


刚田敷衍地回答:“啊…是啊,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是您特别要求参加本次侦查的吗?” 前野闪动着好奇的眼神。


“不,并没有。” 刚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其他刑警们的讨论仍在继续,可话题完全失去了焦点,冗长的气氛弥漫起来。


“听说议员先生至今还未脱离危险,不然直接去问他,就轻松多了。” 前野小声地抱怨道,然后把双手枕在后脑勺。


真是个毫无危机感的菜鸟。


刚田的眼神里闪着复杂的光芒,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起另外一支烟,把自己笼罩在烟雾里。


会议结束后,刚田抓起风衣,推辞了前野去喝一杯的邀请,独自一人走了出去。他驱车来到一处僻静的侦探社门前,腋下还夹着一叠厚厚的报告。


侦探社很小,招牌上沾着一些脏东西,只能勉强看清是“出木杉”几个字。


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人拉开门,表情严峻,似乎早知道他会到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屋子里摆满了各种书柜,把房间装得满满的。


“这个事件,本部的笨蛋们根本没办法解决,只能拜托你了。”


刚田这样说道,然后把资料递了过去。中年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睿智而明亮的眼睛——不,准确地说,睿智明亮的只有一只,另外一边则被一道深深的伤疤所取代。


中年人埋头看着资料,刚田一直抽着烟。


时钟走过四十分钟,中年人抬起头来。


“一千五百米外正中胸口,却巧妙地避开了心脏,这还需要我来判断吗?刚田君,你早就知道狙击手是谁了,不是吗?”


“可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选择现在回来!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刚田暴躁地拍着桌子,嗓门逐渐高昂起来。


中年人叹了一口气。


“我们需要头疼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刚田瘫坐回沙发上,过了一阵,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可充满了无力感。


“出木杉君,这和我们年轻时所期待的未来,可不太一样呢。”


“也许除了我们,还有人一直期待着,并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出木杉摸了摸自己干涸的眼窝,疤痕早就愈合了,可还是很疼。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外一端。源氏家族的墓园里,排列着大大小小的石碑。每一块墓碑,都代表了一位家族成员长眠于此。此时还不到扫墓的时节,墓园里静悄悄的,午后的温暖阳光洒下来,只有大树沙沙的响声。


在其中一块墓碑前方,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个铜制铃铛,和一束洁白的鸢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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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飞龙篇》

新异志之四: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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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有一位潭生,与一位商人偕同进京。两人共乘一车,沿着高速一路向京师疾驰。潭生高谈阔论,臧否国事,即使古之张仪、苏秦再生,也要自叹弗如。然而商人只是喏喏应承,并不热心谈论。

两人开车开到日落西山,决定歇息一下,打尖住店,次日启程。此时薄雾冥冥,在高速路的前方出现一个服务区。服务区内高楼林立,张灯结彩,绫罗缠在檐角,酒旗悬在门楣,隐隐可以听到丝竹之声。潭生非常高兴,说没想到在荒莽的高速路旁边,还有如此神仙般的去处。商人却拦住他,说我往返京鲁之间许多次,沿途服务区都简陋寒酸,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一个繁华的所在。君子不入险地,还是继续朝前开罢。

潭生却不肯听,再三勉强,商人只好和他一起进去。车子一进服务区,立刻有人迎上来,热情异常,两人很快就分散开来,彼此呼喊都听不到声音。

潭生见到一位端庄女子,衣着华贵,携着他的手走入一处府邸。这府邸的繁华,胜过外面的景致,碧玉砌成的砖墙,玉石串缀的翠帘,地板和家具毫无甲醛味道,架子上陈列着诸国珍宝电器。女子说:“我们这里久没有贵客来往,今日公子上门,实在应该好好侍奉。”

于是她从帘中叫出一排女子,无不是大眼尖颌,丰胸长腿,几乎是一胞所生,略无差异。所幸每人身上皆有号牌,总算可以分辨。潭生既欣喜又惶恐,连连摆手说非礼勿视。女子抿嘴笑道:“至情而近色,至色而近性。我听说那些真正的圣人,皆是从心所欲,不拘礼法。我这里的姊妹都天真自然,未沾俗气,正要公子教化人伦大道啊。”

潭生听女子所言,句句都是至理,便选了一位名为“馨绮”者。女子备好了红萝帐、锦香床、鸳鸯枕,又有蓝光倭戏、霸王鞭、缚仙索、龙涎烛等各式器物,无不贴合潭生心意。潭生与馨绮共赴巫山,又试过诸种手段,只觉软红温玉,柔婉动人,交心如两水汇流。神仙登天逍遥之乐,也无非如此了

到了次日清晨,潭生醒来,发觉自己置身于高速路旁的荒地之上,四周空无一物。商人睡在旁边不远处,车子停在紧急停车带上,双闪连连。

这时一名高速巡警开车过来,见到两人神色有异,便过来盘问。听完潭生的描述,巡警说此地原本曾规划建起一个服务区,后来废弃了。但这片土地已经有了灵气,一想到自己未能成为服务区,不能超脱荒地之命,长自嗟叹。久而久之,便化作了一只土地妖。这妖并不害人,只是会幻化成一片场所,迷惑过往的客旅。它洞彻人心,刻意逢迎,凡是被迷惑的客旅,必会见到自己最向往的场景,极尽欢愉,诸人皆不同。

潭生大窘,又问商人见到什么。商人说他见到一座税务所,里面窗明几净,几乎无人排队。他甫一进门,便有一税吏向前,柔声细问所办业务,遂引至相关窗前,国税地税皆在此办理。商人细细询问,柜后税吏和颜悦色,并没有不耐烦的情形,交办所需案牍过所,无不一次讲清,手续既短且快。在正厅门前柱上还高悬一张诏书,上面说朝廷悯实业货殖之苦,除增值、企业所得二税之外一律蠲免,永不加赋。商人离去时,门外看到许多故人被捆绑出去砍头,问了旁人才知都是故吏,刁难商贾事发,依律皆斩。神仙登天逍遥之乐,也无非如此了。再醒来时,商人已身在荒地之间,一如潭生所遇,手边的iPhone6电量还未耗完。

巡警闻听,叮嘱二人不要说出去,以免世人至此贪慕一时之欢,两人连连称是。

商人回到京城,把此事具告于我。再看了税务报表,终于郁郁而亡。后来潭生又回去寻访那个服务区,竟不知所踪。

异史氏这样说:天地有灵,山石皆可成精。如此深悉人心,又幻出诸多至景的灵怪,不知是福还是祸。只是一梦之景,竟比爱丰续航还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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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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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鄨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露鸡臛蠵,历而不爽些。

粔籹蜜饵,有餦餭些。

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你以为是吃货写的,其实是屈原的《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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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游泰山,云雾窈窕。
忽逢二童,颜色鲜好。
乘彼白鹿,手翳芝草。
我知真人,长跪问道。
西登玉台,金楼复道。
授我仙药,神皇所造。
教我服食,还精补脑。
寿同金石,永世难老。


你以为这是脑白金的文案,其实是曹植的《飞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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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你以为是一个想上位的官迷,其实是杜甫的《春宿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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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落花如锦地,二十长游醉乡里。

红缨不重白马骄,垂柳金丝香拂水。

吴娥未笑花不开,绿鬓耸堕兰云起。

陆郎倚醉牵罗袂,夺得宝钗金翡翠。


你以为是一个正能量的富二代,其实是浑身负能量的李贺的《杂曲歌辞-少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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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夕入君室,举手搴君帷。

披帷不见人,想君就枕迟。

君魂倘寻我,会面亦难期。

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

妾睡君或醒,君睡妾岂知?

彼此不相闻,安怪常参差。


你以为表达的是主题是人鬼殊途相思之苦,其实是黄遵宪出国时在描写时差颠倒……《今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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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这种奇案,岂是寻常差人能办的事?不得已,才请教你这个福尔摩斯呢。”


你以为是个英国推理故事,其实是刘鹗写的《老残游记》原话:第十八回 白太守谈笑释奇冤 铁先生风霜访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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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伟大领袖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广大微妙福德所生之转轮圣王也。余久已蓄愿撰文赞颂以祈祷长寿无疆,事业宏广。适有内蒙甘珠寺葛喇藏噶根于去岁远道寄礼嘱撰,恰符私愿。因写此篇以应之。

世间最胜诸圆满,如意降赐三宝尊,


难等无等众吉祥,殊胜光明常照护。

等同大梵世界祖,众敬国王诸德业,

俱胝福感大领袖,普照大地如日升。

圣典宝珠如海潮,充满广大虚空际,

功德自在毛主席,常界不坏愿久住。

保护吾人如慈母,众生欣感铭心髓,

离诸怨敌亲爱心,示和平道愿久住。

广大地上诸疾苦,黑暗拘缚皆解放,

愿施亿善新光明,吉祥胜会皆安慰。

妙业白伞荫三地,常澍清凉和平乐,

美誉金铃徧鸣响,恒旋转于虚空顶。

凶暴怨敌如毒蛇,扰乱恶使弯曲行,

战胜帝国主义者,无畏大鹏力增盛。


你以为是郭沫若,其实是十四世达赖喇嘛在1954年写的《毛主席颂实语祈祷无坏常乐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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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尘一入哥特西,罗马万金拜单于。
谁知全欧黄太岁,却是汉关夜遁骑。

你以为这是哪个军事论坛的愤青,其实是顾城1972年写的《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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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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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十年前的今天,也就是2005年6月30日,我坐在一列刚从平壤驶出的火车上,望着写满朝鲜字的站牌焦虑万分。


当时我才毕业不久,即将在7月1日入职一家法国企业。我很高兴,决定在正式上班前好好玩一玩,但是又没太多钱,于是便去了朝鲜。按照计划,6月30日我会从平壤返回丹东,然后飞回北京,次日去公司报到。


多完美的计划!


人算不如天算。我万万没想到,朝鲜那段时间连续大雨,洪水把前方铁路给冲断了一截。火车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小站,整个行程完全被打乱。我心急如焚,想要通知公司晚一天报到,但我的手机早就被收走了,要出境前才能返还——当然就算现在返还也没意义,周围没信号——总之,我那时就和本朝一样,对现在朝鲜土地上发生的事情一筹莫展,


要知道,这可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第一天报到就迟到,就算是法国人也会不高兴吧?我就这么枯坐在车厢里,徒然望着大雨发呆。雨滴在粗糙的玻璃上流泻,勾勒出一个刚入职即被开除的死大学生背影。


接下来的经历,宛如一部好莱坞大片,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如果有机会吃饭的话,我会在餐桌上讲给你们听。


7月1日早晨9点整,一个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年轻人出现在施耐德电气总部前台。他的蓝色T恤皱巴巴的,踏着双脏兮兮的球鞋,背着一个双肩旅行包,包上甚至还斜插着一把朝鲜小国旗。


“我是刚入职的新员工,今天来报到。” 我气喘吁吁地对前台小姑娘说,努力挤出笑容。在她报警发现一个脱北者之前,老板认出了我,什么也没问,把我带去了工位。


老板姓杨,曾经当过大学老师,理论水平高,又擅长培训讲解,所以大家都尊称为杨老师。又因为他特别忙,一天到晚都在开会,所以私下里又被我们称为杨开会。


后来有一次跟杨老师闲谈。杨老师说你知道吗?我差点没想要你,明天要入职,前一天却一个电话也没打,太没礼貌了!我苦笑着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杨老师看看我,说金正日怎么没把你留下?然后停顿了一下,说肯定是人家嫌弃你了,哪儿有我这么好心。


这是我在施耐德电气的第一天。


施耐德电气虽然有一个德国名字,但却是一家法国公司。我每次跟客户介绍时,都会擅自在官方介绍后加一句:“我们的创始人叫施耐庵。” 一半客户会一脸震惊问是真的吗?一半客户则会反问施耐庵是谁?


施耐德电气是我踏入职场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份工作。从2005年7月1日起,到今天恰好十年整。我从25岁变成35岁,从一个清秀瘦弱的学生仔变成一个大肚子上班族;从一个看见陌生人就哆嗦的青涩宅男,变成了一个看见陌生女孩就哆嗦的中年职员。


我一直觉得,25-35岁是人生最黄金的十年。你在这个阶段,既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去享受生活、奋斗事业,也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去承担开销。25岁之前,你有玩的心,却没有钱;35岁之后,你有了钱,可已经玩不动了。


在这个阶段,烦恼有很多,但真正的压力还远远未到峰值,还有余地让你憧憬未来。在这个阶段,变数大于定数,机遇多过困惑,老天爷把最多的可能性摆在你面前,并且让你以最好的状态去选择——你甚至还有后悔的机会。


所以我们普通人的一生,差不多就在这十年内定型。


在施耐德电气的十年,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在这段时间里,我当过销售,做过商务支持,偶尔客串一下会务,做过市场部,表现不算优异,经历倒还算丰富。幸运的是,我跟过的老板都是非常不错的人,从杨老师、老姚、申鑫、叶冰、frank、rebecca,到曹总、王总、朱总,他们的管理风格各有不同,但都对我照顾有加。还有我的同事们,他们都是热心肠好八卦讲道理的大好人,和亲人一样。


这真不是恭维。


一个人如果愿意在一家公司停留十年,那么一定有工资之外的理由。


我在这里呆得很舒服,所有的同事我都很喜欢,所有的老板都不会让我的胃发生痉挛。我创造的价值,可以得到认同;我犯的错误,可以得到包容;甚至我在工作之外的营生——全公司都知道我在写书——也能得到诚挚的祝福,偶尔还会有同事自己买了书跑过来签名。注意“自己买”这三个字,很重要。


对于一个职场新人来说,能有这样的气氛,实在太难得了。我愿意和这样一群人共事,愿意在工作之外成为朋友。我衷心感谢他们,能够给我带来这么美妙的一段时光。虽然有时候我也暗自担心,在温室呆惯了的我,万一哪天去了一家狼性公司,会不会被撕成碎片。


偶尔我也会想,如果我这十年在一个不同的环境工作,人生际遇肯定会不一样吧。成就也许更高,也许更惨,但估计肯定不会像这么舒坦。这十年里,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有好有坏,但公司始终是一个安稳的避风港。让我面对外界暴风骤雨般的催稿时,可以双手一摊,坦然回答:“对不起,我得先干完本职工作啊。” 


我的许多事情,无论与公司有关无关,都会伴随着职场的一段记忆,施耐德电气已经和我的生活融为一体,成为我人生的一个坐标系。


我在重庆当销售时,不去解放碑打望美女,却傻乎乎地趴在办公室里写《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


写《笔冢随录》的时,我正在亦庄的工厂里枯坐,身边是乏味无比的技术手册,远处是热火朝天的生产线。


开博客的当天,我去送标书结果堵车晚了十分钟,结果丧失了投标资格。那次打击特别大,幸亏老板善于开导,不然可能就辞职了。


汶川地震那天,我正在会议室和供应商开会。我记得所有人都稍微晕了一下,我以为是会议太无聊了,还建议停下来休息一下。


公司搬到望京之后,我曾经得到过一个位置绝佳的工位。任何人路过时,都看不到我在干嘛。我猫在那里敲完了《破案:孔雀东南飞》和《风雨洛神赋》——当然,是在工作之余,真的。


去年我疑似肺癌,接到媳妇电话时,我正在跟老同事们聚餐吃饭。我不忍心让他们也跟着担心,强忍着惊慌吃完饭,才匆匆离去。后来警报解除,我忙不迭地叫他们又吃了一顿,现身说法让大家注意身体检查。


我有一次看到了施耐德电气的官方历史,觉得太枯燥了,于是挽起袖子查了一番资料,从拿破仑三世到李鸿章、邓小平,从一战二战到改革开放,把公司发展史掺着各种八卦重新写了一遍。从此这篇短文成了一个保留节目,每次开客户会冷场,我都会被拽过去说书救场。后来这篇东西流到网上,一个负责招聘的同事抱怨说,现在来应聘的大学生个个说的话都一样,一问,全是看了你那篇东西。


开了微博之后,有那么足足一年时间,我坐在办公室里,变着花样吐槽周一,直到忙到没时间吐槽为止。


几乎每一件事,我都能想到联系到一个对应的职场点滴。


我经历的第一次离职,是我入职第一年。有个一个非常要好的同事,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说要去另外一家公司。我大吃一惊,在我那时候的认知里,跳槽这事太严重了,跟离婚差不多,不发生什么撕破脸的血海深仇,怎么会闹到这地步?可我发现部门里的同事都处之泰然,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到了最后一天,他关上笔记本,站起来说:大家吃个饭吧。一群人起哄,说得吃点好的。


席间我很伤感,其他人却谈笑风生。


后来公司里人来人往,见得多了,身边同事换了一茬又一茬,我才慢慢习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职场流动,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有人追求安逸,有人追求更高的发展。“离职而已嘛,多大点事儿,还以为你抢鸡蛋呢。” 我的一个同事兼朋友如此说道。


十年之中,我参加了许多次散伙饭和告别酒,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同事。他们每个人都过得很好,时常在朋友圈里显摆,而且一个做微商的都没有。


现在,终于也轮到我做一次东了。


2005年7月1日入职,到2015年6月30日last day,整整十年。


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理由,也不是为了故意凑十年这个梗。单纯觉得,时候到了。


十年时间的职场生涯,让我意识到:人生的可能性很多,选择却是一件奢侈的事。


前两天看到一条新闻,休杰克曼在《金刚狼3》后将拒绝再演金刚狼。当问及原因时,他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也想尝尝甜食的味道。” 为了保持金刚狼的身材,他有严格的健身和饮食计划。这么多年来,也真是不容易。


我的理由也差不多。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也想尝试一下自由散漫的生活。


八荣八耻里有一条“以骄奢淫逸为耻”:骄不合脾气,奢没那个命,淫有心无胆,只剩一个逸字,值得去追求一下。


想多陪陪媳妇,出去走一走,怀念一下两人世界的快活。生娃前的最后一次出国计划,我们本打算去日本玩,结果赶上福岛地震,没去成。兑换的日元至今还在,但一算汇率已经赔得一塌糊涂。


想多陪陪马小烦。要陪得趁现在,这是马小烦最后一段全心全意依恋我们的时光。现在父母还是他的整个世界,随着他慢慢长大,就会逐渐走到父母前头,越走越快。父母对他来说,会变成一个需要休息才会返回的巢。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期待他能偶尔打个电话回来。


想多看看爹妈。我父亲刚做完心脏手术,健康大不如前;我妈也显现出各种健康隐患。我想多跟他们呆一段时间,聊聊天。面对面的交流,始终是最好的。想想看,他们远在外地,只通过微信和我交流,得转多少奇怪的养生文章过来啊!


也许还想为了自己。我想有一座房子,门朝大海,春暖花开,百兆宽带,还有外卖。


世界那么大,我想……醒醒吧,别做梦了!


以上只是肥皂泡般的憧憬罢了,并没有那么好的事!我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还没想好,但可以预见,只会比现在更忙更辛苦——但至少这是我选的。


还是那句话,人生的可能性很多,选择却是一件奢侈的事。


所以保有能选择的自由,弥足珍贵。


很多时候,我们对生活的烦恼,不在于忙碌或疲惫,而是源于无法把控自己人生的节奏。如果我能侥幸把控制权夺回来,五年后的中年危机和十年后的更年期也许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们看到这里,一定开始心存怀疑:“你谈情怀谈得太多了,我猜你接下来会宣布创业,然后亮出一个具有互联网思维的古怪玩意对不对?” 


被我猜中的同学,请举手。


别傻了!


我这个人身体太懒,脑子太笨,光是管好自己就得付出全部精力。


总之吧,这十年,是一段漫长而充实的日子,值得我在离别前写点什么。


回忆,是为了告别那些再也无法回去的日子;说明,是为了感谢那些曾经一路陪伴的人;写这么一篇东西,是为了给未来的自己鼓鼓劲;写这么长,是因为心虚的人总会话多一点……


我刚刚缴还了门卡,这是离职手续的最后一步。


这张门卡从05年跟随着我,见证了我的全部生活。注意看我拍照时那疲惫的小眼神和皱巴巴的蓝T恤。十年的陪伴,它都快磨出包浆来了。现在我把它搁在别人的桌子上,和面目模糊的过去的自己告别,然后转身离去。


 

施耐德电气,多谢十年的收容!


明天起,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有阳光,有白云,有扑面而来的夏日的风,有擦肩而过的短裙女孩。


我准备好好睡个懒觉庆祝一下。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

命运交叉的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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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曹操是一位诗人,所以当他用肥厚的手指翻开惠特曼的《草叶集》时,心中涌现出一股人文主义者特有的丰沛忧伤。用竖排版印成的隶体英文字母如同灰色的蜘蛛网一般纠葛千转在唇齿之间,以玄妙的平均律旋转着、飞舞着散入被夕阳渲染成酡红色的夏日黄昏中:


有着漫无边际的巨浪的大海,
呼吸宽广而紧张吐纳的大海,
大海是生命的盐水,又是不待挖掘就随时可用的坟墓,
风暴的吹鼓手和舀取着,任性而又轻盈的大海,
我是你的组成部分,我也一样,既是一个方面又是所有方面。


曹操曾经在东边的碣石亲眼目睹过大海,那对于出生于内陆的他来说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辽阔视野。泛着苍白泡沫的海浪在西南季风的吹拂下缓慢而优雅地翻卷着,墨绿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鱼缸里盛满了液态的祖母绿宝石,但那得熔化多大的一颗宝石才能够填满这样的深壑啊。它看上去深邃不见底,虚化的边界甚至蔓延至视线与地球曲面的切点,宽阔到无法用任何东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那一次,曹操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面对着大海,他第一次产生了无可明状的失落感,那是一种深刻而鲜明的负面情绪。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碰触这一片伸展到宇宙尽头的领地。大海的广袤蕴藏着无限的未知,而无限本身孕育着不受束缚的自由,无人能够君临。


这就好像是将一本预言命运的烫金大书摊开在眼前,然后一个声音俯在耳边轻声呢喃道:“你可以看到命运,但却不能改变什么。”这番言辞总让人卑微地弯下腰去,潸然泪下。


当时站在曹操身后的是荀彧,这是一位留着两撇向上翘起小胡子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喜欢穿着米黄色的灯芯罩衫,安静而谨慎。他总是站在曹操的身后,象为恺撒捧着皇冠的奴隶一样,时刻提醒着世间的一切帝王:“这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荀彧,你观沧海,在想的是什么?”


“天下。”


“我和你想的却有些不同。” 曹操眯起眼睛,寥落的涟漪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荡漾开来。荀彧对这个回答微微有些惊讶,他挪动了一下嘴唇,侧过头去表示自己在倾听。


“我想到的,是世界。”


这在语意学上是两个同意词,第一个词带有强烈的古典青铜气质,而后一个更接近一个诗人所追寻的意境,丝绸般的柔顺缥缈。


“我不明白,主公。” 荀彧呼吸着带有腥味儿的海风,远处的海鸥飞翔,他体内流淌着的维京人的血在沸腾。


“天下可以问鼎,而世界却只能感怀。”


君臣二人都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荀彧能够听到曹操体内的两个人格正在激烈辩论,铿锵有力,火花四溅。诗人在欢呼,野心家则阴沉着脸用宽大的紫色袍袖笼住双手,象是丰收庆典中一个煞风景的不速之客,在狂热的气氛下依旧冷如极地冰川。


两簇神经冲动忽而纠缠一团,忽而各行其事,各自操控着神经元纵横在大脑髓质之间,用生物电刺激着颞叶和基底神经节,幻化出许多情境,这是他们辩论的方式。当诗人的冲动占据上风的时候,曹操吟出了《观沧海》,然后用铅笔把它潦草地写在《草叶集》的空白处,许多年后引发了文献研究者的种种揣测;然而野心家运用诡谋和理性一步步取得了优势,最终夺取了所有神经束的控制权,并向位于中央前回的皮质运动区发出了一个明确无误的命令。


于是曹操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并且命令护卫用宽大的镶金大纛挡在自己与大海之间,以防止诗人曹操的偶然回眸又使自己的视线触及到那片湛蓝却不可能得到的伤心之地。


“我讨厌大海,所以我也讨厌江河,以及其他一切水物,它们是那么地奔放,那么地难以驾驭。”


几年后的赤壁,野心家曹操手持着精心锻造出来的大槊,对自己的臣下缓慢而沉着地说道。长江就在脚下安静地流淌着,但诗人的情绪并未完全消失,它一直潜伏在潜意识底层,忧伤从思绪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曹操终生被这种轻度人格分裂的头疼症状所苦恼。


喜欢英雄史观的历史学家陈寿在撰写《三国志》的时候,曾用迷醉般的崇拜笔触写道:“太祖武皇帝的大槊如同盘古的利斧,切裂了整个长江的剖面。”没有人注意到曹操南征的深层次心理原因,所有人只能远远地仰望这位孤独的丞相,靠着一个模糊的背影和辞句严厉的诏书来揣测他的内心。


“距离会产生理解的偏差,就如同直线行进的光会散射一样。”科学家马钧总喜欢这么说,他发明了井阑和投石车,前者用来摧毁人们,后者用来摧毁人们在这世上留下的印记。当后世的人们企图追忆前生时,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可供他们凭吊。时间的距离产生了空白,于是大家只好依靠自己的理解——错误理解——来解释。


总之,在那个特定的历史节点,曹丞相突然宣布要南征。这个消息象野火一样燃烧至整个亚洲东北部,让所有的人都瞠目惊舌。


而此时的刘备,正兴致勃勃地在新野打着篮球。


“我们需要一个大前锋。”刘备对徐庶说,同时传给他一个球。刘备的手臂很长,假如他的长耳朵没造成风阻过大的话,他也许能跳的更高。徐庶潇洒地勾起手,篮球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形,飞入蓝筐。负责防他的张飞恼怒地握紧双拳,象个矮人一样咆哮,硬直黑亮的胡须巍巍颤抖——他个子太矮,无法防住军师。


“是的,你需要一个,因为我就要离开了。”徐庶从容回答,同时用手接住场外孙乾抛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刘备露出灿烂的笑容,高高跃起,忘乎所以地摸了一下蓝板。


刘备是这个时代的宠儿,他象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活跃、好动,并且不安于平凡。在已经过去的二十五年时光里,刘备一直快乐地在中原大地上悠闲地逛着。他曾经登上乞力马扎罗山之颠,在那里发现了一只冻死的豹子,那种僵硬的安详令他叹息许久;他也曾经深入南美广袤的热带雨林,热病、酷热气候以及有毒的蚊虫差点要了他的命。但这丝毫不能稀释旺盛的冒险兴致——他甚至还有余力晨勃;刘备甚至也去过东方的碣石,并站在曹操后来站过的那块大石上眺望远处的海洋。那一片令曹操为之空虚沮丧的蔚蓝在他眼中丝毫不显得可怕。


       对于冒险家来说,未知就象是可卡因,未知越多,越促进肾上腺素分泌。


刘备饶有兴趣地用手指蘸了蘸海水,在口中吸吮,苦涩尖刻的盐味麻痹了他的舌头,让他大皱眉头,同时心中一阵兴奋。“究竟是盐中之水,还是水中之盐?”刘备问每一个见到的人,但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对于生长在陆地上的人来说,充满流质的世界他们漠不关心。他的两个兄弟,关羽和张飞,试图熄灭兄长的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热情,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而无功:无论是美丽的姬妾、可爱的儿子还是贵重的金属兵器都无法让刘备止步不前,没错,他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只是单纯无法长时间关注同一件事情罢了。刘备的愉悦来自于好奇,好奇来自于未知,未知则来自于永不停歇的变化。他彷佛一尊巨大的核融炉,必须一直反应下去以保持蓬勃的激情。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认识徐庶。徐庶是个骑着骆驼的贝都因人、苏菲派的信徒,经常穿着宽大的白色长袍在大街上神情恍惚地徜徉,大声唱歌,他相信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与真神的交流。新野的群众都认为这是一个疯子,经常向他投掷石块和吃剩下的木瓜。


刘备刚到新野的时候,在可以并行五辆马车的宽阔大街上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伸开双臂在跳舞,亚麻布的褴褛长袍沾满尘土和污渍,如飞蛾的翅膀一样扇动,腰间束着一条暗红色的草绳。一群人手里拿着石块,正跃跃欲试。


刘备拦住其中一个兴奋的人问道:“那个人是谁?”


“徐庶。”


“你们为什么要拿石头砸他?”


“因为他是个疯子。”


于是刘备走到大街中央,站在恍惚的徐庶旁边,大声质问道:“你们哪一个人自认完全没有疯狂举动的,可以第一个走出来砸死他。”人群被他的话所震惊,纷纷惭愧地离去,然后刘备把徐庶带回了军营。


刘备很快发现徐庶委实妙不可言,那种疯狂的行为艺术让他简直着了迷,“这个人的长袍下全都是谜团。”更难得的是,徐庶篮球打的相当不错。这是一种充满了不确定要素的运动,介于弹性与重力之间的球体可以向任何方向移动,无法预测,所以刘备有许多理由来赞赏他。


“塞北的鸿雁一振双翅,可引发都江堰的一场大洪水。”徐庶挥舞着双手。这些似懂非懂的道理让刘备很兴奋,他从中嗅到了一丝混沌学的香味。


徐庶只在刘备身边呆了三个月,突然宣布自己要离开。刘备并没有因此而沮丧落寞,他的个性注定了要追寻一切不确定的未知,然而一旦追寻到,不确定变成了确定,未知变成了已知,也就不再是他所想要的了;换句话说,他所追寻的是他所永不能追寻的,这个悖论是宿命。徐庶的离开只是他宿命中的一个小小齿轮。


在离开之前,刘备最后一次问徐庶:“大海究竟是盐中之水还是水中之盐?”徐庶点起一支烟,吐出几个烟圈,缓缓告诉他:“去找诸葛亮吧,他也许能解答你的疑问。”说完徐庶跨上骆驼,扎上头巾,向西方飞驰而去,沿途留下无数烟尘和骆驼粪。


当地的人告诉刘备,诸葛亮是一个神秘的吉普赛人,住在卧龙岗。有人说他每天要吃两个处女来保持自己对大自然的敏锐,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印度的一位王子,居住的茅庐用三头大象支撑起来;甚至还有传说诸葛亮只是一大堆纯粹的能量,他能随访问者的心愿变成各种样子……无论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明晰的描述,词句中充满了暧昧、矛盾以及主观偏见,刘备利用这些碎片无法拼出一个完整的图像,于是他决定亲自去一趟。


通往卧龙岗的路长满了茂密的蓖麻,这些强韧的植物密密麻麻地满布在黄土山梁的表面,五角形式的枝叶蔓延开来,一簇簇象肥大而贪婪的油绿色蜘蛛。它们太茂盛了,根本容不得其他植物来分享土地,无数根部似无数溺水者的双手牢牢抓住土壤,甚至当人们走近的时候还能听到它们无声的叫喊。


刘备漫步在这条路上,感觉自己回到了海上的海难现场,船体残骸碎裂成狰狞的怪兽,人们惊恐地怀抱着任何能漂浮的物品,尖叫着、挣扎着,等待着翻卷着白色泡沫的海浪逐一把他们吞噬,然后被暗藏在蓝色海水中的白鲨用利如长矛的牙齿咬的粉碎。


“这些蓖麻都是溺水者们变的,他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但又不知道该抓些什么;等到他们冷静下来思考自己抱住什么东西生存几率更高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诸葛亮笑着对提出了如此疑问的刘备说,他看到刘备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听起来很有趣。”


“寓言故事通常如此。”诸葛亮用修长的指甲划过一串玉石图腾的项链,兜帽里的表情在油灯下忽明忽暗,黄玉色的瞳孔有如他身后的水晶球。两支人指骨烛台上飘着缥缈的香气。


“您知道我来的目的吗?”


“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可以作什么。”


诸葛亮安详地说道,然后将一副塔罗牌从锦缎中摆开来,铺在铺着紫绒布的桌面上。这一副牌很旧,色调发暗,而且边缘都已经磨起了毛边儿,牌背面是螺旋式的紫罗蓝花纹,紫白相间的条格旋转着从外围转到中心;刘备试图找出最终的焦点,但失败了,整个人反而彷佛要被吸入其中一般。


“你想要占卜什么?财富、爱情、权势还是……命运?”


塔罗牌排成一个完美的弧形,象新月。


“我只想知道,大海是盐中之水还是水中之盐。”刘备毫不迟疑地回答。


诸葛亮用手指摩娑纸牌的边缘,另外一只手轻轻搔着膝上灰色折耳猫的下巴:“您对于命运,并不存有好奇心么?”


“不,正好相反,我对于未来的好奇实在太旺盛了,不忍心让任何可能预知来打断这种乐趣。”刘备喝下一大口啤酒,那是他自己带来的,“就象是玩纸牌,如果事先就知道了手中所有的牌和胜负,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诸葛亮带着释然的表情沉默下来,他摆出一个手势,让刘备随便抽取一张。刘备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张,把它翻过身来。


一张世界。


牌面上正是一片碧绿色的大海,液态的祖母绿宝石摇曳晃动,泛出点点粼光。画面在动,每隔几秒钟就会有一次黑幕闪过,很显然,这个牌面是经由某一个人的眼睛来显示出来的。刘备仔细看了一会儿牌面,他发现视野很快被镶着金边的大纛遮挡住了。


“天下可以问鼎,世界只能感怀。”这是刘备在这张牌上唯一听清楚的声音,他擦了擦耳朵,困惑地问道:


“可是这一张说明什么?”


“仅仅一张说明不了什么,那只代表了一个人命运的河流;惟有当数条河流交错在一起时,世界才会真正流动起来。”诸葛亮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另外一张,把牌面展示给刘备看,这是一张魔术师。


“您在牌面上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刘备回答,牌面上是一张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烛光摇曳下显得困惑不已。


诸葛亮闭起眼睛,刘备发现牌面立刻变的一片漆黑。


“这一张是我的牌,世界的疑惑,将由魔术师来释意。您看,第二条河流出现了,我们的命运是相连的。”


诸葛亮把魔术师轻轻放在了世界之上。刘备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纸牌,搓动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


对视持续了一分钟,诸葛亮忽然站起身来,取下兜帽,露出一张兼具了女性与男性形象的脸,阳刚与柔美互相缱绻形成无限轮回的漩涡,有种难以名状的奇妙。


诸葛亮向刘备招了招手,推开了茅庐后面一扇爬满了绿色藤蔓的沉重象木门,外面有新鲜的风流进来,黑暗中不知通向何方。


“只有在特定的节点,所有的河流才会汇聚成海,世界才能得以完全。而我会引导您去那个地方,去寻找其他的河流,这是我的使命,如牌面预示的一样。”


“那么会是在哪里?”


“赤壁。”


刘备和诸葛亮两个人一起迈出木门,在黑暗中一点一点溶解,只留下关羽和张飞面面相觑。他们回到新野,向每一个问起的人都摇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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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是一座奇妙的都市,它由水和火两种元素组成,彼此争斗,永远不存在一个稳定的状态。黑而神秘的水流淌到每一条街道,而赤色跃动的火焰则在所有建筑和船只的表面燃烧着。


在这里,居民们永远不会问你来自哪里,将去何方。由于这座城市独有的特性,居民们自己也无法准确地获得下一秒钟该是发生什么,究竟是水还是火。物理学者们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永远是测不准的,无法衡量,无法捉摸,只有坦然地去接受、顺从自然规律或者造物主,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所以赤壁没有地图、没有道路、没有法律和潜规则、没有记录历史的学者,也没有让人凭吊的废墟。“过去”和“未来”在赤壁不具备任何意义,一位旅行家刘表说过,这是一座“正在发生的城市”,只有“现在”才是它唯一的特性。


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赤壁的居民会点起火把,行走于水面的大船之间。船身都用铁索相联,下面就是浩瀚的长江。有时候,热烈的火会烧断铁索,让船只彼此分离;有时候,长江会掀起涛涛巨浪,让其中一些甲板倾斜甚至倾覆。居民们对这一切毫无预兆的变化都很坦然,他们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改变自己,哭泣或者死亡。一分钟前还是缠绵的情人,转瞬可能形同陌路;一位虔诚的五斗米教徒,也可能在下一秒钟变成狂暴的食腐徒。


    要知道,流质的城市无法维系住任何与过去未来的牵绊。


    第一次来到赤壁的外乡人都会注意到,当地市民如同赤壁本身一样难以捉摸,象变色龙一样对周遭环境作出敏锐反应。


赤壁唯一能够确定的东西,是它的统治者孙权。


孙权的碧眼紫髯来自于他母亲的波斯基因。在那一场怛罗斯式的DNA战斗中,大食染色体打败了孙坚的汉血统,并牢牢地盘踞在胡须和瞳孔中。


于是孙权就呈现出和他所统治的城市相同的特质,在他的脸上勾勒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在有时候,他戴上黑白格布的圆头巾,把自己裹在阿拉伯长袍里,只露出紫色胡须和湛蓝如海的双眸,大口大口喝骆驼奶;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位汉民族的皇者,戴着十二旒平天冠和明黄色滚金龙袍,没人敢于挑战他的威严。


每天早晨,孙权从一张嵌满钻石的橡木大帐上醒来,侍者会先为他梳理纠缠交错如枯树盘根的胡须,然后递上一枚汉代初年铸造的五铢钱。这枚爬满了青铜色锈迹的钱币决定了他这一天的状态:正面是大食,反面是大汉。如果五铢钱偶尔直立在地上,两面都平均地朝着两个方向延伸,那么孙权就会再度沉沉睡去,直到另外一个清晨的来临。


在那一天,孙权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在他醒来的时候,那一枚五铢钱落在清冷的石板上,急速旋转,却不向任何一个方向倒下去。孙权的湛蓝眼睛望过去,视觉残留的特性让他觉得铜钱就像不断变幻着表情的绿色月亮,充满了诡秘的丰腴。


孙权望了望窗外赤壁城内火与水的交响,召来了一位名叫周瑜的学者,希望他能够用渊博的知识来解释这一奇妙的现象。“至少也请让这枚铜钱停止下来。”孙权说。


周瑜深深鞠了一躬,他从容地取出一把小提琴和弓子,把它们以巧妙的角度搁到了铜钱的旁边。小提琴用一截槭树粗圆木制成,表面有深橙色的螺纹,它的琴颈被拉长,然后穿过了琴身的共鸣箱,最后和挂弦板连在了一起,就象是一个克莱因瓶,背板和面板都属于同一扭曲的弯平面。


   小提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开始自动演奏起来。韵律回旋流转,无始无终,忽而自千仞之高的High C颠峰飞坠而落,挟带着雷霆与风声,向着深不可测的山壑无限逼近,最后与Low D谷底轰然撞击,迸发铿锵四溅的火花,宛若祭典中的礼炮。紧接着巨大的势能使得韵律倏然拔地反弹,再度高高抛起,划过一道金黄色的轨迹飞越已经变成天空一个小黑点的山峰之颠。


君臣二人似乎都被音色迷醉,寝宫之内的一切器物都发出嗡嗡的共振和声,为小提琴作着铺垫与应和,一如少女初夜时衬在娇嫩身躯下摆动的丝绸流苏。而铜钱持续转动着,愈转愈快,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球形。


“小提琴被铜钱的气流所扰动。”周瑜解释说,“铜钱则连接着陛下您和这座城市的命运。”窗外水与火纵横交错依旧,变幻莫测,天幕与长江的连接点涂抹着出紫褐色与暗红色的霭云。


借着从窗外透入的日光与火光,周瑜看到孙权的表情轨迹环绕成一个莫比乌斯之圈,阿拉伯人与汉人两副脸孔连接成了一面,不分表里。


“命运的汇流,是的。赤壁是一个奇点,每一条河流终将归于大海;而每一个人的命运,终将归于充满了不确定的赤壁。”周瑜最终得出了结论。背负着疑问与信念的旅客正在从远方缓步而来,他们扰动了赤壁,赤壁拨动了铜钱,而铜钱则用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原来是这样。”孙权回到了床上,面孔依旧难以辨认。而曹操和刘备沿着各自的路途朝着赤壁走来,心中思绪蜘蛛网般地稠密。


他们的路径全然不同,却又相互呼应,构成一个奇妙的几何图形。曹操督促着虎豹骑在路上疾风般地奔驰,雷电在周围轰鸣。他们跨越巍峨的高山,跨越宽阔的河流,跨越热带雨林和漫无边际的沙漠,甚至路过了三次由基路伯看守的伊甸园而没有进入。沿途的人们恭敬地闪去道路两旁,挥舞着双手高喊道:“多么美好啊,请停留一下吧。”但野心家对此充耳不闻,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赤壁所占据,对大海的莫明恐惧迫使他要去截断一切向东方奔流的河流,彷佛这样就可以用水中之盐混合着泥土重新捏塑自己的命运。


而刘备在诸葛亮的带领下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他们穿越一座又一座五光十色的都市,并在不同的时间节点跳跃往复,见证了无数兴衰更迭。刘备很兴奋,因为曾经辉煌如黄金祭典般的都市,可能转瞬就被乌云般的轰炸机群所遮蔽;只有石头与残破瓦当的废墟,不知何时也可能会吸引来无数虔诚的信徒。这条路线充满了统计学视角下的批量小概率事件,在无数碎片之间勾勒出一条振荡余弦。


      对此诸葛亮解释说,只有当他们在时间之间的振荡余弦达到两个峰值时,两个人才能进入赤壁——不 ,不是进入,而是刹那间的重叠。赤壁是最初的,赤壁是最终的;它是历史和时间的边疆,是宇宙的奇点。


于是就在那一天,恰好是周末。曹操的坐骑喷着火一般的鼻息冲上大船,四个蹄子牢牢地站在颠簸的甲板之上。他翻身下马,手持着大槊。大海的呼啸隐然在他的体内澎湃,诗人的灵魂低声吟唱着《观沧海》。


在同一个时刻——甚至秒针还不及向下一刻度移动——刘备也出现了,他拍着篮球,脸上不见半点沧桑。按照量子力学的文本叙述尺度,他一直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而诸葛亮悄然退居到时间的缝隙里,变回原形,蜕化成丝丝缕缕的意识,回归到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心灵,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两个人互相端详了一下对方,同时伸出手去礼貌地握了握。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大海的本质,它究竟是水中之盐,还是盐中之水?”曹操问,一路上他总是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刘备微笑着回答:“这个疑问本身就是答案。”曹操的头疼又开始发作,诗人和野心家对刘备的回答理解不同,这种偏差如5000米高空的气流冷锋锋面一样,切割着他的情绪。


这时赤壁熊熊燃烧的宫殿轰然开启,万千光线自天幕垂下,长江的水开始沸腾起来,构成了一百万个唱诗班的恢弘合唱。赤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攘弃着过去,忽略着未来,一切都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在发生着。


威严的王者孙权缓步走出,向两位带着大槊和篮球的来访者伸出双臂。


“欢迎来到赤壁。”


浑厚男声的中文和阴柔女声的阿拉伯语同时自孙权的唇边滑出。


一瞬间,三条线终于变成了一条。在赤壁这个狭窄的空间里,野心、好奇心与双面的迷茫纵横交错,彼此排斥与融合。当难以描摹的思维密度达到临界点的时候,整个赤壁的均衡开始向内坍塌,逐渐收缩到零意识的深渊——不是一个,而是三个零意识的深渊。它们被命名为魏、蜀和吴。很多年后,人们把它们当作神诋般地尊崇,却已经淡忘了基于因果律的最初源头。


  于是,就在那一天,恰好是周末,赤壁变成了命运交叉的十字路口,宛如一台巨大的水泥搅拌机,将时间和命运混杂一处,并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历史。


与此同时,一个量子物理学派的老诗人在赤壁街头,用手抚摸着趴在膝头的薛定谔的猫,轻轻吟唱着宇宙之间深邃的真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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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世界《西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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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著里面,除了红楼梦是原创之外,其他三部的故事都是先在民间进化了许多年,碰到大手,始成奇书,终成正果。无论在任何时代,广大劳动人民的想象力都是 奔放的,所以这些故事在流传期间,被民间创作者们衍生出各种奇葩,让人叹为观止。比如《三国演义》之前的《全相三国志平话》,里面讲庞统去荆州投奔刘备, 被分到历阳做县令。庞统心怀怨愤胡乱断案,被人投诉到张飞那去。张飞一怒之下,闯入县衙卧室,听见有人打呼噜,隔着被子猛砍几刀,发现庞统变成了一条死 狗……诸葛亮一听说完蛋了你把他惹恼了,要出大乱子。过了一阵传来急报,说庞统突然现身,游说荆南四郡造反,这才引出打四郡收魏延黄忠的故事。


所以罗贯中写到这段,一脸黑线地要把剧情给改了,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平 话如此奔放,同时代的另外一种艺术形式——元杂剧也不能免俗。元末明初有一位杂剧名家,叫做杨景贤,一共只有 两部作品流传下来,一部是前面说的《刘行首》,还有一部作品,号称元杂剧最巨。


寻常元杂剧的演出长度,一般是四折一楔——四场戏加个引子,称为一本。比如 《窦娥冤》就是标准的四折一楔,称为窦娥一本道(这里是笑点)。《赵氏孤儿》稍微长一点,有五折一本。《西厢记》算是超火大戏,有五本二十一折。而杨景贤 的这部作品,达到了元杂剧的极限:一共有六本,二十四折。


这部作品叫做《西游记》。

西游记在当时是个热门题材,许多人都以此 为主题创作过,但元素比较散乱,故事散见于各本,独立成戏。杨景贤把这些东西汇聚到一起,编撰成一个完整的取经故事结构。


对于看惯了经典版本西游记的我们来说,杨景贤的杂剧版《西游记》,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面天雷阵阵、奇葩丛生,低俗不堪,值得去探探险。


在第一本第一折,一上来设定就不太一样。观音现身,说唐僧是西天毗庐伽尊者,托化于中国海州弘农县陈光蕊家里,日后要上西天取经,没金蝉子什么事。


接 下来的三折故事,讲的是陈光蕊带着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去赴任,半路被船夫刘洪打死。陈夫人等到生下孩子,抛入江中。江里龙王曾经被陈光蕊救过,又有 观音法旨,先救下陈光蕊尸身,又一路把小孩子护送到金山寺。陈玄奘长大成人,告到太守虞世南处,这才算报了父仇。陈光蕊复活,夫妻团聚。第一本,就是把江 流儿的来历给说清楚了。

第二本,没有唐太宗游地府那一套故事铺垫,唐僧一上来就被派去西天取经。

从这开始,故事变得有意思起来。在送别之时,一大群人围着唐僧,求他说两句临别赠言,法语儆戒。唐僧也不吝,每人都送了几句。

官员求法语,唐僧说的是“为臣尽忠,为子尽孝。忠孝两全,余无所报。”算是平常之言。

然后一个做斛斗的求赠言,唐僧说:“十合一升,十升一斗。量尽大仓粟,人心犹未朽。万事休将一概看,自然寿算能长久。”以称量说人心,说的颇为巧妙。

又来了一个钉称的,唐僧说:“二八春秋分,一斤十六两。星星要见利,物物喜腾长。一权到手便均平,自然天地长培养”十分大气。可见唐长老并不是个不通事务之人,各行各业都门儿清。

唐僧说完赠言正要走,忽然又来了个女子说小人是个开洞的,求赠言。唐长老糊涂了,摸着光头问开洞是啥意思啊?

要知道,元杂剧是剧本,不是小说。剧本的一个显著特征,是把人物动作和台词分别标记。元杂剧里念白叫做云,动作叫做科。比如第一折里陈光蕊被刘洪推下水,陈夫人吓倒在地。剧本里是这么写的:(刘推陈下水科)(夫人做倒科),即在动作后加科,以做标识。

除了具体描写动作的科以外,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固定套路。比如趋接科,指接人做礼;见做忖科,做沉思状;混战科、舞科,顾名思义。

在这一折里,杨景贤是这么写的:(妇云)小人是个开洞的,求法语咱。(唐僧云)怎生唤做开洞?(发科) 

注意最后两个字,唐僧发问啥叫开洞后,做了一个“发科”的动作

发科,指做滑稽动作,或扮鬼脸,或摇晃头。

如果你对英文有了解,看到这里难免会发笑,联想到什么不雅的谐音。

不要笑,虽然杨景贤不懂英文,这也许只是个低俗的巧合,但它已经无限接近于正确答案了。

唐僧做完“发科”这个动作后,说了一段赠言:

“阴无阳不生,阳无阴不长。阴阳配合,不分霄壤。豆有豆畦,麦有麦垅。豆麦齐栽,号曰杂种。咦!能将夫妇人伦合,免使傍人下眼看。”

说的真形象啊!!!

你对发科还挺熟啊大师!!!

还清纯地不知道啥叫开洞,合着你早知道什么是“发科”,只是不知道还有别称对吗?

你在金山寺真的有在好好修行吗!!!!

于是,经验丰富的唐长老就在开洞女依依不舍的眼神下,踏上了去西天的路途……

一路辛苦到了第二本第七折,送马的来了。

龙王三太子因为下雨有了差池,要被送去斩龙台。观音把它救了下来,变成一匹龙马,派了木叉行者给唐僧送去当坐骑。木叉行者牵着马到了边境驿站,正赶上唐僧和一个驿夫在聊天。这个驿夫真是个妙人,一张嘴又贫又欠。

你看看他到底怎么贫的。

唐僧问他:“善哉!善哉!离了长安,行经半载。于路有站,如今无了马站,只有牛站,近日这牛站也少。到化外边境,向前去不知甚么站?”

驿夫云:师父,再行一月,前面是驴站。驴站再行一月,西番仛钹地面,是狗站。狗站再行一月,是炮站。

唐僧:如何唤做炮站?

驿夫:六根木柱,做一个架子,一根长木做炮梢,梢上一个大皮兜,长木根上,坠铁锤一万斤。使臣到,一交捽番,把绳子绑了,入兜炮,一榔椎打动关捩子,一炮送十里远。

就是说,此去西天路上,先骑马,再骑牛,次骑驴,又骑狗,最后坐到投石机里,直接往远处扔……这特么倒是不凶险,可实在是太贫了。

唐长老虽然精通发科,但对打炮还是不太感冒,赶紧表示:“说得怕起来。怎得一匹长行马,不拣几钱,罄其衣钵,买来驼载,省得打炮送了小僧。”

幸亏这时候木叉使者出现,把龙马交给唐僧,告诉他你往前走,前头花果山有个徒弟等着你。

接下来就到了三本九折,万众期待的孙悟空终于出现了。

孙 行者上来就是一通自报家门,偷蟠桃、抢仙丹、大闹天宫的履历就不提了,还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几个家人:大姊骊山老母,二妹巫枝祗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圣通 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这段材料,被很多《西游记》研究学者引用,大家都觉得在这个设定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故事。骊山老母就是黎山老母,吴承恩 《西游记》里出过场,试探过唐僧师徒四人的禅心,还磨过铁棒,想不到和孙悟空原是一家。巫枝祗圣母是无支祁的异写,无支祁是上古猿猴水怪,也是猴子家的。 最有意思的是,齐天大圣不是孙行者本人,而是他大哥,他排行老二,叫通天大圣。他还有个三弟,叫耍耍三郎,不知为何,陡然就萌了起来。

介绍完家门,孙行者还不忘了显摆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九转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摆锡鸡巴。”鍮石就是黄铜,摆锡是水银掺锡,黑中透亮。孙悟空的丁丁号称摆锡,具体形象你们可以自己脑补。

可别觉得粗俗,元杂剧里类似的荤段子比比皆是。关汉卿那句著名的“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其实是暗指男人的蛋蛋,引申为嫖客,此即有种之意。当初语文老师们估计都没敢往细了解释。

跟《西游记》里独来独往的无性英雄大为不同。这里孙悟空的性欲十分鲜明:“喜时攀藤揽葛,怒时搅海翻江。金鼎国女子我为妻,玉皇殿琼浆咱得饮……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颗,仙衣一套,与夫人穿着。今日作庆仙衣会也。

原来他已经娶妻,而且偷蟠桃偷仙衣什么的,是为哄老婆高兴。

紧跟着孙悟空出场的,是气势汹汹追来的李天王、哪吒、二十八星宿,因为“西池王母失去仙衣一套,银丝长春帽一顶,仙桃一百颗。不知被何妖怪盗去,着令某追寻跟捕,点起天兵往下方”,可见王母娘娘最担心的,还是被盗的那套仙衣,恐怕从款式来猜的话,应该是比较私密的那种。

孙 行者老婆就跑出来对观众哭诉,说她是金鼎国公主,被通天大圣掠回花果山每日受用,整个儿一黄袍怪和百花公主的套路。孙悟空抱着王母娘娘内衣回到山中,正跟 金鼎国公主亲热,被李天王打到洞口。孙行者仓皇出逃,谁也擒不住,最后观音出手,拿一字把他压在花果山下,说以后唐僧要用。是的,你没听错,不是五指山而 是花果山。而观音写的那个字,也不是什么佛门真言,而是个“花”字……

这比起后来的孙大圣来,多了点人情味,可战斗力实在是太锉了,大概是金鼎国公主“每日受用”的缘故吧,色字头上,真是一把刀啊。

到了第十折,唐僧上了花果山,与孙悟空进行了一场意味深长且信息量巨大的对话:

唐僧(对山神)云:小僧救他。

行者云:爱弟子么?(我擦!不说救弟子,为毛要说爱弟子啊!这么幽怨的口气,怎么要转琼瑶的节奏……)

唐僧云:爱者乃仁之根本,如何不爱物命?

行者云:爱我是沉香亭上的纤腰。(悟空你走错了片场吧!!这是西厢记的词儿吧!不要对师父搔首弄姿啊!)

唐僧云:我如何救你?

行者云:师父则揭了这花字,弟子自出来。

(唐僧做揭字科)(行者做筋斗下来,拜谢科)(背云):好个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顿饱,依旧回花果山,那里来寻我!

…………这一段对话告诉我们两个残酷的事实。第一,唐僧其实是个死胖子;第二,胖子容易被人骗。

所幸观音出来救场,拿紧箍咒套出猴子,还送了他把戒刀当武器。其实孙行者耳朵里还有一根生金棍,但地位远不如金箍棒那么高。

孙行者认了栽,只得跟唐僧一路西行而去。先到流沙河,收了沙和尚,还顺手干了一个银额将军,救了个刘大姐。

接下来的故事,碰到一个熟人。

红孩儿登场,装作迷路。唐僧逼悟空背着他,结果红孩儿化为大山压住悟空,趁机抓走唐僧。这和后来的红孩儿故事基本没区别。不过红孩儿的爹可不是牛魔王,妈也不是铁扇公主。在这个版本的设定里,红孩儿的妈妈叫鬼子母,而红孩儿的本名,叫做爱奴……

…………

…………

孙悟空去求如来佛祖,如来拿下红孩子儿,把他扣在法座的钵盂之下,要诱鬼子母出来一并收服。鬼子母爱儿心切,带着鬼兵赶过来,与诸佛对阵。

这场仗打得一般,但嘴架却十分精彩。

鬼子母一上场,就唱了一通嘴炮:“出家儿却不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使不着仁者无敌。黄颜老子,秃发沙弥,直恁跷蹊,你是孔夫子遭逢着柳盗跖,我今日做着不避。你认得鬼子母娘娘,休猜做善知识姨姨。”

放完嘴炮她大喝一声:“你放我孩儿来,便饶了恁满寺里和尚。”

我读到这里,心想佛祖慈悲为怀,肯定得先说一通道理吧?没想到剧本里佛是这么回答的:“贱人,你若皈依佛道,我便饶了你孩儿。”

………………

………………

佛祖你太粗俗了啦。

鬼子母又开始唱,唱得花团锦簇,唱足了五个曲牌。佛祖又发话了:“那叱那里?拿住这贱人者。”那叱立刻蹦出来,念白道:“那贱人见我么?

鬼子母没想到这俩出家人一个比一个粗俗,差点气晕了,扑上去就跟那叱战做一处。鬼哪里是神仙的对手,最终她被擒拿在地,唐僧这才施施然上场,先谢了佛祖,然后走到鬼子母面前,和颜悦色,语气慈祥:

“兀那贱人,你若肯皈依我佛天三宝,小僧拜告祖师,收为座下,着你子母团圆。不从呵,发你在丰都地府,永不轮回。”

你们果然是一个系毕业的啊!!!!!

不过话说回来,唐僧可比吴版里硬气多了,虽然战斗力还是差,但该说狠话就说狠话,不含糊。

到了四本十三折,猪八戒终于出场了。

他的身世来历,乃是“摩利支天部下御车将军。生于亥地,长自乾宫。搭琅地盗了金铃,支楞地顿开金锁。潜藏在黑风洞里,隐显在白雾坡前。生得喙长项阔,蹄硬鬣刚。得天地之精华,秉山川之秀丽,在此积年矣,自号黑风大王”。

附近没有高老庄,只有一个裴家庄。裴家庄有个裴姑娘,许配给朱家为妻。她爹嫌朱家穷,想悔婚,裴姑娘就天天祷告能与朱郎相见。猪八戒就化身朱郎,把她骗回洞里为妻去了。后来唐僧师徒赶到,打听出猪怕狗,找二郎神借了哮天犬,收服八戒,救出裴女。

顺便说一句,唐僧师徒赶到裴家庄的时候,孙悟空说了一句特有人情味的话:“师父,这是火轮金鼎国界,正是徒弟丈人家里。”

第五本第十七折,师徒几人过了裴家庄,到了女儿国。还没进城,师徒之间先爆发了一场小矛盾:

唐僧云:自离了黑风山,来到女人国。孙行者,女人国里何好?(唐长老真坦荡,这话问得兴高采烈,一点都不遮掩)

行者云:师父,弟子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摆锡鸡巴。师父若怕扌弃,我做弟子不着。

唐僧云:既到此间,怕得许多?只得向前。通关先打去了,俺入城去来。(唐长老你能不能矜持点啊!!!!)

女王听说有唐僧前来,喜不自胜,唱好足足一折的春词儿。然后唐长老又上场了……

(唐僧引一行人上,云):贫僧来至女国,梦寐间有韦驮尊天来报,有一场魔障来也,龙天未知是何魔障?来到国内,报复去,大唐国师求见。

韦驮都警告你前头有危险了,长老你还是不甘心啊!!!

女王设宴款待,席间又是艳曲浪词,酒酣耳热之际,女王把持不住了。杂剧这一段写的十分精妙:

(女王做抱住唐僧科)(行者云)娘娘,我师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汤水,要便我替。(唐僧云)善哉!善哉!我是出家人。(悟空你可真讲义气)

(女王唱):【寄生草】直裰上胭脂污,袈裟上腻粉香。似魔腾伽把阿难摄在淫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祗把张僧拿住在龟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听完女王的八卦,只能感叹一句,这高僧圈的隐秘事件可真不少啊。)

  (行者云)小行与娘娘驱兵将作朝臣,你饶了俺师父者。

(女王唱):【幺】徒弟每诸般劝,师父独自慌。俺女兵不用猴为将,女王岂用猪为相?如今女娘都爱唐三藏。你休痴迷修行今世有来生,我则待长江后浪催前浪。

  (女王做扯唐僧科)这正殿上不是说话的去处,俺两个后殿里去来。(唐僧云)孙悟空救我。(下)(行者云)我自也顾不得。(诸女做捉番孙、猪、沙发科)(下)

  (女王扯唐僧上,云)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妇,你则今日就做国王,如何?(唐僧云)善哉!我要取经哩。(发科)

在这一片混乱的发科声中,韦驮尊天降临,撞破了唐僧和女王的好事。女王打不过,只得放了唐僧。韦驮环顾四周,喊孙行者在哪里。孙悟空上场,唐僧哭着说要不是韦驮,你师父我的法体就要被破了。韦驮说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以后别贪恋女色了,然后腾空而去。

韦驮走了以后,唐僧一脸郁闷问孙行者,这一段对话,那真是精彩万分。

唐僧云:行者,我们十分亏神天护持,脱了此一难。我且问你,我吃女王拿住,你每三个怎的脱身?

行者云;师父,听行者告诉一遍: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 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他见我恰似烧葱,恰甫能忍住了 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龙马脊梁,直走粉墙左侧。听我有个曲儿,唤做【寄生草】。

【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我端详了半晌空傒幸,他两个忙将黑物入火炉,我则索闲骑白马敲金镫。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唐僧被韦驮给拦住了,孙悟空被紧箍咒给拦住了。反倒是八戒和沙僧两个弟子,半点不含糊,全都得手了!

孙悟空这口恶气,一直憋到了第五本第十八折的火焰山。他得知过火焰山必须要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于是叫来土地询问。

(行者云)我乃大唐三藏国师弟子,通天大圣孙行者。我问铁扇公主在那里住?

(山神云)在正尖峰下住。

(行者云)他有丈夫没丈夫?

(山神云)没丈夫。

(行者云)他肯招我做女婿么?

(山神云)肯。

(行者云)怎知便肯?

(山神云)人物好歹选中。

一听就是行者在女儿国憋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不过……

铁 扇公主出场以后,自报了家门:妾身铁扇公主是也,乃风部下祖师,但是风神皆属我掌管。为带酒与王母相争,反却天宫,在此铁嵯山居住,到大来是快活也呵。 【滚绣球】孟婆是我教成,风神是我正果。我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两个,我通风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亲,斗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

原来,铁扇公主出身不低,而且和孙悟空的大姐还是闺蜜呐。

孙行者大概也知道这层渊源,嘴里就不干不净。两人一见面,孙行者就开了黄腔儿:

(行者做入见,混科,云)弟子不浅,娘子不深。我与你大家各出一件,凑成一对妖精。小行特来借法宝,过火焰山。(公主云)这胡孙无礼。我不借与你。【叨叨令】我这片杀人心胆大来大,救人命志少些儿个。

(行者云)师父过不得火焰山,特来相投。(公主唱)你道是火焰山师父实难过,则这个铁嵯峰的魔女能行祸。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则你那秃髑髅敢禁不得刚刀剁。

  (行者云)这贼贱人好无礼。我是紫云罗洞主,通天大圣。我盗了老子金丹,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摆锡鸡巴。我怕甚刚刀剁下我鸟来?(公主云)这胡孙好生无礼。我也不是你惹的。

然后两人话不投机,大打出手。孙行者被芭蕉扇扇飞,去找观音菩萨。观音居然也不敢惹铁扇公主,只叫了几个水部神仙,把火焰山的火给灭掉,让师徒几人过去。

过了火焰山,就到灵山了。接下来的故事,乏善可陈,无非是见了一干神仙佛祖,说些场面话。如来弟子也不过来敲诈紫金钵盂,直接把经文给了唐僧,让他带回东土。本来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是如来突然跟唐僧说了一番话:

“孙、猪、沙弟子三个,乃非人类,不可再回东土,先着三个正果。我佛座下弟子四人,一名成基,一名惠光,一名恩昉,一名敬测。基、光、昉、测四人,送你到于东土。”

比起吴本《西游记》里索要贿赂的故事,这一个桥段更加黑暗,直接空降了四位弟子,过来抢夺胜利果实。

三个徒弟没有势力,反抗不得,只好在灵山跟师父在这里告别。而告别的方式,则是圆寂。圆寂之前,三人轮流上前,跟唐僧叙话:

(沙和尚云)徒弟从师父数年,今日我正果。玉皇阁下寄前身,罪贬流沙要食人。今日东来闻妙法,水光山色一般新。(下)

(行者云)弟子功行也到,今日辞了师父圆寂。花果山中千万春,西天路上受艰辛。今朝收拾平生事,来作龙华会上人。(下)

(猪八戒云)弟子也 辞师父,朝天去也。猪八戒自幼决断,一路将师相伴。圆寂时砍下头来,连尾巴则卖五贯。(下)

(唐僧云)三个徒弟都圆寂了,贫僧与他作把火。四个西行一个归,三个解脱是和非。老僧独往中原去,急急回来采紫薇。咦!绝怜孙悟空,神通真个有。东土中脱却轮回,西天路番个筋斗。念沙和尚,有像作无像。喉中三寸元 阳,胸中一点灵光。好个猪八戒,神通世间大,已得除新害。既有成必有败,阴阳剥始消除快。有心我你不能安,无念大家得自在。

想象在灵山脚下,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纷纷与唐僧告别,然后一个个含笑圆寂,退场而去。原本亲密无间的取经队伍,只剩下唐僧一人孤独地肃立。虽然戏里说 孙、猪、沙三人是得了解脱,不是死亡;虽然后面还有三折唐僧回东土讲经的大戏,但已经没有了他们三个的戏份,再看不到他们出场。


读罢了前面的热闹,回过头看到这个结局时,格外让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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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谈兵说赵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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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上谈兵,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成语典故。战国时代的大将赵奢有个儿子,叫赵括,谈起兵法来头头是道,连父亲都说不过他。秦赵长平之战,赵国君主请赵括取代廉颇带兵,结果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败,四十万人被秦兵坑杀。后人把赵括这种言过其实的行为,称为纸上谈兵。代指不切实际的空谈。


这个成语流传非常广泛,但如果仔细想想,它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矛盾。


赵括活跃于公元前二世纪的战国时代。而纸这种东西最早出现,是在西汉初年,真正大行于世,要等到东汉蔡伦的发明。战国时候没有纸,自然更不可能有纸上谈兵这种修辞。就算赵括再夸夸其谈,也只可能是简上谈兵、帛上谈兵。


那么纸上谈兵这句成语,到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又是怎么和赵括发生联系的?


关于赵括最详细的记载,是《史记》中的《廉颇蔺相如列传》,里面没有提及任何纸、简或者谈兵的字眼。此后历朝历代的人,都把赵括当成是志大才疏的典型案例——但不过无论评价有多狠,并没有人说赵括“纸上谈兵”。


他们对赵括的评价,主要体现在两个修辞元素上。


一是“读书”。比如蔺相如对赵括如此评价:“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勉强算是最接近“纸上谈兵”意象的原话,但载体不是纸,而是书。


唐代胡曾有《咏史诗·长平》:“长平瓦震武安初,赵卒俄成戏鼎鱼。四十万人俱下世,元戎何用读兵书。” 即是从蔺相如的这句话中化用。明代的大戏曲家王骥德在谈论作曲原则时,也曾拿赵括做比喻:“曲之尚法固矣,若仅如下算子、画格眼、垛死尸,则赵括之读父书。”


周亮工对此评价得更不客气:“今日挺之真有子,当年赵括岂无书。”


到了清代,周寿昌有诗云:“赵括论兵事,安石秉国钧。读书岂不多,卒误国与身。” 诗作立意姑且不论,至少能看出赵括和“读书”这元素之间,已有了一个稳固的习惯用法,贯穿唐宋元明清几大朝代。


以至于经典蒙书《笠翁对韵》里,特意给留了一句总结:“帝业独兴 尽道汉高能用将;父书空读 谁言赵括善用兵。”


除了“读书”之外,另外一个修辞元素则是“谈兵”。


“谈兵” 本身并无褒贬,但如果前缀加上赵括的话,意思与如今的“纸上谈兵”几乎契合。


比如唐代有一位李邕,李白那句“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指的就是他。他给别人写碑文,里面有一段文字颇为有名:“赵括论兵,多阙旧学,班固述史,实赖家书。”


到了宋代,兵法大师何去非在自己的军事著作里也专门提了一笔:“赵括之论兵工矣,虽其父奢无以难之,然独忧其当败赵军者,以其言于易也。” 南宋刘克莊也有同样的用法:“昔者赵括谈兵,父不能察,而秦兵轻之。”


当然,这个用法也并非一成不变。徐梦莘在 《三朝北盟会编》卷四十二里,提及种师道时,称赞其是“持重名将”、“不以口击贼者”,马上后面接了一句“昔赵括论兵,其父奢不能难,而奢谓括必败”。这是把“空口”和赵括建立起了联系。


到了元代,名臣张养浩曾在一份奏书中,对赵括谈兵的意义进行了相当详尽的阐释:“夫以赵括谈兵,意其料敌制胜如在目前,然父灼其必败者,正以两军之交,千变万化,未尝躬历其险,欲以三寸舌为战胜之具利口之覆邦家者,不可不察。”


在这个阐释里,赵括除了谈兵之外,还多加了一个“三寸舌”的要素,其实是徐梦莘“空口”的变化之一。


后来这种用法在明代又产生了一个新变化:“不曾上马杀贼,安得哆口谈兵。”


这话是杨嗣昌说的,“哆口”即“开口”。大概他是感于自己在前方杀贼拼命,后头一群朝廷大员汹汹议论,才有此感慨。在他心目中,大概满朝皆是赵括,才有此感慨。


无论变化为何,总之“赵括谈(论)兵”这个组合,和“赵括读书” 一样,已经形成了固定用法和意义。用清代赵藩在《邯郸杂咏》里的总结就是:“赵括谈兵计以疏”。历代说起赵括,无非谈兵、读书、论兵、辩博、狂躁、侈谈、口舌、徒读等语。


但这些修辞,始终跟纸没什么关系。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所谓“纸上谈兵”又是怎么回事。


“纸上谈兵”,是把“不切实际”的抽象意义具现化到了“纸上”,从而构成一个隐晦的比拟,并明确指向军事专业。这一修辞的形成,也并非一蹴而就,就像从海藻到恐龙一样,有一个颇为漫长的进化过程。


“纸上”原本是个中性词,仅指记录,并微微有褒义,理论上是有机会享有竹简一样“名留汗青”的修辞待遇。可因为它质地太过轻薄,反而走向反面。


梁代陶弘景《登真隐诀序》:“屡见有人得两三卷书,五六条事,谓理尽纸上,便入山修用动积,岁月愈久愈昏。”  虽然陶弘景批评的其实是“理未尽纸上”之人,并非否定纸上的价值,但整句话里已隐隐把纸与实践对立起来。


到了唐代《禅林宝训》,把这条修辞彻底定了性:“昔达观颖初见石门聪和尚。室中驰骋口舌之辩。聪曰:子之所说乃纸上语。” 旁有注解:“学者不可泥于文字语言,盖文字语言依他作解障自悟门,不能出言象之表。” 


于是“纸上”修辞从唐宋以降,一路堕落,几成习语。如陈埴《木钟集》:“法真圆机之士,非纸上之空言之也。” 洪迈《容斋随笔》:“乃知世间事,不可泥纸上陈迹。” 可见纸这个载体,已和“空言”、“陈迹” 牢牢地挂上了钩,再也甩不脱了。


到了南宋,儒家也加入黑“纸上”的大合唱中。《朱子语类》里曾有教诲:“专做时文底人,他说底都是圣贤说话。且如说廉,他且会说得好;说义,他也会说得好。待他身做处,只自不廉,只自不义,缘他将许多话只是就纸上说。”


朱熹的意思是,有些人话说的很漂亮,但做起事来却不廉不义。他把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为,称之为“纸上说”。


同一时代的吕祖谦,也有类似的说法:“要得亲切,须是论世。论者讲论之谓,若不讲论,只是纸上说。然自秦汉㸔虞唐,以变诈之人看淳厚之时,如何看得,必须是身处唐虞之时,与尧舜皋陶之徒为友,方是尚友。”


虽然吕祖谦说的和朱熹是两个话题,但两人不约而同地使用了“纸上说” ,使其明确具备了光说不练、不切实际的贬义。


更别说陆游那两句著名诗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原本“纸上”所涵盖的专业,还只是释道儒等学术领域。随着时代变迁,尤其是到了靖康之变后,战事上的接连失败和北土沦亡,让这一修辞的涵盖范围悄然扩大,别分出一条军事向的进化路线。


北宋晁说之有一首《悲秋》:“自笑一生成底事,元常笔秃却谈兵。” 元常指的是三国书法和军事双料名家钟繇。诗中虽然没提到纸,但却用了“笔秃”来和”谈兵“做对比,暗指一事无成,与作者前句自嘲“一生成底事”正好呼应。


在晁说之这两句诗里,已经隐隐约约地完成了“纸上谈兵”的结构设计。就看后人何时完成“纸上”的修辞进化,然后把“笔秃”替换掉,与谈兵相联。


刘过《龙洲集》有歌云:“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这“纸上学六韬”之语,与谈兵已无大异。


其他诸如王庭珪有:“欲将笔力扛九鼎,纸上有说能平戎。” 唐仲友有“势诚不便,力诚不及,轻戎之可也。又何纸上语之拘乎。” 皆将纸上与兵事相联。


至蔡戡《定斋集》,有一段颇有意思的言论:“夫去病用兵,与孙吴合者多矣,岂真不学兵法耶?其言大而夸,特以激武帝耳。后之为将者往往以此藉口,曰:我善为战,我善为阵,孙武之法,纸上空言,不足观也。”  他借评价霍去病,去嘲讽那些夸夸其谈的将领,其中就用到了”孙武之法,纸上空言”这一修辞。虽说反用其意,但已完全具备了纸上谈兵的种种内涵。


晁说之曾谏止钦宗不可弃汴京出狩,刘过屡陈恢复大计,谓中原可一战而取,王庭珪因作诗批判秦桧被流放岭南。唐仲友、蔡戡亦都是南宋名人。他们对政局普遍怀有焦灼之情,更痛感军事不利。因时政而情绪,以情绪抒修辞,不约而同以“纸上”相讽,实属正常——不过在进化过程中,和赵括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这并不代表“纸上谈兵”的发明者是他们中的一人。只能证明在那个时代,这类用法已成为流行习语,结构和意象趋于成熟,就看什么人能把它真正采撷下来,明于之书了。


时间到了元末明初,当时有一位大儒叫做刘如孙。当时在他的《湘南杂咏》里,曾写过这么两句“鄂垣仅有湘南地,朝野犹夸纸上兵。” 他汲取了晁说之的结构设计,袭用已在南宋酝酿成熟的修辞结构,终于翻新出我们所熟悉的表达形式:纸上兵。


有意思的是,刘如孙身处明初,历经战乱,故有此语。此后这一修辞并未大红大紫,有明两百多年一直籍籍无名,少有人引用。到了晚明乱世,这修辞出现频率陡然增加。


诸如郭之奇自称“臣怯於师中,而勇于纸上。” 石文器有“谁筑道傍舍,难筹纸上兵。” 等等。或以谦称,或以代画饼,用法不一。


“纸上谈兵”在这一时期还衍生出一个变化:想想看,纸上谈兵 ,那么谁看纸看得多呢?自然是书生,所以书生谈兵,一样不靠谱。陈子龙就自谦过,说“本职以书生谈兵,未协人望。” 葛麟亦有云:“臣以书生谈兵,宜为人笑”。黄克缵 《数马集》里,把这两种变化同时做过应用:“书生谈兵,不过纸上空言。”


郭、石、陈、葛、黄等人,几乎全是明季人物。郭之奇抗清至康熙年间方才身死;石文器闻明亡而素服哀号;陈子龙投水殉国,葛麟在卯湖与清军激战,中箭战死。惟有黄克缵稍早,是天启朝人物,擅长造炮。但他因为卷入三案争执,又入阉党东林之争,坚持理客中,为左右不容,心力交瘁被迫辞官。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忍见朝政不靖,想做点事却被猪队友伤透了心。


靖康之变,”纸上”开始谈兵;晚明乱世之交,纸上兵又一次频频现身。可见修辞兴废,和时局实在是密切相关。


两朝领袖钱谦益攒过一部《历朝诗集》,里面收录了刘如孙《湘南杂咏》,他对“纸上兵”这个用法印象很深刻。后来钱谦益给卓尔康写墓志铭,还特意提了一句“(卓)尤详于武备,人皆易之谓“纸上兵法”耳”——不过这个算是贬义褒用。


有他带头,清代这种用法就更多了。华长卿有诗:“挟策休谈紙上兵,鬓眉豪气尚纵横”。黄文暘有:“遂成法家案,豈等帋上兵。”《孽海花》有“论材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 张潮《幽梦影》:“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谁最先把“纸上兵”变成“纸上谈兵”,已不可考,但大率迄于雍乾之间。目前能看到的最早记录,几乎都在这一时代。比如保培基的《西垣集》,黄云渡评注中就明确用了“纸上谈兵”四字。乾隆亦有批语:“观其摺奏情词。不过纸上谈兵。其于实在机宜。未必有当。” 纪晓岚的《四库全书提目总要》评价陈造的《江湖长翁文集》时说:“盖仿杜牧而作,不免纸上谈兵,徒为豪语。” 后来在《平台纪略》后,也说“至今资控制之力,亦可谓有用之书,非纸上谈兵者矣。”


更别说《红楼梦》七十二回,黛玉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妙玉把诗续完,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可见这句话在雍乾之间已成为习语,从皇上到文人都用得不亦乐乎。后来还涌现出了一个异体用法,叫做“纸上谭兵”。谭,即是天方夜谭之谭。如魏源 《圣武記》 卷十二附录有: “今日动笑,紙上谭兵”;文廷式 《文道希先生遗诗》有:“莫道牖中窥日,便堪纸上谭兵。”


但还是没人把“纸上谈兵”和赵括联系起来。


“纸上谈兵”和“赵括”,在修辞界各自为战,各有发展路径。两者虽然略有渊源,但从唐至宋,始终并行不交。它们之间,只有一个“书生谈兵”的用法,勉强可以作为联系交集。


两者之间的最早接触,是在明代。徐渭有自叙云:“尝身匿兵中,环舟贼垒,度地形为方略,设以身处其地,而默试其经营。笔之于书者,亦且数篇,使其有心于时,纵无实用即如赵括之空谈,亦谁为禁之者。” 

这是以“纸(笔)上”喻空谈,并且联系到赵括的最早例证。不过徐渭的“笔之于书”,是实指而非虚指,所以硬说两者有关系,颇为勉强,最多算是雏形。


“纸上谈兵”和“赵括谈兵”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差不多要到晚清那会儿。朱云锦的《豫乘识小录序》:“据古人经行防守之地。谓某宜设屯田。某宜列堠戍。则尤为印板兵法。无异赵括之读父书。”


所谓“印板兵法”,其实是纸上谈兵的另一种表达,朱云锦在这一个修辞的后面,接了一句“无异赵括之读父书”,终于让两者发生了碰撞。赵括纸上谈兵,已隐隐要现出身形来。


同一时代的沈葆桢,也加了一把火:“以武乡侯之谨慎图功,尚因轻信马谡而至街亭之失;他若赵括能读父书而陷长平。昭远自比诸葛而失金蜀,殷浩人称奇士竟至一败涂地,房琯自夸车战不过纸上谈兵。”


殷浩是东晋清谈名士,能言善辩,但领兵打仗一塌糊涂;房琯是唐代宰相,带兵打仗时非要实行春秋车战之法,以牛车两千乘进攻,结果被叛军打成猪头。沈葆桢把赵括、马谡、殷浩、房琯四个归为一类,认为他们都是夸夸其谈实战无能之辈,虽然“纸上谈兵”特指房琯,其实也同样在说其他三人。


房琯是唐人,纸上谈兵自然合乎情理。但毕竟这里面赵括名气最大,输的最惨,于是一来二去,便在赵括和纸上谈兵之间划上等号了。


可见至少在同光年间,“赵括”已经显示出了和“纸上谈兵”相互融合的迹象。究其本源,“赵括谈兵” 和“纸上空谈” 两组典故的结构不同,语意相近,就算用在一起,亦水到渠成之事,不足为怪。


从逻辑上说,未能尽览天下全书之前,没有百分之百的确凿证据来回答“赵括纸上谈兵”始见于何处。但从相关元素在不同时代出现的频率多寡,至少能初步判断出来一个大体脉络。“纸上”自南北朝始见,每天下变乱,即有进化,自空言到谈兵,至雍乾终成“纸上谈兵”,同光方见赵括。


至于民国、解放及至今日所谓“赵括纸上谈兵”,大体不离此渊薮。若是能明白这一修辞的前后源流,便会知道,这是用后进习语譬喻前人,并不意味赵括必须有纸上谈兵这一动作。虽有不妥,不算大错,只要别说实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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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府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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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有一户姚姓人家,新有弄璋之喜,其乐融融。到了洗三之日,左邻右舍都来致贺,却发现姚府内外,皆贴满了新诞麟儿的图影,尺寸有大有小,惟妙惟肖,一看便出自丹青高手。无论府门厢房厨厕后院,贴得触目满是。


宾客们都很惊异,问姚家主人究竟是什么缘由。主人亦茫然不知,只知是一夜之间莫名出现,只好请人把图影揭去,唯恐烧之不吉,便收藏在柴房里,以铜钱镇之。


到了满月之宴,姚府一夜之间又遍布图影,没有一处空白不是糊满的。更有甚者,连邻家的树顶车前,亦贴得到处都是。古人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正是这样的情景。宾客们纷纷议论,莫不是什么妖物作祟,颇有些惴惴不安。主人连连告罪,吩咐下人一一揭下,藏于床底。


又过了月余,图影非但未加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京城诸坊的居民,举头迈步,无处不满贴姚家公子形貌。固然是笔法精妙,一颦一笑描摹极得神韵,只是太多,烦不胜烦。居民受其荼毒,没有不愤恨的。姚府只得以银钱安抚街坊,收回图影。然而次日图影又满布街巷,揭不胜揭。柴房里积满了画像,之间连针都不容插入。


宾客中有一位叫柳子明的人,有侠义之风,慨然说姚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难道不是到了报答的时候吗?他与其他几位有胆识的朋友伏于墙下,屏息凝气。三更之后,果然见到两个黑影自房中窜出,手持一叠图影四处乱贴。他发一声喊,四面举灯,把黑影团团围住,却发现是姚府娃娃的父母。

这对夫妻双目赤红,鼻息粗重,见人并不惊惧,尚可谈笑自如。只是稍有松懈,便要冲出去贴图影。柳子明拍手道:“噫!这定然是邪魅上身,非请城西崔道长不可。” 


主人家慌忙去请。崔道长赶到姚府,先验看了两人星座血型,又摆了塔罗细细推算,前后足足有两个时辰。然后道长吩咐取柳树皮绳绑住夫妻,取出手机,给他们看朋友圈与微博。二人一看,口中嗬嗬,便要贴图发送,只是双臂挣扎不开,烦躁不安。过不多时,有黑烟自口鼻涌出,久久不散。


崔道长拂尘一摆,将手机摔在地上,那黑烟一声尖啸,遁回体内,举座皆惊。崔道长说,这怪乃是叫做秀娃魔,乃是心魔一种。凡是父母得了子女,骤然狂喜,顶门灵台一昧失守,便会为此魔趁虚而入,四处张贴娃娃图影,冲动难抑。”


崔道长让主人将柴房积攒的图影悉数搬出,曝于正午极阳之下。日光炽热如刀,姚府娃娃的图影经此一晒,纷纷化为灰烬,夫妻俩遂恢复如初。只是心魔难除,每月必然复发一次,须再取小娃图影曝晒厌胜,方可抑制。过了七、八年光景,姚府欲换学区房,变卖了房产远去海淀,夫妻心魔方才根除。


据说两人后来又为庠序魔所蛊惑,择校如疯,这便不是在下所详知的了。问及柳子明,惟是嗟叹不已。


异史氏云:父母子女,人伦之大道,急切间心旌动摇,最易为心魔所乘。曾听耆宿老人说,秀娃魔后尚有庠序魔、奥数魔、才艺魔、攀比魔、素质魔、窥日记魔、禁恋魔、催婚魔……林林总总不下百十种名色。世事如此,纵然是释迦再世、老聃复生,也难以澄清人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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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专题:怎样操心孩子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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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家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在马小烦出生后三个月,他们也得了一个女宝,名字叫做黄小乖。


那时候,身边大部分朋友还没生孩子(其中一部分甚至没结婚(其中一部分甚至没男女朋友(其中一部分甚至没意识到这点))),我们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在这些朋友面前很少谈论育儿经,但确实憋的难受。自然而然的,只能是我们两家互相倾吐。


马小烦和黄小乖在半岁时就见过了,可惜那时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像虫子一样在床上拱来拱去,对彼此视若无睹——孩子就是孩子——后来我们经常把他们抱在一起玩,也慢慢熟起来。


做父母的,会有一种大自然所赋予的本能,就是替自己的子女安排婚事。

理性和现代生活理念告诉我们,包办婚姻是一种愚行,子女的幸福应该让他们自己把握。可每次看到马小烦和黄小乖坐在一起玩,我们四个老人都会忍不住泛起一个想法:以后他俩长大了,安排在一起多合适。


而且每个人的理由都有微妙的不同:


马小烦的妈妈:与其让儿子娶了外面奇怪的女人,不如和知根知底的书香门第做亲家。


黄小乖的妈妈:嗯……马小烦的妈妈看起来人畜无害,做儿媳妇压力应该不会很大吧。


马小烦的爸爸、黄小乖的爸爸:哈哈,以后可以借口探访亲家,去老马(老黄)家打游戏了!


在这些心态潜移默化下,我们开始正视这个问题,认真地探讨起可行性来。


首先要解决的,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青梅竹马。


别以为这是好词。


马小烦和黄小乖注定会一起长大,可是无数案例都告诉我们,青梅竹马很难走到最后。


不是绝对没机会,但概率一定很低。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们分别带开,长大后再相见。但两个人长大后,能不能看对眼,就完全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成功概率更低。


我们更不可能强迫子女选择家长看中的对象,这是封建流毒。要充分尊重孩子意见,然后布一个缜密的局,让他们身陷其中,别无选择。四位家长研究了一阵古今中外的情感故事,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如果想让马小烦和黄小乖在一起,我们两家,必须是,世仇。


禁忌之爱,永远是最甜美的。逆反之心,永远是最旺盛的。只有两个家族是彼此敌对的仇敌,才能让两个年轻人拥有相爱的基础。


接下来,我们在一次又一次亲子聚会中,把这个方案进行细化。如果马小烦和黄小乖意识到,在他们摸爬滚打的时候,父母慈祥地望着他们在谈论什么的话题,不知还会不会玩的那么安心。


不要小看细节,细节是魔鬼。我们的“世仇”计划,比成为真正的世仇难度还高。这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代了,社会拥有太多变数,万一弄假成真就麻烦了,得掌握分寸,逼得孩子们去走罗朱梁祝的老路,反而不美。


我们准备了一套丰富的说辞库,等到他们听懂话了,就会不停地念叨:


“黄小乖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他们家跟我们是世仇,你们可以一起搭积木,但不能动感情。”


“哎,小乖你喜欢小烦吗?不喜欢就好,记住,不能喜欢哦。”


“老马家太讨厌了!我的女儿嫁给巫妖王也不嫁给他们家!”


“你在跟谁视频?哦,是小乖啊,挺好挺好,记得转告给她爸一句话:黑凤凰的仇咱们没完!”


我们打造的,是一个大红按钮,按钮上挂着纸条:”别按。”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充满诱惑了。以至于两个孩子每次看到彼此,心中都会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个红色的按钮好大啊好像去按一下啊。”


我们还找来第三个朋友,她是个土豪,家里有个超级宽敞的房子,而且手艺很好,无论煎炒烹炸还是做蛋糕,滋味都绝赞。


她扮演的功能,至关重要,是罗密欧朱丽叶里的神父。她的家,应该是一个神圣的庇护所,所有相爱的年轻人都会来这里,寻求片刻的幸福。


靠世仇阻挡,只能产生逆反心理。要让年轻人品尝禁忌之恋,还得提供一个合适的场所,才能促成相恋的机会,让感情发酵。


这个朋友跟我们两家关系都非常好,最适合做这个桥梁,不突兀,也不会露出破绽。


这样一来,等马小烦和黄小乖暗生情愫后,最好的约会方式,就是跟家里说:“我去郑阿姨家玩喽”,然后两人就在中立第三国幸福地约会,必要时,朋友还会出面帮他们遮掩。他们心满意足,回到家中看到茫然不知的父母,会涌现出一种偷情的快感——殊不知我们早就知道了,互相在微信里窃喜。


当这样的恋爱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会陷入痛苦的挣扎。家族的世仇无法遗忘,可爱情的芬芳更值得追求。他们两个会去郑阿姨家寻求帮助,郑阿姨会按照我们的吩咐,先是为难地嘬牙花子,说一些“马黄两家的仇恨,即便用血也难以抹平”、“我劝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之类的鬼话。年轻人失望而去。


接下来,我们会各自给他们介绍一个非常优秀的异性相亲,“无意”中让黄小乖或马小烦发现,互相猜疑和埋怨。等吵的差不多了,我们会适时出现,愤怒地斥责他或她为什么看不中相亲对象,人家哪点不好,为什么大喊一声“我有喜欢的人了”扭头就走,眼中还噙着泪水,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这样一来,之前的猜疑和不满,会瞬间化为爱意,在两人之间变得更加浓郁。


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很多次,每一次的方式都不同。两个年轻人在这曲折的感情路上越走越近,爱情的火焰越来越炽热,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他们每次看到父母,都欲言又止,生怕跟世仇结亲,会让父母勃然大怒。


接下来,进入最后一个阶段。


马小烦黄小乖再也无法忍受地下恋情的相思之苦,鼓起最大的勇气,毅然向父母摊牌,并做好了离家出走私奔的准备。我们已经为这种情况准备好了剧本:


“爸爸妈妈!接下来的话,请你们坐稳了听。我爱黄小乖,我要娶这个女人为妻,我已经做了决定,绝不更改。哪怕你们打我,骂我,我也绝不动摇!我要娶她!谁也不能改变!”


“好呀,想啥时候办事?”


“我就知道您们会这么说,再见了!这个迂腐的家庭!再见了,这束缚我的……哎?哎?您说什么?”


“我说行,让你郑阿姨选个日子,先把证领了吧。”


“等一下……你跟黄伯伯不是世仇吗?怎么会——”


“哈哈哈哈,这都是我们二十年前策划好的,恭喜喽儿子。”


“我操!我他妈谈了八年地下恋爱,累得跟狗的,到底图啥啊!”


事情到这里,进入到最最微妙的阶段。


我们不能吐露实情,不然年轻人非抓狂不可。我们要用一种和缓的手段,让两家的世仇和解,还得看起来是被他们的真爱感动。


所以我们得回到计划之初,两家成为世仇的理由,是什么?


这理由必须足够有说服力,支撑两家彼此“仇视”几十年。但它又必须可以随时消弭,让两家的和好显得很自然,不那么牵强和做作。


这可不容易找。


我们讨论了许久,想出了各种理由,但都不完美。“杀父之仇”太血腥,没法往回找;“夺妻之恨”更不成,那就不是给孩子们找麻烦了,是给自己找;“断人财路”虽然好,可终究俗气了些;“他黑我凤凰”、“丫玩卡坦岛都作弊”这样的理由,又太过中二,力度不够。


最后两家妈妈提出一个方案,应该是目前最完美的了,缺点是两家爸爸会付出比较大的代价。这个方案是这样的:


“妈妈,我们跟黄(马)家为什么是世仇呢?”


“咳,还不是当初你爸跟他爸跨越了普通基友那条线,因爱成仇呗。现在和解了,他们可以继续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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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抱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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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怪儿媳妇成天着急;本来吗,不是不努力生养呀,可是生下来不活,或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儿呢!就拿头一胎说吧:自从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觉都不许翻身。难道这还算不小心?哪里知道,到了五个多月,儿媳妇大概是因为多眨巴了两次眼睛,小产了!还是个男胎;活该就结了!

再说第二胎吧,儿媳妇连眨巴眼都拿着尺寸;打哈欠的时候有两个丫环在左右扶着。果然小心谨慎没错处,生了个大白胖小子。可是没活了五天,小孩不知为了什么,竟自一声没出,神不知鬼不觉的与世长辞了。那是十一月天气,产房里大小放着四个火炉,窗户连个针尖大的窟窿也没有,不要说是风,就是风神,想进来是怪不容易的。况且小孩还盖着四床被,五条毛毯,按说够温暖的了吧?哼,他竟自死了。命该如此!

现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惊人,看着颇象轧马路的石碾。看着这个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发笑的。这么丰满体面的肚子,要不是双胎才怪呢!子孙娘娘有灵,赏给一对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祷告烧香呀,儿媳妇要吃活人脑子,老太太也不驳回。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挂面……儿媳妇也真作脸,越躺着越饿,点心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饼:吃得顺着枕头往下流油,被窝的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孕妇不多吃怎么生胖小子呢?婆婆儿媳对于此点完全同意。

婆婆这样,娘家妈也不能落后啊。她是七趟八趟来“催生”,每次至少带来八个食盒。两亲家,按着哲学上说,永远应当是对仇人。娘家妈带来的东西越多,婆婆越觉得这是有意羞辱人;婆婆越加紧张罗吃食,娘家妈越觉得女儿的嘴亏。这样一竞争,少奶奶可得其所哉,连嘴犄角都吃烂了。收生婆已经守了七天七夜,压根儿生不下来。偏方儿,丸药,子孙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灵验。

到第八天头上,少奶奶连鸡汤都顾不得喝了,疼得满地打滚。王老太太急得给子孙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妈把天仙庵的尼姑接来念催生咒;还是不中用。一直闹到半夜,小孩算是露出头发来。收生婆施展了绝技,除了把少奶奶的下部全抓破了别无成绩。小孩一定不肯出来。长似一年的一分钟,竟自过了五六十来分,还是只见头发不见孩子。

有人说,少奶奶得上医院。上医院?王老太太不能这么办。好吗,上医院去开肠破肚不自自然然的产出来,硬由肚子里往外掏!洋鬼子,二毛子,能那么办;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娘家妈也发了言,养小孩还能快了吗?小鸡生个蛋也得到了时候呀!况且催生咒还没念完,忙什么?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

又耗了一点钟,孩子依然很固执。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着老泪,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孩子更要紧。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来。找奶妈养着一样的好,假如媳妇死了的话。告诉了收生婆,拉!娘家妈可不干了呢,眼看着女儿翻了两点钟的白眼!孙子算老几,女儿是女儿。上医院吧,别等念完催生咒了;谁知道尼姑们念的是什么呢,假如不是催生咒,岂不坏了事?把尼姑打发了。婆婆还是不答应;“掏”,行不开!婆婆不赞成,娘家妈还真没主意。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活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呀。两亲家彼此瞪着,恨不能咬下谁一块肉才解气。

又过了半点多钟,孩子依然不动声色,干脆就是不肯出来。收生婆见事不好,抓了一个空儿溜了。她一溜,王老太太有点拿不住劲儿了。娘家妈的话立刻增加了许多分量:“收生婆都跑了,不上医院还等什么呢?等小孩死在胎里哪!”“死”和“小孩”并举,打动了王太太的心。可是“掏”到底是行不开的。

“上医院去生产的多了,不是个个都掏。”娘家妈力争,虽然不一定信自己的话。

王老太太当然不信这个;上医院没有不掏的。

幸而娘家爹也赶到了。娘家妈的声势立刻浩大起来。娘家爹也主张上医院。他既然也这样说,只好去吧。无论怎说,他到底是个男人。虽然生小孩是女人的事,可是在这生死关头,男人的主意多少有些力量。

两亲家,王少奶奶,和只露着头发的孙子,一同坐汽车上了医院。刚露了头发就坐汽车,真可怜的慌,两亲家不住的落泪。

一到医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怎么,还得挂号?什么叫挂号呀?生小孩子来了,又不是买官米打粥,按哪门子号头呀?王老太太气坏了,孙子可以不要了,不能挂这个号。可是继而一看,若是不挂号,人家大有不叫进去的意思。这口气难咽,可是还得咽;为孙子什么也得忍受。设若自己的老爷还活着,不立刻把医院拆个土平才怪;寡妇不行,有钱也得受人家的欺侮。没工夫细想心中的委屈,赶快把孙子请出来要紧。挂了号,人家要预收五十块钱。王老太太可抓住了:“五十?五百也行,老太太有钱!干脆要钱就结了,挂哪门子浪号,你当我的孙子是封信呢!”

医生来了。一见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男大夫!男医生当收生婆?我的儿媳妇不能叫男子大汉给接生。这一阵还没炸完,又出来两个大汉,抬起儿媳妇就往床上放。老太太连耳朵都哆嗦开了!这是要造反呀,人家一个年青青的孕妇,怎么一群大汉来动手脚的?“放下,你们这儿有懂人事的没有?

要是有的话,叫几个女的来!不然,我们走!”恰巧遇上个顶和气的医生,他发了话:“放下,叫她们走吧!”

王老太太咽了口凉气,咽下去砸得心中怪热的,要不是为孙子,至少得打大夫几个最响的嘴巴!现官不如现管,谁叫孙子故意闹脾气呢。抬吧,不用说废话。两个大汉刚把儿媳妇放在帆布床上,看!大夫用两只手在她肚子上这一阵按!王老太太闭上了眼,心中骂亲家母:你的女儿,叫男子这么按,你连一声也不发,德行!刚要骂出来,想起孙子;十来个月的没受过一点委屈,现在被大夫用手乱杵,嫩皮嫩骨的,受得住吗?她睁开了眼,想警告大夫。哪知道大夫反倒先问下来了:“孕妇净吃什么来着?这么大的肚子!你们这些人没办法,什么也给孕妇吃,吃得小孩这么肥大。平日也不来检验,产不下来才找我们!”他没等王老太太回答,向两个大汉说:“抬走!”

王老太太一辈子没受过这个。“老太太”到哪儿不是圣人,今天竟自听了一顿教训!这还不提,话总得说得近情近理呀;孕妇不多吃点滋养品,怎能生小孩呢,小孩怎会生长呢?难道大夫在胎里的时候专喝西北风?西医全是二毛子!不便和二毛子辩驳;拿娘家妈杀气吧,瞪着她!娘家妈没有意思挨瞪,跟着女儿就往里走。王老太太一看,也忙赶上前去。那位和气生财的大夫转过身来:“这儿等着!”

两亲家的眼都红了。怎么着,不叫进去看看?我们知道你把儿媳妇抬到哪儿去啊?是杀了,还是剐了啊?大夫走了。王老太太把一肚子邪气全照顾了娘家妈:“你说不掏,看,连进去看看都不行!掏?还许大切八块呢!宰了你的女儿活该!万一要把我的孙子——我的老命不要了。跟你拚了吧!”

娘家妈心中打了鼓,真要把女儿切了,可怎办?大切八块不是没有的事呀,那回医学堂开会不是大玻璃箱里装着人腿人腔子吗?没办法!事已至此,跟女儿的婆婆干吧!“你倒怨我?是谁一天到晚填我的女儿来着?没听大夫说吗?老叫儿媳妇的嘴不闲着,吃出毛病来没有?我见人见多了,就没看见一个象你这样的婆婆!”

“我给她吃?她在你们家的时候吃过饱饭吗?”王太太反攻。

“在我们家里没吃过饱饭,所以每次看女儿去得带八个食盒!”

“可是呀,八个食盒,我填她,你没有?”

两亲家混战一番,全不示弱,骂得也很具风格。

大夫又回来了。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术二字虽听着耳生,可是猜也猜着了,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大夫说:用手术,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险。小孩已经误了三小时,而且决不能产下来,孩子太大。不过,要施手术,得有亲族的签字。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见。掏是行不开的。

“怎样?快决定!”大夫十分的着急。

“掏是行不开的!”

“愿意签字不?快着!”大夫又紧了一板。

“我的孙子得养出来!”

娘家妈急了:“我签字行不行?”

王老太太对亲家母的话似乎特别的注意:“我的儿媳妇!你算哪道?”

大夫真急了,在王老太太的耳根子上扯开脖子喊:“这可是两条人命的关系!”

“掏是不行的!”

“那么你不要孙子了?”大夫想用孙子打动她。

果然有效,她半天没言语。她的眼前来了许多鬼影,全似乎是向她说:“我们要个接续香烟的,掏出来的也行!”她投降了。祖宗当然是愿要孙子;掏吧!“可有一样,掏出来得是活的!”她既是听了祖宗的话,允许大夫给掏孙子,当然得说明了——要活的。掏出个死的来干吗用?只要掏出活孙子来,儿媳妇就是死了也没大关系。

娘家妈可是不放心女儿:“准能保大小都活着吗?”“少说话!”王老太太教训亲家太太。

“我相信没危险,”大夫急得直流汗,“可是小孩已经耽误了半天,难保没个意外;要不然请你签字干吗?”“不保准呀?乘早不用费这道手!”老太太对祖宗非常的负责任;好吗,掏了半天都再不会活着,对的起谁!“好吧,”大夫都气晕了,“请把她拉回去吧!你可记住了,两条人命!”

“两条三条吧,你又不保准,这不是瞎扯!”

大夫一声没出,抹头就走。

王老太太想起来了,试试也好。要不是大夫要走,她决想不起这一招儿来。“大夫,大夫!你回来呀,试试吧!”

大夫气得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把单子念给她听,她画了个十字儿。

两亲家等了不晓得多么大的时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来,好大的孙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晓得怎么笑好了,拉住亲家母的手一边笑一边刷刷的落泪。亲家母已不是仇人了,变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马上赏给他一百块钱才合适。假如不是这一掏,叫这么胖的大孙子生生的憋死,怎对祖宗呀?恨不能跪下就磕一阵头,可惜医院里没供着子孙娘娘。

胖孙子已被洗好,放在小儿室内。两位老太太要进去看看。不只是看看,要用一夜没洗过的老手指去摸摸孙子的胖脸蛋。看护不准两亲家进去,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眼看着自己的孙子在里面,自己的孙子,连摸摸都不准!娘家妈摸出个红封套来——本是预备赏给收生婆的——递给看护;给点运动费,还不准进去?事情都来得邪,看护居然不收。王老太太揉了揉眼,细端详了看护一番,心里说:“不象洋鬼子妞呀,怎么给赏钱都不接着呢?也许是面生,不好意思的?有了,先跟她闲扯几句,打开了生脸就好办了。”指着屋里的一排小篮说:“这些孩子都是掏出来的吧?”

“只是你们这个,其余的都是好好养下来的。”“没那个事,”王老太太心里说,“上医院来的都得掏。”

“给孕妇大油大肉吃才掏呢,”看护有点爱说话。“不吃,孩子怎能长这么大呢!”娘家妈已和王老太太立在同一战线上。

“掏出来的胖宝贝总比养下来的瘦猴儿强!”王老太太有点觉得不掏出来的孩子没有住医院的资格。“上医院来‘养’,脱了裤子放屁,费什么两道手!”

无论怎说,两亲家干瞪眼进不去。

王老太太有了主意,“丫环,”她叫那个看护,“把孩子给我,我们家去。还得赶紧去预备洗三请客呢!”“我既不是丫环,也不能把小孩给你,”看护也够和气的。

“我的孙子,你敢不给我吗?医院里能请客办事吗?”

“用手术取出来的,大人一时不能给小孩奶吃,我们得给他奶吃。”

“你会,我们不会?我这快六十的人了,生过儿养过女,不比你懂得多;你养过小孩吗?”老太太也说不清看护是姑娘,还是媳妇,谁知道这头戴小白盔的是什么呢。

“没大夫的话,反正小孩不能交给你!”

“去把大夫叫来好了,我跟他说;还不愿意跟你费话呢!”“大夫还没完事呢,割开肚子还得缝上呢。”

看护说到这里,娘家妈想起来女儿。王老太太似乎还想不起儿媳妇是谁。孙子没生下来的时候,一想起孙子便也想到媳妇;孙子生下来了,似乎把媳妇忘了也没什么。娘家妈可是要看看女儿,谁知道女儿的肚子上开了多大一个洞呢?割病室不许闲人进去,没法,只好陪着王老太太瞭望着胖小子吧。

好容易看见大夫出来了。王老太太赶紧去交涉。

“用手术取小孩,顶好在院里住一个月,”大夫说。“那么三天满月怎么办呢?”王老太太问。

“是命要紧,还是办三天要紧呢?产妇的肚子没长上,怎能去应酬客人呢?”大夫反问。

王老太太确是以为办三天比人命要紧,可是不便于说出来,因为娘家妈在旁边听着呢。至于肚子没长好,怎能招待客人,那有办法:“叫她躺着招待,不必起来就是了。”大夫还是不答应。王老太太悟出一条理来:“住院不是为要钱吗?好,我给你钱,叫我们娘们走吧,这还不行?”“你自己看看去,她能走不能?”大夫说。

两亲家反都不敢去了。万一儿媳妇肚子上还有个盆大的洞,多么吓人?还是娘家妈爱女儿的心重,大着胆子想去看看。王老太太也不好意思不跟着。

到了病房,儿媳妇在床上放着的一张卧椅上躺着呢,脸就象一张白纸。娘家妈哭得放了声,不知道女儿是活还是死。王老太太到底心硬,只落了一半个泪,紧跟着炸了烟:“怎么不叫她平平正正的躺下呢?这是受什么洋刑罚呢?”“直着呀,肚子上缝的线就绷了,明白没有?”大夫说。“那么不会用胶粘上点吗?”王老太太总觉得大夫没有什么高明主意。

娘家妈想和女儿说几句话,大夫也不允许。两亲家似乎看出来,大夫不定使了什么坏招儿,把产妇弄成这个样。无论怎说吧,大概一时是不能出院。好吧。先把孙子抱走,回家好办三天呀。

大夫也不答应,王老太太急了。“医院里洗三不洗?要是洗的话,我把亲友全请到这儿来;要是不洗的话,再叫我抱走;头大的孙子,洗三不请客办事,还有什么脸得活着?”“谁给小孩奶吃呢?”大夫问。

“雇奶妈子!”王老太太完全胜利。

到底把孙子抱出来了。王老太太抱着孙子上了汽车,一上车就打嚏喷,一直打到家,每个嚏喷都是照准了孙子的脸射去的。到了家,赶紧派人去找奶妈子,孙子还在怀中抱着,以便接收嚏喷。不错,王老太太知道自己是着了凉;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孙子。到了晌午,孙子接了至少有二百多个嚏喷,身上慢慢的热起来。王老太太更不肯撒手了。到了下午三点来钟,孙子烧得象块火炭了。到了夜里,奶妈子已雇妥了两个,可是孙子死了,一口奶也没有吃。
王老太太只哭了一大阵;哭完了,她的老眼瞪圆了:“掏出来的!掏出来的能活吗?跟医院打官司!那么沉重的孙子会只活了一天,哪有的事?全是医院的坏,二毛子们!”

王老太太约上亲家母,上医院去闹。娘家妈也想把女儿赶紧接出来,医院是靠不住的!

把儿媳妇接出来了;不接出来怎好打官司呢?接出来不久,儿媳妇的肚子裂了缝,贴上“产后回春膏”也没什么用,她也不言不语的死了。好吧,两案归一,王老太太把医院告了下来。老命不要了,不能不给孙子和媳妇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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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探幽(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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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贪厚利一敬入彀


玩古董的人都知道,古玩这行当,归根到底,就俩字儿:缘分。历朝历代多少人一辈子穷经皓首,挖遍千山百川,也不见得能淘挖到一件真正的古董;有的人在自己家院子绊个跟斗,就能绊出一件稀世珍奇,这就叫缘分。这两个字说不清、道不明,看似浅显,实则千变万化,聚之合大道,散开成万物。古董界讲究缘、运、势、命四柱,“缘”字排在第一,这是有深刻原因的。


比如说我吧,和古玩算是缘分不浅,可到底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到今天也没想明白。只知道这缘份一到,如影随形,你想躲都躲不开。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叫赵一敬,是个普通的语文老师,四十多岁了也没结婚,在一所三流学校里浑浑噩噩地教书混日子,日子过的无声无息。我跟古玩一点边儿都沾不上边,也没想过往这个行当里钻——那都是有钱人的游戏,跟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没什么关系。


可在我四十五岁那年,缘分来了。


那年电视上推出一档鉴宝节目,特别火爆。老百姓把自己家柜子边床底下的老玩意儿拿出来,专家这么一鉴定,土鸡立刻变了凤凰,身价噌噌地往上涨,看着可着实让人有点眼红。


那天我正在家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正好在播鉴宝节目。邻居家大营子跑过来,见我正看电视看的入神,乐呵呵地说赵老师你家里要是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上台去试试啊,说不定就发财了。我没接这话茬儿,我单身穷汉一个,连房子都是租的,上哪儿去找什么家传文物啊。


大营子自己上厨房拿了个酒盅,自顾坐到我对面,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跟我神秘兮兮地说:“赵老师,如今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我们老家农村前两天来了个人,他爹刚死,他带着他爹收藏的古董来城里卖。这人就是个棒槌,什么都不懂,但那件古董确实是真货。咱俩想办法把货盘下来,回头上鉴宝那么一鉴定,身价百倍,转手卖出去,就赚大发了。”


大营子这人游手好闲,根本没什么钱,所以才来找我搭伙。我被他说的动心,当时就答应了。第二天大营子愁眉苦脸回来,说那棒槌开了一个低价,但这个属于行情里的低价,再低,它也是古董价,把我和大营子的积蓄加一块也不够。我说要不算了吧,大营子说不能算,这么大便宜在眼前都不占,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他想了半天,说认识个哥们儿叫虎头,专放高利贷,人特仗义,找他准没错。


我那时候也是鬼迷心窍,居然就答应了。结果第二天大营子带我去见虎头大哥,签字画押,借出一大笔钱来,换回一个小锦盒。我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搁着一件古董,黑乎乎的,巴掌大小,看着其貌不扬,手不由得有些发颤,说咱们这么多钱就换了这么个小玩意,会不会上当啊?大营子说赵哥这你就不懂了,古董贵在精不在大。这东西咱们看没啥用,人家专家一眼就能瞅出不少门道儿。


我一想也是,赶紧把锦盒收好,赶紧去鉴宝节目报了名。到了直播那一天,我特意租了一套西装,喜气洋洋捧着锦盒进了直播大厅。主持人是个漂亮小姑娘,声音特别软。她一喊我名字,我骨头都酥了,抬腿就往台上迈。台上坐着三位专家,有两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派仙风道骨的气度;第三个人是个光头,四十多岁,像是只肥头大耳的老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


“赵先生,您今天带来的这件古董,是哪一类呢?”漂亮主持人问。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来之前做过功课。古董这一行分好多门类,有字画、有瓷器、有金石器、有木器,有电器等等等等,各有各的门道儿。我轻了轻嗓子,说我今天想让专家鉴定的,是一件古代的电器。专家们听了,交头接耳了一番,显得有些惊讶,台下观众也议论纷纷。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惊讶。现如今古董这一行里,电器是稀罕货,因为材质关系,这类物件很少能流传下来,就算流传下来,也几乎不能使用了,所以一件保存完好的电器,往往卖的特别贵。这也是为啥我和大营子拼着借高利贷,也得把它弄到手。


看到台下的反应,我挺得意,打开锦盒打开,把宝贝拿出来恭恭敬敬递给专家。为首的专家接过去仔细一端详,眉毛一挑:“你这是一款古代的手机?”主持人在旁边惊叹道:“观众朋友们,你们看到了吗,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现场的古董,居然是一部手机。大家都知道,古代的通讯方式很落后,几百年前的古人大多要借助这种叫做手机的设备来联络。由于手机的材质轻薄,电路又容易受潮,保存不易,现在市面上很少见了。让我们请专家点评一下。”


第一位专家扶了扶眼镜,说:“这款手机造型古朴,线条流畅,是一款名机。而且它品相好,你们看,屏幕没怎么氧化。咱们知道,古代手机呢,都用的是液晶屏。这是一种原始的显示技术,时间一长,就容易变黄变暗。咱们再看它的后盖电池槽,接合部很严密,用指甲抠不开。这很重要,因为手机电路特别怕尘,封装严密,就意味着它的使用寿命可以延长。”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那您看这款手机是什么时代的呢?”第二位专家埋头观察了许久,随手翻开一本叫《古代手机形制总谱》的古籍,翻了半天,抬头说:“我刚才比较了一下它的整机尺寸、屏幕大小、按钮位置、接口插槽等一些重要特征,跟总谱做了对比。初步可以断定,赵先生这件古董,是国朝四核年间深圳富士康窑出品的高透贴膜iPhone……嗯……4……”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个字母,“……S。”


我听着专家这么说,登时乐坏了。我虽然不懂古玩,可毕竟恶补过一阵。“四核”是个古董术语,特指二十一世纪初的十年,全称叫第四代领导核心,距今也有六百年了。那时候的东西流传到现在,老值钱了。这时候,台上音乐响起来了,背后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这个宝贝的三维特写,还配着醇厚的解说:“iPhone是21世纪初由美国苹果公司出品的一系列手机统称,它代表了美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在世界各地均有出土……”

后头的解说我压根没听进去,光在心里头算计,这一件玩意儿,怎么也得值个几百万吧?三个专家传阅了一圈,前面两个都不停点头,可那个大光头却一脸不屑,一直在摇头。三个人嘀咕了一阵,大概达成了什么协议。第一个专家拿过话筒说:“我想起来了,在首都博物院里存着一根iPhone的充电线,咱们把它借过来接上。这件古玩保存的这么好,如果能顺利开机,那可就真是国宝了,说不定里头还存着古代文献,那将是我国考古事业的一大盛事。”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激动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懵住了,这幸福来的也太快了吧?主持人问我可以吗,我忙不迭地拼命点头。要说电视台,办事效率就是高,没几分钟时间,已经联系上了博物院,把充电线给调过来了,还跟来一位博物院里从事文物修复工作的老技工。他拿过我那件宝贝,略作端详,一手平握机身,一手拿起充电线,双手无比平稳地慢慢并拢。眼看充电线和机器越靠越近,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悬起来了,我嗓子发干,几乎不敢去看。要说人老专家就是艺高人胆大,手指头突然发力,那么轻轻一顶,只听咔嚓一声,充电插头与手机接口完美嵌合到了一起,演播厅里的观众都长长舒一口气。


手机滴的一声,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电池的图标。专家解释说,这正是iPhone充电时的典型迹象。过了五分钟——这五分钟我跟过了五年似的——老专家轻轻按了一下开关,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绿色的机器人,然后冒出来了无数图标,居然还有音乐——能听到开机音乐,说明这手机基本完好,电器古董界对此有个术语,叫做玉鹤鸣春。碰到玉鹤鸣春,那就是大彩头了。


台下观众刚要鼓掌,忽然那大光头站起身来,用力一挥手,大喊一声:“不对,有问题!”所有人目光

都看向他,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人的相貌。他的额头有三道极深的皱纹,这在相面里叫虎头纹,又叫登头

梯,有这种特征的人,一般都特别苛刻。


主持人问他有什么问题,他接过iPhone看了几眼,伸出手指操作了一下,把它扔回来,冷冷说了四个字:“这是赝品。”


我一听就火了,顾不得礼仪跳出来问他你凭什么说是赝品?那人冷冷一笑,拿起手机说,刚才屏幕上那绿色机器人你们都看到了?那叫做安卓纹,只有在一种叫做安卓的古代手机操作系统里,才会出现这种纹饰。他研究过几百部古代手机,光操作系统就见过十几种,每一系,都有特定的纹饰,错乱不得,iPhone4S的操作系统是iOS,纹饰是白苹果,不可能看到安卓纹饰的。


另外两位专家一听,赶紧去查总谱,果然在操作系统与纹饰这一部分翻出了记载,和那家伙说的一模一样。全场一片讶然,都议论纷纷。主持人面带笑容,举起一个大锤子,说很抱歉赵先生,您这部手机是赝品。锤子猛然砸落,把手机和我的心脏一起砸了个粉碎。


从电视台出来,我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为了买这玩意儿,我和大营子已经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这可怎么办啊。我回到家里,看到隔壁门虚掩着,往里一看,大营子站在椅子上,双手正把脖子往一个绳套里送。我赶紧扑过去,把他抱下来。大营子大哭,说赵哥你让我死了算了,虎头那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咱们赔不起钱,肯定得让他整死。


我叹了口气:“钱欠的再多,也没有命重要哇。这次咱哥俩儿算认栽了,可也不至于把命丢进去。你跟我去找虎头,咱们烂命一双,虎头杀了也没好处。大不了给他做牛做马,辛苦了点,可毕竟能活命呀。”


听了我这一席劝,大营子这才回心转意。第二天,我们俩去找虎头。虎头正在一处酒吧里喝酒,我俩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一说。我横下一条心,也不怕他,坦坦荡荡说我们钱是还不上了,命就两条,虎头哥您看着办。虎头打量了我俩一番,忽然乐了:“我虎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既然还不了钱,又这么坦诚,就拿人抵吧。我一朋友最近确实需要两个人,我正好欠他一个人情,就用你们俩去还吧。”


我心里一沉,连忙问:“什么事?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可不干。”虎头大笑,说好事坏事他不知道,这个全凭个人运气。我听了以后,别说心,连肝儿都是一颤。虎头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然后让我们等着。


我和大营子点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心惊胆战地等着。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大光头进了酒吧,我抬头一看,愣住了。那人很眼熟,正是那天把我那宝贝iPhone鉴定成是赝品的专家。他一看是我,也一愣,然后拿指头点了点我,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呐。”大营子讪讪地陪笑,不敢搭腔儿。我坐的笔直,瞪大了眼睛,有点生气——这家伙断了我们的财路,还跑来这里说风凉话。


大光头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对面沙发上,虎头说:“这位是贝爷,叫贝不住。他最近有个考古项目,去的地方有点危险,需要人手。你们只要愿意去,那咱们的账就一笔勾销。要不然,我把你们卖到基因农场,专门给我长肾也行,长够三百个肾,就放你们出来。”我和大营子浑身一哆嗦,哪敢说个不字,当即表示愿意去。虎头一拍贝不住的肩膀:“得了,教授,人我给你找得了,中式不中式,你自己看。我还有事,先走啦。”


第二章 算行运营子掀桌


贝不住说你忙你的去,然后扬手叫了瓶红酒,三个空杯子。红酒端上来,他给我们俩一人分了个杯子,各自斟了点,眯着老鼠眼,慢慢开口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对我很有意见。可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那就是个赝品,是赝品我就得说出来。你们两个不学无术,还想学别人玩古董,有这一劫也是活该——不过你因为被我识破了赝品才欠了钱,又被虎头介绍到我这里,这一饮一啄,前因后果,也算是跟我有缘分。所以说,缘分这东西啊,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悟不清呐。”我和大营子对视一眼,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保持着沉默。


发完感慨,贝不住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说:“把你们八字报给我。”我微微一惊:“您还懂这个?”


八字是古人非常流行的的算命体系,历史非常悠久。那时候的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求职都要依照八字行事。这套体系延续到了今日,懂的人可不多了。


贝不住得意道:“你们可不要小看了古人智慧。你知道么?八字在上古时代是分成了几个独立的占卜体系,后来经过多少代的融合杂糅,才形成了如今的八字。这是多少代能人积累下来的智慧,蕴藏着宇宙运转的正理。人这一生的遭遇经历,任你如何腾挪,都脱不去这八字格局。我家学渊源,对这玩意儿略知皮毛,给你们算一下,是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缘分跟我闯荡。”


我和大营子听他吹嘘了一通,都心悦诚服,把自己的八字交了出去。贝不住掏出一张黄纸,把我们两个的八字竖着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在心算。所谓“八字”,指的是人的属相、星座、血型与五行四柱,每一柱是两个字,写在一起正好八个字。像我的八字写出来就是“午马射手AB缺水”,看着不知所云,必须得有行家据此解读,才知吉凶。


贝不住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完。我们问他什么结果,他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很是兴奋:“你们两位虽然不学无术,但八字都很硬。赵老师你午马持箭,是个大器晚成的命格;大营子你则是申猴逢双火旺,主喧哗多动之命——这次你们应该能帮到我。”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是去哪里考古啊?还要看八字?贝不住嘿嘿一笑,说我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太吉利,越是专业的人越不敢去,总是凑不起人来。你们两位主动撞上来,由不得他挑拣了。


我心惊胆战地问他到底去哪,贝不住轻描淡写地说:“古北京。”我手一颤,登时就呆在那儿了。大营子一脸茫然,问我古北京是啥?我苦笑着看了一眼贝不住,贝不住一抬手:“你告诉他吧。”


古北京这个地名太有名了,只要上过小学历史课的人都听说过。(大营子从小失学,所以不知道)那是好几朝的古都,历朝历代住过几千万人,地底下的东西一层接着一层,埋着无数宝贝,随便一锹就能挖出好东西来。


可是呢,正因为古人花下大力气用人力去改造古北京的地形,移山填海,改天换地,所以里头伏下不知多少机关。再加上这几百年来的地质和生态环境的变动,丛林密长,走兽丛生,那里的情况已变得极其复杂,里面藏着多少凶险谁也说不清楚,总之是个避之则吉的大凶之地。


大营子一听我们要去那么凶险的地方,两股战战,吓得快哭出来了。贝不住一看我俩这怂样,摇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卷地图,在桌子上摊开。这地图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看来也是一件古董。


“你们先别哭丧,来看看这图。”贝不住拿指头点点,我和大营子凑过去,发现上面勾画着好多线段和符号,还有好多段古字。我是语文老师,专门研究过,勉强能看得懂,这似乎是一张几百年前的旅游图。


贝不住解释道:“这是我去年在古北京附近的一户农民家里收上来的一张地图,经鉴定已经有几百年历史。可这张地图最值钱的地方,是它里面记录的东西——这是一张勾勒了古北京区域的地图,你们看到上面标出大字还配图的几个地方了没?


我和大营子一起点点头,确实在地图上看到了,我挨个儿古字念下来,有什么王府井、西单、动物园什么的。贝不住十分得意:“我告诉你们,这是六百年前的一张北京旅游图。上头记载的,是古北京几处大宝藏的所在。比如你看这个叫中关村的地方,在古代被人称为销金窟,地底下藏的古电器比全世界博物馆里藏的都多。只要找准了位置,按图索骥,里面海量的古玩随便咱们拿。


“你是打算去中关村?”我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古代地名。


“中关村只是北京一处小地方,别处藏着宝贝可多着呢。什么国贸啊、十里河啊,都是珍宝无数,应有尽有。若是能挖到哪吒王的陵寝,你赚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


“哪吒王?“


“你们到底去不去?去了我再告诉你们。”贝不住摆摆手。


我还没表态呢,大营子一拍桌子,一扫刚才的沮丧,兴奋地叫道:“去!一定得去。”我没他那么乐观,问贝不住:“咱们这次去,多少人?”贝不住道:“就咱们三个。”我大惊:“古北京凶险无比,就咱们三个人,岂不是有去无回?”贝不住淡淡一笑:“缘分不到,千军万马搜不着;缘分一到,出门迈腿就上轿。赵一敬,你都四十多岁了,难道就甘心这么平庸一生?你的八字最近旺的很,何妨赌上一赌?”


“就凭这个?”我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不是很信服。


“这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得依仗我的专业知识。我可以告诉你,国朝一代的古董鉴别,我是专家。”贝不住大拇指冲他自己一摆,下巴高抬,又压低了声音,“而且我还有一重身份,你们可不要外传…………”贝不住说到这里,把衣领一扯,原来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长条烤蓝物件。


“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和大营子面面相觑。贝不住道:“谅你们也不知道。古人上网,讲究机房四宝,分别是键、鼠、屏和U。这个小物件,就叫U盘,也称USB。我家祖先是一位写倒斗的行家,从他那儿传下这么一枚U盘,里面装着几百万字的盗墓心得,我从小熟读。当代天下,我敢说盗墓这一行,我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我听错了一个字。贝不住说他家祖先不是“倒斗的行家”,而是“写倒斗的行家”,这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给我们带了无数麻烦。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绪也上来了,端起酒杯站到椅子上,大声:“你说的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生碌碌无为。有没有缘分,我就拼上这么一回!”我们三个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赚钱的事,宜早不宜迟。贝不住给了我们三天时间,交代一下工作,跟家里人交代一下。我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没亲戚,那份工作也属于可有可无,直接辞了。到了第三天,我和大营子按照贝不住给的地址,去了一家黑市的店铺。那店铺老板一听贝不住的名字,立刻搬出一大堆东西,帐篷锅灶手电短镐一应俱全,里面居然还藏有三把外面买不到的激光枪。我不禁对贝不住刮目相看,这人果然是个行家。


我们三个人先坐飞机,再坐火车,又租了一辆晃晃悠悠的破皮卡走了整整两天,这才进到一个村子里。这村子名字很奇怪,明明靠山无水,却叫做海淀。贝不住告诉我们,这是距离古北京最近的人类聚居点,从这里开始,再往里走接下来全都是崎岖山路,车不能行,只能靠我们自己徒步闯过去。


在旅途中,我和大营子已经大概了解了一些古北京的情况。古北京的地势原本是一片平原,近六百年因为古人抽取地下水过量的缘故,整体开始下沉,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沉降的险峻盆地,四周被一圈挤压的山体褶皱所包围。盆地里地形跌宕起伏,文化沉积层与空心岩洞交错填塞,上面被繁茂的植被覆盖。又因为古北京盆地里掩埋了大量电器与放射源,导致磁场混乱,连飞机也无法靠近。有考古杂志将其称为魔鬼的迷宫,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复杂地区——换句话说,贝不住那份藏宝图就算是真的,也只能提供给我们大致的信息,实际情况肯定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那个什么哪吒王的陵寝,贝不住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说只要凭着那藏宝图进入北京,总能找到线索,再详细的他就不肯说了。


海淀村只有一百多户人家。我印象里应该是个远离文明的静谧小村子,淳朴的村民们还保持着农业文明的生活节奏。不过当我们进了村子以后,却发现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这里确实很古朴落后,但村子里很喧闹,除了当地村民以外,还有不少外地人。贝不住说那些人都是古董贩子,古北京附近埋藏的古董不少,村民们经常遇到随手搁在家里,这些人不敢进入盆地,就来海淀村低价收购——行里管这个叫捡京落儿。


皮卡停在了当地一个小旅馆门前。贝不住指示我们卸货,然后他自己跳下车,说去拜会一位老朋友。我和大营子把装备卸下车。


整理完行李,我和大营子百无聊赖,就在村子里转悠。我是个老师,有观察别人的职业病,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村民虽然被现代文明所渗透,但仍保持着自己独有的古朴生活方式。比如他们吃的食物,是用一根削尖的竹签串上四到五块小肉,然后架在一个长形的铁槽里用炭火烤。这些东西必须是在露天进食,所有参与会餐的人都光着膀子,手里捏着啤酒,屁股下坐着白色或粉色的塑料椅。这种进餐方式在普及原子微波炉的现代社会已经绝迹了。据说这是古代北京遗留下来的传统,如今大概只有这村子里的人还记得。


有一种民俗理论认为,海淀村的村民都是古北京居民的后裔,因此都保留着上古的蒙昧记忆,是研究古人类文明的活化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追溯到当年古代北京。


我正在感慨,大营子忽然扯了扯我袖子,说赵哥你看!我抬头一看,看到眼前在一家杂货店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头。老头仙风道骨,面前摆着一张颇具古风的正方绿桌,旁边还戳着一根蓝底白边的九旄大旗,旗上写着八个字:扶乩请仙,有问必答。大营子挺好奇,说咱们这趟前途不明,不如去算个命吧,准不准的,也求个心安。


我想也不错,就跟大营子走到老头跟前,敲敲桌子说老先生,我们算命。老头本来快睡着了,一听敲桌子声,一下子惊醒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双手护住桌面骂道:“把你们脏手拿开,不要来亵渎仙物!”


大营子一听,老大不高兴:“我们来算命的,你怎么说话呢?”老头拿袖子擦擦桌面,一捋胡须:“你懂啥!我这桌子,乃是我爷爷九死一生从古北京天坑的帝王陵里盗出来的问仙桌,里面藏着神仙,号称是有问必答。你们若是随便乱碰,惊走了神仙,我饶不了你们。”


大营子哪听得这话,眼睛一瞪就要捋袖子。我连忙拦住说:“好啦好啦,不要吵了。老先生,你如果算的准,就算;算不准,我们就走。”老头翻翻眼皮:“朋友,你搞清楚。不是我算的准不准,而是你心诚不诚。”他一敲那桌子:“你有什么问题,一问它,它就能给你答案。只不过这答案你看不懂,得我来解。”


“多少钱一次?”


“一块!”老头倒也爽快。


我拉住大营子,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扔给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去天坑了,就算了前程吧?一听这地名,老头悚然一惊,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叹了口气:“好吧,既然是去那里,我就为你们卜上一卜。”

我本以为老头会像别家扶乩请仙一样,在桌子上撒满沙土,没想到他只是双手悬在问仙桌上空,做势乱动,念念有词,忽然大喝一声“五路神仙请!”双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和大营子正要开口嘲笑,老头又重重拍了一次。那问仙桌像是条被骤然拍醒的小狗,开始浑身颤抖,腔内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砖块在桌内翻转碰撞。过了半分钟左右,老头突然一拍桌子,用奇怪的腔调喊道:“神仙降谕,弟子接旨!”


话音刚落,问仙桌中间突然凭空裂开四条彼此垂直的缝,从缝里升起来四条长龙。这四条长龙首尾相接,排成一个正方形。每条长龙,都是由上下两层排成两列的矩形方块构成,远远望去像是四面砖墙围成的城池一样。


老头又一振臂:“仙师真意,弟子求解!”我们才注意到问仙桌正中间还嵌着一个透明小坑,坑里放着两枚骰子,正滴溜溜地转动,最后转出个六和三。老头略一沉吟,伸手从桌对面的那条长龙中间开始翻方块,先翻出两块,再翻出两块。


这四个方块背面都画着玄奥花纹,分别是三条横杠、二个圆圈、一只小鸟和一片空白。这些图案看起来模糊不清,看来被人摩挲太久了。我问怎么解,老头表情变得惊恐起来:“三条者性命,二圈者镣铐,这是个困鸟在笼无力飞天之局,从前三块看,你们前景不妙啊……”


“那最后一块做何解?”大营子急忙问道。


老头摇头晃脑道:“一片空白,即是无话可说。你们这趟旅途啊,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我问说下句呢?老头眼皮一翻:“没下句了。”


我和大营子面面相觑,老头这时把一块钱扔了回来。我说您怎么不要这钱了?老头冷冷道:“这是算命的规矩。人之将死,求卜不吉,这钱有伤阴德,不能收。”大营子哈哈大笑,一脚把问仙桌踹翻:“哼,这种骗术早就过时啦,你只好哄哄穷乡僻壤的乡下人!”


我怕惹出麻烦耽误行程,赶紧把大营子拉住。大营子一边被我拽开,一边破口大骂。等拽的远了,大营子突然换了副脸色,偷偷问我:“赵哥,那老头是信口胡说,对吧?”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点头,大营子这才如释重负,只是眼神里还是有一丝不安。


我们回到旅馆,贝不住已经回去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二十岁出头,眉眼长的很清秀,脸颊上两团高原红,一看就是长年在外风吹日晒。


贝不住告诉我们,这姑娘姓甄,村里人都叫她甄缳。


甄缳家里世代都是靠捡古北京周边的京落过活。不过她们家比别人家都能耐,敢深入古北京地区去探险,对里面地形很了解,是最好的向导。她父亲在一次探险中捡到张上古光盘,请贝不住鉴定,贝不住辨认出上面写着两个古字“甄缳”,正巧赶上她降生,遂拿这两个古字做她的名字。


甄缳向我们问了个好,然后说她也只是对外围熟悉,古北京的核心盆地被家里人严厉警告不得靠近,所以她也没去过。说到这里,甄缳面露黯然,说她母亲早亡,父亲在几年前进山捡京落的时候失踪,至今未归。她这次答应给我们做向导,也是存了找回父亲遗骸的心思。


我和大营子把刚才占仙桌的事一说,贝不住大笑道:“什么占仙桌,那是古人用的电动麻将桌。那老头是欺负你们不懂行,糊弄你们呢。”甄缳也说,这老头是出了名的大忽悠,当地村民根本就不信,他只能去骗外地来的人。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和大营子登时放心了不少,那点阴影就此消弭。


因为明天要早起,我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各自回房间睡了。我这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我高高地漂浮在一片黑暗的盆地上空,盆地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下去。我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却不敢靠近,盆地平面幻化出一张人脸,那人脸一张嘴伸出长舌,一下把我卷了下去。我眼看要被那人脸吃下去,一下子从梦里惊醒,遍体流汗,再看左右,已然是旭日初升。


早上吃过早饭,我们这个四人队伍打点行装,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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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探幽(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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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入天坑四人初涉险


准备妥当以后,我们开着皮卡离开了海淀村,朝着古北京的方向开了二十多公里。地势逐渐从平原变成丘陵,丘陵变成山地,层出不穷的山峰从地面涌出扭结在一起,将前路挤压得如扯断了的蛇肠。远远地能看见一座高耸入云的锥形大山透着青森森的颜色,就连浮在山顶的云都不是正经白色,而是惨白。


眼前早没了道路,但山势还不算太陡,所以这皮卡尚可一路碾压着植物朝山里开去,树枝噼里啪啦地敲击着挡风玻璃。我们坐在车上,颠的迷迷糊糊,皮卡突然一个急刹,所有人都朝前倒去。贝不住问负责开车的大营子怎么了。大营子指了指挡风玻璃外,一脸心有余悸的神情。原来他刚才看到前头一片高大的灌木丛,想一脚油门轧过去,车身穿过去一半,他才发现灌木另外一侧居然是一条大裂谷。若不是大营子见机快,这辆车就直接冲下悬崖了。


大家都擦了一把冷汗,纷纷下车眺望。这裂谷的跨度得有三十多米,深不可测,就这么横在扭结的山体之中,像是一把利剑劈在一团石质的绳结上。我手搭凉棚,朝对面望去,郁郁葱葱的丛林阴影覆满视野,像一块巨大的绿黄色裹尸布把整片山脉遮了个严严实实,其间雾气缭绕,连个鸟鸣都没有。


在贝不住的招呼下,我们把行李卸下汽车背在身上,开始徒步前进。至于那辆皮卡,就扔在裂谷旁边,上面盖好帆布,还在树上做了记号,打算等我们回来再用。可当我们走开大约一百米左右,身后树丛里忽然发出一阵奇异的卡啦卡啦声,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泥土被碾压破裂的沉闷声,随即嗡的一声,好似是什么重物掉入裂谷,过不多时,从谷底传来隐隐的撞击声。


我们折返回去一看,发现皮卡消失了,山谷边缘的那片灌木从内向外被两道轮痕压倒。不用说,这是皮卡没停住,顺着裂谷边缘溜下去了。


大家都用责怪的眼神望向大营子,大营子委屈地大叫:“不可能!我手刹检查了好几遍!绝对拉起来了!我要骗人我他妈是宠物狗养的!”贝不住皱着眉头细细询问大营子,又在皮卡溜下去的地方来回踩了几圈,最后也没吭声。


皮卡距离悬崖很远,坡度又不是很急,如果大营子没撒谎,它怎么会自己溜了下去呢?刚才那卡啦卡啦的声音,是来自于汽车本身吗?这些疑问无法得到解答,也没有时间得到解答。贝不住催促着我们赶快上路,并允诺会联系海淀村的人,让他们开辆救援车来——前提是我们能够安全返回。


贝不住摸摸他的光头,咧着嘴笑道:“大家不用那么紧张,要往积极的方面去想。这辆车虽然毁了,就当是帮我们挡了一次大灾。”周围没人笑。贝不住又一指大营子:“不过自己的错,得自己承担。这辆车的钱,我会从你的分成里扣。”


大营子撇撇嘴,凑到我身边小声道:“我绝对把手刹拉起来了。”


我们沿着裂谷走了大约一、两公里,拐了一个弯,惊喜地发现,眼前的裂谷之间居然横着一株巨大的杉树,树干横跨裂谷两侧恰好形成一座天然桥梁。树身长满了青苔,衰朽不堪,看来是死了许多年了。甄缳走到裂谷前头,一脚踏上树干,告诉我们:从这条裂谷开始,里面就属于禁区了,海淀村捡京落的人从来不敢太过深处,所以这里叫做回头谷。而这棵树,又被村民们称为奈何桥,意思是打从这里起,对自己的性命只能是听天由命,无可奈何。


“黄叔叔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甄缳一脸认真地说。


“富贵险中求,侄女你前头带路吧。”


贝不住点点头,眼神里闪着贪婪的光芒。甄缳叹息了一声,拿出来一叠东西,每人发了一张。我接过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小本,只有两页。封皮是蓝色,上头写着三个古字:暂住证;内页还有些小字,可惜都模糊了看不清楚。小字旁边还印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一个人头,面目模糊不堪。我和大营子、贝不住比对了一下,每个人小本上的人头画像都不同。


我问甄缳这是什么,甄缳说这是以前家里捡京落捡来的东西,叫做暂住证,也是古代文物的一种。贝不住这时候插嘴说:这东西不算特别稀罕,在一些风水不好的地下建筑或小墓穴里经常会有发现,不值什么钱。


甄缳神情很严肃,她说海淀村里故老相传,外人入京若无此证会触怒当地神灵,轻则被神风吹出去,重则粉身碎骨。所以这些捡京落的人,每次进入古北京时都拿一本带在身上,权当护身符。我虽然暗笑她迷信,可也不好反对。甄缳说,一旦发现上面的人表情变化,说明要有大难临头,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尽快退走。我本来都把暂住证揣到怀里了,听她这么一说,又打开看了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证里的人头表情和刚才比,有了点变化,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甄缳郑重其事地跪倒在地,摆出个祈祷的姿势,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我只能勉强听懂其中几个词,什么谢民政赐我食、厚德开放包容之类的,艰涩聱牙,八成都是古代传下来的祈禳咒语。这些虽然是封建迷信,但出于安定人心的考虑,在我们这个小队伍里还是有必要存在的。


祈祷完了,我们准备跨越裂谷。这根横亘的树干已经衰朽,人踏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拿出一把飞抓炮,对准对面的山涧发了一炮,炮弹砸入山壁牢牢构住,尾巴上牵起了一根纳米纤维绳,算是给大家加了一条保险。


为怕这老树忽然断裂,我们四个人必须得一个一个过去。先是甄缳,她身手最好,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连绳子都没扶一下。她到了对面,把绳索拔出来牢牢绑到一棵杉木,做了个手势。贝不住脚踩奈何桥,手扶纤维绳,小心仔细地挪了过去。第三个上桥的是大营子。他有恐高症,脚下直打晃,半天不敢迈出去一步。对岸贝不住大叫大嚷,最后把激光枪都掏出来,说你再不走我就打死你,大营子这才哭丧着脸慢慢朝对面蹭去。


眼看快到地方了,他忽然脚下一滑,两只手抱紧了绳子拼命踢踏,一脚踹在树干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喀嚓声。贝不住和甄缳赶紧伸手把他拽了过去,算是有惊无险。


最后一个人是我。我把包裹背好,心一横,也踏上奈何桥。其实这桥不算特别难走,树皮皴裂,摩擦系数很高,只要你不往下看,保持平稳心态,不比过马路难多少。我一手扶绳,一手伸平保持平衡,很快就走完了大部分路程。就在我马上要踏上对岸的时候,突然听到“喀喇”一声,整个人忽地朝下坠去。


我眼疾手快,双手一下子抓住绳索,登时悬在半空。整座奈何桥就从我脚下的位置折断,然后翻滚着跌落到裂谷底的白雾里去。估计这是大营子刚才那一脚把树干踹断了,到我这儿再也受不住力的缘故。


甄缳反应最快,她把一截绳子绑在腰间,绳子头递给不知所措的大营子,然后整个人探出崖边去抓我。我伸出右手抓住她的手,拼命往对面挪。


“太重了,我扯不动,你得把行李扔了。”甄缳喊。


我犹豫了一下,低头用牙把双肩上的背囊带扯开,背包立刻跌落裂谷,我身子登时一松。贝不住这时也跑过来,两人一用力,把我给拽了上去。

我趴在裂谷边上,喘息不已,脸都吓白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如此接近过死亡。甄缳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还好心地拍打着我的背。贝不住脸色很不好看,把大营子狠狠骂了一顿,说下次再敢这么,就一枪打死你。大营子不敢应声,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背囊里装的主要是帐篷、野炊锅、净水器和攀岩工具。这一丢,以后几天我们只能露宿加冷干粮了。还没进天坑,就给我们来了这么一个大的下马威,前途如何,大家心里都蒙上一层阴影。如今后路已断,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往硬着头皮前进。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把行李又重新分配了一番,继续上路。


一过奈何桥,环境地貌变得更加剧烈。沿途时而深壑飞涧,时而连绵峰峦,而且山上植被繁茂,沿途高高低低的阔叶植物极多,几人合抱的粗大树木触目皆是,繁茂的枝叶把阳光遮蔽得严严实实。地面上半隆起的树根好像无数巨大的蚯蚓在翻腾,上面覆着一层绿油油的苔藓,稍不留神就脚下一滑。


我们一钻进去,感觉与外界的一切感官都被屏蔽了,就连方向感都被彻底剥夺,根本不辩东西。用大营子的话说,就像是被当头挨了一警棍然后被关进监狱小黑屋。我们不得不排成一队鱼贯而行,时时留神脚下不要踩空。甄缳拿了一根竹竿绑住她自带的砍刀,在前头不断扫打开路,倒比贝不住手里的伞兵刀管用。


甄缳在前头忙活,贝不住乐得清闲,他手里玩着刀,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根据他那个写倒斗的祖先留下的U盘记载,这附近的一片树林都是槐树,古人把槐树称为木中之鬼,最是阴森。一般只有在坟墓附近才大量种植。我听了眉头一皱,说那岂不是说,这附近岂不就是古人的坟葬所在么?


我话一出口,队伍里立刻安静下来。大营子紧张得四下张望,好像随时可能有鬼从树下钻出来。他忽然身子踉跄了一下,大喊一声“嗳哟妈呀”,整个人扑倒在地,连叫有鬼抓我的脚。我把他搀扶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段树藤缠这了他的脚。


我们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大营子胆子忒笑,自己把自己吓成那样。大营子看着我的脸,牙齿却打起架来,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着我。我说就是一段树藤看把你给吓的,大营子却不说话,眼睛越瞪越大。我忽然发现,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的身后。


我后头有啥东西,能让他这么害怕?我抬头去看贝不住和甄缳,发现他们俩也不笑了,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心里一阵发毛,突然觉得脖颈后头痒痒的,似乎有啥东西在吹气。我心惊胆战地慢慢回过头去,看到身后一棵挂满了藤萝的大树,一张怪兽的脸在盯着我!


这怪兽的面部扁平,眼睛圆而乌黑,鼻头却是一大块黑斑。它的脑袋边缘都被藤萝围住,看不见身体,就像是从大树里平白长出来一个头。我冷汗“唰”一下就全下来了,想跑不敢跑,整个人傻在了原地。大营子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他一拽我胳膊,说赵哥快跑啊。我却挪不动步子,浑身都麻痹了一样。


那怪兽的表情忽然变了,它嘴唇没动,却能发出一种咯咯的怪声。我面如死灰,心说完了完了,那老头说这次出行九死一生,想不到真被他说中了。


这时候甄缳跑了过来,挥刀就朝那怪兽砍去。只听“咔”的一声,砍刀一下子把树藤撕开,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一会儿功夫就恢复了平静。我抬眼再看,那怪兽的容貌还在,四周的颜色却变得一片灰白,下面还露出好多古字来。


大营子嗫嚅说甄缳你真厉害,连槐树鬼都不怕。甄缳扫了我们一眼,不屑地耸了耸鼻子,说两个大男人的胆量可真小。


“这根本不是什么槐树鬼。”甄缳唰唰几下,把树藤全都撕扯开,我们这才发现,这东西虽然也是笔直一根高耸入云,却不是树木,而是水泥质地的灰白杆子,只不过周身被树藤覆盖,在树林里不大容易辨别罢了。至于那只怪兽,只不过是印在杆子上的一张画像,被树藤遮掩看不清楚轮廓,才造成错觉。


甄缳说这在海淀村叫做“人头柱”,在柱子表面经常能看到人头和怪物头的画像,挺诡异的,但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卖不上价钱。人头柱的树藤里经常有老鼠爬来爬去,刚才那咯咯声,就是老鼠们发出来的,被甄缳一劈全都吓走了。


这时候贝不住也走过来,他敲了敲人头柱的躯干,又抬头看了眼天空,对我和大营子道:“这不是什么人头柱,这叫电线杆,是古人用来传输电力的一种建筑。”


“传输电力?”大营子很是迷茫,“电力不都是无线传输的么?”


他没上过学,缺少科学素养。贝不住无奈地摇摇头,让我们往上看。我们抬头仔细分辨,发现这“电线杆”的顶端和槐树的树冠全然不同,光秃秃的,分出四条笔直的枝桠。


“这些枝桠,是用来接电线的。古人科学不发达,就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像驿站一样一杆杆地传递电流。”


“那怪兽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是古人贴在电线杆上的告示,日久天长把图影洇到了杆体上。”贝不住说完拍了拍怪兽脸下的几行字:“赵老师,你应该能读懂这些字吧?”


我凑过去看了一圈,还真能认出来。


“是不是宝藏的提示?!”大营子兴奋地问。我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个寻找宠物的告示,没大用。”


贝不住哈哈大笑,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他说这怪兽其实也有个名字,讲古北京风土的典籍《景山后海经》里说,这叫京巴,是古人豢养的小兽之一,面平若Pad,毛白似雪,脾性温良。可惜现在已经绝种了。”


甄缳道:“在我们村里,都管这种东西叫八爷。据说进山的人要是见了八爷,就没命回来了。我爹妈可能就是见着活八爷,才失踪到今天的。”


贝不住见甄缳要哭,连忙安慰了几句。


经过这么一个短暂的小插曲,我们总算抖擞精神重新上路。朝前走了约摸半个多小时,我抬头一看,看到远处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两翼徐徐展开,却在半途被两侧突然升起的孤峰截断。贝不住说这在风水上叫做电梯乘龙。龙乃是飞翔之物,却被困在电梯里,虽能腾高,却始终受限。这困龙峰,就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山路崎岖,绿草郁郁葱葱。甄缳还唱起山歌来,声音婉转悠扬。我们问她这是什么歌,甄缳说这也是家里一代代传下来的,歌词什么意思已经失传了,只记得发音,每次进山都要唱。我问贝不住你知道不知道,贝不住嘿嘿一笑:“这是古语,我也只能听懂一两句,你确定要听?”


“是啥意思?”我好奇地问。我虽然认得古字,却不知道发音。


他还没回答,甄缳忽然在前头喊了一声“哎呀!”我们三个连忙抄起激光枪,问她怎么了。甄缳指着前头,面露恐惧:“我们,我们碰到长娘庙了……”


我们顺着甄缳的指头看去,看到就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突然隆起一个山包,朝着我们这边的是一片像是刀子削平的光滑峭壁,峭壁的下端镶嵌着一座小庙,庙极小,高度才一米多高,有一个微微向上倾斜的圆门,外圈质地是金属的,中间是一块圆玻璃——只是里面漆黑一片,看不透。旁边还有一个拳头粗的黑洞,不仔细看不出来。


“什么是长娘庙?”大营子好奇地问道。


“长娘庙就是长娘庙啊,里面住的是长娘。海淀村的人都知道,长娘是不能亵渎的,否则她会降罪,就倒大霉啦。”甄缳说的特别认真,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第四章长娘庙手欠绝处逢生


大营子刚受过科学熏陶,对甄缳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转头问贝不住说这是啥,贝不住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这其实也是件古董。”大营子一听古董就不要命了,连连追问。贝不住说收藏界有一句俗话,叫做“见圆则喜,见方则放。”这什么意思呢?是说看到那种大件的古玩,如果是圆门的话,多半是洗衣机,喜取洗的谐音,里面有时候能发现古代衣物,很值钱;如果是方门,多半是电冰箱或微波炉,是古人放食物的地方,到现在早就腐朽了,所以要放手。


这长娘庙的门圆溜溜的,应该就是洗衣机。大营子一听里面有值钱东西,赶紧捋起袖子要过去。甄缳大惊,拦住他不让他去,说长娘生气了就糟糕了。大营子笑嘻嘻地说甄缳你别着急,等会掏出来古代的漂亮衣服,送你一件。


我觉得这么做不妥,这会儿才走到北京天坑的外围,没必要节外生枝,正要出言阻止,大营子已经躲过甄缳的阻拦,跑到峭壁前。那个长娘庙距离地面不高,大营子身材高大,伸起手来将将能够到庙门。可那门跟庙体严丝合缝,一时间之间根本扣不开。大营子有点急,就把指头屈起来,拼命去叩门上的玻璃,想叩碎了再伸手。


我们三个站在那边,忽然听到一种古怪的咝咝声,声音不大,可让人毛骨悚然。甄缳紧张地说长娘要显灵了,贝不住也觉得不对劲,喊大营子快回来。大营子继续叩着庙门,说马上就弄开了。我忽然看到那庙门旁边的小黑洞似乎有点动静,连忙举起激光枪催促大营子。


大营子还没答话,我眼睛忽地一花,眼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从小洞里钻了出来,张着大嘴朝大营子扑了过去。大营子吓得一矮身,躲过它的攻击。我抬枪就射,这枪带自动瞄准,只听“滋”的一声,那条大蛇被我打成了两段,掉在地上,躯体还在不停扭动。


大营子吓得脸色有点白,看到蛇死了,这才挪动脚步。贝不住拍拍头:“我想起来了,之前看过篇论文,说古代的器具,都有自己的伴生动物。洗衣机的槽内黑暗潮湿,又有排水口可供出入,正是蛇类最喜欢的窝。所以如果看到洗衣机,十步之内必有游蛇出没。”


“你不早说!”我瞪了贝不住一眼,冲大营子大喊:“你还不赶紧回来!”大营子说赵哥你不是把它打死了么?现在我去开庙门应该没事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咝声陡然变大。我们循着声音往上一看,一下子傻眼了。原来这峭壁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长娘庙!此时从每座庙旁边的排水管里,钻出一条又一条斑斓大蛇,成百上千地涌出来,峭壁上仿佛一下子被小孩子的彩色粉笔画出了无数线条,这些线条摆动着危险的S形朝着我们汇聚过来。


估计这一带是古代的洗衣机批发傕场,后来被这些大蛇据为己有。我们——不对,应该是大营子这个混蛋——捅了蛇窝了。


我和贝不住连开数枪,把逼近大营子最近的几条蛇都给打死。大营子连害怕都顾不得了,撒腿就往我们这边跑。到了我们身边,他一猫腰从行李里拿出他的枪,大吼一声我操!回身对着蛇群狂射。


三把枪相继开火,打死了不少蛇。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这点火力根本是杯水车薪。这些蛇智慧不低,它们慢慢散开,想从两翼包抄过来。甄缳急中生智,拿出一瓶白酒往地上洒成一条线,用打火机一撩,呼啦一下烧起一道火线,蛇群前进的势头一下子被阻住了。


“跑!”甄缳大喊。


我们几个抓起行李,撒腿就跑。情急之下我们也不分辨方向,只望着前头甄缳的身影狂奔,还不时回头开上一两枪。蛇群似乎被我们激怒了,冲破火势穷追不舍,鳞片摩擦地面的咝咝声如影随行。光是想象几千条大蛇贴着地面飞速冲来的场面,就足以让人头皮发麻了。


“咱们不是带了防蛇药吗?”大营子一边跑一边喊。


“那他妈也不够几千条蛇吃的!有点脑子!”我骂了他一句,若不是他贪心,哪里能惹来这种祸事。我回过头来,发现贝不住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在跑。别看他身材有点胖,跑起来颇为矫健,一看就知道是进惯了山林的。


“贝爷,咱们……”大营子说。贝不住一摆手:“你们别说话了,跑步说话容易岔气。”我们赶紧都把嘴闭上,谁都不想比别人跑得慢。


前面带路的甄缳没有走来时之路,而是顺着一道山脊朝向林子的更深处扎去。这时候也由不得我们挑拣,只得跟了过去。好在这里低矮灌木不多,而且整个地势倾斜向上,蛇群爬坡的速度没那么快。


我们在深林里拼命奔跑,脚下腐烂的叶子都积了半尺多深,散发着一股异味。不知为何,四周的光线逐渐阴了起来,像是太阳快落山了一样。我喘着粗气左右扫了一眼,不知何时,我们两侧的开阔林地被左右两道石墙所取代。墙身笔直,上端风化严重,参差不齐像是鳄鱼的两排利齿。随着我们前进,两道石墙的高度逐渐升高,好似一只怪兽慢慢合拢了自己的大嘴。


我隐隐觉得前头有些不对头,可身后的蛇群仍旧紧追不舍,似乎不把我们干掉誓不罢休。我们除了朝前狂奔,也没别的选择。这时头顶忽然一暗,天空突然消失了。


“咱们这是跑哪里来了?天呢,天消失了?”大营子惊慌地大喊。


“笨蛋!咱们这是进古隧道了!”贝不住跑得满脸涨红,不愿多说。


我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古北京的一条隧道,前面一截的天顶坍塌,只剩左右两道墙。到了后面这一截,隧道还保持着整体结构。


说来也怪,自从进了隧道以后,身后的咝咝声消失了。我们四个不敢骤停,就小跑着慢慢把速度降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到了这会儿,我才有时间观察一下周围。


隧道里黑乎乎的,空气有点发潮发霉。我们在奔跑中拿出手电筒,晃着前头的路。里头没有大树,只有一丛丛的野草生长在水泥间隙里,随处可见闪着夜光的苔藓和蘑菇。那蘑菇特别大,而且色彩斑斓如追我们的大蛇,远远望去,好似许多蹲坐着的人影,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


这条隧道是拱顶结构,正中间下方是一个凹槽,凹槽的两侧是两道金属质地的长条,不过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我正低头端详,甄缳忽然回头对我们说:“千万不要踩这些铁条。”


“为什么?”我问。


“这是铁长娘和铁王爷。”甄缳一本正经地说,“我听老人说的,天坑里有一公一母两条蛇神,身量极长,永远没有尽头。它们并排呆在大洞之内,天坑里所有的蛇都是它们交配生产出来的。如果踩了它们,会惹得它们子孙大怒。”


大营子这时候又犯欠了,插嘴道:“你说的就是这两个大铁条子?哈哈哈,还什么长娘王爷呢。”甄缳有点不高兴:“就因为刚才你擅自动手,才惹出这么大麻烦来!”大营子自知理亏,讪讪陪笑,甄缳也不理他,走开到一边去,默默祈祷起来。


我把手电开到远光,朝前头一照,还真跟甄缳说的一样。这两条铁条一直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中去,相当长。我虽然不信什么铁长娘的传说,但这个隧道整体形状是个大圆筒,确实像是给什么蛇形的生物在里头钻行的——但要填满这个洞穴,得是多么大的一条蛇啊。


都说古北京天坑里神秘莫测,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我今天闯进来才发现,外界的传说非但不夸张,反而还有所保留。古代历史到现在有一个文化断层,许多东西都没传下来,我们这些后人只能凭借为数不多的文献和考古成果去臆测。从这条隧道便可看出,


就在这时候,隧道里突然传来咣咣的声音,声音清脆,像是什么东西撞击铁条发出来的。甄缳面色大变,指着大营子尖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大营子无辜:“这次可不是我。”我连忙把手电一晃,看到一个人影趴在两个铁条之间,高高举起手臂,又落下去。


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贝不住,他手里正抓着一把小锤子敲打着铁条,还不时俯身下去听。


“你在干嘛?”


“我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多长。”贝不住专心致至地研究着。我告诉他甄缳不让随便敲,贝不住抬头一脸严肃道:“老赵,大营子和甄缳没上过学,情有可原,你是个老师,怎么也信这些怪力乱神?古人做事有自己特定的理由和目的。理由随着时代变迁,逐渐被忘了,可总会有东西遗留下来。我们这些考古学家的任务,就是从这些遗迹反推回去,拨开迷信的迷雾,还原历史真相。”


贝不住说到这里,又敲了一下:“你仔细看,这两条铁长蛇表面上是一整长条,实际上却是分成段的,每一段都等长,彼此之间都留有微小的空隙。这铁条也许是某种祭祀的器具,而那些空隙,实际是记录历法的标记……”


贝不住正说着,忽然那不祥的咝咝声又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可奇怪的是,这次只听见声音,却没见到有蛇从来路的黑暗中冲出来。咝咝声越来越大,我们每个人都把手电开到最大功率,却仍旧见不到半条蛇的踪影。这种感觉特别难受,甄缳沮丧地说:“完了,长娘一定是生气了,叫你们不要乱动嘛。”


大营子突然一指隧道拱顶:“在那儿呢!”


第五章 祭神台脱难祸不单行


我们抬头一看,原来隧道拱顶上并排镶嵌着三、四排管道,顺着隧道的走势而走。咝咝的声音就从这些管道里传来。不用问,当我们一头扎进隧道时,蛇群也选中了它们最擅长的路进来。贝不住那几声敲击铁长娘的声音,也许赫兹数与蛇类的听觉正好吻合,刺激到了它们的凶性,这才循声追杀过来。


“咣当”一声,年久发脆的管道断裂开来。数不清的毒蛇从里面流出来,张着大嘴扑向我们。我们二话不说,朝隧道前头疯狂地跑去。


在黑暗中我们一口气跑了大概两三公里,我的肺火烧火燎的,几乎喘不过来气,两条腿也酸得不行了。一个踉跄,我差点被铁条绊倒,身后一条大蛇直起身子咬过来,脑袋突然爆裂开来。我一抬头,看到甄缳手里拿着一个大东西,胖乎乎的闪着寒光。


“沙漠之鹰。”甄缳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啥是沙漠之鹰,但这玩意的威力可着实不小,不像激光枪是用高热照融目标,而是在目标体内爆炸。大概是化学能推动的上古火器,不知道甄缳是从哪里弄到的,想必是天坑里的某个将军墓吧……


“快看前面!”大营子从包里抓出一个手掷的照明弹,扔了出去。整条隧道一下子被照的如白昼一般。身后的蛇群骤遇强光,都一下子蜷缩起来,压力顿减。我们看到前方在隧道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似乎是一个平台。在照明弹熄灭之前,我注意到平台中间还有向上的楼梯,也许那就是隧道的出入口。


“快去那里!从楼梯走!”我对所有人喊道。大家看到有出路了,无不精神大振,快步跑过去。平台距离隧道地面稍微有点高,大营子先爬上去,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拽上来。毒蛇无手无足,这台子这么高,而且又是近乎直角的坡度,它们爬上来得花上不少时间。


我们不敢耽搁,沿着楼梯爬上去。楼梯的顶端,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空气隐隐有陈腐的味道。我们拿手电晃了一圈,这一片空地被一些铁制的坚固栅栏所分割,形成内、外两个区域。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在空地里到处都是人类的骸骨。这些人类骸骨躺倒在地,姿势各异,但手里无一例外都捧着一件器物。器物的形状都是矩形,有大有小,我认出其中一些器物和我买的那台赝品iPhone很像。


贝不住端详了一阵,却是面露喜色。他说这应该就是古人用来镇压那两条铁蛇的祭坛。在古代蛇即是龙,而哪吒在古代传说里是降龙圣手。古北京自诩哪吒子民,镇伏蛇神的建筑自然必不可少。如今看到这镇铁蛇祭坛,说明离哪吒陵寝又近了不少。


这些祭品手捧着明器,被活活杀死在这里,应该是古人意图以魂魄锁住蛇身。哪吒并非善神,降伏龙蛇也要掀起腥风血雨,不知要坏掉多少人的性命。这时候我注意到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台巨大的机器,两头有滚带。一具骸骨侧立在旁边,更多的骸骨排在旁边,摆出将供品放在滚带上的姿势——这应该就是负责鉴定祭品的神职人员了。


大营子看到人牲手里这么多值钱的玩意,眼睛都红了,想俯身去捡,却被甄缳一把抓住。甄缳瞪着他,说你亵渎蛇神好几次了,惹出多少乱子,再随便乱动,谁保证不会大难临头?贝不住也说,这才是古北京外围,进了城宝贝更多,没必要现在就把背囊装满,丢了西瓜捡芝麻。大营子这才悻悻缩回了手去。


我们爬上来的位置位于内圈之内,它和外圈之间用栅栏相隔,之间有五六个通道相连。这通道十分怪异,两侧是两个厚墩子,墩子中各伸出一片厚厚的铡刀,交对在通道正中。贝不住拿出考古学家的派头道:“你们看到了么?这就是古代墓葬所谓的‘内圈注死,外圈注生’。那些要被处理的人牲,都是在这里行刑。把脑袋伸过去,两片铡刀这么一错,唰!脑袋就飞了。”他忽然把手掌砍在大营子脖颈上,把大营子吓得原地一跳,脸色煞白。


我和甄缳都是哈哈一笑,大营子一路上惹了这么多麻烦,吓他一吓也是应该的。我再去看那一排五六个摆在一起的断头台,虽然隔了这么多年,那两片厚厚的铡刀依然杀意凛然。甄缳小声对我说,她父亲也曾经进过类似的隧道,说铡刀交错是大凶之地,要尽快退走或绕行,不要穿行。我问她为什么,甄缳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次大家都决定听甄缳的,没人再笑话她迷信。有些忌讳虽然听着离奇,却也有它的道理。我环顾四周,如果想从内圈走到外圈,不走断头台,就只能从栅栏跨过去。这些栅栏倒是不高,就是麻烦点。大营子对断头台心有余悸,率先翻了过去,然后贝不住也跨过去。甄缳个头比较矮,我把她托起来抓住栅栏的顶端,那边大营子接好,把她顺利接了过去。


我定定心神,双臂撑住正要开爬,忽然听到身后咝咝声大起,看来蛇群们叠着罗汉爬上了高阶,朝着我们追了过来。我情急之下顾不得忌讳,转身冲到那条断头台通道前,把铡刀向两边拼命拨开,迈腿冲了过去。刚一过断头台,我迎头看到一具骷髅身体前倾扶在断头台另外一侧,手里似乎要往里插什么东西。被我这么一撞,这骨架哗啦一下散碎在地上。我手电一扫,看到骷髅手里还攥着一张小硬卡,不禁心中一动。


我是语文老师,但对于一些古代历史常识也略有涉猎。古人特别喜欢“卡”这种东西,在各行各业都有应用,有历史学家说过,古代史实际上就是卡的历史。在古董分类里,古卡是和古币分成一类,古钱叫古泉,取其泉流不息之意;而古卡则被称为古花,取其宜插宜刷之意。


古花数量大、珍品少。普通古卡不怎么值钱,但特定用途的卡片却价值不匪。那骷髅临死前还要把这卡插入断头台,想来不是凡品。这东西不占地方,我贪念一起,俯身将其捡起来揣到怀里,这才继续朝前跑去。


外圈旁边有一条甬道,旁边隐约还留一个字母C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个出口的样子。他们三个见我跑了过来,一起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这甬道很长,黑漆漆的通道两侧都是女人和男人硕大而阴沉的脸,它们在阴影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表情模糊呆板。我们无暇去推究古人为何要绘制这些不合比例的壁画,只是闷头朝前跑去。


大约跑了两、三分钟,我们看到通道尽头是一个向上的水泥楼梯,约摸得有五十多级,尽头隐隐能看到光亮。我们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越往上爬,空气越清新。可身后的蛇群也越追越近,我的后脖子已泛起有点被蛇信轻轻拂过的恐怖瘙痒感,不知是不是错觉。


眼看即将抵达出口,我三步并做两步,想快快跨出去。可跑在最前头的大营子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出口边缘。我们身后三个人毫无心理准备,收不住脚,纷纷撞了上去。这一撞不要紧,我顿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整个人已飞在半空中。


原来这个出口的位置,是在困龙山的半山腰,外头出去就是刀劈般笔直的悬崖,毫无缓冲。大营子一发现前头不妙,堪堪在边缘站住,后头人一撞,我们四个就这么成了飞仙。


我看到悬崖下是淡淡的雾霭,不知有多深,只是影影绰绰可见一些树冠。我闭上眼睛,听着风在耳边呼呼吹过,心中想这回惨了,连北京的边都没摸到,就死在这里了。


都说人在临死前思维转的特别快。我在落地之前,把自己乏味枯燥的人生飞快地过了一遍,发现实在是乏善可陈,惟有这生命的最后一天,还算多了点闪光。回头到了阴间,总算也能吹嘘说哥们儿我也干了一件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进过古北京了!


我的身子从困龙山半山腰掉下去,很快跌入一片迷雾。在一片迷茫中。我的身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兜住了,下坠之势一顿,可但重力加速度不是那么轻易克服的,只听得撕拉一声,我撞破了兜底,又往下摔去。如是三回,我的外套一下子被一根粗大的树枝给勾住了。


我这件外套是贝不住买的,纳米纤维质地,防潮防火透气,而且强度极大。被树枝这么一挂,外套没坏,把我勒了一个眼冒金星,差点没背过气去。过了好久,我才醒过来,胸口疼的不得了,说不定断了几根肋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挣扎了几下,发现脖领子还被挂在树上,四肢悬空,晃晃悠悠像个布娃娃。我控制着身体转动,发现挂住我的是一棵胸围粗厚无比的红杉,接天连地,树冠几乎遮住了半个雾蒙蒙的天空。我一抬头,注意到几片大得不像话的叶子从红杉树冠的枝桠伸出来,在我头顶微微摆动。叶子呈纺锤状,颜色红白相间,两边叶边微微拢起,上面还有破损的痕迹。估计刚才兜住我的就是那东西,连兜了三回,这才减缓了落势,救了我一命。


等一等,红杉树是松柏目的植物,叶子应该是针状或者鳞状,怎么也不可能长出这么大的叶子啊。再说了,什么植物的叶子,也不可能长出这种颜色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着地。我估了估我到地面的距离,然后解开拉锁脱下外套,一只手拽住外套的下摆,慢慢把身体放下去,让脚底尽量靠近地面。一闭眼,整个人掉下去摔到泥土地上,疼得半天起不来。好在我松手之前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着地,内脏没受多大伤害,不然一旦内出血,就只能是等死了。


我趴了有半个多小时,才算恢复了点力气。环顾四周。万幸我的背包就掉在附近,检查了一下,该摔坏的都坏了,摔不坏的都没坏。也难怪,它直落了一百多米,一点都没缓冲,可比我惨多了。我把背包稍微整理了一下,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呻吟。我伸着脖子找了一圈,看到贝不住躺在不远处的一个草窠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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